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持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近年來,有關東南亞華人社會的學術研究為數(shù)不少,研究者主要是大陸學界,少部分出自港臺,而來自馬來亞本土的華人學者屈指可數(shù)。從學者們研究的面向、視角、出發(fā)點以及人文關懷等方面可發(fā)現(xiàn),20世紀三四十年代,為了解釋國際移民現(xiàn)象的復雜多面性,有來自西方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們相繼提出了一系列的理論模型及分析框架。國際移民理論研究隨著歷史變遷,而顯示出不同的時代特點和趨勢。但是運用移民理論分析馬來亞華人移民潮的研究成果為數(shù)不多。在馬來亞,當?shù)厝A人被視為中華文化的載體,其存在形態(tài)既是華人移民海外在特殊情境下的產物,也是人口遷移的一種社會狀態(tài)。因此,首先需要深入分析16世紀至19世紀馬來亞華人移民的背景,考察早期閩、粵地區(qū)族群個體移民南洋的動因,以及今日馬來亞華人社會移民網(wǎng)絡形成、演變及其對移民潮的影響,才能最終回應移民社會何以形成之問題。
移民理論研究最早出現(xiàn)在19世紀末,先有英國經濟學家萊文斯坦(E.G.Ravestein,1834—1913)于1885年發(fā)表的《移民的規(guī)律》(TheLawsofMigration)一文提出的“遷移法則”。萊文斯坦認為,人口遷移或移民動力機制并非完全盲目無序的流動,而是遵循著一定的遷移法則:“舉凡峻法酷律、苛捐雜稅、惡劣的氣候、糟糕的社會以及強制行為的存在(如奴隸的買賣和販運)等,就會引發(fā)人們背井離鄉(xiāng)。不過,這些移民在規(guī)模上遠比不上求富裕的本能所釀成的移民大潮?!盵1]
20世紀后,有學者在萊文斯坦的理論基礎上對人口遷流動移規(guī)律進行了分析并提出了更為詳細的模式和總結。如在1938年,學者赫伯爾(R.Herberle)提出“推—拉”理論 (Push—Pull Theory),他將影響遷移決策的因素擴展分為兩類:“推力”和“拉力”[2]。他認為人口遷移是由于遷出地的“推力”,促使一個人離開原住地;另一部分,遷入地的“拉力”, 是吸引遷移者流向某些特定目的地的因素,移民的發(fā)生是這兩種力相互共同作用的結果。接著,芝加哥人口統(tǒng)計學家唐納德·丁·博格(D.J.Bogue,1918—2014)在1959年提出系統(tǒng)化的“人口轉移理論”,他從運動學的觀點提出人口轉移是兩種不同方向的力量相互作用的結果:一種是促使人口轉移的力量,另一種則是阻礙人口轉移的力量。美國社會學家李·愛維特(Everett.S.Lee,1917—2007)1966年也提出了“人口空間流動”的理論框架,他將影響遷移決策的因素分為四類,分別是:(1)原居住地或遷出地的因素;(2)遷入地因素;(3)中間各種介入障礙因素;(4)個人因素。他認為以上四種因素都存在另一方面的綜合問題,如遷出地與遷入地的相關正負因素,最后才促成遷移行動[3]。
學界對“推—拉”理論深入的研究,隨著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國際移民理論研究又開展了一系列理論概念、模型與分析框架,呈現(xiàn)出空前繁榮的景象。此后,萊文斯坦(E.G.Ravestein)的觀點被認為是人口遷移“推—拉”理論的淵源,他也因此被公認為現(xiàn)代移民研究的奠基人。后來又有當代美國著名的人口統(tǒng)計學家、地理學家Massey和經濟學家們在萊文斯坦(E.G.Ravestein)研究的基礎上提出的理論框架。近期在西方學界中主要有四種較有代表性的解釋國際人口遷移動力機制的理論,具體可歸納為:(1)新古典主義經濟學派;(2)新家庭經濟遷移學派;(3)雙重勞動力市場理論;(4)世界體系理論[4]。由于四種理論非本文研究范圍重點所能容納,故有待日后深入。
