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瑤
(南京大學文學院, 江蘇南京 210023)
常熟趙氏家族為江陰章卿趙氏的一支,明代趙承謙進士起家后,趙氏代有聞人。趙琦美繼承其父趙用賢藏書,以“脈望館”將趙氏藏書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此后,趙氏雖仍代有藏書但皆不出名,直至晚清趙宗建繼承曾祖以來之藏書,筑“舊山樓”重振趙氏藏書,在戰(zhàn)亂后又不斷增添珍本并收回祖宗舊物,尤其如趙琦美抄校的《古今雜劇》。趙宗建(1828—1900),字次侯,自號非昔居士,為遷居常熟的始祖趙實的十三世孫。趙實長子趙璧即趙宗建十二世祖由鹿苑遷居常熟城北郊報慈里,而三子趙玭即趙承謙父遷居常熟縣城。自此常熟趙氏分為兩支,趙承謙一支科舉興盛,八人中進士,為官者眾,著作傳世甚多;而趙宗建一支則幾無功名,主要以耕種謀生,趙宗建曾祖趙同匯始家產(chǎn)豐厚,祖父及父輩雅好文學,皆有詩集傳世。趙宗建一支與同時代的翁同龢、龐鐘璐、季念詒、陸懋宗等人相比,雖無較高科名,但卻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參與文壇活動,因而亦躋身于較有學養(yǎng)、愛好文學的文人階層。同時,又因趙氏家資富裕又喜結(jié)名士,趙同匯所居“總宜山房”亦逐漸成為邑中名士群體的集會之地,吳蔚光、孫原湘、邵齊熊、席世昌等中上層文人皆往來此地。至趙宗建祖父趙元愷始遷居東皋,而“總宜山房”仍為待客雅集之地。道光十二年(1832),趙宗建父趙奎昌于總宜山房舊宅東面辟“半畝園”以供養(yǎng)趙宗建祖母錢氏。咸豐六年(1856),趙宗建修葺舊宅園,開辟宅園新景,并于北邊高地興建舊山樓,自此趙氏北墅成為趙氏藏書之地,更成為聚集各地文士詩酒之娛的交往場所。光緒十五年(1889),趙宗建又修建“梅顛閣”以藏珍本秘籍。在漫長的家族發(fā)展中,趙宗建以舊山樓為中心,構(gòu)建出不斷向外延伸的交往空間,有意著力于探尋與保存家族文化與記憶。舊山樓是對過去趙氏家園的映照與再現(xiàn),是對不斷變化的時代的關(guān)照與呈現(xiàn),它依托文士創(chuàng)作的文本及舊山樓中的文化活動,承載了趙氏百余年來的文化記憶。
趙宗建曾祖父趙同匯(1748—1811)字涵泉,一作恒泉,號總宜山人。祖父趙元愷(1781—1829),字會南,號銀槎,又號叔才,晚號退庵。父親趙奎昌(1798—1832)原名允文,庠名字繼武,號曼華。趙宗建兩歲時祖父亡故,五歲時父親亡故,幼喪所親的趙宗建失去了與家族中直系男性血親的聯(lián)系,因而家族女性在趙宗建兄弟成長過程中充當較為重要的角色。趙宗建出生后幾天生母錢氏便離世,趙奎昌繼室吳氏將其視如己出,悉心教子,但亦在其十三歲時亡故。幸而又有喜讀書的趙奎昌妾姚氏提攜趙宗建兄弟至于成年,并盡心侍奉趙宗建祖母錢氏幫持家中瑣事。即便非血親,但趙宗建文化素養(yǎng)的形成與母輩教育也是分不開的。道光二十三年(1843),趙宗建祖母錢氏命趙宗德、趙宗建捐義田二百畝二分,祖母錢氏是家族中與趙宗建唯一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性長輩,她在家族中的作為無疑給予了趙宗建對世澤綿延的責任感,《舊山樓書目》趙宗建子趙仲舉補錄中《先曾祖妣錢氏日記》后所注“子孫永保”,可見作為女性的錢氏在家族中受尊敬的地位。錢氏作為趙宗建與家族先祖的維系,讓趙宗建在少年時期便受到家族傳統(tǒng)潛移默化的影響,由此推進其述祖德、綿舊澤意識的樹立。
正因趙宗建對父親、祖父輩記憶的缺失,使得他不得不主動去探求那些他未經(jīng)歷的與他親歷卻又遺忘的事件。這樣的追憶活動依靠族人的口頭敘述,更是以祖上遺留下的圖像、紙扇、書冊、建筑為載體,諸如此類的舊物本身以及他人相關(guān)的題識、序跋、唱和詩文等皆能引起趙宗建對家族的記憶,這種記憶或是對真實的再現(xiàn),或是對過去的想象,但都是對家族特點的延續(xù)與優(yōu)秀家風的傳承。趙宗建祖父趙元愷有遺像,張爾旦曾作長詩《過趙曼華詹簿奎昌東皋老屋小飲,即題尊甫退庵臬掾元愷遺像》,趙宗建也曾為祖父像作題識:
先大父退庵先生像
題橋能識舊時經(jīng),錦褓提攜未二齡。六十年間如夢過,真堪揮泣對先靈。
二齡時,先大父抱予過橋,指橋上石刻以授,過數(shù)日再問之,予一一答出不稍爽,先大父以為奇,今六十年矣,偶一憶及,情不能已,因作俚句題之。不肖孫非昔
