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迪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 北京 100872)
從衣、 食、 住、 行等基本領域到知識技能、 信息服務、 金融貿易等擴展領域, 共享經濟(sharing economy)的野蠻生長已經成為產業(yè)界和學術界關注的焦點。 學界與之相關的研究成果也呈現(xiàn)出井噴式增長的態(tài)勢。 共享經濟或被稱作分享經濟、 租賃經濟、 點對點經濟、 協(xié)同式消費、 合作經濟、 使用權經濟等, 表述不一的語詞表明這一概念本身并未獲得普遍的理解和認同。 當前學界能夠同意的是, 美國社會學家馬科斯·費爾遜(Marcus Felson)和瓊·斯潘思(Joe L.Spaeth)在其論文中提出的“點對點”(peer to peer)的協(xié)同式消費(collaborative consumption), 是對這一“全新”經濟形態(tài)的首次表述, 這種觀點是基于美國生態(tài)人類學家霍利在1950年提出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理念以及共生合作的思想。[1]目前學界較有影響力的觀點來自雷切爾·博茨曼(Rachel Botsman)和路·羅杰斯(Roo Rogers)。 二人認為, 共享經濟本質上是一種互聯(lián)網化的協(xié)同消費商業(yè)模式, 消費者通過合作的方式與他人共享產品和服務, 消費需求從占有物品轉變?yōu)闈M足使用, 由此形成一種新的消費模式(mode of consumption)。[2]上述觀點的挑戰(zhàn)者中最具影響的是賈納·??斯?Giana M. Eckhardt)和福勒·巴爾希(Fleura Bardhi), 其明確質疑共享經濟中的“共享”理念, 指出當前熱議的共享經濟本質上是使用權經濟(access economy), 由于市場主體對便利性和價格的敏感度提高, 促使市場觀念由所有權模式向使用權模式轉變。[3]以上概述簡要勾勒了共享經濟的主要學術爭議。 不論哪一種理解, 不可否認的是, 共享經濟最為顯著的特征與“消費”密切相關。 任何對共享經濟的理解都與市場經濟的發(fā)展、 技術工具的革新、 合作理念的催化以及消費觀念的演變不無關聯(lián)。 沒有一種經濟形態(tài)處于“倫理真空”之中, 共享經濟也不例外。 作為一種嶄新的經濟業(yè)態(tài), 在享受增長紅利的同時, 共享經濟相關產業(yè)的野蠻生長, 也對共享經濟的道德和倫理研究提出了新的問題。
從道德和倫理的視角研究共享經濟已經成為一種共識。 有學者明確揭示了共享經濟本身的道德性, 指出倫理規(guī)范在共享經濟中的重要地位。 如孫宇從共同生產與協(xié)作消費的角度, 將共享經濟視作“開放經濟” “誠信經濟” “道德經濟”, 它是一種盡可能減少信息不對稱的可持續(xù)生產和消費模式, 因而必然涉及對資源配置、 產業(yè)政策等領域公平正義的要求, 也提出了反壟斷、 社會誠信的呼聲。[4還有學者從共享經濟的具體業(yè)態(tài)出發(fā), 指出一方面共享經濟的發(fā)展面臨道德風險問題; 另一方面, 共享經濟正在成為一面照妖鏡, 檢視個人道德與社會道德。
如姚樹潔和汪鋒強調, 因信息的不對等和經濟活動的外部性, 資本蜂擁而入, 導致市場風險加劇, 消費者權益受到侵害。[5]王茜則以當下火熱的共享單車為例, 分析了共享單車的違規(guī)使用、 失德行為等, 呼吁建立共享經濟信用體系, 規(guī)范用戶道德行為。[6]近年熱議的“小黃車”押金退款事件表明, 共享經濟的“倫理缺位”可見一斑。 此外, 也有學者從消費的角度直接切入對共享經濟的倫理反思, 強調合作理念與信任基礎是共享經濟的核心價值。 如喬洪武和張江城從消費主義批判和消費倫理建設的視角出發(fā), 提出要進一步推動人們注重個性化消費、 培養(yǎng)適度消費觀念、 促進消費公平, 為社會消費倫理提供新的選擇。 他們還強調了社會合作和協(xié)同理念、 信用體系為共享經濟下的市場競爭倫理、 社會信用倫理確立了新的范式。[7]李飛翔和譚舒同樣將消費倫理的轉變作為共享經濟最為顯著的倫理特征, 強調了共享經濟本質上是一種利益驅動下生產與消費模式的重構, 有利于促進適度消費和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 他們還從信任倫理、 隱私倫理和社交倫理等方面指出共享經濟能夠健康發(fā)展的基礎以及可能造成的隱憂。[8]
