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是否還記得多年前被央視帶火的那句尷尬之問:“你幸福嗎?”
如果提問對象是女性,或許它多半不會變成段子。女人對“幸?!边@個詞很熟悉,男人感到陌生就會“姓曾”。
詢問90后女人:幸福是什么?答曰:“財務自由,想玩就玩,貪吃不胖,想喝有人陪?!痹僭儐?0后女人:人什么時候會去想如何幸福?答以“吃飽飯之后”。
物質條件充沛、人際關系健康、精神世界富足,幸福的人生大體相似。只是還有一隱含的必要條件常被忽略:人格尊嚴完整。
一個古代生活在富裕之家但不能接受教育、無權決定自己婚姻的纏足女人,是不是幸福的?恐怕難以用現(xiàn)代人的心理和認知來推理回答。
所以只談現(xiàn)代。
疫病封城,閉門在家的日子里陪家人看了一部前幾年的電視劇《歡樂頌》。五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大概告訴了我們這樣一件事:現(xiàn)代女性對于幸福的需要高度一致,但對于怎樣才能幸福的理解不盡相同。
劇中的雞飛狗跳,不引之為例,在我們熟悉的人生劇本里,戀愛的分合也是平常,積極的狀態(tài)不總持續(xù),誰的人生不是一個困難接著一個困難地解決著過來的。
以上,為了說明三件事:1.幸福是個現(xiàn)代產物(或者也可說幸福的古今涵義不同);2.幸福沒有一張標準答卷;3.幸福一定不會是一種穩(wěn)態(tài)。
在這三個前提下討論幸福是什么,羅列式的回答將不再具有啟發(fā)性。若要給出一答案,尼采做過一絕佳的表達,我愿意引來:“幸福是什么?感到力量在增長,感到一種阻力被克服。”
尼采這句話背后大有深意,他要顛覆以道德維度定義好壞的通俗想法,將之替換為強弱。伸張權力意志才是好的,弱者姿態(tài)和奴隸品格都是壞的。曾有學者建議將權力意志翻譯成沖撞意志,沖破一切枷鎖的束縛的涵義,一目了然。
沖決羅網,是五四時興的話。一切有礙于個體自由、獨立的舊秩序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農民之束縛于地主,女人之禁錮于家族,民眾之受困于威權,在邏輯上,個體的受壓制狀態(tài)一起導致了中國之受制于強權這樣的國家后果。
從維新志士到五四先賢,無不致力于為國家尋求富強這一大的目標,具體的努力則落實于為個體謀解放。廢纏足、興女校,女性的解放也被置于強國保種的宏大框架之中,不論是否作為價值理性而存在,經濟獨立、人格獨立、思想獨立的可能性都隨之打開。中國的現(xiàn)代性開啟之時,也是中國女性終于有意識并有資格爭取幸福之時。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在魯迅先生的《傷逝》里,子君發(fā)出了現(xiàn)代中國女性權利意識初醒后的一聲吶喊。
涓生和子君的結合不可謂不理想,他們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易卜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兩顆向往自由的心靈被彼此吸引,于是他們沖破所有限制,不顧一切地走到一起。
但魯迅先生從來不做盲目的權利鼓吹者,他自省“我們無權去勸誘人做犧牲”。個性解放、權利自由、愛情至上之類的新道德,有多少真實性?娜拉出走后,如果不能解決經濟問題,那么她所面對的結局,便要么死,要么還得回來。
子君死了。
死于她的停滯。至少在涓生想來,她是停在原地了,而這造成了子君的死。
穩(wěn)定的經濟來源的中斷是導火索?!皦羰呛玫?;否則,錢是要緊的”,一旦涓生不愿再忍受著生活壓迫的苦痛,子君就成了只知道捶著他的衣角,而無法攜手同行的人了。于是便有了“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那句著名的話。
“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blockquote>魯迅先生所憂心的,正是阻礙女性獲得獨立的結構性問題,緊迫的不僅是把女人從家庭里解放出來,還要徹底改變制度與結構,使她們能夠參與社會經濟活動。
《頤和園》里余虹寫給吳剛的分手信中的感悟相似:自從認識了你,我的內心又一次經歷了脫胎換骨的感情,但與此同時,我知道了什么是物質上的貧窮,一個人可以拮據度日,要是換作兩個人,這樣的生活只能讓人心生憎恨。
余虹自然有退出的空間,子君與娜拉所面對的,然而是另一番情形。
1920年的北京大學,蔡元培頂著上至曹錕的壓力,第一次招收了3個女學生。北大的做法石破天驚,但在教育史上,并非第一例。在此之前,教會學校在中國的駐足和努力為這個古老國家培養(yǎng)了第一批現(xiàn)代女性,但她們畢業(yè)后所進入的社會,并不足以為女性提供足夠合適的職業(yè)和足夠廣闊的空間,于是她們選擇了另一種方式退出:最早這一批人中,出國留學的比例很高。
魯迅先生所憂心的,正是阻礙女性獲得獨立的結構性問題,緊迫的不僅是把女人從家庭里解放出來,還要徹底改變制度與結構,使她們能夠參與社會經濟活動?!暗谝唬诩覒撓全@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p>
“如果經濟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當然完全是廢話。”
舊秩序中的經濟框架瓦解了,女性沖了出來,如今不加入社會經濟活動之中,大多是一個意愿問題,而非社會問題。