趙元愷于道光九年亡故,當時趙宗建虛歲兩歲。常人對襁褓時代的記憶是缺失的,最初的記憶幾乎總是以圖像與畫面的形式存在。雖然趙宗建在日常生活中親歷的事件會因“童年失憶癥”而遺忘,但因橋上石刻圖像的保留在視覺上常年刺激趙宗建的記憶。而由圖像延伸出來的事件發(fā)展過程的真實性如何,趙宗建學語時代是否理解金石內(nèi)容、數(shù)日后又是否能記起、祖父是否直接提起問題、甚至對象是否為祖父,整體過程的細節(jié)都值得懷疑?!耙庾R的覺醒是一系列隔開的閃現(xiàn),隔間逐漸縮小,直到形成了鮮明的大塊的感知,提供給記憶一個并不牢靠的支撐點?!盵1]11趙宗建最初的記憶可能源于他內(nèi)心一種蘇醒的時間意識。這種“記憶的記憶”一定程度上具有虛假性,然而無從斷定這是否是趙宗建最初的記憶,這或是父母、祖母諸多家人在趙宗建產(chǎn)生自覺記憶后不斷重復地講述使得這個事件成為家族中流傳的故事,使趙宗建堅信這種記憶的真實性。此外,這也可能是因趙宗建愛好金石研究的意識覺醒以后,為突出他與石刻的淵源,他根據(jù)個人處境和具體需求對自我記憶主動進行了建構(gòu)與再現(xiàn)。也正是因為父親、祖父形象在趙宗建童年的缺失,導致他本身希望能夠追憶起與家族成員的往事。“六十年間如夢過,真堪揮泣對先靈”,從這句題詩來看這可能是趙宗建于祖父亡故六十周年時的悼念之作,從敘述角度來看,文本中既含悼念之情,但就內(nèi)而言,也是對趙宗建六十年人生的回顧。當這種涉及家族成員的記憶添加了趙宗建悼亡感傷與人生感慨之后,個人情感使得童年記憶變得更為復雜,“偶一憶及,情不能已”,趙宗建六十二歲回憶童年往事時,這一事件實際上早已進入他自認為的真實記憶中,記憶使得他對祖父的情感更深厚,反之,幾十年來悼亡時的真切感傷亦強調(diào)了記憶的真實性,這種記憶處在各種因素的張力之中。如果沒有畫像的保留、事件的書寫,家族成員及其所帶的歷史都將會從在世者的記憶中失卻,趙宗建極力所求的都是為了傳達家族事件帶來的力量并強調(diào)他對生命與親情的重視,這也成為趙宗建記憶感知的情感支撐,讓他在幾十年中不斷地通過物化的形式來更好地保存珍貴的家族記憶。
趙宗建成年后有意收集并整理祖上留下的物質(zhì)文化,祖輩、父輩皆有詩集傳世,咸豐五年趙宗建兄弟便刊刻了趙氏家集。而趙奎昌翰墨雋雅,畫技超逸,趙宗建亦是極力搜求父親的畫卷,“次侯四歲而孤,及長恨不能多見先畫,每于親友處求索裒集,得扇面十數(shù),裝成此卷”[2]413,“曼華先生工畫,早世,遺跡罕傳,喆嗣次侯常博,舊藏小冊二頁寫古風渡江夜泊維揚之景,新得便面仿文衡山雙鉤蘭,合裝成軸”[3]682,趙宗建著力保存先父手跡并不斷裝合,保持其審美性。這種卷軸的形式便于收藏,因其刻意的裝訂使其最初便具有個人性紀念與傳承的性質(zhì)。在朋輩交往中,趙宗建常將先父的畫卷呈給友人,請人題詠,不同身份的同人于不同時間、地點,在不同的情境與心態(tài)下完成題詠,究竟誰將最終落筆,畫卷又將傳遞到何人處,諸多因素都是不確定的,這樣具有紀念性的畫卷也因而帶有了延續(xù)性意義。楊沂孫曾作《題次侯尊人曼華先生畫泊舟揚州城外小景,即書先大夫跋后》,秦緗業(yè)作《題趙曼華詹簿遺畫》,宗源瀚作《趙次侯尊人曼華詹簿畫絕工,年三十五而卒,卒時次侯才四齡,洎長搜尋遺墨,得十扇面裝卷索題》,沈汝瑾作《趙曼華先生山水花卉畫扇,其嗣次公收得,合裝長卷屬題》。秦緗業(yè)光緒九年(1883)所寫詩中抒發(fā)庚申禍亂后江山景象今非昔比的感慨, “綠楊城郭寫揚州,劫后江山似舊不”,同時“猶有孤兒守遺墨”[3]682一句,又表達對趙宗建守護先父遺畫的贊許。楊沂孫于戰(zhàn)亂中過揚州,因而其題詩以自身經(jīng)歷為視角,對于庚申亂后的感觸與秦緗業(yè)相較更為真實與深切,“孤篷衰绖悲風雨,新柳垂垂喚奈何”[2]458,充斥親歷者遭受創(chuàng)傷的情感寄托。宗源瀚詩則立足當下,由畫的內(nèi)容引出對趙宗建所植梅、所藏物件、所交之友的敘述,“不道云礽憑畫卷,與虞爭黛海爭瀾”[4]345,作為異鄉(xiāng)者宗源瀚借題畫詩以品評趙氏人文。沈汝瑾于趙宗建晚年所題之詩則包孕垂垂老矣的傷感之情,“如今攜扇人何在,衰草斜陽古墓陽。白發(fā)次公悲往事,讀賢人畫淚潸潸。”[5]諸多同人于不同時期所寫的題圖詩文使得趙奎昌畫卷呈現(xiàn)出集體不同的審美趣味、心態(tài)與寄托,以藝術(shù)的形式凸顯趙氏的家世傳承。在這種集體記憶的文字中,有敘事、有說明、有興寄,豐富了家族記憶的物化形式,即便現(xiàn)今趙奎昌的畫卷已不復存在,但依托這些相關(guān)聯(lián)的文本,畫卷的意義便指向了未來,后人能夠?qū)w氏的過去進行追憶、想象與再現(xiàn)。過去是根據(jù)當下的需要建構(gòu)起來的,正是趙宗建有意識地在交往成員中創(chuàng)作并保存下相關(guān)文獻,在歷史不斷地變化后才給予重構(gòu)家族記憶諸多可能性。
