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明華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題記
梁雙喜出了鄉(xiāng)政府,站在大門口四下張望,突然有個像非洲猴子一樣的人從墻角竄出來,一把搶過他手里的皮箱和鋪蓋卷兒,甩在自己肩頭說:“梁書記,這邊走?!绷弘p喜定睛一瞧,是剛在鄉(xiāng)扶貧攻堅會上見過的崖上村的村主任丁玉貴,就趕忙說:“皮箱我來提。”丁玉貴回頭沖他齜了一下嘴,露出幾顆黃牙說:“不用?!闭f完就一撅一撅地往前走。梁雙喜有些感動,可“書記”這個稱呼,對于他來說,還是有點兒陌生。在縣公安局,他當過普通民警、派出所副所長,現(xiàn)在是罍陽縣公安局治安大隊二中隊副中隊長,但從即日起,他還是崖上村掛職扶貧的第一書記。
丁玉貴把梁雙喜領到一輛破舊的面包車旁,推開側車門,把肩上的東西往里面一扔,迅速又把車門關上說:“梁書記,您前面坐。”梁雙喜拉開前車門剛要進去,就聞到一股腥臊味,同時聽到咩咩幾聲羊叫,伸頭一看,車里竟然有四只羊,不禁一愣,問丁玉貴:“這是……咋回事?”
丁玉貴又齜出幾顆黃牙說:“這是上級發(fā)給貧困戶的扶貧羊,我順路把它們帶回去。”
梁雙喜問:“就這幾只?”
丁玉貴說:“其他的都給貧困戶發(fā)下去了,每戶兩只,可咱們村貧困戶多,給的羊不夠發(fā),鄉(xiāng)政府又想辦法弄來幾只,勻給我們村?!?/p>
梁雙喜看那些羊都是體型較大的波爾山羊,且都是母羊,或許是久沒吃草的緣故,見他靠近,都咩咩直叫。梁雙喜坐在副駕座上,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見溫小娥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火急火燎地從旁邊一個藥店跑出來說:“梁雙喜,你等等?!?/p>
梁雙喜把頭探出車窗問:“你有事?”
或許是跑得太快的緣故,溫小娥來到車跟前,臉上滲出一層密密的細汗,她把那個塑料袋遞給梁雙喜說:“山里蚊子多,你把這個帶上。”
這是九月的天氣,雖然過了白露,但日頭依然像個大火盆倒扣在頭頂。梁雙喜接過袋子打開一看,里面除了蚊香、風油精,還有日常用的感冒藥、消炎藥之類的東西,就說:“謝謝!還是你心細,我都沒想到?!?/p>
溫小娥說:“你還給我客氣?如果還有什么需要提前給我說,晚天我到崖上村去看你,再給你捎帶上?!?/p>
梁雙喜聞到溫小娥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清香,深吸一口氣說:“好,歡迎大記者光臨?!?/p>
溫小娥說:“瞧你,還客氣,什么記者不記者,叫我名字好不好?”
溫小娥是罍陽縣電視臺最有名的美女記者,這次到臥佛嶺鄉(xiāng)是專門采訪扶貧工作的。臥佛嶺鄉(xiāng)距離縣城八十多公里,梁雙喜就是搭的她的采訪車順利抵達的,省了不少事?,F(xiàn)在,她又為梁雙喜的生活和身體考慮,讓梁雙喜有種異樣的感覺。
二十年前,梁雙喜剛參加工作,有同事說有個電視臺的姑娘看上了他,可那時他已經和現(xiàn)在的妻子牛紅英好上了,他沒想到同事給他介紹的姑娘就是溫小娥。后來,由于梁雙喜分管的是特種行業(yè),經常聯(lián)合派出所在旅社、浴池抓個賭呀嫖呀什么的,為了擴大宣傳,震懾不法分子,就聯(lián)系電視臺拍攝新聞播放,而電視臺每次來的都是溫小娥,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直到現(xiàn)在,溫小娥對梁雙喜曾經的拒絕還耿耿于懷,但并不影響兩人是很好的朋友。
面包車啟動了,梁雙喜揮手向溫小娥告別,溫小娥站在原地凝望。這一切被丁玉貴看在眼里,他一邊開車一邊說:“像梁書記這個年齡,應該結婚了吧?”
梁雙喜不知道他說的是啥意思,便一本正經地說:“結了,怎么了?”
丁玉貴沒回答,把頭轉過去,不懷好意地哧哧笑。
梁雙喜問:“你笑什么?我們可是純潔的友誼?!?/p>
丁玉貴并不相信,他騰出一只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皺巴巴的煙遞給梁雙喜,又扭頭哧哧笑。
梁雙喜見丁玉貴笑得十分猥瑣,就抬胳膊擋開說:“不抽?!彼f這話有賭氣的成分,可他的確不抽煙。
丁玉貴便給煙點上火,獨自抽了。梁雙喜發(fā)現(xiàn),丁玉貴抽煙似乎與眾不同,與其說他在抽煙,不如說他是在“吃煙”。吧吧幾口猛嘬,整個煙卷瞬間便沒了,只有煙灰還筆直地挺著。
車里空間原本就不大,再加上四只羊,煙味和羊身上散發(fā)出的腥臊味混雜的另一種味道瞬間彌漫了整個車廂,梁雙喜鼻腔里禁不住刺癢,啊哈啊哈便是兩聲響亮的噴嚏,鼻涕和眼淚都下來了。
面包車駛向了一條來時未曾經過的新街。或許是逢集的緣故,街上人流熙來攘往,異常熱鬧。一到街上,梁雙喜發(fā)現(xiàn)丁玉貴的兩只眼睛就不夠用了,除了往漂亮女人身上瞟,就是往兩邊店鋪瞄。終于,他把車停在了一家超市門口,進去批發(fā)了一些雜七雜八的商品,把整個面包車塞得滿滿的。丁玉貴對梁雙喜解釋道:“上趟鄉(xiāng)不容易,得多捎些東西回去?!?/p>
梁雙喜問:“你家開商店?”
丁玉貴說:“是給別人捎的?!?/p>
說話間,面包車已開出鎮(zhèn)子。這是條寬闊的水泥馬路,像是剛鋪好沒多久,還散發(fā)著濃烈的水泥味??可竭叺木拔锟床惶宄吹们宓亩际锹愤呅律w的樓房,一排排、一幢幢,很是氣派。梁雙喜知道,罍陽縣是全國有名的貧困縣,臥佛嶺鄉(xiāng)是罍陽縣最窮的鄉(xiāng),現(xiàn)在看來,也不盡然。
面包車在寬闊的馬路上行駛了一段,猛地一頭扎進了一座深山里,水泥路變成了石子路,車身瞬間搖晃起來,顛簸得像條海上的船。梁雙喜一時無法適應,很快就頭暈目眩,緊跟著胃也不舒服起來,就像有攪拌機在胃里攪拌,他忍受著嘔吐的感覺,手指著不足三米寬的路面說:“這……這是怎么回事?”
丁玉貴被顛得身子一起一伏:“這還是老喬在的時候修的,不然,連這樣的路都沒有。山外人進不來,山上人出不去?!?/p>
梁雙喜知道丁玉貴說的老喬是縣里剛樹立的扶貧典型喬運生。喬運生不光是扶貧典型,還是他曾經的領導和師父,最為重要的是,喬運生曾經救過他的命。那時梁雙喜剛轉警,在一次抓捕命案逃犯時,由于自己的莽撞,驚動了窮兇極惡的歹徒,歹徒持刀負隅頑抗。梁雙喜當時實戰(zhàn)經驗不足,眼見歹徒持刀瘋狂朝他刺來,幾乎嚇傻了,關鍵時刻喬運生挺身而出,替他擋了一刀,后來歹徒被降服,喬運生差點兒送了命。對于救命之恩,梁雙喜自然感激涕零,把喬運生一直當作親人。
三年前,梁雙喜調到縣公安局治安大隊工作,喬運生退居二線,積極響應中央號召到崖上村扶貧。喬運生深入一線,不但為扶貧村修了路、架了橋、通了電,還使扶貧村很多貧困戶脫了貧。可惜他卻在三個月前的一次查訪貧困戶途中,不慎失足墜入懸崖英勇犧牲。
喬運生含辛茹苦干了三十多年的公安工作,沒犧牲在每天面對危險的工作崗位,卻犧牲在了扶貧路上,他的事跡感動了很多人,當然也有梁雙喜。想想喬運生生前對自己的點點滴滴,再加上他精神的感召,更為了多數(shù)人脫貧致富,梁雙喜在征得妻子牛紅英的同意后,主動請纓到崖上村扶貧。
臥佛嶺鄉(xiāng)是縣公安局的扶貧點,全鄉(xiāng)每一個行政村都有民警在一線扶貧,梁雙喜申請下鄉(xiāng)扶貧,得到了縣局領導的大力支持。臨行前,局長陳樹德緊握住梁雙喜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扶貧工作是黨交給我們的艱巨任務。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對精準扶貧、精準脫貧作出重要指示,讓幾千萬農村貧困人口生活好起來。國家提出了到2020年如期完成脫貧任務,你要秉承我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把這項工作干實做好!”
面包車進了山,就猶如被蟒蛇一口吞入了腹中。這是一條坑洼不平的盤山道,路面時寬時窄,寬時可以同時錯開兩輛車,窄時面包車一面貼著峭壁,另一面就是萬丈深淵,稍不留神就有翻下去的危險。據丁玉貴說,這條路是喬運生近三年來扶貧工作的最突出成果。坐在車上,梁雙喜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好在丁玉貴車技嫻熟,開慣了這樣的山路,一路都是有驚無險。
丁玉貴把車停在了村委會門口。村委會是新蓋的水泥結構的幾間平房,拉上了圍墻,安裝了鐵門,很像常見的農家小院。
村委會左側有兩間臨時搭建的木板房,門前木牌上寫著“商店”二字。門敞開著,亮著燈。丁玉貴開始往店里搬貨,梁雙喜要上前幫忙,丁玉貴卻從皮帶上拽下一串鑰匙,遞給他說:“你先把行李放進村委會,待會兒跟我回家吃飯?!?/p>
梁雙喜是來扶貧的,吃飯問題需要自己解決,就說:“那怎么好意思。”
丁玉貴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說:“今晚特殊,明天你自己開伙,村委會鍋碗瓢盆爐灶一應俱全?!?/p>
梁雙喜想,去認認丁玉貴家門也好,加深一下感情,以后好開展工作。開了村委會大門,梁雙喜按照丁玉貴的叮囑,把皮箱和鋪蓋送進了其中一間廂房。待他出來,丁玉貴已經卸完了貨,正倚在車頭前抽煙。梁雙喜感到困惑,在丁玉貴忙活的整個過程中,小賣部里始終沒一個人出來幫忙,便忍不住問:“這店是你家開的?”
丁玉貴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翻了梁雙喜一眼,說:“走,上車回家吃飯?!?p>
丁玉貴不愧是村主任,他家的門樓都比別家的寬大氣派。別家的多數(shù)是白墻青瓦,典型的徽派風格建筑,而他家卻在門樓上鑲嵌了紅褐色的琉璃檐邊,外墻也貼了雪白的瓷磚,很是別致。
院門是敞開著的,亮著燈,丁玉貴直接把車開了進去。有三個小孩子在堂屋門口玩耍,其中兩個是女孩兒,都七八歲模樣,扎著羊角辮,渾身臟兮兮的。另一個是男孩兒,頂多兩歲出頭,坐在一個藍色的兒童車里,頭臉同樣臟兮兮的??匆娷囬_進來,他們都停止了嬉戲,目光齊齊地望了過來。
丁玉貴把車停穩(wěn),熄了火,推開車門,腳還沒落地就喊:“甘草,做好飯沒有?梁書記來了?!?/p>
話音未落,就從拐角的一個煙氣騰騰的鍋屋里跑出來一個系圍裙的女人,怯生生地回答道:“還沒呢,你們先去洗臉,馬上就好?!?/p>
梁雙喜緊跟著從車上下來,還沒等看清那女人的模樣,她就轉身進了屋。
丁玉貴笑著對梁雙喜說:“這熊娘們兒,做啥事都不利索,早就打電話讓她做飯,到現(xiàn)在還沒做好?!?/p>
梁雙喜剛想說沒關系,兩個女孩兒就沖他們跑過來,圍著丁玉貴嘰嘰喳喳嚷:“爸爸,爸爸,給我們帶好吃的沒有?”
丁玉貴原本笑容滿面的臉突然黑下來說:“屁錢沒有,買什么好吃的?滾一邊兒玩去?!?/p>
兩個小女孩兒很失望,瞥了梁雙喜一眼,也沒打招呼,就在門口玩起了沙包。丁玉貴見她們走遠,便快速走到小男孩兒面前,從褲兜里摳出兩顆糖,三下兩下撕下包裝紙,把糖放進小男孩兒嘴里說:“阿寶,快吃,別讓你的兩個姐姐看見?!?/p>
丁玉貴做得鬼鬼祟祟的,小男孩兒也很配合,一口就把兩顆糖全部含進嘴里,一邊瞟著門口的兩個姐姐,一邊拼命地吮吸,吃得既緊張又自得。
這是典型的重男輕女,看著小男孩兒的配合程度,可見這樣的事丁玉貴已經干過不知多少回了。梁雙喜十分后悔,第一次到丁玉貴家來該帶點兒禮物,不該空著手來的,正想著怎樣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偏巧這時手機響了,一看是溫小娥發(fā)來的短信,問他到崖上村沒有,梁雙喜便簡短回復了兩個字:剛到。想想再無話可說,便假裝出門找?guī)?,去了村委會左側的小賣部。
小賣部里很安靜,一個顧客都沒有。一個白胖豐腴的女人坐在柜臺里面,看見梁雙喜進來,欠了欠身,并沒有多么高興迎客的意思,只淡淡地說:“來了。”
梁雙喜應一聲:“來了?!?/p>
那女人說:“需要什么東西,自己去拿?!?/p>
梁雙喜看了看四周,店雖不大,但貨物倒挺齊全,就選了兩箱牛奶和一些小孩子愛吃的零食,到柜臺前結賬。
那女人問:“你是新來的扶貧干部?”