21世紀后,學者Tim Curry,Robert[5]、Edgar F.Borgatta[6]、傅義強[7]對過去學者的理論進一步詮釋,并提出了促使人口流動的正負因素。筆者簡要概括三位學者對“推—拉”理論的總結性論述如下:
其一是“推力”,是指遷出地存在某些不利于生存、發(fā)展的負因素,由此產生種種排斥力。既有遷出地的政治軍事、社會經濟、自然環(huán)境災害、生態(tài)、氣候等直接因素,同時還有居住環(huán)境的擁擠或惡化、受歧視、宗教矛盾、外族入侵或個人等其他特殊因素。以上因素均會促使移民者跨越政治邊界遷移至另一個國家居住。
其二是“拉力”,是指遷入地存在具有的吸引力的正因素。也就是說移民的動力,不一定基于遷入地的社會安定,政治環(huán)境、經濟條件比遷出地優(yōu)越,而是基于遷入地有更好的就業(yè)機會及個人的發(fā)展空間、較好的生活水平、較好的受教育環(huán)境、較完善的文化設施、較好的交通條件、較好的氣候環(huán)境等一系列直接因素。與此同時,還會存在例如已在遷入地的移民家人或親戚、熟悉的環(huán)境或穩(wěn)定的人脈社交網(wǎng)絡等因素,乃至僅僅是某一小群體能獲得某些方面的特殊機遇與自由(諸如政治自由、免受迫害的自由)等因素的吸引。此外,引誘或者欺騙也可視為一種“拉力”因素。
綜合以上學者的分析,遷入地的“拉力”比遷出地的“推力”更大,占有主導地位,否則人口不會輕易流動。但是,從遷居地、遷移者、遷入地的“三重市場需求理論”分析,即使“推—拉”雙重市場需要,也要分析“遷移者”本身的動因。因此,從宏觀格局來看,社會經濟環(huán)境及其動態(tài)變化,無不反映于人口遷移和流動之中;從客觀上來看,移民充當了社會經濟系統(tǒng)運行的“提示器”,是一種社會經濟動力變化之基本現(xiàn)象的表征。
本文以明清時期為背景,試圖從“推—拉”理論因素來探討當時馬來亞華人遷入地與遷出地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環(huán)境。
1. 海禁政策:阻擋經貿流入且民眾生計難存
海禁政策出現(xiàn)于動蕩不安的明、清時期。明初的海外貿易政策,可大致劃分為兩個時期:前一段以“禁”,后一段以“部分開放”為顯著特點。
明朝海禁政策,其實已是一種鎖國行為,旨在“惟不通商,而止通貢”,即不許沿海豪民私自下海經商,只許外國貢使來華,此政策是明朝統(tǒng)治者敵視中國民間海外開拓的體現(xiàn)。莊國土認為明代前期的海外政策一脈相承,其核心主要是“朝貢制度”和“海禁政策”[8]。具體實施隨著時間變遷而有張有弛,即“嚴禁”及“弛禁”之分。
海禁雖有利朝廷,但卻阻擋了中外海貿國際經濟市場網(wǎng)絡擴展的機遇,扼殺了民間到海外的拓展。明初的海外貿易政策“部分開放”是在永樂四年(1406),明成祖朱棣詔令海外流民回國(1)參見《明太宗實錄》(卷52):“爾等本皆良民,為有司虐害,不得已逃移海島劫掠茍活,流離失業(yè),積有歲年。天理良心,未嘗泯滅。思還故鄉(xiāng),畏罪未敢。朕比聞之,良用測然。茲特遣人赍敕諭爾:凡前所犯,悉經赦宥,譬之春冰,渙然消釋。宜即還鄉(xiāng)復業(yè),毋懷疑慮,以取后悔?!泵魈鎸嶄?卷52)[M].臺北:中研院史語所??北?1962.,此詔令雖可謂極盡威脅利誘之能事,但收效甚微,數(shù)以萬計的海商流民仍選擇留在國外。隆慶帝朱載垕登基后決定實施“開?!?,但僅是“部分的開放”,“準販東、西二洋”,仍禁日本。此時的東南沿海人民蜂擁海外謀生,到明末在海外求衣食者已達10余萬。故“隆慶開?!痹谌A僑史上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