趙宗建一生不斷將家族記憶物化,而在現(xiàn)實中家園的構(gòu)建似乎也被他納入家族記憶物化的方式。咸豐六年,趙宗建與兄趙宗德析分家產(chǎn),趙宗建分得舊宅北墅,自此開始了對家園的重新打造。趙宗建在原有總宜山房的基礎上,開辟宅園十二景“總宜山房”“舊山樓”“雙梓堂”“古春野屋”“平野菜花春閣”“抱鶴亭”“墻頭過酒臺”“拜詩龕”“梅花一卷廊”“寄秋籬”“二分竹徑”“賭茗軒”。咸豐六年冬,趙宗建于北墅集同人舉行消寒雅集,以十二景為題各賦五古一首,同人所作現(xiàn)今可見常熟縣令周沐潤所作《和趙宗建詹簿北墅寶慈舊居十二景同韻》及友人吳震所作組詩《趙氏北墅十二詠之七》。這些留傳下來的文字呈現(xiàn)出趙宗建構(gòu)建的家園景象,而從先祖吟詠的詩文中重視百年來趙氏北墅的樣貌,不難覺察出趙宗建對過去家園特色的關(guān)照與繼承??傄松椒颗c舊山樓是北墅的主要建筑,趙宗建對這兩處的題詩最能體現(xiàn)出他進行家園重建時的初心,“風流未可攀,守此舊泉石。敢曰宜子孫,賦詩述祖德”,“高樓便初構(gòu),舊澤何敢忘”,“令名世相勉,遺書此中藏”[6]。舊山樓乃趙宗建新葺之樓,卻謂之“舊”,無疑是對趙氏舊物、舊家、舊德、舊澤的追憶與守護,張瑛在《舊山樓記》中言“次侯因其舊而拓新之,名其樓曰舊山樓。祖宗之業(yè),子孫守之,謂之舊家”[7]552。重觀四世詩作,趙氏家園重建前后的相似性得以凸顯,呈現(xiàn)于宅園景致、功能、特性等諸多方面,這些都成為趙氏宅園“層累性的傳統(tǒng)”[8]96。在北墅景色方面,四代人皆提及泉、木、竹等意象,構(gòu)建出清幽雅致的家園氛圍:
野飯寒泉潔。松聲半天月。(孫原湘《總宜山房贈趙處士同匯》)
流泉送清響。古木影扶疏。(趙元愷《山房夜坐有懷》)
墻頭古木留清蔭,山腳流泉繞故廬。(趙奎昌《山居題壁》)
風流未可攀,守此舊泉石。(趙宗建《總宜山房》)
趙氏宅園地處偏僻,依山而建,最初的功能便是隱居娛情,作為會友招飲的場所存在。趙宗建詩中的“風流”所指為何,似可理解為祖輩與文士交往飲酒性情之風流,然趙宗建于這一方面亦頗為愛好與擅長,不至于“未可攀”,而“舊泉石”所象征的林泉之樂又與瀟灑風流的生活相關(guān),“攀”與“守”的東西究竟指何值得玩味。往上追溯,明萬歷年間趙用賢抗疏成為政壇風流人物,但世代交替,至趙宗建祖上則好避世隱居。時代的限制,趙宗建已不可企求光復三百年前趙氏的風光與聲望,而能做的便是守好趙氏北墅一方凈土,繼承并發(fā)揚祖上豪爽樂善的家風與藏書讀書的傳統(tǒng)。幾代人詩中展現(xiàn)出的大多為遠離世俗、避談時事的生活態(tài)度:
不宜縱談及朝廟。(孫原湘《總宜山房歌贈趙翁同匯》)
拌得塵懷一例刪。(趙元愷《自題總宜山房》)
裹足荒村少塵事。(趙奎昌《山居題壁》)
移家人外避囂塵。(趙宗建《丙辰秋仲移居北墅舊山樓偶成》)
北墅為山居清凈之地,趙宗建曾祖父善釀酒,取桃源澗水,命趙氏酒為“桃源春”,自此北墅成為幾代人招飲宴集的場地,成為趙氏族人與友朋幽棲的家園,身處其間的閑適感亦成為趙氏宅園的特性:
客去陶然獨自適。(孫原湘《總宜山房歌贈趙翁同匯》)
閑情脈脈意何之。(趙元愷《漫興五首》)
忙為多時頓覺閑。(趙奎昌《乙亥二月望后復自城歸北郭》)
君自閑閑桑者適。(周沐潤《次侯招飲,即席分韻》)
在記錄宅園記憶的文字中,那些熟悉而又無處不在的意象構(gòu)建起趙氏四世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宅院風貌和族人心態(tài)行為中,與日常生活相融合,也形成溝通過去與未來之間空白的橋梁。趙宗建的三代先祖因共同居住的時間較長,相對處于同一個時間與空間中,但祖輩、父輩的早亡與宅園的荒棄為趙宗建這代帶來了階段性的空白,同時這種空白又是因失卻某些記錄的載體造成的。在這樣的處境下,趙宗建本身所繼承的“閑適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趙宗建先祖詩集中但凡提及總宜山房,“閑”字隨處可見,然而《舊山樓詩錄》保留下的關(guān)于舊山樓的詩中并未出現(xiàn)“閑”字。雖然庚申亂中散失了不少詩作,或是禍亂影響心理后對文本本身造成了改變,但家族男性長輩的早亡、趙氏男嗣幾十年來的短缺給青年時代的趙宗建帶來的影響不可或缺??偟膩碚f,趙宗建構(gòu)建的家園仍綿延了“閑”的特性,置身北墅的文士亦塑造了舊山樓的閑適之意,但他內(nèi)心卻逐漸產(chǎn)生了一種關(guān)于綿延舊澤的焦慮感。由“能守不能讀,弗如田舍郎”,“豈無愁米鹽,茅屋秋風冷”,“締造豈不難,作室念厥考”等詩句中,能感受到趙宗建對繼承與發(fā)展趙氏家族的憂慮與責任感。無論在招飲文士構(gòu)建邑中幽棲家園,還是金石藏書形成文學活動空間,抑或是塑造舊山樓符號傳續(xù)書香等等方面,趙宗建都希望能有所建樹,利用能夠詮釋趙氏家族發(fā)展歷程的諸多手法,最大限度地保留家族相關(guān)的記憶,“通過共同的符號,個人分享一個共同的記憶和一個共同的身份認同”[9]144,從而進行主動而又適當?shù)赜洃洏?gòu)建??傄松椒抗倘辉鵀橼w氏招飲名流之所,但吳蔚光、邵齊熊、毛琛、席世昌的集子中的詩文極少涉及北墅、總宜山房的相關(guān)書寫,只有孫原湘集子中留有與趙同匯總宜山房相關(guān)的些許詩文和序,而序這一文體本身并非完全可靠,可能存在夸大的嫌疑,因而孫原湘對趙氏家園記憶的書寫可能并不完全真實。同時趙同匯、趙元愷保存下來的詩歌文本數(shù)量不大,難以完整再現(xiàn)當時的文化場景,而交往記憶只有在集體中才能確定其合法性,因而“總宜山房”很難成為文士群體的共同記憶。但反觀趙宗建極力打造的“舊山樓”,無論是與趙宗建有密切交往的親人、友朋,還是萍水相逢的官員、文士,或多或少都保留了關(guān)于舊山樓的圖像、詩文、題識,等等。這一現(xiàn)象并非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而與趙宗建在短暫的交往記憶背后有意保留家族、家園共同記憶的意識分不開,而伴隨這種意識的則是家族中的事件、時代變遷中的事件,諸多事件影響人的心態(tài),從而影響記憶的構(gòu)建。