梁雙喜點點頭說:“沒錯,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女人說:“這崖上村都傳遍了,說又要來扶貧干部了,崖上村又要有好日子過了?!?/p>
梁雙喜感到肩上一沉:“我盡力?!?/p>
那女人笑了,結賬的時候少收了五塊錢。她說:“你快去丁主任家吧,到吃飯點了,別讓他家等急了?!?/p>
梁雙喜說:“你這是小本買賣,怎么能少收錢呢?”說著,硬把五塊錢按在柜臺上。
那女人看模樣三十七八歲,笑起來很迷人,有種小媳婦的羞澀。她想用手把錢擋回去,卻身子一歪差點兒摔倒。梁雙喜這才發(fā)現(xiàn),那女人居然不能走路,是個殘疾人!頓時吃了一驚:“你這是……”
那女人神情淡然地說:“摔的,兩條腿全斷了?!?/p>
梁雙喜這才突然明白,丁玉貴往店里搬貨時為什么沒人出來幫忙,便問:“你是村里的貧困戶嗎?我有什么地方能幫到你?”
那女人說:“我不是貧困戶,我生活上沒困難?!?/p>
梁雙喜吃了一驚,像她這樣行動不便的女子都不是貧困戶,那么在崖上村,什么樣的人才算是呢?正暗自思忖時,那女人又說:“聽說你是縣里來的大干部,認識的人多,如果你想幫我,就幫我打聽一下,有沒有治療精神病的醫(yī)院?!?/p>
梁雙喜問:“誰患了這???”
那女人遲疑了一下,說:“我一個親戚?!?/p>
梁雙喜爽快地說:“有啊,縣里就有一家專門治療精神病的醫(yī)院,可我不熟,但能在網上預約醫(yī)生。如果需要,我現(xiàn)在就幫你預約。”可打開手機卻發(fā)現(xiàn)沒有網絡,他有些尷尬地沖那女人笑笑。
那女人說:“這里是不通網絡信號的,不然,用不到你幫忙?!?/p>
梁雙喜像被人迎頭敲擊了一下,臉有些發(fā)燒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不過這個忙我一定會幫的?!闭f完,他拎著東西逃也似的離開了小賣部。
重新回到丁玉貴家,丁玉貴見梁雙喜買的東西,眼睛立即變得像燈泡,瞬間雪亮了,急忙小跑著迎出來說:“來都來了,還買什么東西?”
梁雙喜說:“隨便買了點兒,不成敬意?!?/p>
丁玉貴把牛奶拎起來,在燈光下看了看牌子,高興得笑瞇了眼,說:“這奶不錯,名牌。”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又說,“我真以為你去上廁所了呢?!?/p>
梁雙喜讓他把零食給孩子們分了,兩個女孩兒怕生人,直往后躲。梁雙喜就從塑料袋里抓出幾把零食硬塞進她們懷里,而那個小男孩兒卻不管不顧,把整個塑料袋從丁玉貴手里搶過來,攬在自己懷里,再不讓梁雙喜往外掏了。梁雙喜笑著問:“這是三胎?”
丁玉貴一邊和兒子逗樂一邊說:“不,二胎。那倆丫頭是雙胞胎。”
梁雙喜看了看那兩個小女孩兒,模樣長得是很像。
這時,被丁玉貴喊作甘草的女人出現(xiàn)在鍋屋門口,讓丁玉貴拉桌子準備吃飯。梁雙喜看那女人個頭偏矮,說不上漂亮,面部棱角分明,透出一種天然的憨直率真,年齡應該比丁玉貴小十多歲。
丁玉貴推著童車,招呼梁雙喜說:“走,咱們屋里坐?!?/p>
梁雙喜收回目光。他們進的是堂屋,正對著院門。丁玉貴從堆滿物品的條案下拉出一個小方桌,又屋里屋外找了一圈板凳。甘草已經把饃菜全擺上了,有一盤油炒花生米,一盤韭菜炒雞蛋,還有一盆臘肉燉粉條。
“這是我媳婦甘草?!边@時,丁玉貴才介紹說。
梁雙喜趕忙伸出手去,叫了聲:“嫂子好。”
甘草羞紅了臉,眼睛快速瞄了一下丁玉貴,手在圍裙上搓來搓去就是不敢伸手。丁玉貴說:“這熊娘們兒沒見過世面,你甭理她。來,咱們吃飯。”
梁雙喜看了看丁玉貴說:“讓嫂子和孩子們一塊兒吃吧!”
“他們哪兒上得了臺面?!倍∮褓F說著,沖甘草吼道,“你還不帶孩子到鍋屋吃去!”
甘草迅速把頭低下了,哦了一聲。
屋里頓時安靜下來,兩人落座,丁玉貴拿出一瓶白酒,擰開蓋子要給梁雙喜倒酒,梁雙喜忙用手捂住面前的杯子說:“對不起,我不喝酒?!?/p>
丁玉貴瞪大了眼珠子說:“你不會喝酒還敢來扶貧?”
梁雙喜沒明白他的意思,問:“扶貧和喝酒有什么關系?”
丁玉貴嘿嘿笑:“當然有關系,要和群眾打成一片嘛,不喝酒哪能行!原來的老喬就特別能喝酒,所以崖上的人都很喜歡他?!?/p>
梁雙喜不禁一愣,因為他知道,喬運生是從不喝酒的,便心生疑竇:“他喝酒?”
“是??!”丁玉貴不知道梁雙喜和喬運生的關系,侃侃而談,“老喬可能喝了,我們在一起曾經喝過一夜,我醉得不省人事,他竟然沒事?!?/p>
喬運生以前不喝酒,或許是礙于公安部的“五條禁令”,到了農村,為了和村民搞好關系,喝點兒酒加深感情也能說得過去,要說喬運生這么能喝,梁雙喜還是很吃驚??沙泽@歸吃驚,看情形喝酒是必須的。為了給丁玉貴留下個好印象,梁雙喜說:“有啤酒嗎?我喝點兒啤的?!?/p>
丁玉貴有點兒不高興地說:“啤酒沒有,有杏酒,自家釀的?!?p>
梁雙喜問:“杏能釀酒?”
丁玉貴說:“我們村獨創(chuàng)的。崖上杏多,賣不出去,村里好多人就用它來釀酒?!闭f著,他起身進了里屋,拎了一個大塑料桶出來,倒了滿滿兩大碗。
梁雙喜以前能喝酒,后來患了胃潰瘍,就徹底與酒告別了。現(xiàn)在面對從沒喝過的杏酒,不由產生想嘗嘗的欲望,于是端起碗,小抿了一口,頓感嘴里又酸又澀,差點兒沒吐出來。丁玉貴見狀,哈哈笑,示范著說:“你得這樣喝。”話沒說完,碗已在手,仰臉就直灌了下去。
梁雙喜不敢這樣喝,他怕胃受不了,便說:“你隨意喝,我慢慢品?!?/p>
兩人正喝著,院外出現(xiàn)了一陣羊叫。回到家,丁玉貴把那四只羊拴在院門口,讓它們自己啃草吃。此時院子里悄然走進來一個蓬頭垢面的高大男人,說:“你們吃飯呢?”
梁雙喜抬眼看那人,四十出頭,穿得破破爛爛,幾乎衣不遮體。他腳上趿拉著一雙辨不出顏色的布鞋,有幾個腳趾頭裸露在外面,頭發(fā)很長,蓬松著掛著幾根柴草,像個鳥窩,臉白瘦透著蠟黃。梁雙喜心頭一震,問丁玉貴:“你們村還有討飯的?”
丁玉貴說:“有啊,不光他一個?!?/p>
梁雙喜起身從桌上的饃盤里拿出一個烙餅,在里面夾上菜,遞給那人問:“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看見吃食,雙眼立即瞇成一條縫,伸手就把烙餅搶了過去。他好像很久沒吃東西了,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沖梁雙喜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什么。
梁雙喜沒聽明白,轉頭問丁玉貴:“他說什么?”
丁玉貴不耐煩地說:“他說thank you,謝謝你的意思?!?/p>
梁雙喜驚詫道:“他會講英語?”
丁玉貴說:“會呀!你可別小看他,他可是臥佛嶺鄉(xiāng)的第一個大學生?!?/p>
這遠出乎梁雙喜的意料,他心里充滿了好奇,急忙問丁玉貴:“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丁玉貴說:“他叫張朝營,至于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一句兩句話可講不清楚。”
梁雙喜見張朝營吃得太快,怕他噎著,就說:“你慢慢吃,吃完了這里還有?!?/p>
丁玉貴卻把臉一沉,說:“你說這話沒用,他天生就是個餓死鬼托生的,見了吃的東西不要命?!?/p>
梁雙喜覺得丁玉貴說這話有點兒過分,就沖他皺了皺眉頭,回頭再看,張朝營果然被烙餅給噎住了,手指著嘴巴,咳咳直喘,卻一句話說不出。丁玉貴見狀笑得前仰后合,指著張朝營說:“我說是餓死鬼托生的吧!”
梁雙喜連忙滿屋找水,可找了一圈也沒找著,就沖丁玉貴說:“你還不趕快倒杯水來!”
丁玉貴的笑聲收斂了些,但依然是滿臉的幸災樂禍。他從桌下掏出一個黑不溜秋的老茶壺,倒了碗水遞過去。張朝營伸出雞爪一樣干瘦的手接了,仰脖咕咚咕咚喝下去,又打了個響亮的嗝,終于把喉嚨弄順暢了,爬滿皺紋的枯臉上多了幾分滋潤,他又嘟囔了一句什么,梁雙喜還是沒聽清。那個烙餅已經被張朝營吃完了。
梁雙喜問:“還吃嗎?”
張朝營指著饃盤口齒不清地說:“吃吃吃?!?/p>
梁雙喜正要給他去拿,卻見丁玉貴踹了張朝營一腳,說:“吃什么吃,一個還不夠你填的!我一家老小還沒吃呢,都讓你吃了,他們吃啥?”
梁雙喜疑惑地問:“他們不都在鍋屋里吃著了嗎?你怎么說沒吃呢?這些飯菜咱們倆又吃不完,給他吃點兒又何妨?”
丁玉貴胡嚕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不是我舍不得給他吃,實在是這個家伙太討厭了。要是給他吃,他天天到飯點就來,攆都攆不走。”
梁雙喜問:“他可是村里的貧困戶?”
丁玉貴說:“當然是。可他家不開伙,上級給的補貼,送的米面油不少呢?!?/p>
梁雙喜望望丁玉貴,又望望張朝營,語重心長地說:“你為什么不自力更生呢?”
張朝營突然舉起拳頭,大聲說:“自力更生,艱苦奮斗!”
梁雙喜心中一喜,說:“對!自力更生,艱苦奮斗!這個道理你既然懂,何不……”
還沒等梁雙喜說完,張朝營轉身就跑了,邊跑邊繼續(xù)舉著拳頭高喊:“自力更生,艱苦奮斗!自力更生……”
丁玉貴說:“甭管他,他就是個傻子。來,咱們繼續(xù)喝酒……”
第二天早晨,梁雙喜被一陣凄婉的“哭聲”驚醒了?!翱蘼暋睍r而凄切,時而哀怨,時而悠長,時而虔誠,時而悲壯,時而執(zhí)著,經久不息,綿延不絕,透著一種深切的幽怨和訴求,擾人魂魄,令人心悸。他趴在床上仔細聽,這聲音來自當?shù)貍鹘y(tǒng)的樂器——嗩吶,是只有死人時才吹的有名的喪曲《大出殯》。他猛地一驚,難道是誰家死人了?他來不及多想,就從床上爬起來,才感到頭暈目眩,胃也刺拉拉地疼。想了想,大概是昨晚在丁玉貴家喝了杏酒的緣故,梁雙喜出屋,向喪曲傳來的方向走去。
崖上的道路溝壑縱橫,清晨的空氣清爽舒暢,一種似雨非霧的東西如同濕漉漉的灰紗在他面前飄來拂去。長夜里被露水滋潤的花草樹木散發(fā)著清新的味道,滋潤著他的肺腑,讓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和恬怡。不知走出去多遠,道路驟然被一道天然的溝壑隔斷,一座用鐵鏈和木板搭建的浮橋橫亙在他面前,順著茂草覆蓋的崖畔往下看,溝底流淌著一條玉帶般略帶渾濁的河水。嗩吶聲來自對面一座巍峨陡峭的崖壁上。梁雙喜舉目觀看,影影綽綽看見吹嗩吶的居然是個十多歲的少年。那少年大概也看到了他,便不吹了,彎腰撿起一塊石頭朝他扔過來。這大大出乎梁雙喜的意料,他沒想到少年會拿石頭扔他,便迅速朝后躲去,而終究因為距離太遠,石頭帶著一股冷風落在了山澗里,嚇了他一跳。待回過神來,再抬頭看那少年,卻已不見了蹤影。
梁雙喜有些悵然,想從浮橋上走過去,可他從沒見過這么高這么窄的浮橋,于是有些害怕,便觀察了一下四周,發(fā)現(xiàn)這里到處都是山峰,一座連著一座,詭異奇譎,景色秀美,便想拍幾張照片發(fā)個朋友圈,可拿出手機,才想起此地沒網絡。
回到村委會,丁玉貴叼著一支煙在門口等他,見他下半截褲子都濕了,皮鞋和衣服上還沾有星星點點的泥巴,感覺到好奇,便問:“你干什么去了?”
梁雙喜說:“出去溜達了一會兒?!?/p>
丁玉貴微笑著說:“你要在這兒待三年呢,有你溜達的。”
進到屋里,梁雙喜打算把臟衣服換掉,丁玉貴瞅了瞅四周說:“你還缺什么東西,盡管到劉梅店里去買,她那兒啥東西都有?!?/p>
劉梅就是開小賣部的那個女人。昨晚吃完飯,丁玉貴在那里打了一宿麻將。
聽丁玉貴這樣說,梁雙喜不禁朝爐灶旁看了一眼,米面油之類的東西都沒有。好在院里有個菜園,豆角、黃瓜、辣椒什么都有。丁玉貴說這菜園是喬運生弄的,他吃菜盡可以從里面摘。
換好了衣服,梁雙喜說:“召開個村民大會吧,我與村民見個面,彼此交流一下也好開展工作?!?/p>
丁玉貴眼圈發(fā)紫,打著哈欠說:“村民大會我看就算了,即使通知了也不會有多少人來?!?/p>
梁雙喜忙問:“為什么?”
丁玉貴說:“你不了解情況,咱們崖上村除了你看到的這個崖中村,還有崖南村和崖北村,因住得分散,距離相當遠,要都聚在一起相當不容易?!?/p>
梁雙喜沒在農村工作過,有點兒犯難,說:“那怎么辦?我都不認識,怎么開展工作?”