清廷雖然沿襲明代舊制的海禁政策,但相比之下,明代的海洋政策是“重防其入”,清代的海洋政策是“重防其出”[9],顯然比明朝還要嚴格。順治十八年(1661年)清朝頒布“遷界令”,高壓強迫東南沿海一帶民眾三日內遷30至50里,設界防守,嚴禁逾越??滴跷迨?1717年),朝廷實行“南洋禁航令”,規(guī)定內地商船不準到南洋貿易、南洋華人必須限期回國、澳門夷船不得載華人出洋[10]。清政府之所以采取如此政策,大抵認為“數(shù)千人聚集海上都是反清的,不可不加以防范”,并認為南洋各國歷來是“海賊之淵藪”。南洋禁航令實行以后,東南沿?!鞍儇洸煌?,民生日蹙。居者苦藝能之罔用,行者嘆致遠之無方,故有以四五千金所造之洋艘,系維朽蠹于斷港荒岸之間……沿海居民富者貧,窮者困”[11]。生活無著之窮民,或被迫逃亡海上,或鋌而走險,這一狀況一直持續(xù)到康熙帝去世后,為此不少地方官員士紳紛紛奏請朝廷解除南洋禁航令。
直到雍正五年(1727)朝廷準閩督高其倬所奏,開南洋之禁[12]。南洋禁令雖開,但尚有歸國之限。如乾隆十二年(1747)乾隆皇帝發(fā)布的諭道:“定例商人往外洋諸番貿易,遲至三年以外始歸者,將商人、舵水人等勒還原籍,永遠不許復出外洋,例禁甚嚴[13]。乾隆十九年(1754),清廷又允許領照出洋貿易者,無論年份久近,若本身已故,遺留妻妾子女亦準回籍[14]。但由于在此之前清政府限令出洋貿易之人,期限最長僅三年,必須回國,否則不許回籍(2)可自由歸國者,只限于領照出洋貿易之人,出洋若非貿易,或是在海外與土著成婚定居產子,或是非從海道而是從陸路出國,都在禁止回國之列。,因此有不少人留居南洋[15]。
其實,清廷對偷渡之人視為敵,毫不留情地進行指責,如《重篡福建通志》卷270的《國洋貿易條》:“至無賴之徒,原系偷渡番國,潛往多年充當甲必丹,供番人役使,及本無資本流落番地,哄誘外洋婦女,娶妻生子……照例嚴行稽查?!盵16]因此,移居海外的絕大部分華人仍是視歸國為畏途。直到1860年中英《北京條約》朝廷才允許國人合法出海,而禁止海外自由移民回國的法令一直持續(xù)到1893年清朝政府諭令廢除才得以解除。
從以上相關資料顯示,中國華人南遷必從海路的路線前往南洋,而“海禁政策”在整體經濟體制下變化極大,無論是明朝還是清朝的海禁政策,均有利有弊,但其弊遠遠大于其利??傮w而言,“海禁政策”僅利于朝廷和一部分華商、華工以及少部分海外國家。從弊端而言,海禁政策為鎖國象征。統(tǒng)治者的封建制度嚴重阻擋中外貿易導致漁業(yè)市場衰退,社會發(fā)展緩慢,影響沿海居民生計且致其生活模式發(fā)生變化。雖然“海禁”政策時閉時開,但在極端的貧困及謀生困難的情況下,直接導致東南沿海地區(qū)田園荒蕪、糧食欠缺、百姓流離失所的嚴重后果,沿海人民的生產、貿易也遭到了嚴重破壞[17]。尤其海禁愈嚴,盜氛愈熾,貧弱百姓并沒有得到安置或改善,更加深了在生計上的困苦,以致出現(xiàn)民眾被迫冒險非法遷移,逃亡到海外求生(3)關于鄭和和下西洋對海外華商的損害,參見莊國土.論鄭和下西洋對中國海外開拓事業(yè)的破壞[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3),70-77.。
2. 動蕩時局的中國:戰(zhàn)亂頻繁且災害連年