趙宗建與兄趙宗德幼年喪祖父、父親后,祖母錢氏作為家族中的長輩無疑成為管理與經(jīng)營家族的擔當,趙宗建在《趙氏詩集合刻》題識中言“錢太宜人搘拄門戶,鉅細躬親”[10]212。道光二十三年(1843)趙宗建十六歲時,錢氏命孫趙宗德、趙宗建捐義田,而此時趙宗建尚年幼,并未直接參與過多家族事務,全由祖母、庶母獨當一面,因而趙宗建在這段時期中盡情與朋友交游。道光二十五年(1845)冬,趙宗建邀張星鑒游虞山,“宿東皋旬日,極一時文酒之樂”[11]309。道光二十六年,與張翊興游,張翊興有詩《野花曲》,趙宗建作《野花曲和張蓮屋韻》。夏日又同吳鳴岐、張翊興、張文旿、錢國柱泛舟城西小石屋。咸豐二年(1852)八月二十七日,趙宗建祖母錢氏亡故,趙宗建時年二十五歲,因尚有兄長,故而趙宗建的生活并未有突然的巨變,仍與友人四處游歷,咸豐三年(1853)同吳鳴岐遍探林屋諸勝,咸豐四年偕孫麟趾、吳鳴岐、張文旿游小石屋和大石屋。但同時趙宗建與兄已經(jīng)著手先祖、先伯祖、先父詩集的校對工作,趙宗建在家集題識中曰“今先祖母又棄養(yǎng),伯兄與宗建惟遺文散佚是懼,爰更謹加校對,付諸剞劂”[10]212。而趙宗建又于咸豐四年(1854)正月得長子,家族成員的死亡與出生往往會成為家族中的重要事件,祖母的去世與長子的出生促成了趙宗建兄弟的分家,兄弟分家的具體時間雖不能明確,但咸豐五年(1855)秋何栻《次趙次侯見贈韻》一詩中曰“趙次侯所居園林極妙,更于北門依山起閣”[12]31,可知此年趙宗建已開始修葺北墅。同年三月,趙宗建題《趙氏詩集合刻》識,是年家集正式刊刻出版。祖母去世、長子出生、家集刊刻、兄弟分家,一系列家族事件接連發(fā)生,雖然系列事件之間趙宗建的日常軌跡并未有大的變化,但自趙宗建開始新建舊山樓,原本四處游歷的生活被打斷,趙宗建的交游中心轉(zhuǎn)向了“舊山樓”。咸豐六年(1856)秋,趙宗建移居舊山樓偶成一詩,孫亮夫攜酒過訪舊山樓,趙宗建喜作詩。同年秋,張星鑒、張瑛作《舊山樓記》。趙宗建又招邵淵耀、邵震亨、吳震、吳鳴岐于舊山樓對菊引酌,趙宗建賦一律示邵淵耀,邵淵耀、邵震亨各四疊,趙宗建次原韻奉酬。邵淵耀又作《舊山樓記》,邵震亨作《舊山樓閑眺》。同年十月上旬,趙宗建招仲湘至舊山樓賞菊,仲湘有詩《十月初旬海虞小泊尋山訪友偶得輒書》。同年冬,趙宗建集同人舉消寒第一集,以北墅十二景為題各賦五古一首,同人皆有作。
前后整體較之,在趙宗建與兄同住東皋老宅時,趙宗建的交游沒有明顯的規(guī)律可循,關(guān)于東皋的吟詠與唱和雖亦常有但與舊山樓活動相比相去甚遠。兄弟分家這一家族事件的發(fā)生,導致趙宗建的活動軌跡逐漸聚焦于“舊山樓”,伴隨家園主人身份的確立,趙宗建“家”的意識愈發(fā)強烈,隨之而來的便是對家園記憶的構(gòu)建與保存。僅憑家族個人或少數(shù)族人的力量,家園記憶往往難以維系,“只有在與他人進行溝通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涉及物體,諸如文字、圖畫、地域、儀式、飲食、氣味、聲音”[13]12,通過有意或無意地在這些客體上投入記憶,它們才能夠喚起和激起那些被賦予意義的記憶,此后“舊山樓”便逐漸成為趙宗建與親眷、友朋、名士的交往空間,作為邑中的一個文化符號被載入歷史記憶中。
分家后新樓初建,趙宗建或為了在邑中提升“舊山樓”存在的群體認同感,托老輩及友人作記,記錄了舊山樓的得名、建造緣由、宅園風貌等,也正因為這些至今仍流傳下來的文獻存在,讓這段記憶得以保留,就如邵淵耀于咸豐七年(1857)所作《舊山樓記》突出了趙氏宅園百年來的歷史淵源。
去年,曼華仲子常博次侯,既潢治三峰《龍藏》,刊行先世著作。又于山房東北繕葺,位置亭榭,益臻整潔,命曰寶慈新居。而茲樓居其北,地最高朗,嵐彩溢目,邇延遠攬,足領(lǐng)全園之要。[14]100-101
幾篇留存的《舊山樓記》對趙氏宅園的歷時性發(fā)展做了梳理,另外留下更多的舊山樓詩歌則對宅園中的自然景象與活動畫面給予了細節(jié)性的視覺性呈現(xiàn)。在樓初建后的幾年中,趙宗建傳承了祖上好客的風氣,常在舊山樓進行形式多樣的娛樂宴集活動,而一系列敘事性的詩作也隨之產(chǎn)生,舊山樓在多人筆下被反復敘寫:
北麓新夸別墅開,菊花籬畔勸銜杯。[15]409(仲湘《十月初旬海虞小泊尋山訪友偶得輒書》,咸豐五年十月)
秋氣銷殘暑,斜陽淡入林。晚山無定色,野鳥有閑心。[16](邵震亨《舊山樓閑眺》,咸豐六年秋)