當前國內學界對共享經濟的道德和倫理研究, 或從意義和價值的宏觀層面給予肯定; 或從經驗研究的具體問題出發(fā), 揭示共享經濟發(fā)展過程中的道德困境和倫理缺位; 或從共享經濟的已有研究范式中發(fā)掘微觀經濟倫理的諸多新問題, 如消費倫理、 信用倫理、 隱私倫理等。 已有研究雖然觸及共享經濟的道德和倫理問題, 卻未能指出作為一種新的經濟形態(tài)的共享經濟, 應該建立于何種倫理基礎之上。 可以肯定的是, 對共享經濟倫理基礎的研究, 首先必須始終將其置于市場經濟的宏觀背景之下, 同時需要強調技術創(chuàng)新在共享經濟發(fā)展中的基礎地位, 更為重要的是, 必須從共享經濟的本質屬性即“合作理性”出發(fā), 檢視和構建共享經濟持續(xù)健康發(fā)展的良好生態(tài)。 要認識到市場經濟賴以生長的契約倫理、 與技術創(chuàng)新協(xié)同并進的技術倫理, 以及由合作理性催生的普世倫理, 三者共同構成共享經濟的倫理基礎。
共享經濟是市場經濟與契約倫理自我演進的一種嶄新形態(tài)。 以經典三段論作推論: 如果承認契約倫理是市場經濟的倫理基礎, 共享經濟是市場經濟的一種當代形態(tài), 那么可以認為, 共享經濟同樣建基于契約倫理之上。 拋開經濟學與倫理學內部的分歧和爭論, 市場經濟作為當代主流的經濟制度, 固然有其自身的演化邏輯, 但可以肯定, 不論市場經濟發(fā)展到哪一階段, 或以何種形態(tài)出場, 都無法回避其賴以存在的倫理基礎。
古典經濟學的奠基人亞當·斯密將“自利心”和“同情心”作為市場經濟的道德心理事實, 他在《道德情操論》中將人所具備的這兩種本性(本心)比作時鐘上的兩根指針, 一根更長, 而一根較短, 只要時鐘制成之后, 就不用人去操心, 兩者能夠自然協(xié)調地去運行。 由此出發(fā), 斯密在《國富論》中將道德心理事實, 延伸為一種“理性經濟人”假設, 并將這種假設作為自由市場經濟理論的哲學基礎。 進一步說, 斯密指出“理性經濟人”的經濟理性和道德理性是內在統(tǒng)一的。 在《道德情操論》中, 斯密認為對于中下層民眾來說, 追求美德和追求財富的途徑在多數情況下幾乎是一致的。 他們的成功通常離不開鄰里、 同行和朋友的幫助和贊揚, 品行不端的人很難得到這些。 所以, “老實人不吃虧”這句話應驗在他們身上幾乎是一點不錯的。 顯然, 市場經濟得以延續(xù)和繁榮的重要基礎, 即“理性經濟人”自身具備的美德或德行, 如誠信、 公正、 互助等。 近代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的堅定捍衛(wèi)者、 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哈耶克則從個人主義道德出發(fā), 將市場經濟視作能保證人的自由的“自發(fā)秩序”(spontaneous order), 指出市場經濟是一種最符合人性的經濟制度。 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強調了“自私”(selfish)與“自利”(self-interested)的區(qū)分, 將自私視作個人求取生存的本能, 指出這是一種動物性的本能, 是霍布斯“野蠻叢林”的生存狀態(tài); 相反, 自利則是基于個人的理性, 是從理性出發(fā)對個人利益的考量。 只有在自利而非自私的驅動下, 市場經濟才能在妥協(xié)與合作中獲得發(fā)展。 