丁玉貴卻笑了:“依我看,先開個黨員會,一是歡迎你這個第一書記上任,二來黨員差不多都住在附近,好召集?!?/p>
梁雙喜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就點頭同意了。
丁玉貴接連打了幾個電話后,對梁雙喜說能來的都通知了,他回家吃早飯,等一會兒再來。梁雙喜去小賣部買了米面油和一些日用品,為長期在這里生活作準備,早餐他只喝了袋牛奶吃了一個面包,就坐在村委會等前來開會的黨員。通知的是上午十點開會,可都快十點半了,才稀稀拉拉來了十幾個人,其中包括丁玉貴和劉梅。
點名的時候,村里二十五名黨員只來了十五名,且都是老弱病殘,沒一個年輕的。梁雙喜問其他黨員呢?丁玉貴說除了老支書趙春亮,其他人都外出打工了。讓梁雙喜感到意外的是,劉梅不僅是黨員,還是村里臨時的扶貧專干。她坐著輪椅,從檔案柜里抱出一摞裝訂整齊的臺賬,放在梁雙喜面前的桌子上說:“這是我和喬書記一起整理的扶貧檔案,你先了解一下情況?!?/p>
梁雙喜一頁頁仔細翻看,資料上顯示:崖上村由崖南、崖北、崖中三個行政村合并而成,共369戶1893人,其中貧困人口267戶1213人,是臥佛嶺鄉(xiāng)最偏遠的高寒村,因人們都居住在山崖之上,經濟條件十分落后,基礎設施薄弱,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村。
喬運生掛職擔任崖上村第一書記近三年時間,根據崖上村積貧積弱的現(xiàn)狀,攻堅克難,疏通了崖上通往山外的道路,建立了3KW戶用光伏電站,開山鑿井,徹底改變了崖上村無路、無自來水、無電的歷史。
在貧困戶登記名單里,梁雙喜看到了張朝營的名字,在貧困戶基本信息欄中,張朝營的資料是這樣的:張朝營,男,45歲,大學,殘疾智障,喪失勞動能力。家里有耕地3畝,住房40平方米。致貧原因:因殘疾自身發(fā)展動力不足。脫貧訴求:殘疾救助,保證基本生活。
昨晚在丁玉貴家,梁雙喜見過張朝營,對他印象深刻。讓他疑惑的是這么有學問的人,怎么就成了一個傻子?昨晚梁雙喜就問過丁玉貴,丁玉貴卻顯得很不耐煩,說你別總提那個傻子,好好喝我們的酒。既然丁玉貴不愿意說,梁雙喜也就沒再多問。他想自己在崖上村還會待很長一段時間,早晚會弄清楚的。但現(xiàn)在不同,既然張朝營是貧困戶,梁雙喜就要第一時間熟知他的情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于是問大家:“這個張朝營是怎么回事?既然成了貧困戶,就應該有資金補助,他怎么還在討飯?”
“他不是傻嗎?給多少錢也不夠他花?!庇腥苏f。
梁雙喜問:“他不是大學畢業(yè)嗎,是怎么傻的?”
來的都是老黨員,又在同一個村,應該知道張朝營的情況,可他們似乎都回避這個話題,訕訕地笑著望向劉梅,梁雙喜也就隨著眾人的目光望向劉梅。劉梅臉泛紅,有些惱怒地說:“你們看著我干嗎?怎么回事難道你們不清楚?”
話雖這樣說,可梁雙喜還是從劉梅臉上看出一種異樣,難道張朝營的傻跟劉梅有關?正想著,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進來一個三十多歲戴眼鏡的瘦高男人,他朝眾人掃了一眼,目光落在了梁雙喜身上,說:“你是新來的扶貧書記?”
梁雙喜沖他點點頭說:“你是……”
還沒等瘦高男人答話,丁玉貴就從座位上站起來說:“廣義,你怎么來了?”
叫廣義的人說:“來找你們村領導呀,我的工資什么時間發(fā)?我爸還等著用錢救命呢。”
梁雙喜把臉轉向丁玉貴,問:“村里怎么會欠他的錢?”
丁玉貴忙介紹:“這是村支書的兒子趙廣義,高中畢業(yè),也是咱們村聘用的民辦教師,村里欠著他半年的工資?!?/p>
梁雙喜很詫異,問:“你們村怎么還有民辦教師?國家不是早就取消了嗎?”
丁玉貴說:“是早取消了,可崖上村天高皇帝遠,沒有老師愿意來呀!即使是公派教師,在這里沒有待過兩年的,嫌這里條件艱苦,不是托人調走了,就是辭職不干了。為了孩子們能夠上學,村里也是沒有辦法,只好聘請人了。現(xiàn)在村小學除了已經退了休的楊春蘭老師還在義務教學外,就是廣義了,他要是不教,村小學就得停課??纱謇餂]收入,沒錢給他開工資呀!”
梁雙喜想了想,問廣義:“你爸得的什么?。繃啦粐乐??”
廣義說:“癌癥,動過手術了,正在進行后期化療?!?/p>
梁雙喜說:“你爸不是有醫(yī)保嗎?再加上大病救助,應該花不了多少錢吧?”
廣義瞅瞅丁玉貴說:“我爸沒有醫(yī)保,看病的錢都是從親戚鄰居那里借的?!?/p>
梁雙喜吃了一驚,說:“怎么會沒有醫(yī)保呢?新農合都實行好多年了呀!”
丁玉貴接過話茬:“是,可村民們一聽說要交一百多塊錢,不,現(xiàn)在二百多了,都退縮了,說有這錢,還不如買酒喝呢,村里沒幾個人交的?!?/p>
梁雙喜覺得自己既然擔任了這個第一書記,碰到這種事就不能不管,便問廣義:“村里欠你多少錢?”
廣義瞄了一眼丁玉貴,又迅速低下頭,不停地搓著手。最終,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回答道:“原來說好的每月一千,半年六千整?!?/p>
梁雙喜站起來,從褲兜里找出一個皮夾子,掏出一張銀行卡,又在一張紙上寫了一串數(shù)字,遞給他說:“這是我的工資卡和密碼,你找家銀行把工資取了,好好給老支書瞧病?!?/p>
廣義急忙擺手,說:“這怎么能行,我怎么能用您個人的錢呢?錢是村里欠的,我只能向村里要?!?/p>
梁雙喜說:“村里不是沒錢嗎?我現(xiàn)在是村里的第一書記,讓你拿你就拿著,就當我替村里墊付的。不過,給老支書看病是一方面,千萬不能耽誤了給孩子們上課?!?/p>
廣義雙眼泛著淚光,說:“這個是一定的!”但面對梁雙喜遞過來的銀行卡,他還是有些猶豫。
丁玉貴卻一把從梁雙喜手里搶去銀行卡和寫有密碼的紙,拍在廣義手里,說:“這錢,梁書記讓你拿你就拿著,哪這么多廢話!”頓了一下又說,“要不你再多取點兒錢,梁書記剛來,我們抽不開身去看你爸,你就代表村委會,給你爸買點兒東西,略表一下我們的心意。祝他健康長壽,早日康復。”
廣義見梁雙喜滿眼的真誠,又見丁玉貴殷切的目光,就輕輕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偷偷抹了下眼睛,飛快地走了。
廣義走后,丁玉貴又傳達了上級扶貧攻堅的有關文件精神,會就散了。
梁雙喜見時間尚早,就讓丁玉貴陪著他去附近貧困戶家看看,丁玉貴滿口答應了。可去了幾家,都閉門合戶,即使在路上,也沒碰到什么人。原本天是陰沉沉的,還有飄忽不定的霧,現(xiàn)在太陽從云層里露出來,村道上映出兩人長長的影子,又扁又瘦,顯得特別孤單。丁玉貴解釋說,中秋節(jié)馬上到了,村民們大多數(shù)在村南的崖嶺下收莊稼。于是兩人就朝南嶺下走。
南嶺下是一面斜坡地,云層一樣從地面飄上來,與崖南村的土地相對應,形成了兩個天然的扇面。丁玉貴說這是崖上村最集中的土地,其余多是山林和果樹,果類以杏為主。兩人順著崖畔往下走,果然看見不少人在地里忙活??墒且豢茨乔f稼,梁雙喜不由皺緊了眉頭。原本就貧瘠的土地上只種著零星的玉米和大豆,少許的還種著山芋。田埂和地連成了一片,荒草到了齊腰深,到處是枯黃一片。
梁雙喜指著坡下問丁玉貴:“村里的莊稼怎么都長成了這個樣子?”
丁玉貴說:“現(xiàn)在誰還種莊稼,掙不了幾個錢不說,還累得半死。哪像從前,全家都指望這幾畝地,一年種三季水稻?,F(xiàn)在干旱的天氣越來越多,種水稻的越來越少,改種了玉米和大豆,一年兩季,其余時間地都荒著。即使這樣,到了收獲季節(jié),還是有些人家不愿意收?!?/p>
梁雙喜問:“為什么?到手的糧食干嗎不收?”
丁玉貴說:“一看你就沒在農村待過,不了解農村情況?,F(xiàn)在農村中青年都外出打工了,如果家里沒人收,他們也不愿意回來收,說一季莊稼的收入還不夠他們來回奔波花在路上的錢。你沒聽說過嗎?現(xiàn)在的農村是有姿色的嫁走了,有知識的考走了,有資本的搬走了,留下的是老的、病的、殘的、小的、懶的,還有像我這樣沒本事的,才守著這二畝坷垃頭子吃老本?!?/p>
梁雙喜瞥了丁玉貴一眼,說:“你都當村主任了,還算沒本事?我可知道,現(xiàn)在村干部可是按月發(fā)工資的。”
丁玉貴嘿嘿笑:“發(fā)工資不假,但除去婚喪嫁娶人情禮節(jié),還不夠喝酒的?!?/p>
梁雙喜問:“農村的禮金很重嗎?”
丁玉貴說:“差不多兩三百塊錢吧,關系好的或是近親也有拿得多的?!?/p>
梁雙喜知道,近年來國家在農村移風易俗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但還是剎不住“彩禮風”、“隨禮風”,家里哪怕沒錢也要互相攀比,并且這種風氣在一些地方還愈演愈烈,就嘆口氣說:“這種事你作為村主任,可不能帶頭。”
丁玉貴說:“我不帶頭行,可我得隨禮呀,我得去幫忙呀,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家有事我要不出頭露面,人家還不得罵死我,下回誰還選我呀?”
梁雙喜知道丁玉貴說的是實話,在中國啥事都講個人情,尤其是農村,面子大于天,看來這還真不是一兩天能夠解決的問題。
在梁雙喜的印象里,秋日的玉米地應該是一片連著一片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玉米穗更是碩大金黃的,而這里的卻是棵黃穗小,標準的營養(yǎng)不良。在地里干活的也都是比他年長的老人。梁雙喜和丁玉貴在田埂上一出現(xiàn),就有人遠遠地跟他們打招呼,確切地說,主要是跟丁玉貴打招呼,他們不認識梁雙喜。丁玉貴趁機介紹了梁雙喜,一聽說是新來的扶貧干部,村民們便都主動地圍攏來,很客氣地跟他打招呼。說到扶貧,他們自然提到了喬運生,都夸他是位好干部,為人謙和,處事穩(wěn)妥。梁雙喜發(fā)現(xiàn)他們在說喬運生的時候,不是隨便說說的,而是帶著很深厚的感情。梁雙喜自然了解喬運生,村委會至今還掛著他的照片,雖然有些老相,卻精神、睿智。于是,梁雙喜的腦海里又閃現(xiàn)出喬運生的形象,想“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自己會給老百姓留下什么印象呢?
牛紅英來了,來得沒有一點兒征兆。
這天,梁雙喜正在村委會院里修理一輛摩托車。摩托車是喬運生的,已經很破舊了,自打他犧牲,再也沒有人動過這輛摩托車,梁雙喜要經常走村串戶,沒輛車不行,于是打算修好了自己用。正修得滿頭大汗時,門口突然來了輛出租車。從車上下來一個身高體胖衣著樸素的女人,女人一下車,就高聲喊:“梁喜子,快過來搬東西!”
喜子是梁雙喜的小名。聽到呼喊,梁雙喜沖出來,一看是牛紅英,滿臉驚喜:“你怎么來了?”
牛紅英一邊從出租車里往下拿東西,一邊說:“來看你呀!”
梁雙喜雙手油污,就用胳膊肘蹭了一下臉上的汗說:“你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一點兒準備都沒有?!?/p>
“要什么準備?我提前說,你能同意嗎?”
梁雙喜嘿嘿笑,但當看見牛紅英帶的東西里面還有行李以及大堆的女性用品時,就有些吃驚地問:“你帶這么多東西做什么?”
“用呀!”牛紅英說,“反正不是拿來給你扶貧的。”
梁雙喜了解牛紅英,做事像個男人,雷厲風行,喜歡先斬后奏,便問:“你打算住多久?”
牛紅英說:“你住多久我就住多久?!?/p>
“你不打算走了?”梁雙喜說,“我是來扶貧的,可不是來旅游的。”
牛紅英說:“我也是來扶貧的呀!”
“你扶什么貧?”梁雙喜有些摸不著頭腦。
“扶你呀!”牛紅英的話音剛落,周圍看熱鬧的人群就一陣哄笑。
梁雙喜的臉騰地一紅。牛紅英向來快言快語,他也是沒有辦法。
沒結婚前,牛紅英和梁雙喜兩家是鄰居,兩人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學,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后來,梁雙喜警校畢業(yè)后當了警察,牛紅英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分到縣醫(yī)院工作,兩人暗生情愫走到了一起。婚后不久,牛紅英生了女兒,可梁雙喜的母親不幸生了重病,梁雙喜的父親也是一名警察,母親和女兒無人照看,牛紅英就主動辭職做了家庭主婦?,F(xiàn)在,母親的病好了,父親退休了,女兒也考上大學了,牛紅英在家待不住,就跑來說要幫助梁雙喜扶貧。
牛紅英的到來讓梁雙喜心里很溫暖,但村委會是辦公的地方,兩口子住在里面有些不合適,就想在村委會旁邊搭個簡易房。正在這時接到局里通知,要堅持發(fā)展新時代“楓橋經驗”,全面創(chuàng)建“楓橋式派出所”,在村里推行“一村一警”,要在村里建警務室。鑒于臥佛嶺鄉(xiāng)派出所民警少,警力嚴重不足,局里要求梁雙喜既要扶好貧,又要擔當起民警的責任。這也就是說,梁雙喜除了扶貧書記這個身份,還兼任崖上村警務室民警。
沒幾天,局里派人按照統(tǒng)一標準把警務室建好了,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梁雙喜想給牛紅英申請個輔警的身份,兩口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警務室開展工作。但牛紅英沒同意,她說:“增加一個輔警編制,政府就多一份開支,不如把這筆錢用在扶貧上?!?/p>
梁雙喜說:“輔警待遇是專項開支,即便你不用,錢也不會用在扶貧上?!?/p>
牛紅英白了他一眼,說:“那我也不想用這筆錢。我有胳膊有腿,要自食其力,不想占這個編制。不過你放心,該輔助你的我一樣活不少干?!庇谑牵涍^局領導同意,兩口子把行李搬進了警務室,吃住都在那里,臨時安了一個“家”。
崖上村有座山,叫鷹嘴山,山不高,卻秀美。據說山上有上千種中藥材和蘑菇菌子竹筍之類的東西,是全村賴以生存的“聚寶盆”。
山腳下住著十幾戶人家,這天,梁雙喜去那里訪問貧困戶,走進山林,頓覺神清氣爽。有鳥兒在枝頭追逐鳴叫,有溪水在溝壑涓涓流淌,青山碧水,多么美麗的畫面!
