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進

雪夜訪戴

我要去見一個朋友，

告訴他，我最近的不滿。

于是我在一個清晨出發(fā)，

遇見三只梅花鹿，

他們是三個地方來的朋友，越過曾經(jīng)狹窄的原野和孤獨的石頭，

他們代表三片雪花。

我的腦袋空空如也裝滿我的不滿。

我走進晚上，倒頭睡向另一個晚上，

落雪滿山坡，烈酒是刀剖開我們身體和靈魂，瞧

見里面的魔鬼，

瞧見，你們的禮儀、愛情和性，全部規(guī)規(guī)矩矩;

瞧見，你們的信仰、朝拜和死，一樣，全部規(guī)規(guī)

矩矩！

喂！聽我說，你們聽我說：

我要去見一個朋友，他曾是一個理想主義的青

年，

你們卻看見他丑陋的臉和笨拙的言辭，

這一代最清醒的頭腦埋沒在人與人的倒戈相向之

中，

花，滿山谷的花，魚，是長翅膀的魚，人，是樹

木發(fā)出的悲鳴。

雪夜，我要乘舟去看一個朋友，告訴他我的不

滿。

我看見世間的三種儀式，這是三只梅花鹿帶來的

三種福祉：

生、死亡和愛情。

你們卻迷戀王位和不朽。

喂！聽我說，

在雪夜的湖上，我們喜歡的姑娘穿紅裙子，

我們燒掉我們月亮上的房子，從此我們不在月光

下穿衣吃飯，

回到酒，惱人的酒，圣靈的酒和惡魔的酒，我們

一飲而盡

在雪夜湖上漂泊不定的意象。梅花鹿帶來冬天，

心碎啊

如同雪花在額頭融化，梅花鹿帶來的三種儀式，

我們和著人世的倒戈相向飲下，他們自神那里徐

徐而來。

你落雪的屋前寫滿污言穢語，我想你經(jīng)歷的苦難

和幸福

一定大于我的不滿，你聽得見的樹木嗚咽，一定

大于我的不滿，

你飲過的惡魔的酒和圣靈的酒，一定大于我的不

滿，

而你見識過的人世倒戈相向和親睦友愛，一定大

于我的不滿，

那么，你也就大于我的不滿。

于是我在你落滿污雪的門口長長的撒了一泡尿后，

興盡而反，

你是一個多么可愛的人，你大于我的不滿。

在南美拉祜族鄉(xiāng)