哈耶克對自私與自利的區(qū)分, 不僅進一步澄清了斯密將自利心作為市場經濟道德心理事實的重要性, 更重要的是, 強調了在認識和理解市場經濟時, 作為市場經濟基礎的道德和倫理的不可分割性。 顯然, 從理論的出發(fā)點來看, 斯密的經濟人假設是從經驗性的道德心理事實出發(fā), 循著經驗性的倫理關系前進, 繼而獲得對市場本質的規(guī)范性認識。 與之相反, 哈耶克則拒斥理性設計的市場經濟學說, 從人的自由的“自發(fā)秩序”或“自然秩序”出發(fā), 指出市場經濟是經濟制度自然演進的必然結果。 不論斯密還是哈耶克, 都無法拋開道德談經濟, 更不能脫離倫理關系證成市場經濟。 二者的共同之處在于, 不論是古典經濟學還是當代自由主義經濟思想, 都有著與霍布斯、 洛克、 盧梭等近代契約論者一致的倫理共識, 即強調一種基于自由、 自主、 自利的自然主義的倫理秩序, 將“契約”作為社會建構、 政治制度和經濟體制的基礎。 可以認為, 肇始于資本主義制度的市場經濟, 其倫理基礎即是契約倫理(contractual ethics)。
如果說契約作為經濟活動的倫理基礎是市場經濟的根本要求, 契約反映的是共同活動基礎上的公共性和公共價值, 體現(xiàn)的是公共活動中活動主體的主體間性特征, 是一種“共同意志”和“公共精神”;[9]那么,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 經濟活動的公共性不僅在廣度而且在深度上獲得了極大的擴展, 乃至突破了經濟領域, 進入生活領域。 邁克爾·桑德爾在批判的維度上將這種侵入稱作由“擁有一種市場經濟”最終滑入了“一個市場社會”(a market society)。[10]桑德爾的憂慮雖然飽受批評, 但這種洞察卻反映出市場經濟正在經歷一個當代嬗變的事實。 變化本身或許稍顯激進, 或許問題叢生, 但同樣應該看到與之相伴隨的契約倫理的當代演進。 對共享經濟倫理基礎的審視無法忽略這種伴生性的變化。 歷史地看, 建構市場經濟的契約已經不是契約論者所構想的在野蠻狀態(tài)下訂立的政治契約, 也不是最初的“自發(fā)秩序”的產物, 相反, 隨著市場經濟制度的復雜化、 精密化, 契約倫理的內涵和外延也變得愈加豐富。 共享經濟何以是市場經濟和契約倫理自我演進的一種嶄新形態(tài)?要回答這一問題, 則必須明確市場經濟的當代形態(tài)以及契約倫理的現(xiàn)實處境究竟如何。
古典經濟學從生產、 分配、 交換和消費四個環(huán)節(jié)來考察社會再生產的過程, 對市場經濟當下形態(tài)的洞察, 同樣可以借助這一思考框架。 馬克思從生產、 分配和交換的諸環(huán)節(jié)出發(fā), 深入批判了資本主義經濟制度, 即狹義的市場經濟制度。 馬克思的批判主要是對市場經濟早期形態(tài)的批判, 針對的還是機器大生產及其對個人、 自然和社會造成的沖擊。 馬克思雖然敏銳地洞察到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對人的異化, 但這種異化的形態(tài)及其危害卻遠未達到其當時的預言。 如果說馬克思的批判是這場哲學反思的開端, 那么, 馬克思社會批判的繼承者、 后現(xiàn)代主義大師鮑德里亞則繼續(xù)從消費入手, 更為深刻地揭露了市場經濟下的消費社會和人之異化。 鮑德里亞在《物體系》中說消費并不是一種物質性的實踐, 也不是豐產的現(xiàn)象學, 如果消費這個字眼要有意義, 那么它便是一種符號的系統(tǒng)化操縱活動。 在《消費社會》中, 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人與物的關系已經不再僅僅建立在物的用途之上, 而是在全部意義特別是符號意義上來理解和接受物。 我們處在“消費”控制著整個生活的境地。 借助鮑德里亞的視角, 可以發(fā)現(xiàn), 符號經濟和消費文化已經成為市場經濟當代形態(tài)的重要表征。 分配與交換建立在生產的基礎之上, 一切生產都以拉動消費為目標。 回到企業(yè)界和經濟學界對共享經濟的理解上, 不論是將共享經濟視作新一輪消費升級乃至一種全新的消費商業(yè)模式, 又或是從消費倫理等多視角展開的集中反思, 都揭示出市場經濟的當代形態(tài)是一種精致的消費主義(refined consumerism), 即一切經濟形態(tài)都被包裝成消費模式, 共享經濟就是這些消費模式的全新代表。