明初清末,正值中國朝代更迭、國勢不穩(wěn)的關鍵時期,如上所述,明初朝廷頒布了“海禁”政策(1370—1573)、清政府頒布了“遷界令”“禁海令”政策。緊接著17世紀中葉至20世紀中葉,中國經歷了一系列的重大事件,如清初三藩之亂(1673—1681年),兩次中英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革命運動(185l—186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1895年)、義和團運動(1899—1900年)、辛亥革命和清朝滅亡(1911—1912年)、軍閥混戰(zhàn)(1916—1928年)、日本侵華戰(zhàn)爭(1937—1945年)以及國共內戰(zhàn)等,以致中國政局動蕩不安。
再者,中國山多田少,是時人口驟增,但糧食有限,加之經年災荒頻繁發(fā)生,已遠遠超出政府行政、財政和軍事力量所能應付的范圍,以致內部政治與經濟情勢持續(xù)惡化。造成農村崩潰和社會動蕩不安,包括地狹人稠,盜匪橫行,民眾的生命財產受到威脅(4)依據(jù)李家耀先生曾回憶1922年之后的情形:“當時華南各地,皆有土匪橫行,到處殺害無辜魚肉鄉(xiāng)民。……諸鄉(xiāng)在土匪的恐嚇勒索和苛捐雜稅的迫害下,原已生活困苦,后來土匪更藉接受省政府安撫之便,名為改變?yōu)槊褴?、護法軍、靖國軍……實則變本加厲,公然強迫栽種罌粟,就地征取糧餉,在諸鄉(xiāng)設立自衛(wèi)團,籌款購置槍槭,鄉(xiāng)民若不從命,輕易便被殺害?!娓魈幇l(fā)生瘟疫、天災人禍,諸鄉(xiāng)人民生活艱苦凄涼的程度,遠非筆墨所能形容于萬一?!逼涓副藭r被土匪殺害,他只好流亡廈門三年,1926年連同家人抵達新加坡。參見李家耀.馬來亞永春聯(lián)合會前身一南洋水春同鄉(xiāng)總會[Z].馬來亞永春聯(lián)合會銀禧紀念特刊.吉隆坡:馬來亞永春聯(lián)合會,1982.。中國華人出洋謀生或遷居,除了經商更主要的原因是祖國遭逢內憂外患,社會動蕩災害荒年,民不聊生,迫使饑餓的農民、貧困的工人、失意的商人和知識分子前往海外謀求更好的生計。尤其中國解放戰(zhàn)爭勝利前夕,一部分人逃至港澳臺和南洋各國。而地近南洋等有利的出洋條件,為華人移居增添了動力,故閩人下南洋謀生者如過江之鯽。
1. “資本主義”的推動作用∶開墾錫礦與經濟誘因
馬來亞在東南亞經濟發(fā)展過程中,工礦業(yè)一直是非常重要的推動因素。隨著殖民主義在東南亞地區(qū)不斷的擴展,他們對馬來亞的掠奪方式也由資本的原始積累轉為以資本輸出為主。如英殖民善于采用文明的手段來控制馬來亞的經濟命脈,為資本家壟斷、持久地攫取最大利潤提供便利。馬來亞經過被英政府剝削經濟利益的管控,順應“資本主義”的商業(yè)需求而成為當時世界最大的橡膠生產基地和錫礦產地(橡膠可用來制成輪胎,錫礦則用來制成糧食容器),這使馬來亞成為英國重要的工業(yè)品原材料市場和英國資本的投資場所[18]。與此同時,隨著煙草業(yè)、橡膠種植業(yè)和糧食生產發(fā)展的需要,經濟實力的急劇成長導致英殖民地對人力資源的需求也隨之增加,提供的就業(yè)機會也就更多。在此意義上,跨國移民的流動實質是與資本主義市場對人力資本的需求緊密相關的。
從世界體系理論的視角來看,資本主義核心國家的發(fā)展需依靠對邊緣國生產資料的壓榨和剝削,由核心國家向邊緣國家擴展、滲透,使邊緣國家融入核心國家主導的全球經濟中。邊緣國家的社會經濟、政治結構由此發(fā)生劇變,傳統(tǒng)生活方式難以為繼,大量人口從原來封閉的社會遷移到其他地區(qū),于是跨國移民潮便自然產生了。日益發(fā)達的交通和通訊也為跨國移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19]。 可見,殖民政府作為經濟誘因直接影響人口遷徙或移民政策的結果。