祖先森林里的黑熊、白鷴和麂子，一再退回到

原始森林里去，

然后走到最后那棵最高的樹冠上，

瞭望，如諾亞站在方舟的桅桿頂看四圍茫茫的水

他們看見四圍都是火，都是斧鉞，

埋葬祖先的樹林是僅剩的安靜的日與夜。

獵人用槍燒了一堆火，只剩槍管燒得通紅，像憤

怒的眼睛，

獵人的老虎一個月前死了，

猝死于一場野櫻花盛開的夢中。

獵人醉了一個下午，從此不再喝酒，

子彈和酒袋發(fā)出芽來，老虎再不來夢中和他打一

架

昆蟲也不再感知疼痛，他們走到最高的樹冠

不吃不喝，最后紛紛跳下，隨風消失了。

牛羊走下山來，雞棲息在圈里，

最老的獵人最后一次在黃昏吹響巴嗚，

最高的樹冠像經(jīng)歷一次地震般顫抖，最后消失

畢莫老了，再看不懂

天地、日月、星辰、山水和人的內(nèi)心

天氣一天天壞下去，占不出一卦今年收成的好

壞。

祖先的草原消失了，舌頭上失落的言辭和長嘯，

在老虎夢見野櫻花的夜晚，隨著夢一起，

和最高的樹冠一起，和無痛感的昆蟲一起，

消失了。

景邁帖

當我開口問及，

王子召糯臘的子民睡了，

跟馬幫一樣，金馬鹿沿著瀾滄江，

去過西藏和內(nèi)地，換回食鹽，

然后，阿妹在刺眼的夕陽里不至于看見空空的馬

匹。

車過平掌寨，風和其他地方的沒有什么不同，

S了解畢莫祖先的掌故，唱起歌來，

村的金馬鹿和柏樹看過馬匹走過的路，

馬幫沉默，馬鈴沉默了。

P不相信風、鋼鐵和有道德的人，

卻提議搭順風車，我是一個老好人，

不敢和一縷風決裂。

我們想起搭過順風車的女老板，她講及茶葉，

公路和汽車，卻絕口不提馬幫、獵人和祈禱。

風走風的路，馬走馬的路，食鹽順水而下，

因此跋山涉水，人世悲苦，我們?nèi)ゾ斑~山，

祈求神明眷顧。

當我開口問及，象群走進更遠的森林，

回不到出生地，孤獨地死去，

臨死，想念一個獵人。

獵人夢見了象塚，

看見自己的命運，找畢莫懺悔一生。

馱出茶葉換回食鹽的馬匹在今天死去

景邁山是沉沉的晚煙臉色凝重，

召糯臘的子民飲茶食鹽，

一切都在眼前。

景，城。

邁，新。

在理發(fā)店

外面下著雨，想起一個姑娘的溫柔。

在邊境小縣城，我就打著傘，在她身邊看見她的

溫柔，

和她臉上的青春痘以及左邊單眼皮上的睫毛。

理發(fā)師話多得叫人憤怒，外面酒店奇怪的名字叫

人憤怒，

空氣里洗發(fā)水的味道叫人憤怒，理發(fā)店里播放的

情歌叫人憤怒，

吹風機的聲音也叫人憤怒……

憤怒是雨在玻璃上和整個世界對抗，是我在和她

的溫柔和談。

世界是人的憤怒，人的憤怒是宇宙。

“憤怒使大人破碎成孩子，使孩子破碎成相同的

鳥，

然后使鳥破碎成卵。”

雨聲卻溫柔，一如她的溫柔，

她的調(diào)皮使世界有了左中右。

臨滄的街道上

我走在滄江路上，最心疼的是那些

紅燈，他們的血液是綠色的。

睜著的是憤怒的眼睛，閉上的是溫柔的眸，

我向你走去，我就是你的陌生人。

鳳翔路，汀旗路，世紀路，旗山路和南屏路，

城市的血脈里跑的是匆匆的喧嘩和躁動，

生活沒有盡頭，酒也不會喝夠，夜晚的街頭，

你們都是裸體的禿鷲，肆無忌憚自以為把生活捉

弄，

命運卻說你們還不足以抗拒一次紅燈的憤怒和溫

柔。

紅燈的一生溫柔，你們的一生不收斂。

補鞋人收起工具，抽一口紅塔山，那時他是自己

宇宙的中心，

只需要再補好一雙神明遺落的舊鞋子，

就可以回到火，回到水的內(nèi)心，

火的內(nèi)心溫柔，補鞋人的一生溫柔。

年輕的姑娘在摩托車后座溫柔，接受世道的審

視，

那時她溫柔抱住的，是她內(nèi)心的溫柔，

等紅燈的汽車里沒有亮著燈，所有人都在途中，

滄江路一生內(nèi)斂，她的內(nèi)心收斂

我看見你的名字寫在玉蘭花瓣上，

那是怎樣溫柔而幸運的三個字，被你輕輕記取，

我記住的是你認真的溫柔，調(diào)皮去看花，

我想象你看了一場電影，回家種三盆花，

涂好看的指甲油和唇膏，

我向你走來，我是你的陌生人。

在有月亮的夜晚，你住進花的內(nèi)心，

花的內(nèi)心溫柔，我的一生內(nèi)斂。

周文婷，90后，陜西靖邊人。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文學》《詩刊》《詩潮》《延河》《延安文學》等刊物。曾參加第八次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魯迅文學院陜西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曾獲陜西省文化藝術(shù)節(jié)詩歌類一等獎?，F(xiàn)供職于延長石油。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化工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