如果說契約倫理是市場經濟的倫理基礎, 那么, 必須認識到契約倫理不僅是市場經濟活動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 它所蘊含和倡導的平等、 公正、 自主、 誠信、 正義等基本價值訴求, 對協(xié)調利益關系、 維護社會秩序, 以致構建良序社會, 都具有顯見的現(xiàn)實功能。 必須認識到, 縱使共享經濟以消費為核心, 市場經濟的消費主義生長不僅沒有掩蓋契約倫理的基本價值和現(xiàn)實功能, 反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批評市場經濟滑向一種“市場社會”, 實質上是對市場經濟全能化所造成的經濟不平等、 社會不公正、 個人不誠信等契約倫理基本價值受到侵蝕的真實寫照。 倫理所具有的調節(jié)社會關系的功能, 投射到市場經濟活動中, 即契約倫理對市場經濟諸關系的調節(jié)作用也就顯得越發(fā)重要。 共享經濟作為市場經濟的一種當代形態(tài), 對平等、 公正、 誠信等基本價值的要求, 展現(xiàn)出契約倫理自我演化的前進方向。
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教授特雷西(Tracy L. Gonzalez-Padron)在《共享經濟的倫理》中指出, “共享經濟是技術創(chuàng)新與技術倫理的共同產物”[11]。共享經濟是一種技術經濟, 即依靠技術驅動的經濟形態(tài)。 技術的演進是一種天然的創(chuàng)新, 技術經濟的本質是技術與創(chuàng)新的融合, 正如共享經濟是由互聯(lián)網、 人工智能等技術創(chuàng)新開啟的新型經濟模式, 可以預見, 共享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與技術創(chuàng)新密不可分。
創(chuàng)新是一個廣受期待的當代概念。 德國學者格倫瓦爾德(Armin Grunwald)主編的《技術倫理學手冊》(HandbuchTechnikethik), 在狹義與廣義兩個方面重新闡釋了“創(chuàng)新”的內涵。 “狹義上講, 特別指的是技術上的創(chuàng)新活動, 包括新產品的發(fā)明和技術工藝的優(yōu)化; 廣義上看, 但凡有創(chuàng)新的社會領域, 這一概念都被加以應用, 包括經濟創(chuàng)新、 文化創(chuàng)新、 政治創(chuàng)新和社會創(chuàng)新等?!盵12]由此出發(fā), 可以認為, 技術與創(chuàng)新具有先天的鏈接, 而經濟創(chuàng)新必然內含技術維度。 眾所周知, 共享經濟被視作當代經濟模式的創(chuàng)新之舉, 更有甚者借用哈佛商學院商業(yè)管理教授克里斯騰森(Clayton Christensen)的觀點, 將其稱作顛覆式創(chuàng)新(disruptive innovation)。 克里斯滕森指出, “需求不存在顛覆性和持續(xù)性, 技術也無所謂顛覆性和持續(xù)性, 但是利用技術滿足不同需求的組合方式, 才具備顛覆性”[13]。 顯然, 從眾籌、 P2P等虛擬共享經濟對金融行業(yè)的創(chuàng)新, 到共享民宿、 共享單車等實體共享經濟對衣食住行等諸領域的創(chuàng)新, 共享經濟開創(chuàng)的這一波科技創(chuàng)新和需求創(chuàng)新, 恰恰符合這種顛覆式創(chuàng)新的觀念。 同樣, 現(xiàn)代創(chuàng)新理論的提出者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通過將“創(chuàng)新”理解為一種新的生產函數, 指出創(chuàng)新是將從未有過的關于生產要素和生產條件的新組合引入生產體系。 熊彼特的創(chuàng)新理論脫離了狹義上將創(chuàng)新限定為技術變革的認識, 從經濟生產的角度, 將技術革新作為一種新的經濟能力來對待。 如果將共享經濟這種顛覆式創(chuàng)新還原為一種新的經濟能力, 其背后的原動力, 即技術革新或技術創(chuàng)新, 則是尤為需要關注的。