淺籬著疏花,娟娟有涼致。(寄籬笆)一片海巫山,幾分修竹竿。(二分竹徑)桃源古世界,孔顏商行藏(舊山樓)。[17]591(周沐潤《和次侯北墅寶慈舊居十二景同韻》,咸豐六年冬)
桃花和雨隨波去,嵐氣蒸霞撲檻新。入望紙錢煙裊篆,善貽先澤句生春。(次侯題園中各景皆述祖德)看他鄴架琳瑯滿,漫向山人笑賀貧。[18]638(張虞東《清明日掃墓歸,過趙氏舊山樓與主人價人部郎、次侯博士、程序伯話雨成詩奉韻》,咸豐七年清明日)
看山同倚趙家樓,萬卷瑯?gòu)指5厮?。聽松閣峻通明相,種竹墻低瀟灑侯。還問主人何所樂,蓋簪好古不知愁。[19]593(周沐潤《次侯招飲同坐者楊詠春太守、曾北偉光署、魏寶卿秀才即席分韻》,咸豐七年春)
仲湘一詩呈現(xiàn)出趙氏宅園菊花盛放、賓主融洽的欣欣向榮之景。邵震亨舊山樓遠眺所見“斜陽”“晚山”“野鳥”等諸多意象,營造出一種幽靜閑適的游園雅興。張虞東強化趙宗建宅園對舊澤的繼承、祖德的發(fā)揚,又展現(xiàn)出北墅桃花帶雨、霧氣朦朧的自然環(huán)境與書籍器物琳瑯滿目的人文氣象??h令周沐潤描繪的舊山樓則是富有藏書美酒的隱居避世之所、清凈幽居之地。在舊山樓新建后的幾年,舊山樓的相關(guān)記憶依托于趙宗建的集會招飲,諸多友人的唱和詩展現(xiàn)出閑適幽僻的氛圍與環(huán)境。北墅菊花盛放、竹徑清幽、藏書萬卷,主客閑坐其間茗談、遠眺、暢飲。不斷進行的娛樂活動生成了不少舊山樓相關(guān)的文本,重復性的書寫強化了舊山樓的自然與人文性。然而隨太平天國禍亂的侵襲,邑中太平不復存在,舊山樓中的閑適生活被打斷,庚申年的事件再次令“舊山樓記憶”陷入階段性的空白。庚申年,趙宗建避地海門,又至通州,咸豐十一年元宵,趙宗建以《舊山樓圖》屬楊沂孫題,“是時家山淪棄五閱月矣,仆與次侯諸君寄跡崇川,恢復之計未成,桑梓之念日切,展斯圖也,能不傷懷,追昔感今,率爾賦此”[2]487。舊山樓圖像承載太平年代的往事,楊沂孫題圖詞便是對舊山樓記憶的回憶,“紙上樓臺,畫中樹石,舊時景狀。記花天酒地,高歌起舞,君與我,曾酬唱”[2]487,通過追憶過去樂景樂事以感慨今朝境況之慘淡。同治元年十月,趙宗建于崇川整理零星剩稿,錄為一編,命為《舊山樓詩錄》。詩錄所收皆為早年之作,有舊山樓建成前的詩,也有建成后之作,然趙宗建將之冠之“舊山樓詩錄”,此時“舊山樓”似乎已成為流亡者對家山淪陷后情感的寄托。另一方面,戰(zhàn)亂事件激發(fā)了像趙宗建一樣的普通文人的文獻搶救意識。從前積累數(shù)年的詩文承載過去的記憶,而文獻的整理也便是記憶的保存,盡管詩文未必皆佳,但在物是人非的際遇下詩文記錄的內(nèi)容便被賦予追憶的價值。
庚申亂后,趙宗建失去吳鳴岐等摯友,夫人浦氏也因為隨他奔波勞苦而離世,同治三年趙宗建并未接受官職,而是還家后重整宅園。戰(zhàn)亂為舊山樓與身處其中的人留下創(chuàng)傷,這種創(chuàng)傷感在此后幾年的舊山樓詩文中被反復呈現(xiàn)。舊山樓的修葺與園內(nèi)景致的重建將禍亂的傷痕、裂縫和歷史發(fā)展中層層的經(jīng)歷保存下來,以及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仍停留于其間的關(guān)于人的記憶。
舊山樓之北軒,有老梅一株,數(shù)百年物也。庚申劫后,凡卉但盡,而此梅獨存,殆有神物呵護,良非偶然。(吳儁跋古春野屋,同治三年冬)
身經(jīng)離亂幾家能若此,能使日飲孰敢嗤其狂。[19](王振聲《飲趙次侯古春野屋九言詩》,同治四年正月初三)
家山收拾當圖看,一盞醇醪寫故歡。庭草籬花新客眼,廢池喬木溯兵端。[20]902(趙烈文《重葺舊山樓詩原韻》,同治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君家別墅在北郭,老梅猶臥荒山寒。我來選勝值夏日,蕭蕭尚有竹數(shù)竿。[21]186(華翼綸《題畫向趙次侯易竹》,同治六年夏)
琳宮劫火余,竹徑尚堪數(shù)。[22]239(楊象濟《虞山訪趙次侯游興福、三峰諸寺觀瑞石歸,招詠春太守、濱石太常、君梅侍讀、升蘭光祿飲舊山樓》,同治十年四月)
在浩劫后舊山樓重葺的幾年中,舊山樓相關(guān)的詩文依舊是趙宗建招飲或是友朋到訪后之作,諸多詩文都為劫后的蕭瑟感籠罩,“劫”“兵端”“離亂”“變故”等反復出現(xiàn)的字眼強化了舊山樓的歷劫記憶。繪景的文字凸顯出戰(zhàn)亂對北墅花木的損毀,生存空間的破壞,“凡卉但盡,此梅獨存”“繞屋扶疏樹”“ 竹徑少檀欒”“廢池喬木溯兵端”“蕭蕭尚有竹數(shù)竿”等呈現(xiàn)出竹木蕭索的景象。夏日本該是草木茂盛的炎熱季節(jié),華翼綸詩中卻出現(xiàn)“荒山寒”,山興許非荒亦非寒,但環(huán)境整體呈現(xiàn)出荒涼感,伴隨戰(zhàn)后在世者內(nèi)心的恐慌、苦悶與蒼涼。戰(zhàn)火所及,生靈涂炭,身居舊山樓,眼前之景與戰(zhàn)前的幽靜雅致形成今昔對比,自然環(huán)境所受的創(chuàng)傷再轉(zhuǎn)移至人,舊景不存,心灰意冷。但同時,文士詩中不約而同運用“本”“猶”“尚”“而”等諸多虛詞,到訪者擇取未曾變化的景物與變動的時間形成鮮明對比。