從移民網(wǎng)絡社會資本理論(Migration Network Social Capital Theory)分析,跨國移民絕大多數(shù)是因為遷入地的社會、人力資本擁有合理或豐富的報酬等而做出理性的選擇。本質上,社會人力資本的積累是社會經濟增長的源泉,國際移民潮是市場經濟全球化的直接結果,如華人遷移或跨國移民至馬來亞的吸引力,除了經濟因素,最主要來自海港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擁有豐富的天然資源所帶來的商機和致富機會。
2. 不平等條約的促進作用∶合法招募“契約華工”
華人南遷馬來亞與錫礦的開發(fā)有著密切關聯(lián)。19世紀下半葉的東南亞已面臨全方位殖民化,社會資本主義傾向逐漸鮮明,勞動力巿場需求也大增。
從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Segmented Labor Market Theory)分析,英殖民國所統(tǒng)治的市場結構中,因資本主義的開辟需求而實施的貿易政策,其中一項是苦力貿易(5)“苦力”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遍布世界各地出賣勞力的華裔廉價勞工,這個詞的音譯coolie已收入英文字庫,成為全球通用的詞匯了。。由于1834年美洲黑奴貿易制度已廢除,并在1860年嚴厲禁止,此后其他西歐國家也相繼頒布了黑人奴隸禁止條例,使得世界勞動力巿場需求大增。反之,1840年至1870年則是馬來半島契約移民的發(fā)展期[20]。最初,英殖民政府是從內部的人力資源市場尋找,但由于馬來亞地廣人稀,本地勞動力資源比較匱乏,生產水平較低,大部分還停留在封建制度階段,英殖民政府不得不轉向國外,招募勞工并采取鼓勵與吸引移民的政策,尋求低廉的移民勞工填補其空缺(6)前馬來亞砂勞越王不律亦云:微華僑吾人將一無能為。砂勞越王二世執(zhí)政時期,就頒布了一個特別通告:給移植者足夠的免費土地種植;政府提供臨時住屋安置移植者;免費供給大米和食鹽一年;提供交通運輸工具;建立警察局保護華人安全;華人可永久居住在砂拉越。這對無業(yè)失業(yè)的流民來說,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由此可以理解為什么不少流民“甚或自鬻以求至其地”了。參見李長傅.中國殖民史[M].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14.。當時中國海禁未開,民眾出洋被禁止,殖民政府利用變相販賣人口向中國南方招聘“契約華工”并密送殖民地。因此,大量中國廉價勞工被當成代替黑人的“苦力貿易”(7)苦力貿易指一種類似奴隸貿易的買賣,可稱為一種“豬仔貿易”??嗔Q易來源,初西班牙人開辟古巴、秘魯,專恃黑奴。后歐洲各國禁止販賣黑奴,而古巴、秘魯缺乏勞工,西人至中國招募工人,表面上契約勞動,而實際上待遇如黑奴,即西人稱為“苦力貿易”,吾人所謂販賣豬仔是也。馬來半島“苦力貿易”亦與古巴、秘魯同時,大約起于19世紀之初葉。1860年以后,苦巴豬仔已禁絶,而馬來半島猶盛行,以新加坡為中心,更輸入蘇門答臘及北婆羅,直至1914年始由海峽殖民地政府下令撤散云??嗔Q易在馬來半島盛行,是為應付歐洲殖民者在東南亞開發(fā)的需要。從公元18世紀開始,歐洲殖民者在中國沿海地方召募契約勞工制度,俗稱豬仔貿易,便由此而產生。豬仔貿易的盛行,也促成了契約移民的形成。在東南亞的豬仔販賣,多由華人主持。巴素(Victor Purcell).東南亞之華僑(上)[M].郭湘章,譯.臺北:正中書局,1974:502.前往世界各地。
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清政府1842年與英國簽訂《南京條約》,中國被迫開放口岸通商,使清朝的海禁政策形同虛設。直到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晚清政府被迫簽訂種種不平等條約,包括1860年中英《北京條約》,清政府首次公開承認本國民眾有出國到海外的自由,并容許英國商人在東南沿海合法招募廉價華工以開發(fā)馬來亞半島。由于應募者要訂立契約,故名為“契約華工”。