共享經濟的繁榮與信息技術的當代發(fā)展密切相關, 可以進一步將其視作信息技術的必然產物。 從共享經濟的原初定義即協(xié)同式消費來看, 信息技術的快速性、 便捷性和豐富性, 使得消費商業(yè)模式獲得加持, 消費方式從傳統(tǒng)的實體銷售向網絡銷售擴展。 依托信息技術, 共享經濟本質上已經成一種“技消費”(technical consumption), 其通過數據庫、 互聯(lián)網、 算法等一系列信息技術的關鍵要素來完成消費活動, 這些要素已經成了新型消費的關鍵所在。[14]作為一種“技消費”, 共享經濟在產業(yè)界的各種實現(xiàn)都離不開信息技術, 技術創(chuàng)新和技術進步“解蔽”了消費, 使得人們既能夠更充分地認識自身的需求, 也能夠實現(xiàn)相互的需要, “消費”本身從一種線性的生產者-消費者關系提升為一種交互式的消費者-消費者(生產者-生產者)關系, 這是信息技術變革下共享經濟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 傳統(tǒng)的消費關系中, 技術總是作為產品創(chuàng)新、 商業(yè)創(chuàng)新的有機組成部分, 由生產者獨有。 不同的是, 隨著信息技術在消費商業(yè)領域的滲透與融合, 現(xiàn)代消費關系中, 技術已經成為產品和商業(yè)本身, 而非僅僅以要素的形式出現(xiàn)。 消費已經不是以“物的依賴”, 而是以“技術的依賴”來維系。 技術創(chuàng)新在成就共享經濟的同時, 也在悄然中控制消費、 “遮蔽”消費。 如何從這種技術的異化中走出來, 以真正實現(xiàn)共享發(fā)展、 共享成長、 共享生活的目標, 顯然, 對于共享經濟而言, 與技術創(chuàng)新協(xié)同并進的技術倫理(technical ethics)就顯得尤為重要。
技術倫理或科技倫理, 是一種根植于技術發(fā)展、 技術創(chuàng)新的倫理學反思。 沒有約束的科技是危險的。 技術倫理的使命在于, 通過對科技活動、 技術創(chuàng)新的“應然性”思考, 為人類的技術活動注入規(guī)范、 規(guī)則與目的, 促進其良性、 健康發(fā)展, 使“科技為人所用, 而非控制人類”。 哲學家漢斯·約納斯從“憂懼啟迪法”(the heuristics of fear)出發(fā), 指出技術創(chuàng)新的實踐者能夠通過預測知識, 認識到技術的長遠后果, 從而以一種負責任的倫理態(tài)度來看待技術創(chuàng)新本身。[15]回歸到共享經濟的基本價值和根本目標那里, 除了通過消費商業(yè)模式的創(chuàng)新來滿足和創(chuàng)造人們的消費, 更為重要的是改善和提升人們的生活。 對共享經濟下技術創(chuàng)新的倫理思考, 既符合共享經濟的產業(yè)發(fā)展, 也滿足作為人類整體的根本利益。 以信息技術創(chuàng)新中最受詬病的個人隱私保護為例, 共享經濟的發(fā)展嚴重依賴個體消費者的隱私數據, 一方面, 個人數據的收集和使用是共享服務得以成立的基礎, 是提升和擴展共享服務的要求; 另一方面, 個人數據的商業(yè)化使用又隱含著潛在的法律和道德風險。 從英國和澳大利亞的實踐經驗來看, 技術手段的革新與信息數據的共享, 必須建立在嚴格的數據管理和個人隱私保護政策基礎之上, 只有如此才能保證共享在合理、 合法、 合情的條件上發(fā)揮更大的價值。[16]