即便往日縱情宴飲的升平景象與清幽秀麗的園林景致不復,然而北墅在時代驟變后仍保有舊物。竹與梅不管人世變遷猶存于園中,傳達出歷劫后趙氏宅園帶給眾人的一絲生機與希望,通過這些虛字傳遞出文士創(chuàng)傷背后流動而又細微的樂觀情緒。身經(jīng)離亂,幾家能若趙氏舊山樓,給予往來者身心慰藉。這些不斷重復的記憶術(shù),讓這一時期舊山樓的共同記憶包含了較為濃烈而又復雜的感情色彩?!爸挥心切┚哂刑厥獾囊饬x而且在其成員看來有用的東西才被記住或者被回憶,感情還有助于被回憶起來的東西久久地存留在記憶中。”[13]31這種群體性的苦難敘事從普通文人的日常生活視角出發(fā),真實而有力地突出了庚申事件對舊山樓的巨大影響,與其他階段賞心樂事之平淡形成鮮明對比,這種破壞性事件為舊山樓書寫帶來了特有的敘事張力,以歷史再現(xiàn)的形式訴說這一時期的宅園記憶,讓其在審美維度上富有動人性與感染力。
隨著北墅的重建與人心態(tài)的平復,禍亂后的創(chuàng)傷感逐漸淡去,同治后期起舊山樓招飲宴集更為密集,其間關(guān)涉的詩文又恢復了太平時代的閑適感。重葺后,徐康曾作《北墅》組詩題寫園內(nèi)九景,舊山樓、古春書屋、二分竹徑、梅花一卷廊、墻頭過酒是原有景致,開慶堂、荷沼、菱畔、寶墨齋為新辟之景。同人吟詠的詩文一般只能呈現(xiàn)出結(jié)果性的狀態(tài),但從趙宗建《非昔居士日記》中就能發(fā)現(xiàn)宅園的修復是個漫長并且需要長年致力的事務。每一年趙宗建所記的日記中,都記錄有不少關(guān)于宅園修筑的事務,一直到晚年他仍在不斷修繕,可見對家園的裝潢與修護是他畢生的志業(yè)。北墅的花臺、棚架、石皮、后墻、北書房竹籬等局部小景的布置、維護工作都是瑣碎的,都是凝聚園主人心血的產(chǎn)物。老梅是趙氏百余年遺留下的舊物,趙宗建酷愛梅花,他在園中另植數(shù)百株梅花,收藏王冕的《梅花卷》,后又建“梅巔閣”以藏珍本。而這一時期存留下來的關(guān)于舊山樓的詩文也有不少與招飲賞梅相關(guān):
舊山樓下梅繁多,主人為花延故老。[23](楊沂孫《次公招往山莊觀梅,興有未盡,既疊韻五章寫之矣,十五日書成來飲,隨相偕踏月,出城訪次公、子晉,徘徊花月酌酒,留宿,次日登樓俯視以盡其興》,同治十年二月十五日)
春風狂掃空廊葉,我來驚見花成雪。主人怨客何遲遲,待來不來望將絕。[21]197(華翼綸《花朝同秦淡如至虞山北墅看梅,主人趙次公留宿,以十疊東坡聚星堂韻見示,倚韻和之》,光緒九年)
次公家有水竹居,金石圖書各充牣。舊山樓頭舊游處,題句猶留未灰燼。愛客還與愛酒同,去年七夕欣逢閏。[24]679(秦緗業(yè)《北墅主客圖》,光緒九年)
罰酒不辭醉,吟詩能獨狂。齒堅餐筍嫩,身健看花忙。更約殘春飲,佳人錦瑟旁。[5](沈汝瑾《北郭集飲戲贈趙非昔丈》,光緒十四年春)
浩劫后十余年的恢復,讓趙氏舊山樓再次成為虞山勝地,不少常熟及周邊的友人受邀而來,邑中楊沂孫、蘇州徐康、無錫華翼綸、秦緗業(yè)紛紛到訪舊山樓。諸多老友聚集于北墅觀梅,“舊山樓下梅繁多”“高矮梅花繞舍栽”描繪出園內(nèi)五百株梅花密集盛放的景象,與禍亂后不久“梅猶存”的凄涼之景形成對比,同一批老友在不同時期所作詩的不同亦體現(xiàn)出社會事件施加給舊山樓的影響與變化。趙宗建以梅花為由頭邀請老友聚會飲酒,“醉千杯”“不辭醉”展現(xiàn)舊山樓中趙宗建與友人宴飲之豪爽,“主人怨客何遲遲”“更約殘春飲”以動態(tài)情境生動呈現(xiàn)出趙宗建的熱情好客。
北墅建筑是歷史記憶的載體,見證了舊山樓中趙宗建交往群體的歷史,從現(xiàn)在追溯到過去,再指涉將來?!敖ㄖ纬傻沫h(huán)境只是布景,提醒人們那些與其建造、使用和毀滅相關(guān)的事件”[25]14,事件與建筑及附加的記憶相互依存,文字作為永生的媒介與記憶的支撐,呈現(xiàn)出舊山樓不同階段的樣貌與其間過往者的行為、心態(tài)、情感。因為家族事件與社會事件的發(fā)生,將很長一段時間分割成不同階段,這些階段性的記憶具有不同的特點,有不同群體的棲息與參與。從趙宗建與兄分家起,他目睹了舊山樓建筑的建造、毀壞、修葺,幾十年來舊山樓作為趙宗建的住所、集會地、藏書樓,成為他一生中特定的生存空間,隨之帶來的便是對宅園無意識的依戀感與歸屬感。中晚年后,在漫長的安定年代,趙宗建的交往始終以舊山樓為中心,他有足夠多空閑的時間去創(chuàng)造他對家園的愿景,這不僅僅局限于賞花招飲的日常,更有金石書畫的雅集交流。趙宗建中年后鐘情金石,雅好碑帖。沈汝瑾題顧沄《寶慈老屋圖》“鄰盡漁樵舍,門停書畫船。清福享多壽,奇書藏滿家。晴天閑品畫,自展玉鴉義。堂構(gòu)綿遺澤,林泉養(yǎng)道心。丹青虎頭筆,何處更招尋”[5],描繪了舊山樓中的文化活動。趙宗建繼承祖輩藏書傳統(tǒng),更是在交游中培養(yǎng)了個人在文化方面的愛好,庚申禍亂一方面讓趙氏藏書受到破壞,另一方面太平天國時期因文物的大量流散,讓趙宗建有機會收藏到大量書畫、器物,讓此后舊山樓藏品益為繁富,吸引文士前往鑒賞金石器物、讀書賞畫談藝,從而綿延趙氏舊澤,建構(gòu)了邑中一方開放性的文化空間。