梁雙喜來到一貧困戶家,口渴難耐,便討了碗水喝,誰知剛喝下一口就噴了出來。這家就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大爺在,他問:“怎么,這水不好喝?”
梁雙喜皺著眉頭,說:“咋這么苦啊!你放什么東西在里面了?”
“沒放什么呀!”老大爺很鎮(zhèn)定,湊上前接過碗,抿了一口,說:“不苦呀!”
“怎么可能?”梁雙喜把碗從老大爺手里重新要過來,又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依然是苦澀難耐,就問,“這水是從哪里來的?”
老大爺指著門前不遠的一條波光粼粼的溪水說:“我們這十幾戶全都吃那水。”
梁雙喜跑過去,掬起一捧水,用舌頭舔一下,同樣苦澀得難以下咽,仔細瞧那水底,竟然有奶漿一般的沉淀物,便知道水受污染了。于是他沿著溪水往上游走,尋找污染的源頭。
走了大概一公里,在密林處,一座石灰窯赫然出現(xiàn)在梁雙喜面前。他一下便明白了那水是怎么回事。再看石灰窯背后的青山,樹木被砍伐,一大片石頭裸露在外面,而一塊山體已遭破壞,看上去像貼了一張狗皮膏藥,與周圍的美景極不相稱。
在石灰窯旁邊,有五六個壯漢正在那里裝車,梁雙喜走過去,假裝鎮(zhèn)定地和他們打招呼:“大伙都忙著呢!”
那幾個壯漢一看是梁雙喜,轉身拔腿就跑,跑了幾步意識到不對,因為梁雙喜沒穿警服,看上去也沒平時那么威風,就都停住腳,轉身把他團團圍住。梁雙喜笑著對他們說:“你們誰是窯主?”
“我是!”
聲音是從距離石灰窯不遠的一間茅草屋傳來的,接著從里面走出一個膀大腰圓身材異??嗟膲褲h。梁雙喜抬頭一看,是村里有名的刺兒頭馬彪。
馬彪自幼頑劣,父母和村里人誰也管不了他,十幾歲就輟學混跡社會,多次因惹事被關進“籠子”,現(xiàn)在他竟然在違禁的地方燒窯,實在是出人意料。
梁雙喜剛來崖上村就聽說過他,打過幾次照面,卻沒有說話。從他的言行舉止可以看出他仿佛對警察很是仇視。梁雙喜問:“這窯是你開的?”
馬彪晃蕩了一下膀子說:“是呀,怎么啦?”
梁雙喜盡量使自己的臉上保持著笑容:“山是國家資源,你開石灰窯有開采證嗎?”
馬彪又晃蕩了一下膀子說:“這是我家山,想怎么開就怎么開,要什么開采證?”
梁雙喜見馬彪不停地晃膀子,這才看清,他兩條胳膊上各刺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便又笑著說:“這山是國家的,怎么會成了你家的呢?”
馬彪嘿嘿冷笑兩聲:“你還別不相信,不信你問他們?!闭f著沖另外幾個壯漢一指。
“就是他家的嘛!”另外幾個壯漢隨即附和。
在他們爭先恐后的議論聲中,梁雙喜聽明白了。原來為了好管理這山,村里按戶都承包給了村民。這片山林的確是承包給了馬彪家,他便理所當然地認為,既然分給了他家,就是他家的私有財產,所以才敢肆意妄為。
梁雙喜意識到,他們把承包權當成了產權,看來還是缺乏法律知識,便說:“村里把這片山林承包給了你家,只是讓你管理,沒有讓你任意破壞呀!何況,山林永遠屬于國家集體財產,私人是無權進行處置的。”
馬彪把手一擺,說:“你說的那些大道理我都不懂,不過你說我搞破壞我卻不贊成。你說我破壞什么了?我建窯還不是為了讓老百姓使用石灰方便,為了他們好。”
梁雙喜聽了直想笑,他倒把非法開采搞成為老百姓服務了,就耐心地給他解釋:“你建窯方便老百姓是好事,但要辦理合法手續(xù),政府讓你建才能建,不讓你建就是違法。你說沒破壞什么,你看,這片樹林你毀壞了吧,山也炸了個坑,影響了整體美觀不說,還破壞了周圍環(huán)境,污染了水資源……”
“夠了!”梁雙喜還想說下去,卻突然被馬彪打斷,“你是叫梁雙喜吧?”
梁雙喜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下意識地回答:“是呀,怎么了?”
“你來我們村不好好扶貧,想整什么幺蛾子?”
梁雙喜依舊笑著說:“瞧你這話說的,我是在給你講道理。你忘了,我除了扶貧,還有另一個身份,就是人民警察?!?/p>
馬彪說:“什么狗屁道理,我聽不懂。你是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像你這種人我見多了,穿身警服就自認為代表國家了。識相的就少管閑事,趕快給我滾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說著,他沖梁雙喜晃了晃鐵錘一般的拳頭。
梁雙喜見馬彪態(tài)度強硬,又不聽勸,就拉下臉說:“要是這樣,我就無話可說了。我限你三天之內把窯拆了,恢復山林原來的模樣,否則后果自負?!闭f完轉身走了,背后傳來馬彪惡狠狠的聲音:“我就不拆,看你能怎么著!”
下山時,又經過那十幾戶人家,梁雙喜想找那位老大爺說水被石灰污染的事,可到了門前,鐵將軍把門,不知道老大爺去了哪里,便只好悻悻地往回走。
回到警務室,牛紅英正在門口曬被子,她瞅了梁雙喜一眼,問:“誰又惹你生氣了,臉拉得比驢臉還長?”
梁雙喜就把馬彪在鷹嘴山上開石灰窯的事說了,牛紅英聽完后說:“這件事你可要慎重,聽說這個馬彪可不好惹。”
梁雙喜說:“我是警察,豈能怕他?何況習總書記說‘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我現(xiàn)在想的不是他好不好惹,而是怎樣讓他改邪歸正,靠勤勞發(fā)家致富,不再干這損人利己的事?!?/p>
又過了三天,梁雙喜聽說馬彪不但沒將石灰窯關閉,還開始燒新窯了。他沉不住氣了,去了趟鄉(xiāng)派出所,又去了趟鄉(xiāng)政府,當天就來了一批人將石灰窯給查封了,馬彪也被抓了。
半個月后的一個深夜,警務室的窗玻璃被人給砸了,梁雙喜跑出來,只見一個飛快逃竄的黑影。
第二天,梁雙喜找到馬彪說:“你想靠自己的雙手致富嗎?”
馬彪瞪著他,說:“你什么意思?”
梁雙喜讓馬彪跟他走。馬彪不知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遲疑了一下,還是跟在了他的屁股后面。
他們來到村北的一個池塘邊,梁雙喜指著水面說:“你想養(yǎng)魚嗎?”
馬彪愣了一下,說:“想呀,可我沒技術呀!”
梁雙喜說:“沒技術可以學嘛!我和村里已經說好,準備把這個池塘承包給你,你愿不愿意呀?”
馬彪緊盯著梁雙喜那張干瘦的臉,見他不是在開玩笑,就很爽快地答應:“愿意呀!原來我想在這池塘里養(yǎng)魚,可村里怕我瞎胡鬧就沒答應?!?/p>
梁雙喜微笑著說:“現(xiàn)在承包給你,你會胡鬧嗎?”
“不會,不會?!瘪R彪忙不迭地說。
次日,馬彪帶了一幫人上山,把石灰窯給拆了,盡量讓山林恢復了原貌,然后帶來一塊玻璃對梁雙喜說:“俺爹讓俺無論如何要親手把這塊玻璃給你安上?!?/p>
梁雙喜說:“你爹……”
馬彪說:“就是給你苦水喝的那位老人,其實我們根本不喝那溪里的水,是他想拆我的臺……”
梁雙喜撓了一下頭皮,恍然大悟。
崖上村窮,貧困戶多,但最窮的當數(shù)“鵪鶉王”。
“鵪鶉王”是一個人的外號,他的真名叫劉保全,可村里沒有一個人喊他的名字,都叫他“鵪鶉王”。時間久了,就連他也差不多把自己的真名給忘記了。
劉保全之所以成為“鵪鶉王”,據說還有一段離奇的故事。
在劉保全還沒成為“鵪鶉王”之前,好打鳥,先是用土銃。崖上村樹林多,鳥的種類也多,土銃裝的是霰彈,一槍能打好幾只,人人幾乎都能做到。別人打鳥是為了送往一些野味店換倆錢或是自己打牙祭,而劉保全打鳥純粹是為了消遣。為了顯示自己打槍技術水平高,劉保全改用了氣槍,且做到了百發(fā)百中,彈無虛發(fā)。后來,國家對槍支進行了管制,同時也為了保護鳥類,村里的土銃和氣槍全部被沒收。沒有了槍支想打鳥比登天還難,可這難不住劉保全,他用梨木做了一把彈弓,用石子照樣能把不少鳥打下來。
后來,被看管林木的護林員發(fā)現(xiàn),將他扭送到了派出所,被治安罰款五百元,拘留了三天,他再也不敢用彈弓打鳥了。
不打鳥的日子劉保全很頹廢,但很快他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目標和樂趣。
崖上村土地貧瘠,多數(shù)地里種棉花和小麥,這就引來了很多鵪鶉。在崖上村一帶,鵪鶉不算是保護動物,村民把鵪鶉當作家禽,便很少有人問津。于是,劉保全每晚都在莊稼地里拉一張網,第二天準能收獲幾只鵪鶉。
劉保全逮鵪鶉卻并不吃鵪鶉,他把鵪鶉當作寵物養(yǎng),整天把在手里或是裝在專用的籠子里掛在褲腰帶上,形影不離。就這樣,他把出了幾只爭強斗狠的鵪鶉。在崖上村一帶,素有斗鵪鶉的風俗,便有人專門來找劉保全斗鵪鶉,斗來斗去,無不大敗而歸。斗敗了別人,對方就請劉保全吃一頓飯。久而久之,他名聲在外,成了遠近聞名的“鵪鶉王”,同時也養(yǎng)成了他好吃懶做游手好閑的習慣。
人常說,農民的幸福無非就是“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按說他家是有七八畝地的,可大多都荒著,種的那兩三畝地也就剛夠溫飽。家里也曾經養(yǎng)過一頭牛,但因為他懶,冬天里牛沒啥東西吃,就掙脫韁繩跑了,第二天找到時早已經活活凍死在雪地里了。老婆嫌他沒本事,扛不起一個家,一氣之下帶著孩子回了娘家,鬧著要離婚。他也懶得把他們找回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也沒了。
梁雙喜來崖上村扶貧,最頭疼的就是他。記得第一次去他家,他正坐在墻角一邊曬太陽,一邊在衣服上捉虱子,身邊放著鵪鶉籠子。梁雙喜走到他跟前時,他并沒理會,而是把捉到的虱子放進嘴巴里咬得咯嘣響。梁雙喜盯著他看了半天,說:“你的衣服不洗嗎?長這么多虱子?!?/p>
劉保全說:“洗那干啥,洗了過幾天還不是照樣臟嗎?”
劉保全說:“洗那干啥,洗了過幾天還不是照樣臟嗎?”
梁雙喜說:“洗了起碼不長虱子呀!你不難受嗎?”
劉保全又把一只虱子放進嘴里,翻著眼皮說:“再難受也是我身上長的?!?/p>
梁雙喜覺得一陣惡心。聽村里人說,近四十年,劉保全一直待在這山溝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一堆扶不上墻的爛稀泥,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之后,梁雙喜又去過他家?guī)状?,送去扶貧資金,勸他振作精神,發(fā)家致富,然后把老婆孩子接回來,好好過日子。可劉保全連眼皮也懶得抬,要么繼續(xù)捉虱子,要么趴在地上用一根火柴棍挑逗籠子里的鵪鶉,任憑梁雙喜磨破了嘴皮子也毫無反應,弄得梁雙喜實在沒趣。
這天,梁雙喜又找到劉保全,說:“聽說你養(yǎng)的鵪鶉挺會斗?”
劉保全家里雖然很窮,卻養(yǎng)了十幾籠的鵪鶉。此時,他正在給鵪鶉喂小米,聽了梁雙喜的話,臉上露出一絲自豪,說:“是呀,我這籠里的鵪鶉隨便拿出一只,十里八村無有敵手?!?/p>
梁雙喜順勢說:“既然你這么喜歡鵪鶉,為啥不大量飼養(yǎng)呢?既能滿足你的喜好,又能發(fā)家致富……”
“停!”梁雙喜的話沒說完,就被劉保全擺手打斷。他臉上露出一絲鄙夷,“我養(yǎng)的鵪鶉主要是用來斗的,而不是吃的?!?/p>
梁雙喜故意問:“這有什么區(qū)別嗎?”
劉保全說:“斗鵪鶉是一種高雅的娛樂,是要用心血來培養(yǎng)的,而養(yǎng)普通的鵪鶉不過是落個口食之快,毫無技術含量可言?!?/p>
劉保全養(yǎng)鵪鶉倒養(yǎng)出境界來了,這讓梁雙喜哭笑不得,卻又無力反駁,便說:“我有一個朋友既養(yǎng)斗的鵪鶉,也養(yǎng)餐桌上吃的鵪鶉,也沒見得有什么沖突呀!”
劉保全不屑地說:“他養(yǎng)的鵪鶉豈能和我的相提并論!”
梁雙喜笑著說:“既然你不服,我就讓他來,你們斗一斗?”