技術倫理的基本議題——風險、 安全、 進步、 技術后果和責任等——是與技術創(chuàng)新密切相關的。 自約納斯以來, 科技哲學和倫理學界關于技術價值問題的爭論能夠達成一個基本的共識, 即“技術本身已經不是一種價值無涉的對象”。 有關技術價值與技術目的的爭論, 應該轉移到一個更大的人類目的, 即作為人類共同體的美好生活追求上。 如果將共享經濟從純粹經濟學的視野中抽離出來, 則應該在信息技術創(chuàng)新和應用的基礎上, 留下一片技術倫理的空間。 共享經濟不應僅僅聚焦于如何提升消費者的用戶體驗、 如何實現(xiàn)更大的利益, 而且要保障消費者的消費風險、 隱私安全, 預見可能的后果并承擔應然的責任。 當下共享經濟的野蠻生長, 事實上造成了諸多新的社會問題, 如侵犯個人隱私、 侵占公共資源等。 這些問題的出現(xiàn), 一方面反映出共享經濟的發(fā)展過程中只注重技術創(chuàng)新的應用, 缺乏對可能后果的預見; 另一方面反映出共享經濟作為一種新生的經濟消費模式, 未能從爆發(fā)式的繁榮中找到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根本目標。 因此, 共享經濟的持續(xù)健康發(fā)展, 必須根植于技術創(chuàng)新與技術倫理的共同作用之中。
共享經濟是合作理性與普世倫理的內在要求。 共享經濟首先建立在普遍社會合作的基礎之上, 其中, 社會成員間的合作理性、 合作訴求是共享經濟得以存續(xù)的內在要求。 可以認同的是, 合作理性表現(xiàn)為一種互惠互利的交易心理和市場行為。 當代福利經濟學和行為經濟學的一個重要議題, 即研究行為的利他性, 并試圖證明合作的主導模型——互惠互利(mutual benefit)何以成立。 其基本論斷是: 作為自愿合作的一種普遍形式, 自涉?zhèn)€體之間的市場交換促成了這種互惠互利 。[17]想要理解作為合作理性表征的互惠互利, 則必須回到古典經濟學對互惠互利或合作訴求的經典闡述中去。 在斯密那里, 行為的利他性, 乃至市場的互惠互利性, 之所以受到較大的爭議, 源自一種普遍的觀點, 即將斯密基于自私心和利己性的經濟人, 與基于同情心和利他性的道德人的分野, 視作斯密思想內在的矛盾, 從而在討論市場經濟問題時, 否定道德人而肯定經濟人。 然而, 當代福利經濟學和行為經濟學的研究成果已經表明, 從自私的個體出發(fā), 仍然能夠達成互惠合作的經濟成果。 福利經濟學的基礎是邊沁的功利主義, 其目的是重建效用函數, 顯然, “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北仨毥⒃谟邢蘩幕A之上, 而這恰恰是互惠互利與合作共贏的起點。 從斯密的“理性經濟人”假設來看, 理性人既包括從利己性出發(fā)的直接利益最大化, 又蘊含有利他性的間接利益最大化。 前一種理性使得個人能夠盡己所能去實現(xiàn)個人價值, 后一種理性則使得個人在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同時, 能夠留有適當的限度, 去促進社會整體的福利。 可以認為, 以市場交換為基礎的市場經濟制度, 內含必要的合作理性。
合作理性何以成為市場經濟乃至共享經濟的內在要求? 從市場經濟本身的特質可以發(fā)現(xiàn), 由于市場經濟總是處于有限理性、 不確定性、 信息不對稱等情境之中, 按照科斯(Ronald Coase)的研究, “市場分工或企業(yè)則是因交易成本或交易費用(transaction costs)的存在而出現(xiàn)的”。 交易成本指的是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 人們自愿交往、 彼此合作以達成交易所支付的成本, 也即人與人的關系成本。 作為一種普遍的成本, 不論是市場經濟的分工專業(yè)化, 還是企業(yè)自身的組織規(guī)范化, 都以降低交易費用為目標。 二者的共同標志則是合作, 即基于市場交換的合作理性, 進一步看, 前者可以被理解為社會合作理性, 后者則可以被視作組織合作理性。 從共享經濟的特征來看, 作為市場經濟的一種當代形態(tài), 不論何種商業(yè)模式、 組織形式、 產品形態(tài), 都必將以降低交易費用為目標。 通過合作乃至共享來傳遞產品和服務以降低交易費用, 是共享經濟得以成立的基礎, 也是共享經濟的內在要求。 因此, 可以認為, 合作理性在共享經濟的產生和發(fā)展過程中, 其地位越發(fā)凸顯, 其能力也越發(fā)增強。 既然合作理性是共享經濟的內在要求, 那么促進合作理性的生長, 實現(xiàn)合作效能的最大化, 則是共享經濟的目標。
