米炎涼
我在中學時代做過不少轟轟烈烈的事,但走的不是早戀之類的尋常路線。剛上初中那年,我們的班主任姓曹,剛剛畢業(yè)分配到我們學校,我們是他帶的第一屆學生。雖然老曹長得略有些著急,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滄桑不少,但是剛來的時候,他還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青年,十分迫切地希望做出點什么成績。到了初三,他果斷采取了棄卒保車的戰(zhàn)略——但凡哪個學生不按他的定位走,便要請家長來學校談話;他還會給學生設置特殊座位;在中考前十天,他強制給我們放了個小長假,理由簡單粗暴——回家待著,不要影響其他學生。如此一來,我們這些成績處于中下游又不大循規(guī)蹈矩的學生便成了棄子。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每個語文老師都很喜歡我,可能是因為我的語文成績還不錯,總是能寫出讓他們忍不住打高分的作文。
中學時代,我們人手一個筆記本,用來抄歌詞,在歌詞的間隙貼滿了各種當時流行的貼紙。有一天,我忽然有感而發(fā),在筆記本上寫了兩首現(xiàn)代詩,內容我現(xiàn)在已經不太記得了,只記得當時這兩首詩在班上小范圍傳播過。前排有個小個子女生把其中一首詩抄在自己的本子上拿給語文老師看,老師十分驚喜,認為這個同學太有靈性了,當即夸獎了一番。
知情的同學背地里為我鳴不平,這詩明明是她抄的,怎么就成了她的?然而,這樣的小誤會,當時沒人會澄清,事后更不會有人在意。很快我有了新的樂趣,也不大愛寫詩了。
過了一兩年,有兩個遠方彈棉花的匠人來我家,我媽請他們給我家打被子,晚上就住在我家。其中一個年輕的,應該不到30歲。那段時間,我正和我媽鬧矛盾,我不喊她,她也不搭理我。人在青春期的時候自尊心尤其強。我的衣服、鞋子平常都是我媽洗的,可是這天,我自己搬了個小凳子,拿著刷子在門口刷鞋。正好是秋冬時節(jié),天氣寒冷,水很涼,我的手被凍得通紅。鞋子刷完要放在燒著蜂窩煤的火爐邊烘干,因為那個時期,我沒有很多鞋可以換著穿,必須確保當天把鞋子烘干,第二天能穿著去上學。
年輕匠人主動走過來和我聊天。記憶中,他講一口普通話,似乎是外省人。他的眼神很溫和,仿佛洞穿了一切,言語之間,有對一個小女孩獨立的贊賞,又有對我倔強的憐憫。
晚上吃完飯,我在吃飯的方桌上寫作業(yè),電燈發(fā)出昏黃的光,偶爾有飛蛾圍上去轉圈。爸媽忙著家務,間或坐下來和年輕匠人的同伴聊天。年輕匠人坐在另一邊,不知從哪兒拿出一支筆和一疊紙,寫起詩來。
我其實有一些驚訝,像他們這樣用手藝謀生的人,我見過很多很多,木匠、油漆工、泥瓦匠……他們?yōu)榱松畋甲撸瑸椴煌娜思医ǚ孔?、做家具,都是被生活打磨過的人,實實在在,沒有那么多講究。他們習慣大口吃飯、大口喝酒、大聲吹牛,什么琴棋書畫在他們眼里都比不上多搬兩塊磚。
年輕匠人看上去和那些人并沒有什么不同,沒有更英俊,也沒有更多金,每天戴著口罩彈著棉花,聲音嗡嗡嗡,棉絮滿天飛,完工后,拍拍衣服,拿錢走人。
可他寫得一手好字,最讓我驚艷的是他寫下的那些詩。他抄寫別人的詩,也搞原創(chuàng)。他寫故鄉(xiāng)的詩,大氣磅礴,熱血沸騰,讀不出離子的鄉(xiāng)愁。他寫路遇的風景,山河壯大,風和日暖。
他把他寫的那些詩都送給了我,末了用很溫和的方式勸我不要再和我媽冷戰(zhàn)。
那些寫著詩的紙頁被我丟在了何方我已不記得了,只有一首詩我當時覺得很美,特別喜歡,用小本子抄了下來:
“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我不去想能否贏得愛情/既然鐘情于玫瑰/就勇敢地吐露真誠/我不去想身后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我不去想未來是平坦還是泥濘/只要熱愛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高中時,我代表班上參加作文比賽,在作文里引用了這首詩。那篇作文后來得了二等獎,我因此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張獎狀。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首詩的名字叫《熱愛生命》,作者是汪國真。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那個寫詩的匠人,可是因為他,我看到了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就像王爾德寫的:“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p>
只要你是一個溫暖的、豁達的人,你身居何處、做著什么樣的工作又有什么關系?平凡的工匠用他彈棉花的手寫詩,寫盡他心里的自由、狂熱與浪漫。哪怕他的同伴,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懂他寫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可是總會有人懂,懂他的懷才不遇,懂他的壯志凌云,懂他的那些詩意和情懷。
今年冬天,我媽嫌外面買的被子不夠結實,在老家找了個地方給我做了兩條新的棉被,一條8斤,另一條10斤。
她告訴我,這家做的棉被好壞先不說,人家很會說話,說他們家做的被子都很吉利,蓋過他們家做的被子,便能事事順心如意。
好一個生意人!
我恍然想起中學時代遇到的那個彈棉花的匠人,不知道他如今還在寫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