“好?。∧慵s他來?!眲⒈H难劬﹂W過一絲少有的亮光。
“萬一你斗輸了呢?”梁雙喜笑瞇瞇地問。
“你說什么?我沒聽清?!眲⒈H讯湄Q起來。
“我是說,萬一你斗輸了呢?”梁雙喜又重復了一遍。
“怎么可能!我可是遠近聞名的‘鵪鶉王?!眲⒈H茏载?。
梁雙喜說:“你是‘鵪鶉王,我那朋友也是‘鵪鶉王,我聽說在他們那一帶也非常有名。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萬一你要是輸了怎么辦?”
劉保全摳了一下眼屎,哼哼了兩聲,說:“我就拜他為師!”
“說話算數(shù)?”
“板上釘釘!”
兩人擊了掌,事情就這么定下了。
過了幾天,梁雙喜果然領了個人來,那人六十出頭,長得慈眉善目,說話也十分溫和,自我介紹姓李。
劉保全平日高傲慣了,一般他根本不把來找他斗鵪鶉的人放在眼里,對待這位老者也同樣如此。
“聽說你也是‘鵪鶉王?”他略帶譏諷地問。
老者笑說:“那是別人高抬而已,我不過是個養(yǎng)鵪鶉的?!?/p>
見老者只是衣著干凈些,和平常人根本沒有任何區(qū)別,劉保全便又平添了些許傲氣。
既然是來斗鵪鶉的,兩人就沒再客套,各自拿出自己的鵪鶉,在梁雙喜的見證下開始相斗。但讓劉保全怎么也沒想到的是,他的第一只鵪鶉還沒戰(zhàn)上幾個回合,就被老者的鵪鶉啄瞎了一只眼睛,落荒而逃。
劉保全的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按說他已經輸了,可他性格好強,怎肯就此罷手,征得老者同意后,又精心挑選了一只,可還是沒有幾個回合,也是慘敗。最后,老者讓他把能斗的鵪鶉全部拿出來,一起和他的鵪鶉爭斗。劉保全平生第一次被人小瞧,他沒按老者的要求做,而是又精心挑選了一只,繼續(xù)和老者的那只鵪鶉爭斗。兩只鵪鶉上下翻飛,足足斗了三個小時。最終,雖然還是以劉保全的鵪鶉戰(zhàn)敗而告終,但老者的鵪鶉也傷痕累累。
自此,劉保全從崖上村失蹤了,除了梁雙喜夫婦,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三個月后,劉保全又回來了,說是梁雙喜替他聯(lián)系了一家養(yǎng)殖鵪鶉的企業(yè),并簽訂了協(xié)議,自己一分錢不用掏,可以領養(yǎng)幾千只鵪鶉幼苗,出籠后,按數(shù)量返回“撫養(yǎng)費”。不久,在梁雙喜的幫助下,他把老婆孩子也接了回來。自此,劉保全仿佛變了一個人,整天悶在家里一門心思養(yǎng)鵪鶉,見了人也是樂呵呵的。人家再喊他“鵪鶉王”,他就十分慚愧地翻開手機,指著上面的一位老者說:“人家才是真正的‘鵪鶉王,在他面前,我什么也不是?!?/p>
劉保全后來才知道,那位老者是全市聞名的養(yǎng)鵪鶉的企業(yè)家,養(yǎng)了一輩子鵪鶉,也斗了一輩子鵪鶉。
他那天帶來的鵪鶉名叫“鐵嘴”,世間少有,劉保全以前只是聽說,見都沒見過。
那位老者是牛紅英的遠房親戚。
來崖上村沒多久,牛紅英發(fā)現(xiàn)崖上村沒有衛(wèi)生室,看病要到二十里外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路遠不說,不少人因患病沒得到及時治療而落下終身殘疾,還有的人家因瞧不起病,亂用中草藥和土偏方喪了命,這讓她心痛不已,于是決定開一家私人診所。
牛紅英想開診所,便征求梁雙喜的意見。梁雙喜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說:“你能行嗎?”
牛紅英大嘴一撇:“你別小瞧人,我可是醫(yī)學院畢業(yè)的,有行醫(yī)資格證呢。”
梁雙喜一拍腦袋:“我怎么把這茬兒給忘了?!?/p>
牛紅英說:“是你不上心?!?/p>
開診所村里自然支持,于是挨著警務室又搭建了一間簡易房,經過一番運作,診所終于開門營業(yè)了。
診所一開張,就有很多村民來看病,但讓牛紅英為難的是,病是看了,可村民大多無錢支付醫(yī)藥費。牛紅英知道,崖上村窮,已經把藥價壓到最低了,本來開這個診所她也不是為了掙錢,只要能保本就行,但沒想到崖上村會這么窮。村民付不起醫(yī)藥費,但病不能不看,牛紅英不是一個見死不救的人,便只好讓村民賒欠著,幾個月下來,入不敷出,弄得她騎虎難下。
這天晚上,牛紅英在床上輾轉反側,唉聲嘆氣,攪得梁雙喜也睡不踏實,便坐起來說:“我給你出個主意怎么樣?”
“啥主意?”牛紅英一骨碌爬起來問。
梁雙喜給牛紅英出了這樣一個主意:崖上村山多,中草藥多,幾乎遍地都是,讓村民上山去采藥,她來收購,然后賣到城里的中醫(yī)院。村民有了錢,自然不會拖欠醫(yī)藥費,還能帶領村民脫貧致富,兩全其美。
牛紅英聽了喜上眉梢,狠親了一口梁雙喜的臉,說:“還是你聰明。”
牛紅英按照梁雙喜的方法一試,果然受到村民的歡迎,紛紛上山采藥,牛紅英便把這些藥送進城里加工,很快扭轉了診所虧本的局面。
可是這一天,由于連日操勞,牛紅英自己也病倒了,偏巧梁雙喜為貧困戶危房改造的事,去鄉(xiāng)里跑資金,幾天沒回來,牛紅英也沒給他打電話,拖著病體繼續(xù)給村民瞧病。直到她體力不支,暈倒在診所里,才有村民通知了梁雙喜。梁雙喜急匆匆地趕來,看見牛紅英躺在床上,臉色煞白,忙問她怎么樣了。牛紅英虛弱地說:“沒事,就是累的,歇一歇就好了?!?/p>
梁雙喜伸手摸了一下牛紅英的額頭,見她沒發(fā)燒,像是真沒多大事,方才安心。
這時,門外傳來喧囂聲,梁雙喜開門一看,見不少村民送來雞蛋、牛奶、花生等東西,十分感動,剛要推辭,村民卻依次說著“讓牛醫(yī)生好好養(yǎng)病”、“禮物一定要收下”之類的話,然后轉身全都走了。
梁雙喜激動地對牛紅英說:“這是鄉(xiāng)親們對你工作的肯定!”
牛紅英眼含淚水,說:“我肯定不會讓他們失望!”
可面對鄉(xiāng)親們送來的禮物,梁雙喜卻又犯了難,他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好。
牛紅英把他叫到跟前,用指頭戳了一下他的額頭,說:“笨,你不能送給那些貧困戶呀!”
“對呀!”梁雙喜一拍腦袋,咧嘴笑了。
村小學辦公室被盜了。
一大早,廣義就來到警務室報案。梁雙喜問被盜什么了,廣義說:“也沒啥,就是幾本書和一些紙筆。”
梁雙喜松了一口氣,說:“我以為是什么貴重東西呢,原來就這些?!?/p>
廣義說:“但可氣的是,他偷完東西,還在辦公桌上拉了一泡屎?!?/p>
梁雙喜“啊”了一聲,很快就撓撓頭皮說:“這不會是誰搞的惡作劇吧?”
廣義氣憤地一甩手說:“搞惡作劇也沒這么搞的,太氣人了,把學校當成什么了?”
梁雙喜見廣義的臉鐵青,便也重視起來,說:“這事你給丁主任說了嗎?”
廣義說:“還沒來得及說。我路過這里見你在,就先向你匯報了?!?/p>
梁雙喜說:“走,咱們去找丁主任,一起到學校去看看?!?/p>
天尚早,丁玉貴沒在村委會,兩人便往丁玉貴家走,離老遠就看見丁玉貴蹲在門口吃飯,一群雞圍著他咯咯叫。丁玉貴看見兩人走過來,三口兩口吃完手里的烙餅,然后端起一碗稀飯,喝得呼啦呼啦響。兩人走到他跟前時,他已經把稀飯喝完了,端著空碗問:“有事?”
廣義把學校發(fā)生的事又重復說了一遍。話沒落音,就見丁玉貴狠狠踢了一腳圍著他轉的雞,說:“準是金剛那壞種干的??粗?,這次我絕饒不了他!”
雞被丁玉貴踢得亂叫亂飛,空中蕩起一片塵埃。梁雙喜往后退了幾步,甩手扇著灰塵說:“你怎么能肯定是他?”
“在崖上村,除了他沒誰能干出這種缺德事!”丁玉貴的臉上露出一種邪惡的表情。說完,他抹去嘴巴上的飯渣,在身上擦了擦,見碗還在另一只手上端著,便粗聲大氣地喊甘草,讓她把碗拿進屋。聽到喊聲,甘草從鍋屋里跑出來,接碗的時候她沖梁雙喜飛快地瞥了一眼,又低頭轉身進了屋。
來丁玉貴家兩趟,梁雙喜總感覺丁玉貴的媳婦甘草怪怪的,但究竟是哪里怪,一時又說不上來。
金剛家也是貧困戶。
梁雙喜在貧困戶基本資料上看到過,金剛僅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家里有一個癱瘓在床的瞎奶奶,住在崖南村。崖南村青石山夾黃土峁,草都長不好,至今沒有通電,沒有公路,是梁雙喜重點幫扶的村,而金剛家更是他重點幫扶的對象。見丁玉貴行事如此武斷,他不禁有些反感。
這時,廣義在背后拽了拽他的衣服,梁雙喜回頭。廣義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金剛曾經勒死過丁主任家的狗,所以他認為村里啥壞事都是金剛干的?!?/p>
梁雙喜沉默了,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丁玉貴打發(fā)廣義回學校了,然后和梁雙喜一起往崖南村走。在過浮橋時,梁雙喜犯了難。腳一踏上浮橋,橋面便開始搖晃,梁雙喜低頭瞧一眼,只見腳下渾黃洶涌一片,眼暈得要倒栽下去。忙仰頭,又見崖壁陡峭,高不見頂,頓覺耳鳴目眩。忙閉眼,不敢邁步??啥∮褓F卻在搖晃的橋面上如履平地,大步向前走去。梁雙喜定定神,咬牙扶著一邊的鐵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上。
到了崖南村,梁雙喜再也沒能撐住,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臉色蒼白,虛汗直冒。他對丁玉貴艱難地擠出一絲笑說:“我恐高?!?/p>
金剛家住在一片雜草叢生的山坡上,兩人走過一條狹窄的石板路,來到這處不知道哪一年蓋的破茅草屋前。屋頂長滿枯草,有一塊凹陷下去,隨時都有可能倒塌,讓人看著身上直冒寒氣。推開斑駁的木門,屋內幽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土腥味迎面撲來。梁雙喜禁不住鼻腔刺癢,很響亮地打了個噴嚏。屋是三間,兩間放著糧食和雜物,另一間掛著一個熏得漆黑的谷草簾。初疑是牲畜圈,但里面卻傳來人聲:“誰呀?”聲音蒼老沙啞而無力,就像是從陰曹地府傳出來的,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
“是我,嬸?!倍∮褓F挑開谷草簾走進去,梁雙喜也緊跟著進去。
里屋更加陰暗潮濕,一位白發(fā)蒼蒼滿臉褶皺的阿婆裹著一條棉被蜷縮在床上。棉被很新,一看就是扶貧統(tǒng)一發(fā)的。在阿婆床旁邊,還有一張小床,被褥也是新的。屋里沒有幾樣家具,倒是靠東墻上掛著的一支嗩吶引起了梁雙喜的注意。他想起了那天早上聽到的“哭聲”,想起了那個朝他扔石頭的少年,難道他就是金剛?
梁雙喜正想著,忽聽丁玉貴把他介紹給阿婆:“這位是縣里的領導,是咱們村新來的扶貧書記。”
阿婆坐直了身子,伸出雙手,在面前摸索著說:“是扶貧的領導啊,趕快找個地方坐?!?/p>
屋里就一個板凳,丁玉貴謙讓著讓梁雙喜坐了,他則來到小床跟前,一通亂翻后說:“嬸,金剛去哪里了?”
“去放羊了。怎么,他又惹禍了?”阿婆頓時緊張起來。
“沒有,今天我和梁書記是專門來看您的,看您家里還有什么困難沒有?!倍∮褓F撒謊眼睛都不眨一下。
阿婆便松了口氣說:“怎么能總麻煩政府呢!政府已經幫了我們這么多,都不知怎么感謝呢?!?/p>
梁雙喜說:“政府幫老百姓脫貧是應該做的,可扶貧了這么多年,你們家咋還這么窮?”