早期華人移民的方式大致可分為“自由移民”與“契約移民”兩種。其一,18世紀前華僑移入采取“自由移民”的勞工制度。初期的移民勞工,大多通過中國商人在原鄉(xiāng)進行招募,以自愿移民者為主。這些華工南下,雖有助中國減輕人口壓力,但一旦管理不力,也極易造成社會動蕩,導致政府統(tǒng)治合法性危機。在馬來亞殖民框架下的勞資關系中,勞工只是生產要素之一,作為整體他們不可或缺,但作為個體,他們是不受重視的無名群體,可以輕易替換,其社會地位和影響力嚴重不足。因此,勞工往往無法受到雇主或政府的平等對待。其二,18世紀中后期逐步形成了“契約移民”的勞工制度。由于英殖民國對勞工剝削程度的加深,“契約移民”華工下南洋看似自愿的選擇,逐漸演變成通過誘拐、搶劫、販賣人口的手法大規(guī)模引進南洋從事奴役性的體力勞動,成為當時在東南亞地區(qū)重要的“苦力貿易”(俗稱豬仔)買賣[21]。
不過,根據(jù)《大清律》的規(guī)定,出國仍為非法,因此,“豬仔華工”總數(shù)并不多。1860年(咸豐十年),清政府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失敗,被迫與英國簽訂《北京條約》,其中第五款規(guī)定:
戊午年定約互換以后,大清大皇帝允于即日降諭各省督撫大吏,凡有華民情甘出口,或在英國所屬各處,或在外洋別地承工,俱準與英民立約為憑,無論單身,或愿攜家眷,一并赴通商各口,下英國船只,毫無禁阻。該省大吏亦宜時與大英欽差大臣查照各口地方情形,會定章程,為保全前項華工之意。[22]
顯然第五款即為滿足英國開發(fā)殖民地對勞工的需要所設。此款一出,實際上已變相承認了清人出國的合法性。
綜上可見,由于“推—拉”雙重市場需求引發(fā)中國勞工大規(guī)模的移民浪潮。一方面,與其祖國社會經濟的處境相關,即人民出于謀生或避難的原因主動前往英殖民統(tǒng)治下的馬來亞;另一方面也由于中國政府長期對出洋者置若罔聞,使華工完全喪失了人身保護,以致移民方式及勞動階級的引進發(fā)生變質,故淪落到異地被當奴隸之性質販賣[23]257。由此,契約移民大多是遭受誘迫、欺騙、擄掠出洋,并以嚴刑拷打逼立契約等方式移居海外。顯然,這是契約勞工制度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直至20世紀初才走向衰退。
“推—拉”理論作為研究流動人口遷移或移民社會形態(tài)的社會學理論模式,確實具有較大的科學性和極高的學術價值。但事實上,真正引起華人大規(guī)模移植南洋的動因卻紛繁復雜。如上文所述,“推—拉”理論仍是比較模糊的概念,很難確定推力和拉力的強度。傅義強認為“推—拉”理論并不能全面解釋移民的所有動因,有些強制性的移民與原居地的推力并沒有直接的關系[7]。隨著學界對“推—拉”因素的深化和細化,筆者參照顏清湟[24]、崔貴強[25]、莊國土[26]與李長傅[23]8等人的研究,對主題的深入剖析和質疑分為四個部分:一是將遷移看成“推—拉”過程,忽視了移民群體的主觀能動性;二是同一群體在相似的“推—拉”因素的作用下,并非所有人都走上移民道路;三是無法解釋原先存在的因素及發(fā)生變化之后的“推—拉”移民行為;四是在“推—拉”因素作用下,為何做出“理性選擇”的移民行為反而受到質疑?針對以上批評,學者們開始更多地關注“主動移民”的動因問題,也更多地著眼于分析究竟是哪些因素,在什么情況下形成了導致移民的行為以及相似的“推力”或“拉力”?如何在不同的對象身上產生不同的效應,而不再簡單地羅列各種不同的“推—拉”因素[4]?