實現(xiàn)和發(fā)展哈耶克所說的“人類合作的擴展秩序”, 以此適應共享經濟的內在要求, 同樣需要激發(fā)共享經濟的倫理潛能, 即將一種普世倫理(universal ethics)的要求與合作理性的本能結合起來, 從價值取向和道德觀念上獲得更為深遠和堅忍的支持。 普世倫理或世界倫理的基本價值與“現(xiàn)代性道德”的啟蒙, 與整個現(xiàn)代化進程是相輔相成的。[18]首先, 普世倫理建立在康德宣稱的理性個體的自由與平等基礎之上, 這一點同樣是市場經濟乃至共享經濟賴以存在的基石; 其次, 普世倫理還與普遍性的價值取向相關, 即將自由、 平等、 博愛等作為基本的價值尺度, 這種觀念是市場經濟的法律和道德基礎; 再次, 從一種最廣泛的全球化事實出發(fā), 普世倫理對于多元主義背景下的文化沖突、 經濟競爭以及政治妥協(xié)都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共享經濟的產生與發(fā)展同樣建基于其上, 所不同的是, 共享經濟對合作理性的訴求將顯著超越當前的世代, 對共享經濟發(fā)展起終極影響的因素將會是普世倫理的道德價值。 普世倫理要求從一種“最低限度的道德”出發(fā)看待多元主義的沖擊。 普世倫理的倡導者漢斯·昆(Hans Kung)用儒家“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的黃金規(guī)則來指涉各個主要宗教均能夠認同的底線道德。 顯然, 普世倫理所要傳達的觀念是在一個多元主義的全球社會, 作為市場經濟當代形態(tài)的共享經濟, 必須以一種更加寬容、 開放與融合的價值觀念來運行。 共享經濟不僅是一種經濟的共享、 一種產品或服務的互享, 更是價值觀念、 倫理信念的共享。 在一個更為宏大的全球視域中, 合作理性的擴展是應該被納入到普世倫理之中的。 通過信息技術的中介, 產品與服務的全球化得以可能。 同時, 倫理價值的普世化也必須跟進, 這種普世倫理不是西方中心主義的普遍主義, 也不是過分強調文化差異的相對主義, 而是一種最低限度的道德共識。 具體到共享經濟的實踐中, 即是對每一位消費者的人格尊重, 對每一種可能選擇的平等對待, 對彼此分歧和共同欲求的認同等。 回到合作理性的根本上, 即達成一種實際的互惠互利的成效。 合作理性的經濟效果與普世倫理的價值觀念, 二者的結合能夠更好地促進共享經濟的健康發(fā)展。
共享經濟作為市場經濟的一種當代形態(tài), 必須從市場經濟的一般特征, 即市場經濟賴以生長的契約倫理出發(fā), 檢視和重申契約倫理所蘊含和倡導的平等、 公正、 自主、 誠信、 正義等基本價值訴求, 并以此來規(guī)范和調節(jié)共享經濟發(fā)展過程中的諸多新問題。 共享經濟或協(xié)同式消費商業(yè)模式, 作為市場經濟的一種顛覆式創(chuàng)新, 必須與技術倫理的規(guī)制和“解蔽”協(xié)同并進。 技術倫理在風險、 安全、 進步、 技術后果和責任等議題上的思考, 必須根植于技術創(chuàng)新的全部過程之中, 不僅應該在倫理的預見性方面提前規(guī)避共享經濟發(fā)展過程中的可能問題, 而且應該主動承擔業(yè)已實現(xiàn)的技術責任。 從共享經濟的本質屬性出發(fā), 將合作理性的經濟互惠與普世倫理的“最低限度的道德”要求結合起來, 不但能夠促進合作效能的最大化, 而且能夠以寬容、 開放與融合的價值取向, 為共享經濟的健康持續(xù)發(fā)展提供支持。 共享經濟必須是契約倫理、 技術倫理與普世倫理共同作用的結果。 道德與倫理的支撐, 是共享經濟向縱深發(fā)展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