阿婆說:“還不是我這個瞎老婆子給拖累的。家里除了幾畝地,沒有其他任何經濟來源。金剛年齡小,我這個老婆子又無用,所以把家里弄成這個樣子了。”
梁雙喜沉默了,他知道阿婆說的是實情。
丁玉貴把床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東西,這讓他很惱火。梁雙喜知道他想找的是學校被盜的課本。床上沒有,丁玉貴便趁梁雙喜和阿婆聊天的工夫,又來到外間,把缸缸罐罐都找了個遍,還是一無所獲,就氣急敗壞地朝門框狠踹了一腳,差點兒沒把整個屋子震倒。
從金剛家出來,兩人都有些茫然。山野這么大,不知該到哪里去找金剛,梁雙喜提議:“既然來了,就到各個貧困戶家轉轉,回頭再來找金剛?!?h3>射石子的少年
崖南村人口不多,就幾十戶人家,像零星的棋子散落在各個山坡崖畔。他們又走訪了幾家貧困戶,這些貧困戶家境雖然比金剛家好點兒,但依然貧窮,梁雙喜的心像灌了鉛似的沉重。
繼續(xù)往村里走,斜坡里橫出一片場,晾曬著新收的玉米棒、大豆和谷物。場旁邊有棵大槐樹,樹下臥一石碾,一頭蚱蜢似的黑毛驢起勁地拉著碌碡轉。一個扎藍頭巾的三十多歲的少婦倒退著在場上曬玉米,腰后背露出一塊白嫩的肉直晃人眼睛。四五個老少不等的漢子盯著那塊肉和那婦人調笑,有膽大的漢子不時趁機上前摸一把,惹得眾人一陣哄笑。那婦人也不惱,轉過身用曬玉米的笤帚追打那不安分的人。那不安分的人哈哈笑著跑遠了,又一個不安分的人貼上來,逗來逗去,漢子們的膽子越來越大,竟然像一群饑餓的狼,一擁而上,將那婦人當作獵物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腳開始撕扯她的衣服……梁雙喜頓時火冒三丈,剛想張嘴呵斥住這令人不恥的行為,忽聽耳畔嗖的一聲穿過一粒石子,準確無誤地打在一個漢子的頭上。那個漢子哎喲一聲直起腰,一只手捂著頭大聲罵:“誰他媽射的我?”話音未落,又一個漢子捂著頭,和他發(fā)出同樣的罵聲。其他漢子便都縮回來,茫然地望著那兩個捂頭的男人,那兩個男人都松開手,每人頭上起了一個鵪鶉蛋大的包。漢子們齊轉身,看見了梁雙喜和丁玉貴。
“丁……主任!”那兩個挨石子射的男人以為是丁玉貴干的。丁玉貴也很茫然,愣愣地看著他們。
這時,那婦人才得以起身,迅速從地上撿起腰帶,慌慌地系著褲子。梁雙喜瞧見那婦人的上衣已經完全被撕扯開,露出兩只酥胸,忙把頭轉到一邊,瞧見從一塊巖石后面冒出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孩子赤著腳,光著脊梁,穿著一條肥大的綠色軍褲,褲腿卷到膝蓋,裸露的上身東一塊西一塊長著榆錢大小的花斑癬,小腿上沾滿了泥巴和水珠。在他的身后跟著兩大一小三只羊,最醒目的是他手里拿著一把彈弓。
“金剛,原來是你個狗雜種干的!”那兩個挨石子射的漢子這才明白過來,一起怒罵著向那孩子撲去。那孩子并無半點兒慌張,從褲兜里摳出一粒石子,抬起手,彈弓又對準了那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被鎮(zhèn)住了,一邊謾罵一邊往后退。
當然,此時丁玉貴也看見了金剛,可他沒像那兩個漢子那般莽撞,而是看著金剛凸起的瘦胸脯說:“是金剛呀,你過來,叔找你說點兒事?!?/p>
金剛緩慢地把彈弓放下來,不說話,兩只又黑又亮的眼睛直盯著丁玉貴看。
“來呀!”丁玉貴見金剛不吭聲,便往前湊了湊。
“你不要動,有什么話就在那里說!”金剛把彈弓瞄向丁玉貴。丁玉貴站住,臉上尷尬地擠出一絲笑。
梁雙喜問:“你是金剛?”
金剛又把彈弓瞄向了他:“你是誰?”
“我是來扶貧的,姓梁,剛才到你們家走訪,你沒在家,見到了你奶奶……”梁雙喜見金剛始終充滿敵意,盡量把話說得很柔和,“那天早上我們見過的,你還朝我扔過石頭呢。”
金剛緩慢地把彈弓放下,仔細打量著梁雙喜說:“你們找我有什么事?”
丁玉貴沒提學校那檔子事,而是和顏悅色地說:“看你們家有什么困難需要解決的……”
丁玉貴的話沒說完就被金剛打斷:“你別假惺惺的,我知道你們找我什么事。實話告訴你,學校里的課本是我拿的,屎也是我拉的,你想怎樣吧?”
丁玉貴的臉瞬間鐵青,指著他說:“你……”
金剛說:“你什么你,有種你就把我送進監(jiān)獄去?!闭f完,他趕著三只羊,頭也不回地走了。
見丁玉貴一臉窘相,一跛腳后生便哧哧笑。丁玉貴朝他頭上狠扇了一巴掌,說:“讓你笑!”
那跛腳后生二十七八歲,臉膛黑糙,嘴牙難看地齜咧著,臉紅脖子粗地爭辯道:“不光我一人笑,他們也笑了。”丁玉貴望向那些漢子,的確還有幾個笑的,只是他們沒有跛腳后生笑的聲音大,就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
梁雙喜被他們笑得莫名其妙,就問剛才挨石子射的漢子:“這有什么好笑的?”
那漢子臉黢黑,頭臉和胸膛上都長著濃密的毛發(fā),像未進化完全的原始人。他笑著說:“你沒看出來嗎?那孩子跟丁主任長得一模一樣,都笑老子管不住兒子呢!”
話沒落音,眾漢子又哄堂大笑,笑得丁玉貴臉上泛紫,大聲罵:“金剛是你兒子!”但這次他不知該追打誰了。
梁雙喜看看丁玉貴,回想一下那孩子的模樣,兩人的確是有幾分相像,便一臉愕然。
兩人離開那片場,那里又響起了逗鬧聲。梁雙喜走出一截后又回頭瞅石碾那里,忍不住問:“那些漢子怎么能這樣,那可是犯法呀!”
丁玉貴冷著臉說:“都是些孤男寡女,犯哪門子法?”頓一下,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兒重,忙改口說,“那些漢子都是村里的光棍,而那個女人的丈夫在外打工,都是鬧著玩的,不必當真。”
梁雙喜問:“村里有多少光棍?”
丁玉貴說:“石碾前的都是。全村共有二十三個光棍,兩個娶死妻的不算?!?/p>
梁雙喜便想起一部電影里描寫光棍娶死妻的故事,原以為不過是作家的臆造罷了,不想世間還真有這事,便覺得心里有塊重石壓上去,又想起金剛,問:“金剛那孩子咋不上學呢?”
丁玉貴沒好氣地說:“就他那熊樣,哪個學校敢收?”
梁雙喜看了丁玉貴一眼,心里愈發(fā)的沉重。
村里那么多的光棍成了梁雙喜的一塊心病,光棍多,娶不上媳婦,就容易滋生治安和刑事案件,影響社會和諧。自打來到崖上村,梁雙喜就接到幾起留守婦女報案,說是晚上有人爬她們家墻頭。背后還聽說有人和有夫之婦亂搞“破鞋”的,這都影響家庭和睦和村里的安定團結,于是,梁雙喜趕鴨子上架,要為光棍們說媒。
這天晚上,梁雙喜在被窩里把這個想法和牛紅英說了,牛紅英欠起半截身子望著他說:“你怎么突然有了這個想法?想吃大鯉魚了?想吃我給你買呀,沒必要繞那個彎子?!?/p>
在當?shù)兀薪o媒人送大鯉魚的風俗,無論是誰,保成了一樁媒,男方就會給媒人送兩條大鯉魚表示感謝。
梁雙喜也欠起半截身子說:“吃什么大鯉魚,我給你說的是正事,別瞎搗亂?!?/p>
牛紅英咯咯一笑說:“給人家保媒當然是好事,可哪個姑娘肯往窮山溝里嫁呀?”
梁雙喜說:“所以找你商量嘛,看你認識的姑娘有沒有愿意嫁到這邊來的,給介紹一下,說不定就能對上眼了呢?!?/p>
“打住?!迸<t英說,“你忘了咱們是從縣城來的,認識的也是縣城的姑娘,她們才不會嫁到農村來呢?!?/p>
梁雙喜說:“農村有什么不好的,有山有水好風光,可比縣城的風景美多了。”
“光有美景有什么用,有豪車別墅嗎?有公園高鐵嗎?即使有這樣的條件,她們也未必肯嫁來?!迸<t英說。
梁雙喜說:“現(xiàn)在的姑娘都這么現(xiàn)實嗎?”
牛紅英說:“不是她們現(xiàn)實,而是作為女人,誰不想嫁個殷實的人家,過上好日子,哪像我這么傻,什么都沒要就嫁給你了?!?/p>
梁雙喜說:“咋又扯上我了,咱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若是后悔,再找個有錢人就是,我絕不阻攔。”
“去你的?!迸<t英推了梁雙喜一把,嘆息一聲說,“我都人老珠黃了,沒有人要嘍?!?/p>
梁雙喜嘿嘿地笑著說:“有自知之明就好,還是安心和我過吧!”
牛紅英說:“不跟你過還能咋的,你想離呀?”
梁雙喜說:“我可沒這個膽。”
牛紅英說:“最好你別有什么花花腸子,要是讓我發(fā)現(xiàn)你和別的女人勾三搭四,絕饒不了你!”
梁雙喜笑著說:“家里已經有只母老虎了,我可不想再添一只?!?/p>
牛紅英伸手去撓梁雙喜:“你說誰是母老虎……”
兩人嬉笑打鬧一陣后,梁雙喜說:“你就沒什么親戚在農村?也好讓他們幫忙介紹一下?!?/p>
牛紅英苦思冥想了半天,說:“你還別說,我真有個遠房表哥在牛頭鎮(zhèn)當村主任,但沒他電話,明天我去一趟。”
牛頭鎮(zhèn)距離崖上村有三十里,第二天牛紅英去了一趟牛頭鎮(zhèn),回來說她那個表哥答應幫這個忙,但這種事急不得,讓等信。
可梁雙喜決定要干的事就會抓緊辦,但做事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于是,他沒事就騎著摩托車在附近村莊和鄉(xiāng)鎮(zhèn)轉悠,四處拜托各個村扶貧的干部為崖上村的光棍們張羅對象,但就是沒有女人肯往崖上村嫁。
這天,梁雙喜正為這事煩惱,突然牛紅英接了個電話,然后興沖沖地對他說:“我表哥來信了,說他們那里有個寡婦,丈夫去年出車禍死了,她一個人帶著五歲的娃,問咱們這里有沒有合適的,條件是人得憨厚老實,家境殷實?!?/p>
三十歲以上的光棍就有十多個,但大多數(shù)都在外地打工,留在村里的都是最窮和最沒有本事的。梁雙喜和牛紅英把村里的光棍捋了一遍,覺得豁子最合適。
豁子三十出頭,長得人高馬大,雖然嘴豁卻已經縫補上了,不算是大缺點。另外,他家雖然是孤兒寡母,卻也住著大瓦房,加上豁子踏實能干,應該是光棍里不錯的人選。當梁雙喜跑到豁子家說要給他介紹對象時,豁子和他娘高興得嘴都合不攏。
相親是在鄉(xiāng)里的一家小飯館進行的,雙方見了面,吃了一頓飯,彼此都很滿意。當梁雙喜以為大功告成時,女方又提出要到豁子家里去看看。
女方沒來過崖上村,再加上距離遠,來一趟不容易,提出這樣的要求就說明對豁子很鐘情,去家里看看也合情合理。于是一幫人來到豁子家,豁子家的三間大瓦房能讓人瞧上眼,可家里卻是家徒四壁,再加上村里道路坑洼不平,牛紅英表哥開來的小轎車在路上熄了幾次火,這讓女方很失望,回去后她讓牛紅英的表哥傳話說,和豁子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這意思很明顯,這樁親事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梁雙喜沒想到平生第一次給人說媒就失敗了,他有些不甘心,愁眉苦臉地問牛紅英:“怎么會這樣呢?”
牛紅英拿白眼瞅他,說:“這還不明白?窮唄!人家之所以要來豁子家,不光是考察豁子家的經濟狀況,同時還有村容村貌。不是我夸表哥那村,人家不光家家住樓房,空調、彩電、冰箱、熱水器一應俱全,這還不算,還有不少家庭有小轎車。哪像崖上村,連條像樣的道路都沒有。你說,人家姑娘愿意來嗎?”
梁雙喜知道,國家大力發(fā)展農村經濟,積極開展精準扶貧,很多村都舊貌換新顏,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農民過上了和城里人一樣的生活。可崖上村好像還在原始社會,變化不大。想到這兒,他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
見梁雙喜滿臉失落,牛紅英安慰他說:“這幾年崖上村能不能脫貧致富,可要仰仗你呢,你可不能泄氣,辜負了領導的期望?!?/p>
梁雙喜說:“我也沒有三頭六臂,只能是盡力而為,最起碼要讓村里的光棍們有個溫暖的家吧。不然,我就不配做這個扶貧書記。”
牛紅英見梁雙喜瞬間又活了過來,就開玩笑說:“話別說得這么滿,即使你把村里搞富了,有些男人還是娶不上媳婦,婚姻是講究緣分的,緣分未到,再努力也白搭。”
見牛紅英說得左右都有理,梁雙喜卻不甘心。他在幫村民脫貧致富的同時,一遇到鄰村適齡的姑娘就問人家有沒有對象,愿不愿意嫁到崖上村來。
很快,社會上就傳說,崖上村來了個“說媒書記”。用牛紅英的話說,梁雙喜那是魔怔了。
梁雙喜來崖上村有些日子了,關于張朝營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從村民口中他還是聽說了。這件事的確和劉梅有關。
劉梅是四川人,至于是四川哪里的,村里沒人能說得清楚。劉梅二十年前嫁到崖北的周三家,來了不到半年,就和正在上大學的張朝營好上了。為了能長期在一起,兩人竟然在一個夜晚相約私奔,被周家人發(fā)現(xiàn)。在被他們追趕的途中,兩人慌不擇路雙雙墜入山崖。幸虧山崖不高,兩人當時都沒有殞命。他們被周家人救上來后,張朝營因摔壞了腦袋,醒來就傻了,劉梅則摔斷了雙腿。村民們說這些的時候,都是滿臉鄙夷,罵兩人落到這種下場是罪有應得,是活該。梁雙喜畢竟見多識廣,法律知識也比他們懂得多,便說:“他們想要在一起,劉梅可以選擇和周三離婚,讓張朝營光明正大地娶她,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呢?”
村民們說,女人嫁到崖上村,生活過得再苦再難,男人再不是個東西,女人都不準和男人離婚,更別說這不光彩的事。一旦被發(fā)現(xiàn),無論男女一律沉湖。梁雙喜想,都什么年代了,哪還有這種陳規(guī)陋習,可轉念又一想,二十年前的崖上村交通閉塞,幾乎與世隔絕,發(fā)生這種事不是沒有可能。
村民們說,張朝營父母去世早,僅有的一個姐姐遠嫁。他考上大學后,戶口就遷出了崖上村,在崖上可謂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但自從他出事后,就再沒離開過崖上村。村里為了照顧他,便出資為他蓋了房,分了地??伤褪欠霾黄饋淼陌⒍?,房子蓋好的第一年冬天,門窗就被他拆了烤火,地更是一點兒沒種,就讓它荒著。有村民看不下去,就幫他種了,把收的糧食送到他家里,他就大吃大喝,幾天就敗光了。長此以往,再也沒人愿意管他了,任由他四處討飯。
梁雙喜去過張朝營家?guī)状?,但都沒見到人。村民告訴他,這些天秋收,大家都很少按點做飯,他討不到飯,肯定到崖下去討了。
這天早晨,梁雙喜又在睡夢中聽到了“哭聲”,他被驚醒了,知道那個叫金剛的孩子又在吹嗩吶了,便再無睡意。他又想起了張朝營,就打算起床后到張朝營家再去一趟,看怎樣能使他徹底擺脫貧困。
外面上了大霧,十步以外看不清人。梁雙喜在警務室門口找了根木棍,他知道去崖北的路同樣不好走。第一次去張朝營家他就摔了幾跤,如今霧大路滑,有根木棍拄著會好些。
出了警務室,經過劉梅的小賣部,里面?zhèn)鱽泶曷閷⒌穆曇?,梁雙喜不由皺了皺眉,忍不住推門進去。屋里煙霧嗆人眼鼻,昏暗的燈光下,丁玉貴和三個漢子戰(zhàn)得正酣,突然見梁雙喜進來,便都扭過臉看他。
丁玉貴嘴上叼著煙,歪了歪脖子問:“有事?”