從中國人口遷移法則的總體格局來看,戴國輝認為由于英國資本主義的進入,導致中國華南一帶發(fā)生農村經濟、社會的解體,從而出現(xiàn)了不得不外出流浪求生的農民[27]。 其次是資本主義的推動作用,主要還是構建僑鄉(xiāng)人、或宗親鄉(xiāng)友已在當?shù)刂\生或定居的移民網(wǎng)絡。由于早期華人遷出的種種原因紛繁復雜,筆者認為移民動因是多方面的,不利于生存、發(fā)展的因素很廣泛,具體到不同省籍的民族、不同的家庭甚至是不同的人也會有所不同,不過總體上,我們可以將華人南遷動因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
早期華人南遷,絕大部分來自中國閩、粵東南沿海地區(qū)。從自然環(huán)境與地理空間,而言,筆者參照曾少聰[28]、日本學者山本善治[29]及莊國土[30]等著作,歸納出以下三個要素:首先,依據(jù)地理位置及氣候推測,東南沿海氣候與南洋較相似、南洋在地理上距中國較近。因此,中國南方地區(qū)的民眾往往在大陸巨變時,國內遷移傾向中國南方的臺灣或香港為多,海外遷移東南亞的則多數(shù)前往馬來亞移居,這與地理位置的特殊與經濟發(fā)展的穩(wěn)定性有關。其次,東南沿海地帶對外交往歷史早,出洋謀取生路便利,更容易帶來新經濟發(fā)展機遇與南海貿易樞紐。由此民眾形成漂洋過海,“過番賺食”出洋發(fā)展的風氣。最后,東南沿海處于邊緣地帶,面向南洋,靠海、港口多,也造就了閩、粵地區(qū)的族群具備海洋意識,其性格特征深受地緣因素影響,包含“重商、冒險、進取、開放和多元”的顯著特點。
從政治、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來看,國內遭逢內憂外患,政治軍事動蕩不安,災害連年,“海禁政策”穩(wěn)定性差,更加深了人民生計上的困苦。反之,南洋政治環(huán)境、經濟條件比國內優(yōu)越,天然資源豐富。英國在南洋發(fā)展錫礦業(yè)與種植業(yè)后,為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提供原料,同時也需要大量勞動者。尤其,早先來南洋的家人或宗親同鄉(xiāng)者已在當?shù)爻晒氖赂鞣N業(yè)務,這對故鄉(xiāng)有意謀求生機的有志青年而言,遷移南洋淘金是一種“拉力”。由此華人受到影響自動遷移南洋扎根謀生也成為一種趨勢。而這當中既有主動移出的“自由移民”,也有不少是屬于被動的或強制性的“契約移民”,如契約或欠費制的勞工??梢妵葋y頻繁,海外經濟就業(yè)機會多,擁有個人的發(fā)展空間或較好的生活水平,是影響華人南遷的重要動因之一。
從族群文化的視角分析,中華民族有著悠久的農耕文化傳統(tǒng)。在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大部分人喜歡固守一畝三分田,愿意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靜生活。一向安土重遷的華人為何往外遷移?參看民國學者陳達1938年的訪問調查(8)人民遷移的原因甚繁復雜,為厘清閩粵人民離國理由,學者陳達曾于1938年對汕頭附近的一個華僑區(qū)的閩粵人民進行訪問遷民離國的主因,訪問結果905個華僑家庭,每家都有人往南洋。參見陳達.南洋華僑與閩粵社會[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8:48-49.和黃枝連[31]1970年南洋大學的調查研究(參見圖1、2)。
圖1 陳達博士1938年調查華人移居比例的因素(受訪家庭總數(shù):905位)
圖2 1970年南洋大學研究調查華人移居比(受訪家庭總數(shù):347位)