我的租房中介是一位30歲左右的女人,老家在潮汕,家里重男輕女嚴重,她就自己跑來廣州打拼,同我講起時,一副全然不在乎、不妥協(xié)的樣子。老家關不住她這樣的女人,只要有點縫隙,便要自己拼命生長出來的。
像她這樣的女性很多,不缺市場機會。制造業(yè)和服務業(yè)青睞女性,個體經營者、淘寶、微商,只要愿意,也總有謀生之法。
但魯迅先生的問題跑向了新的方向。
如今女性就業(yè)面臨著兩個大難題:一是大量女性隨著行業(yè)穩(wěn)定地停留在底端,上升的可能性非常渺茫;二是大量中產階層中的女性晉升受限,相較男性更容易止步于職業(yè)高原。
前一種情況同樣見于男性,不獨女性如此。在后一種情況下,問題被轉換成了這樣:經濟制度雖改革了,女性竟又被鼓勵回到家中了。
《82年生的金智英》記錄了一個積極追求自我實現(xiàn)的女性會在人生中遇到的典型困境:家庭和職業(yè)環(huán)境都預期乃至鼓勵她為承擔生育角色而放棄職業(yè)發(fā)展。
這不唯是經濟問題,在東亞文化圈里,又成為一文化問題,所以在中國也引來廣泛共鳴。豆瓣的反響頗為熱烈,批評電影將女性困境的處理大大溫和化了。
盡管如此,她的困境仍然是令人窒息的,不是因為激烈,而是因為熟悉。
“女性受害者有罪”的思維定勢、性別刻板印象的教育、同期入職的男性晉升快于女性的職場規(guī)律,歧視頻繁發(fā)生但見怪不怪的環(huán)境,這就是一個普通女性的人生將面對的一切。
而這已不是男人對女人的戰(zhàn)爭。電影中,犧牲了家庭仍然遭遇職業(yè)天花板的女上司,在選拔員工進入企劃組時,沒有出于同性的理解選擇優(yōu)秀的金智英,而是挑選了清一色的男性,只因后者不必承擔生育責任。這幾乎是終于熬成婆的媳婦卻要復制同樣的關系于新媳婦身上的現(xiàn)代職場版本。
為了撫育孩子放棄工作后,金智英也曾想過重返社會,苦尋一圈未果,卻發(fā)現(xiàn)在加班文化突出的韓國職場里,愿意雇傭自己的,只剩下允許彈性上班的面包店。
金智英幾乎是清醒地看著自我迷失。當事業(yè)規(guī)劃被催婚打斷,她向丈夫發(fā)問:“我現(xiàn)在很可能會因為生了孩子而失去青春、健康、工作、社會人脈,還有人生規(guī)劃、未來夢想等種種,所以才會一直只看見自己失去的東西。但是你呢?你會失去什么?”
而她又卻是疑惑的。與心理醫(yī)生對話時她說:“崔醫(yī)生,我覺得這樣活著也不錯,作為別人的媽媽、別人的妻子,偶爾也覺得挺幸福的。可是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像是被囚禁在什么地方。我總覺得越過這面墻壁應該就能找到出口,可依然還是碰壁。就算找到其他出路,也依然碰壁。有時候我會想說,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出口?!?/p>
電影的最后,以丈夫請育兒假、金智英實現(xiàn)了成為一個寫作者的夢想而畫上理想主義的圓滿句號。這個結尾遭受到普遍的批評,但我不愿把它理解為一場幼稚的希望和強行的happy ending。至少它指出的出路是明確的,不要放棄自我,要盡力去實現(xiàn)它。
正是清晰認識到自我實現(xiàn)的艱難,對女性作為他者角色的扭轉,一直是女性權益運動進行制度性變革的主要目標。
“女性受害者有罪”的思維定勢、性別刻板印象的教育、同期入職的男性晉升快于女性的職場規(guī)律,歧視頻繁發(fā)生但見怪不怪的環(huán)境,這就是一個普通女性的人生將面對的一切。
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有史以來第二位女性大法官魯斯·巴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在制度性的性別歧視依然嚴重的20世紀70年代,為美國女性的平權運動做出莫大推動作用。她說,當她在法庭為女性發(fā)起辯護時,最吃驚的是,法官根本沒有意識到歧視的存在,“男人就是負責賺錢養(yǎng)家的,女人賺點零花錢就好”,這種觀點曾無可置疑。
女性權利主義者強調,女性的抗爭并非是向男性尋求權利,而是在為女性爭取自我的空間。正如金斯伯格所說,“男女平權的本質是女性要成為自己人生的決策者”。
金斯伯格的丈夫說過一句令她驕傲的話:“一個女性,無論是作為家庭主婦,還是職業(yè)女性,她的工作都和男人一樣重要?!?/p>
一個價值上獲得承認的獨立自我,大概就是女性獲得幸福的最重要支撐。
但這仍然不夠,幸福沒有充分條件,幸福也不是1+1+1=3式的算術題,它關乎心靈的感受,關乎自我的存在方式。
現(xiàn)代都市里大把的喪系青年,經濟獨立、思想獨立、人格獨立不見得缺失哪一環(huán),卻一個個成了卑微的虛無主義者,而一個虛無主義者,怎會真正感到幸福。
這樣一個人,可能擁有一個獨立的自我,但那并不是一個有力量的自我。它無以實現(xiàn)滋養(yǎng)與成長,沒有穩(wěn)定價值觀的支撐,也難以與公共空間與社會關系產生連接感。
現(xiàn)代人的問題恐怕是太“獨立”了,以至于忘記了如何依賴。家庭、家族,又或某一組織、某種體制,或許不平等關系仍然存在,但已不能完全束縛女性。為了避免進入扭曲關系而失掉自我的可能性,許多女性于是選擇一種免去麻煩生活方式:盡可能地脫離關系。
可人的存在本質終究是在關系中共在,希冀幸福的女性,仍在尋覓平等且密切關系的可能。在共在關系中,在作為自我而享受權利、作為角色而承擔責任的過程中,女性將內生出最真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