梁雙喜沒好氣地說:“你是村主任,怎么能帶頭打麻將呢?”
丁玉貴吐掉煙蒂,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說:“不打麻將干啥去,這么長的夜怎么熬?”
坐他對面長著掃帚眉的福田說:“在家陪老婆呀!我家里要是有你那樣年輕漂亮的老婆,我才不打麻將呢,每晚都把她摟在懷里,親她個夠!”
丁玉貴白了他一眼,說:“我老婆在家,你去親呀!”
福田便假模假樣欲站起來說:“我去了?”
丁玉貴隔著桌子踹他一腳,說:“去你媽的!”其他兩個打麻將的人便哈哈大笑。
梁雙喜問丁玉貴:“我去找張朝營,你去不去?”
丁玉貴下意識地朝里屋瞟了一眼,壓低聲音說:“他一個傻子,你找他干啥?”
梁雙喜知道,劉梅在里屋睡覺,丁玉貴好像是怕被她聽到,同樣把聲音壓得很低,說:“他是貧困戶,咱們要幫他脫貧,總不能讓他這樣討飯沒飯吃吧?”
丁玉貴沒好氣地推倒面前的麻將說:“上級的相關扶貧政策該享用的都給他了,是他不爭氣,能怪誰?再說,他是一個傻子,根本不是正常人,怎么幫他脫貧?”
梁雙喜說:“那也得幫!現(xiàn)在是扶貧攻堅,扶貧政策說‘一個都不能少,不能因為他傻,我們就不作為?!?/p>
丁玉貴寒著臉說:“要幫你去幫,反正我是無能為力。”說完,他又沖那幾個牌友說,“都愣著干嗎?接著打牌!”
梁雙喜有些尷尬,轉身正欲走,只見里屋的門開了,劉梅拄著雙拐走出來說:“我陪你去?!?/p>
幾個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劉梅。
梁雙喜下意識地說:“你?”
劉梅說:“你是上級派來的扶貧干部,我是村里臨時的扶貧專干,幫他是應該的?!?/p>
梁雙喜心里頓時涌出一股暖流,但看著她拄著的雙拐,又搖頭說:“你怎么去?”
劉梅笑著說:“我坐輪椅,你推著我呀。”
梁雙喜想,這也未嘗不可,就幫劉梅去推輪椅。劉梅剛在輪椅上坐下,丁玉貴就跑過來說:“他禍害你還不夠嗎?你竟然去找他。”
劉梅把輪椅轉過來,面對著丁玉貴冷冷地說:“是我禍害的他好不好!”
丁玉貴氣急敗壞地說:“甭管你們誰禍害的誰,我不準你們有任何接觸!”
劉梅說:“你是我什么人?能管得了我?”
丁玉貴脖子上青筋暴起,手指著劉梅渾身顫抖,他看了看梁雙喜,活生生把一句想說的話憋了回去。劉梅重新把輪椅轉回來,對梁雙喜說:“咱們走?!?/p>
梁雙喜沒弄明白兩人話里的意思,就推著劉梅離開小賣部,走出好遠,他才問默不作聲的劉梅:“丁主任今天怎么啦?對你這么兇。”
劉梅撩了一下額前的頭發(fā)說:“誰知道他抽什么瘋!”
梁雙喜偏頭看了看劉梅,見她面無表情,就小心翼翼地說:“你和張朝營的事我都聽說了,你們咋會弄成這個樣子?”
劉梅把頭轉過來問:“你都聽說什么了?是不是說我和張朝營有奸情,私奔摔下了山崖,然后又說我們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梁雙喜囁嚅著說:“也不都是那樣……”
劉梅把頭轉過去,目光空洞地望著遠方說:“這話你信嗎?”
梁雙喜是個作風嚴謹?shù)娜?,最討厭別人背后嚼舌根,更不愛偏聽偏信,但這次他有些尷尬,說:“難道他們說的不是真的?”
劉梅說:“我知道你想幫張朝營,必定會打聽這事,他們也肯定會這樣詆毀我和張朝營。我倒沒什么,卻毀了張朝營一世清白,我心何忍……”
梁雙喜沉默了。他見劉梅的話語間滿是悲涼,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下去。
“想聽我和張朝營的故事嗎?”
梁雙喜點點頭。他想還是讓劉梅自己說比較好。
“我是四川綿陽人。二十年前,我十七歲,被人販子拐賣到崖上村,同時被拐賣到這里的還有我的同學周靈,也就是金剛的母親。我被迫嫁給了一個叫周三的男人,周靈嫁給了金鎖。周三當時四十五歲,在家排行老三,上邊還有兩個哥哥,兄弟三人全是光棍。原本嫁給周三我就一百個不情愿,鬧過跑過自殺過,但都沒能如愿。兄弟三人輪流看著我,就連上廁所都會有人跟著,根本沒有任何自由。我到他家的第一晚,就遭到了他們兄弟三人的輪番強暴。也就是說,我名義上嫁的是周三,實際上嫁給了他們兄弟三人,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張朝營那年剛滿二十四歲,大學即將畢業(yè),寒假回村過年。那時候崖北缺水,只有周三家門前有一口深井,全村人吃水都要到那口井里挑。一天傍晚,彩霞映紅了半邊天,我閑來無事,坐在家門口嗑瓜子。周家人怕我逃跑也怕我煩悶,就買了好多瓜子讓我嗑。那些天我?guī)缀醢岩簧墓献佣监竟饬耍F(xiàn)在一提瓜子我就想吐。其實周家人不知道我嗑瓜子時也在想著逃跑。那天我看見了前來挑水的張朝營,便認為機會來了?!?/p>
梁雙喜問:“什么機會?”
劉梅說:“讓他幫我逃跑呀!”
梁雙喜說:“你怎么肯定他會幫你?”
劉梅說:“起初我也沒多大信心,但通過攀談,我認為他一定會幫我。他長得白白凈凈,是那么的特別,說話也彬彬有禮,跟崖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名大學生?!?/p>
梁雙喜問:“是你主動央求他的?”
劉梅說:“不是,是他主動搭訕我的。我記得很清楚,他當時穿著一件灰色的薄棉襖,白色球鞋,頭發(fā)烏黑發(fā)亮,梳得整整齊齊,整個人顯得干凈整潔。這是我在崖上村見到的第一個有精神的年輕人,就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沒想到他一邊打水,一邊也在打量我,并問我,你是周老三娶的媳婦?他一張嘴,就露出兩排閃亮的白牙,聲音也是如此的動聽,就像朗誦課文一樣。我當時羞紅了臉,看看自己還沒完全發(fā)育成熟的身子,想想自己被拐賣的遭遇,淚水便忍不住掉下來。張朝營見我滿面淚水,就愣住了??晌也桓铱蕹雎?,怕被周家兄弟聽見,便快步走向井臺,假裝看他打水,眼睛卻緊盯著他說,你能救我嗎?張朝營不愧是大學生,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說你是被拐賣來的?我點點頭,急切地問,你能幫我的是不是?張朝營沒有回答,他沉默片刻,嘴里罵了句,這幫畜生!然后挑起水桶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當時我失望極了,可轉念又一想,自己實在唐突,他也是崖上人,怎么會這么輕易幫我呢?但同時,心里又有一個十分堅定的信念,他一定會幫我,或早或晚只是個時間問題。自那以后,我天天守在門口,只要見他來挑水,就眼巴巴地看著他。起初,在我看他的時候,他不敢看我,打了水很快就走。后來或許是他憐憫我,或許是我的執(zhí)著打動了他。在我們見面后的第六天,他終于答應幫我逃出苦海,但至于怎么逃出去,他說還要找一個恰當?shù)臋C會。我又苦等了十多天,機會終于來了。村里放電影,你知道的,那時村里沒電,更沒有什么娛樂項目,天一黑家家戶戶都關門睡覺,能放一場電影是天大的事,所以三個行政村的人扶老攜幼幾乎全來了。張朝營覺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在挑水的時候和我商定要在看電影的時候協(xié)助我逃跑。周家兄弟也做了充足準備,把我牢牢夾在他們中間。電影放到一半時,按照和張朝營的約定,我假裝要去解手,周老大和周老二正看得入迷,就讓周老三陪我去。電影是露天放的,周圍根本沒有廁所,要去廁所得走好遠。周老三一邊回頭戀戀不舍地盯著銀幕,一邊罵我屎尿多,要我在人群外找個黑旮旯就地解決,我堅決不同意,他也無奈,只好陪著我去。到了廁所,我磨磨蹭蹭不出來,周老三便有些急,最后他實在忍不住電影的誘惑,就背著我踮起腳去看電影。我見時機成熟,便從廁所里悄悄溜出來,轉身往村外跑,沒跑多遠,就傳來周老三失魂落魄帶著哭腔的喊叫聲,說他媳婦跑了,快幫他找媳婦。他的喊叫聲就像一道閃電劃破了寂靜的夜空,接著就有很多人問周老三人往哪里跑了,周老三一時也沒弄清楚,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指西。有一個人站起來大概扇了他一耳光,罵他蠢貨,命令大家分頭去找。其實我當時并沒跑多遠,我躲在一個黑墻角,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當時我嚇壞了,我的心幾乎都要跳出來。眼看追過來的人越來越近,我正束手無策時,突然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說跟他走。我回頭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聲音我能聽出來,他是張朝營。我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不知跑了多遠,本來已經遠離了那幫追趕我們的人,可我們遇到了難題,一道山谷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其實那道山谷并不深,只是比較陡峭而已。張朝營問我,敢跳嗎?當時那是我唯一逃生的機會,再深我也要試一試。張朝營先跳過去,他還示范給我看,教我怎么跳,可我的腿當時怎么也不聽使喚,跳下去的時候盡管有張朝營在下面接著,可我的右腳還是崴了一下,走不動了。最糟糕的是我還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把那些追趕的人引來了。張朝營望了一眼絕望的我,把牙一咬,說他背我。我不知怎么就趴在了張朝營的背上,只要我們爬上對面的那座山崖,就算成功了一半,因為前面就是密林,只要我們能鉆進去,再多的人也難找到我們。但可惜的是,張朝營背著我剛爬到崖頂,幾十道手電筒光就照到了我的臉上,天黑再加上恐懼讓我們一步也走不了。那幫人過來,見幫助我逃跑的是張朝營,二話沒說就對我們倆一陣拳打腳踢,邊打邊質問我們是什么時候勾搭上的,怎么勾搭上的。張朝營似乎很反感‘勾搭這個詞,說他只是協(xié)助我逃跑,并沒有勾搭,還說他們買賣婦女犯法,隨便打人也犯法。那幫人根本不聽他的,其中有一個人似乎被他說急了,就揮起一根木棍朝他的頭頂狠狠砸去,他一聲沒吭轟然倒地,醒來后就完全傻了,瘋瘋癲癲的再也沒有了天之驕子的模樣。我們被拖回村后,為了防止我再次逃跑,當晚我的雙腿就被周家兄弟給打斷了,并四處散播謠言說我和張朝營私奔,傷是掉下山谷摔的,造成這樣的后果是罪有應得。直到近幾年,周家三個兄弟一個個死去,我才真正脫離苦?!?/p>
這故事聽起來讓人既震驚又感到不可思議。梁雙喜發(fā)現(xiàn),劉梅在講的時候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兩眼空洞,居然沒有一點兒淚水。
張朝營低下頭望著劉梅,仍是一副癡傻的模樣,問:“你家有好吃的嗎?”
“發(fā)生這么大的事,當時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主持正義或是報案?”梁雙喜義憤填膺地說。
劉梅說:“沒被沉湖就算不錯了,誰愛管這閑事。但讓我痛心的是,因為此事不光我受盡折磨,還讓無辜的張朝營受到牽連。他只不過是用良知幫助了我一下,卻被當作全村的公敵給打傻了,還遭到村里人的唾棄,是我毀了他的前程,我對不起他。這些年,我一直想彌補他,卻不知道如何幫他,因為他從不到我店里來,哪怕是我出門碰見他,他也會掉頭就走……這不你來了,看能不能幫助他走出困境,要我出錢出力都行,只要能從根本上解決他的問題?!?/p>
梁雙喜沉痛地說:“我會的?!?/p>
這時,劉梅的眼睛里涌出兩行淚水,說:“謝謝你!”
梁雙喜突然又想起被拐進村嫁給金鎖的周靈,她是金剛的母親,可扶貧檔案上居然沒有金剛父母的名字,村里也沒人提起過這對夫婦,便問劉梅是怎么回事。劉梅說:“金鎖死了,周靈進了監(jiān)獄?!?/p>
梁雙喜驚詫地問:“為什么?”
劉梅說:“她比我還慘,因忍受不了屈辱,她把金鎖殺了?!?h3>教孩子識字的傻子
張朝營住的是一間石頭屋,上面蓋著石棉瓦,遠看像一個年久失修的茅廁,臥在崖北村頭。
梁雙喜推著劉梅來到崖北,遠遠就看見張朝營蹲在家門口被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圍著。他們懷疑那些孩子又在欺負他,就不由得加快腳步,大喝一聲:“你們干什么?”