祖先對后世來說具有典范意義,在一個家族中個體和集體的生活實際上自然而然地以祖先為榜樣,作為清代文人的趙宗建具體而又真實地表現(xiàn)出世家后代效仿先祖的這一現(xiàn)象,而這種效仿性實際上就是一個家族文化記憶的傳承。揚·阿斯曼認為“文化記憶為了在世代的序列中能夠被重新具體化,還以無形的形式存在,并且需要保存和重現(xiàn)的機制”[26],趙宗建曾祖輩起與記憶直接相關(guān)的文獻、文物逐漸增多,趙氏好客的家風逐步累積起特殊空間中的交往記憶。至趙宗建一代,為了在生者和死者之間建立聯(lián)系,并構(gòu)建各具特色的群體,趙宗建不斷進行各種活動,促進了文化記憶的具體化。依托他竭力搜尋并保存下來的文本,讓文本敘事將原有的歷史經(jīng)歷與當下具體的日常生活相契合,由此繼承并發(fā)揚了經(jīng)歷了幾代人的記憶,從而成為超越時間的文化記憶。也正是因為趙宗建建構(gòu)的恒久性的趙氏文化記憶,家族成員的死亡便不影響他的延續(xù)。即便當下趙氏后人早已難以尋跡,但因為以“舊山樓”為中心的群體借助文化形成了有意義有價值的社會記憶,他們“通過一同選擇值得回憶的東西來加強集體身份,而集體身份的確立反過來又有助于記憶的恒久”[13]31。而其中保存并重現(xiàn)的機制也是必不可少的,文人往往通過同游或集會來維持某些群體的共同記憶,那么交往空間、發(fā)起者、參與成員、活動內(nèi)容、生成產(chǎn)物及產(chǎn)物的保存等任何要素都是不可或缺的。
趙宗建早年同友人于江浙一帶游歷,《舊山樓詩錄》的留存讓他的諸多行跡得以再現(xiàn)。咸豐三年十一月中旬,趙宗建曾同好友吳鳴岐泛舟靈巖、天平山,放棹太湖,遍探林屋諸勝,歸得詩《橫塘》《吾山望香雪?!贰抖商贰读治荻础贰稓w云洞》《夕光洞》《石公石姥》等三十六首,后輯成一冊《林屋紀游詩》并有二十多人作跋,這冊紀游小集在他的《舊山樓書目》中被重復著錄。翁同龢曾作題識:“余游天平鄧尉山,明日欲作記而不就,乃讀次公之詩,次公之詩雄峭刻畫,吾謂其太用力而時有奇氣,嘆乎斯人不遇于時者,天為之也?!盵27]趙宗建雅好吟詠,這種紀游詩亦是他保存?zhèn)€人交往記憶的一種方式。紀游詩是傳統(tǒng)詩歌中一種重要的形式,往往記錄文人墨客在游歷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描述與敘事性功能很強,突顯對交游事件的紀念性作用。趙宗建的紀游文本在庚申亂后又被收入《舊山樓詩錄》中,但吳鳴岐死于禍亂,集子亦不復存在,若非趙宗建及其友人在詩文中提及他,那么這段交游經(jīng)歷恐怕也難以再現(xiàn)。吳鳴岐兄吳震在甲寅正月為《林屋紀游詩》題識:“余昔同趙君訚鄉(xiāng)探林屋諸勝,各賦詩紀游,今則訚鄉(xiāng)宿草屢青而余爾老美。訚鄉(xiāng)族子次侯,偕舍弟肖陶遍探其勝,歸示是謄模山范水,極盡能事,讀之不啻重游名山?!盵27]吳震提及的“趙君訚鄉(xiāng)”是趙宗建族叔趙允懷(1792-1839),字訚鄉(xiāng),道光五年舉人,工詩畫文,同趙奎昌來往緊密。趙允懷同吳震于道光十一年同游林屋,趙允懷的《小松石齋詩文集》與吳震的《銅似軒詩》都保存十余首紀游詩。二十余年后,趙宗建又同吳鳴岐雙雙同游林屋,各得詩若干首。趙宗建與吳鳴岐、趙允懷與吳震在不同時期出現(xiàn)于同一空間中,又都留下相關(guān)紀游的文本,雖然趙允懷于趙宗建十二歲時亡故,但相似的紀念性事件卻讓生者和死者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林屋紀游似乎略具了家族儀式性意義,這些文本都成為家族文化記憶的載體。
《過橫塘》吳震
青山何遙遙,迎人雙畫橈。流水何曲曲,一里數(shù)灣綠。
賀家風味梅子香,飛絮滿川堤草長。過橋忽聞野人語,落日接云來日雨。
《橫塘》趙允懷
掠波小艇出吳閶,領(lǐng)受溪風首夏涼。唱遍賀家青玉案,一天飛絮過橫塘。
《橫塘》趙宗建
堤草何時芳,飛飛鬼蝶黃。忽聞金釧響,吳娘弄雙槳。
碧波不知幾許寒,倒影船上紅闌干。誰唱賀家青玉案,枯蘆吹絮腸欲斷。
以三人同題之作為例,趙宗建的《橫塘》一詩體式同吳震之作相似,上半絕句下半律詩,風格似亦相近,兩詩都使用了疊詞,發(fā)端句皆采用疑問副詞“何”,將視覺性的色彩呈現(xiàn)與聽覺上的聲響相交融,動靜結(jié)合,人景合一。趙宗建詩中又重復了趙允懷所用賀鑄“青玉案”典故,“誰唱賀家青玉案”又暗中呼應了族叔的“唱遍賀家青玉案”。趙宗建的紀游之作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上一代的影響,這種相似性在有意或無意間超越了時空的界限,在交往空間、發(fā)起者、參與成員、活動內(nèi)容、生成產(chǎn)物等方面構(gòu)建了聯(lián)系,具有傳承性、儀式性意義?!罢且驗榻柚幕纬刹⒅贫然纳鐣洃洠怂篮笠廊淮媪粼谒八鶎俚募w之中,每個人與自己的祖先保持聯(lián)系,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記憶,一個人的所思所想不局限于自己從生到死的基礎數(shù)據(jù),而是超越這個限度,確認自己在上下數(shù)千年的時間長河中的具體位置?!盵13]7