以上研究調查結果一致顯示:“經濟壓迫”或經濟困難為首要的因素。在陳達博士及南洋大學調查研究中指出,“經濟壓迫”是指個人因無業(yè)或失業(yè)以至難以謀生,或者家庭財產缺乏,收入細微,人口眾多難以維持,故逼迫冒險遷移海外尋求機會。此時“經濟因素”是華人移居海外最重要的原動力,其次才是南洋已有移民家人、家族生意或宗親同鄉(xiāng)者已在南洋工作或定居。
綜上所述,從華人遷移的個體行為的抉擇過程來看,“推—拉”理論的成立包含兩個基本假設:一是假設華人的遷移行為是一種理性的選擇;二是華人對原駐地和遷入地的信息,有充分的對比了解。唯有如此,才能根據(jù)兩地之間的推力和拉力,從比較利益的角度做出相應的選擇,如美國著名經濟學家·西奧多·舒爾茨(Theodore W.Schultz)在1961年提出了以“人力資本”(Human capital theory)理論為基礎的概念。舒爾茨指出移民者對于遷移地點的選擇,將會根據(jù)其擁有的人力資本報酬等因素做出綜合考量,經過分析判斷后才會做出理性選擇。
基于上述“推—拉”合力因素的分析,顯見華人移民的發(fā)生、人口遷移南洋的方向、過程和持續(xù)的推動不僅是個人的因素,還與其在移出地和移入地的地理位置、政治經濟結構、社會空間等歷史條件乃至個體移民動因相關。當條件產生變化,移民雪球滾動的速度自然會發(fā)生變化,或加速,或減速,甚至停滯。
在馬來亞的歷史上,按照出現(xiàn)的時間順序,華人出洋謀生或遷居主要類型有:(1)官事、商賈;(2)勞工;(3)宗親僑鄉(xiāng)移民關系網(wǎng)絡。明末清初以后,經商或契約式出國謀生的華僑,出國后因各種原因滯留定居下來。從人口學視角來看,此是人口遷移的一種形式,屬于社會人口國際流動的一部分。但從社會人口國際流動的視角來看,在東南亞,除了新加坡這個華人占多數(shù)的國家外,馬來亞是華人人口比例最高的國家。1950年馬來亞(包括新加坡)人口總數(shù)6,244,968人,華僑人數(shù)2,801,382人,華僑在總人口中所占百分比為44.6%[32]。據(jù)馬來亞《南洋商報》報道,馬來亞華裔人口比率從2000年的26%下降至2016年的24.6%,馬來亞華人團體擔心華族權益可能被影響至淪為少數(shù)族群。
事實上,移民關系網(wǎng)絡是僑鄉(xiāng)移民的重要社會資本之一,也是僑鄉(xiāng)移民潮主要途徑以及得以延續(xù)的重要原因。早期華人移民就業(yè),絕大部分是依靠親友關系。因此華僑的職業(yè)分布往往帶有地域性特點。依據(jù)東南亞各地華僑籍貫的統(tǒng)計,從事進出口貿易行業(yè)的華人大多以閩人為主,大概占70%至80%,廣東籍占20%左右,少數(shù)是云南及其他省區(qū)人[33]。由此,移民網(wǎng)絡關系形成了一種易使人們獲得海外雇傭機會的社會資本。移民網(wǎng)絡一旦達到“遷移定律”,就可以自我復制,信息可能更準確、更廣泛傳播。伴隨移民成本的降低,即遷移的風險和成本相應減少,移民對回報的期望提高,從而使移民網(wǎng)絡迅速擴張,由此,19世紀下南洋的移民潮,便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產生了。
馬來亞華人社會從最初的形成至取得重大發(fā)展,與西方殖民資本主義等經濟因素的變化、社會地位、社會境遇的有著密切關聯(lián)。移民人口對華僑社會所產生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留在馬來半島的華僑成員,下至苦力車夫,上至資本家,莫不有之,而資本家則多由車夫及苦力出身者奮斗而來。但資本家富商畢竟是少數(shù),多數(shù)華僑的職業(yè)還是流動性的中小商販、農民以及各類手工業(yè)者。但由于移民或遷移者的資本家在當?shù)亓⒆愫?,華人在遷移地的范圍深入馬來各邦腹地開展族群聚集區(qū),形成華族社會經濟圈,以致原居地人群往往從這些成功者身上汲取移民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