庚申禍亂后,趙宗建回歸邑中,著力打造以“舊山樓”為中心的交往空間。趙宗建繼承趙氏好客的風氣頻繁招飲賞花,同時因為他興趣的轉(zhuǎn)向,趙宗建拓寬了在這一開放式空間中的文化活動。同光年間,趙宗建通過校書刻書、提供閱讀和編寫書目等方式來傳播藏書,宴飲后同人共賞金石書畫,趙宗建常將藏品借予友人或?qū)儆讶俗靼?,楊沂孫、翁同龢、趙烈文等人都留下了許多關(guān)于趙宗建藏品的詩文。舊山樓和同時期趙烈文“靜圃”、 曾之撰“虛廓園”一樣逐漸成為當時常熟及周邊學者們的雅集處和文化交流場所,雖然未必能稱邑中最佳中心,因舉業(yè)不興,趙氏交往圈一定程度上無法與趙烈文、翁同龢匹敵,但因舊山樓所遭歷史變故的見證集體較為集中,前后五十年聚焦在舊山樓的同人見證了時代節(jié)點所帶來的影響,事件帶給同人心靈創(chuàng)傷并逐漸愈合的過程依托舊山樓呈現(xiàn)出來,這些都賦予了作為交流空間的舊山樓一定特殊性。
在舊山樓交游圈中,有很多是同趙宗建少年相識的鄉(xiāng)人,如楊沂孫兄弟、曾觀文、魏炳虎、李芝綬兄弟、張溥東兄弟等。李芝綬(1813—1893)字緘庵,又字升蘭,號裘桿漫叟,道光十九年(1839)舉人,精于鑒別古籍。楊沂孫(1813—1881)字詠春,號子與,晚號濠叟,道光二十三年舉人,辭官返里后,以篆書名聞天下,兼工篆刻。張溥東(1841一?)字雨生,好藏金石書畫,喜飲酒劇談。曾觀文字伯偉,道光甲辰舉人,以養(yǎng)母居家,為人伉爽。舊山樓建成后,趙宗建便頻頻招飲友人,逐漸形成群體,如咸豐七年春,趙宗建于舊山樓招飲楊沂孫、曾觀文、魏炳虎等。早年趙宗建與友人在江浙一帶游歷時,李芝綬曾與其共游西湖、山塘等地,多有宴飲唱和之事,游歷途中趙宗建亦結(jié)交了常熟周邊的文人,如江陰吳儁、無錫秦緗業(yè)、華翼綸等人。咸豐五年七夕,趙宗建至舅氏錢福棠畫隱園,餞吳儁赴浙,并柬秦緗業(yè)、蔣仲籬諸人。同年九月十二日,趙宗建又招吳儁、李芝綬、錢福棠、吳鳴岐等人同游虞山諸勝。吳儁工詩書畫,寫真尤得古法。秦緗業(yè)博綜經(jīng)史百家,旁及金石書畫。華翼綸,道光二十四年舉人,善古文與山水畫,精鑒別,富收藏。庚申禍亂后,常熟及周邊的文士多避難上海等地,趙宗建與張溥東、楊沂孫、秦緗業(yè)、華翼綸等人皆避難上海諸地,在上海時亦來往緊密,多有集會暢飲之事。同時在戰(zhàn)亂時期,趙宗建又進一步拓寬交游網(wǎng)絡,與江陰季念詒、常熟龐鐘璐、吳鴻綸、蘇州徐康等人交好。這些群體皆愛好收藏品鑒,或善詩文書畫,禍亂后諸多同人頻繁地于舊山樓中進行雅集。隨著趙烈文、宗源翰等定居常熟,翁同龢歸里,以及同人兄弟與后代的加入,舊山樓群體不斷擴大,文化活動日益豐富。同人至舊山樓時往往攜帶數(shù)種金石書畫,互相賞鑒切磋,諸人日記等文獻中都呈現(xiàn)出舊山樓欣欣向榮的文化風氣。從翁同龢、趙烈文等人日記及趙宗建所屬同人作的題識與跋文中,舊山樓中進行的相關(guān)文化活動被較為完整地再現(xiàn)出,借書還書、品鑒拓本、賞玩文物、字畫題詩、互贈禮物等在交往中的具體過程都被納入了舊山樓記憶中,招飲雅集也因此被賦予了豐富的文化意義。百年后,斯人早已離世,舊山樓亦被再次重建,但正因諸多文獻中對舊山樓活動的重復書寫與記錄,后人依舊能夠追憶與想象曾經(jīng)于那個家族空間中發(fā)生的事件,以及處于其中的群體的行為與心態(tài)。
從趙宗建先祖的總宜山房到趙宗建居住的舊山樓,從一個到另一個的過程,是一個階段的線性發(fā)展,其存在意義也在于從彼到此的進程賦予了這個空間相似的或是具有象征性的記憶。長此以往,這個空間對于趙宗建來說便體現(xiàn)了一種記憶,作為個人而言,趙宗建雖然擁有這種記憶,但與此相關(guān)的家園記憶卻又是遠遠超出它本身的。個人的記憶向家族記憶過渡,又指向整個集體記憶。起初作為個人空間的舊山樓與幾十年以來曾經(jīng)屬于或存在于這個空間的那些群體交織在一起,而這兩個地點個人的回憶又融入了一個更為普遍的回憶之中。“舊山樓”文化符號逐漸得到集體性的認同,總宜山房便逐漸作為舊山樓記憶的一部分,并與之不可分割。這種歷史中不斷修復、重建的家園記憶在江南世家中并不少見,就像多數(shù)人都只知鐵琴銅劍樓而不知恬裕齋。宅園主人需要長年致力于家園的管理,在日常生活中保有對先祖儀式性的追憶與呼應,并不斷維持交往紐帶并向外延伸交往空間,以此保存與拓展家族文化與記憶。時代變遷,雖然趙宗建及其后人已亡故,舊山樓藏書藏品早已散佚,舊山樓在戰(zhàn)亂中被損毀,但依托于“舊山樓”承載的文化記憶,從總宜山房到舊山樓的趙氏家園記憶依舊能為后人不斷探尋與再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