擱以往,那些孩子早嚇跑了,可是現(xiàn)在,這些孩子沒一點兒要跑的意思,而是回頭疑惑地望著他倆,這讓梁雙喜很是意外。到了跟前梁雙喜才發(fā)現(xiàn)張朝營并沒有被人欺負,而是在地上用樹枝教孩子們認字。
張朝營看見梁雙喜并沒什么反應,但他看見輪椅上的劉梅,卻條件反射似的從地上站起來,轉身就走。
梁雙喜不知道張朝營怎么會這樣,還沒等他明白過來,就聽劉梅喊:“張朝營,你站住?!?/p>
張朝營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一眼劉梅,又繼續(xù)往前走。他的步伐明顯亂了,像空中飄蕩的風箏,沒有一點兒目標。
劉梅似乎急了,眼淚汪汪地又喊了一句:“張朝營,你要有本事就這樣繼續(xù)裝下去,永遠躲著我。”
這話猶如定海神針,張朝營釘子一樣地站住了,然后緩慢轉回身,但他沒看劉梅和梁雙喜,而是仰著頭,望著天。
天上有朵朵白云,有幾只不知名的鳥兒箭一樣地飛過。
梁雙喜把劉梅推到張朝營身旁,劉梅握住張朝營的一只手,淚眼婆娑地說:“走,跟我回家?!?/p>
張朝營低下頭望著劉梅,仍是一副癡傻的模樣,問:“你家有好吃的嗎?”
劉梅哽咽著點頭說:“有。”
張朝營就撒開劉梅的手,一邊手舞足蹈著,一邊在前面跑著說:“走嘍,去吃好吃的嘍?!?/p>
看著眼前的一幕,梁雙喜心里五味雜陳。同時,通過他們剛才的對話,梁雙喜心里產生了一個疑問,便問劉梅:“你剛才為什么說張朝營是裝的呢?難道他沒傻?”
劉梅垂下眼瞼說:“以前是完全傻了,可近些年時好時壞。剛才你不也看見他在教孩子們認字嗎?這能是傻嗎?我想要是能找一家好點兒的醫(yī)院,說不定能治好他呢。”
“是啊?!绷弘p喜說,“為什么村里人不愿意幫他呢?醫(yī)治好了他,不也是一件好事嗎?何況張朝營變成這樣不也是被人打的嗎?不應該站出來承擔責任嗎?”
劉梅轉頭看了梁雙喜一眼,說:“在崖上村,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也沒人知道法律是什么,跟他們講這些就是對牛彈琴,沒人聽你的?!?/p>
梁雙喜問:“應該怎么幫張朝營呢?”
劉梅說:“找家正規(guī)的醫(yī)院就行了,主要還是錢的問題。”
梁雙喜說:“村民不幫情有可原,但村里呢,也不管不問嗎?”
劉梅嘆道:“自從國家取消了提留款,村里就沒任何收入了。村里沒錢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村主任是丁玉貴,他要是不發(fā)話,誰也幫不了張朝營?!?/p>
梁雙喜說:“丁玉貴怎么啦?我看這人挺不錯的?!?/p>
劉梅沉默片刻后說:“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當年,喬運生在這里扶貧時,也曾想幫助張朝營治病,可礙于丁玉貴,一直都沒治療成?!?/p>
梁雙喜說:“這不是好事嗎?怎么跟丁玉貴扯上了關系?”
劉梅又嘆了一口氣,說:“你來崖上村時間不長,肯定沒人跟你說,張朝營之所以變成這樣,全是拜丁玉貴所賜。”
梁雙喜吃了一驚,說:“你的意思是說,當年那一棍,是丁玉貴打的?”
劉梅露出憤恨的目光,冷冷地說:“不是他還能有誰!”
梁雙喜說:“為什么?他和張朝營無冤無仇,咋下這么重的手?”
劉梅說:“可跟周家有關系呀!丁玉貴和周家三兄弟是姑舅表兄弟?!?/p>
這一層梁雙喜卻沒想到,他沉默片刻后說:“丁玉貴是擔心把張朝營治好了,他會把事情捅出去嗎?所以寧愿讓他這么傻著,也不讓給他治療?!?/p>
劉梅說:“不排除這個因素。至于丁玉貴是怎么想的,誰也不清楚,就連我他也時時提防著。”
梁雙喜說:“哦?”
劉梅說:“你知道他為什么經常來我的小店打麻將嗎?就是怕我和哪個男人好上了?!?/p>
梁雙喜說:“周家兄弟不都死了嗎?和哪個男人好是你的自由?!?/p>
劉梅說:“丁玉貴要是這么想就好了,可他偏不讓我再嫁人。曾有一次他威脅我說,周家兄弟臨死前有交代,說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如果我有再嫁人的念頭,就把我活埋了給周家兄弟陪葬?!?/p>
梁雙喜聽后笑著說:“這都什么年代了,他能有這膽?他不過是嚇唬你罷了?!?/p>
“這個可不好說?!眲⒚泛孟袷潜徽勰ヅ铝?,說的時候臉色蒼白,打著冷戰(zhàn)。接著她話鋒一轉,又說到張朝營,“你會幫他的,對嗎?”
梁雙喜想了一下說:“我會?!?h3>錢的問題
梁雙喜要帶張朝營進城看病的消息迅速在崖上村傳開了,很多村民聚在村委會門口,漠然地看著梁雙喜把張朝營帶走。丁玉貴和村民一樣,都陰沉著臉。
那天,梁雙喜和劉梅把張朝營帶回來后,給他洗了澡,換了身干凈衣服,又帶他找村里的理發(fā)匠理了發(fā)。張朝營瞬間變了樣,雖然略顯蒼老,但精神了許多。隨后,梁雙喜給溫小娥打了個電話,說了張朝營的情況,問她有沒有熟悉的治療精神病的醫(yī)院。在電話里,溫小娥顯得很高興,說有啊,讓他帶張朝營回縣城,一切由她聯(lián)系安排。
敲定這事后,梁雙喜才把要帶張朝營進城看病的事給丁玉貴說了。至于看病的錢,這些年,劉梅一直替張朝營繳醫(yī)保,張朝營又是貧困戶,根據扶貧政策,看病的費用大部分可以免除,至于不足部分,梁雙喜已經和牛紅英商量好了,由他家來墊付。丁玉貴翻著白眼說:“這樣的傻子還能治好?”
梁雙喜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說:“試試唄。”
見梁雙喜態(tài)度堅決,丁玉貴就沒再反對,說:“黨的這個政策好。村里也想給他治療,但一直沒錢?!?/p>
梁雙喜知道,精準扶貧雖然使一些村民脫了貧,但還沒有致富,因為村里沒有企業(yè),多數(shù)農民還是外出打工掙錢養(yǎng)家,如何發(fā)展村經濟,讓村民不出家門就能掙到錢,這是梁雙喜來到崖上村之后,思考最多的問題。
聽說梁雙喜要用自己的錢給張朝營看病,劉梅第一個不同意,說張朝營是為了自己才弄成這個樣子的,看病的錢理應她出。
通過接觸,梁雙喜發(fā)現(xiàn)劉梅是一個十分要強且重情重義的人。她開個小店不容易,雖然有點兒積蓄,卻也是杯水車薪。張朝營是貧困戶,自己是扶貧干部,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助他是自己的本分??墒窃谂R上車前,劉梅還是把一沓錢硬塞給了梁雙喜,梁雙喜知道這是她的一片心意,也就沒有再推辭,替張朝營收下了。
梁雙喜騎摩托車帶張朝營來到臥佛嶺鄉(xiāng),把摩托車放在鄉(xiāng)派出所后,坐上了去縣城的客車。
溫小娥在一家醫(yī)院門口等他們,說已經聯(lián)系好了神經科的專家,讓梁雙喜先去掛號,自己領著張朝營直接去找了專家,待梁雙喜拿著掛號單跑過來,溫小娥已經領著張朝營出來說,需要住院治療,要他去辦住院手續(xù)。樓上樓下折騰了幾趟,總算把張朝營安排住了院。當然,由于溫小娥在,醫(yī)院給予了多方面的照顧,梁雙喜聽他們談話,好像溫小娥和院長很熟悉。一切安排妥當后,梁雙喜便向她表示感謝。
溫小娥說:“你打算怎么謝?”
梁雙喜說:“我請你吃飯?!?/p>
溫小娥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說:“還是我請你吧,走,跟我去個飯局?!闭f著,她就挽住了梁雙喜的胳膊。
梁雙喜下意識地往后一撤說:“你有飯局,我就不跟著摻和了,還是你自己去吧?!?/p>
溫小娥說:“又不是外人,都是有錢的老板。你去了說不定對你扶貧還有幫助呢!”
梁雙喜見溫小娥態(tài)度誠懇,便開始有些動搖了。溫小娥再次挽起他的胳膊說:“走吧,別猶豫了,我還能害你?”
盛情難卻,再加上胳膊被溫小娥挽著,梁雙喜只好跟著溫小娥上了一輛出租車。
滕王閣是縣城最高檔的飯店。
溫小娥把梁雙喜領進一個門牌上寫著“8888”的包間。房間很大,飯桌也很大,卻只坐了五個人,其中一個肥頭大耳的家伙坐在正中間,看見溫小娥進來就拍了拍他身邊的椅子說:“溫大記者,請坐這邊?!?/p>
溫小娥也沒客氣,大大方方去了他那邊,待坐好,才發(fā)現(xiàn)忘了介紹站在門口的梁雙喜,就又欠身招呼梁雙喜說:“過來坐呀!”
幾雙眼睛便齊盯著梁雙喜,仿佛剛看見他似的。梁雙喜感到渾身不自在,快步來到桌前。溫小娥將他介紹給眾人:“這位是咱們縣公安局治安大隊的梁大隊長?!?/p>
在治安大隊,梁雙喜雖然是副中隊長,其實就是個普通的民警,距離大隊長還差一大截,聽溫小娥這樣介紹自己,臉就有些發(fā)燒。
果然,其中一個瘦得像麻稈一樣的男人說:“治安大隊的隊長不是姓楊嗎?什么時候改姓梁了?”
這話聽來有些刺耳,梁雙喜紅著臉說:“我就是個普通的民警,現(xiàn)在在崖上村扶貧?!?/p>
“哦,是扶貧干部??!失敬失敬!”那個麻稈男人很夸張地站起來,沖梁雙喜象征性地拱了拱手。
宋總就是那個坐在正中間肥頭大耳的家伙,他見梁雙喜坐定,便問:“你剛才說你在哪個村扶貧?”
“崖上村?!绷弘p喜無精打采地說。
“就是喬運生扶貧的那個村?”
“沒錯。”
宋總站起來,走到梁雙喜身旁,伸出手說:“幸會!”
梁雙喜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此時,溫小娥也站了起來,說:“宋總和喬運生很熟的,曾經去過崖上村想在那里投資開發(fā)旅游業(yè),后來喬運生出事了就沒再搞?!?/p>
“原來是這樣!”梁雙喜一下子來了精神。他知道,崖上村雖然偏僻,卻景色秀美。如果能合理開發(fā)利用,旅游業(yè)應該是一條不錯的出路,便問,“宋總還有興趣在崖上村開發(fā)嗎?”
宋總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說:“那就看梁警官今天的表現(xiàn)嘍。”
梁雙喜沒聽明白,問:“怎么表現(xiàn)?”
宋總讓站在一旁的服務員倒了滿滿兩大杯白酒端給梁雙喜說:“只要梁警官把這兩杯酒干了,我就考慮去投資。”
梁雙喜皺了皺眉頭說:“喝酒和投資有關系嗎?”
“有??!”坐在一旁的麻稈男人歐總插話說,“酒代表一個人的能力,你沒聽說過嗎?人有多大酒量就有多大膽!不然,誰敢貿然到一個沒有能力的地方領導那里投資呀!”
梁雙喜心想,這是什么混賬邏輯!可看看幾個老總,都一本正經不像是在開玩笑,便說:“我不能喝酒?!?/p>
宋總說:“你是不能喝,還是不會喝?”
梁雙喜反問:“這有區(qū)別嗎?”
宋總說:“當然。不能喝是你會喝而不想喝,不會喝是你還沒嘗到喝酒的妙處,就更應該喝?!?/p>
宋總的意思很明白,無論你會喝還是不會喝,都得喝!不然到崖上村投資旅游開發(fā)的事免談。這讓梁雙喜想起了丁玉貴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不會喝酒當什么扶貧干部?難怪喬運生的群眾基礎那么好,原來是喝酒喝出來的感情??!梁雙喜知道喬運生從不喝酒,但他的酒量又是如何練出來的呢?這兩大杯白酒,就是自己的胃在沒出毛病之前,喝下去也夠嗆,何況現(xiàn)在的胃……
見梁雙喜眉頭緊鎖,顯得十分為難,溫小娥便趕緊站起來說:“各位老總請諒解,梁警官患了胃潰瘍,實在是不能喝酒。如果大家同意,我來替他喝?!?/p>
歐總看了溫小娥一眼說:“你和這個梁……警官是什么關系,這樣護著他?”
溫小娥態(tài)度堅決地說:“什么關系關你啥事?總之,他不能喝酒?!?/p>
梁雙喜滿臉感激地望了溫小娥一眼,但他怎么能讓一個女人代勞呢?頓時豪氣上升,說:“只要幾位老總能到崖上村投資開發(fā)搞建設,讓農民真正脫貧致富,這兩杯酒我喝?!闭f完,他端起一杯一飲而盡。就在他端第二杯時,溫小娥沖過來,硬是把他手里的杯子奪下來,自己替他喝了。
其他幾個老總見狀,都嚷嚷著溫小娥喝的不算,要梁雙喜重新再喝一杯。宋總擺擺手說:“算了,既然梁警官不能喝,就不要再勉強了。扶貧工作是黨中央的政策,我們應該鼎力支持。來,咱們喝咱們的?!绷弘p喜這才得以解脫。可僅這一杯酒,他已經覺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難受,便趁溫小娥和他們喝得正歡時,去了趟衛(wèi)生間,把喝的酒全部吐了出來。接著他給溫小娥發(fā)了條微信,說他明天還得趕回崖上村,先走一步了。可等了半天,溫小娥也沒回,就有些落寞地走出了飯店。
梁雙喜本想回家看望父母,但見距離喬運生家不遠,就改變主意,到附近超市買了些水果,去了喬運生家。
梁雙喜走進喬運生生前居住的小區(qū),抬頭看他家的樓層,頓時心里涌出一股溫暖。因為在喬運生沒去扶貧之前,這個家他常來,現(xiàn)在喬運生不在了,他反而來得少了,便在心里暗罵自己怎么忘了本!
乘電梯來到喬運生家門前,梁雙喜剛要敲門,門居然開了。耿小菊拎著一個垃圾袋像要下樓扔垃圾,看見梁雙喜便一愣,繼而滿臉驚喜地說:“你咋來了?”
梁雙喜忙說:“來看看您。”
耿小菊把垃圾袋放在門口,回身招呼梁雙喜:“快,屋里坐?!?/p>
耿小菊是喬運生的妻子,年齡還不到五十歲。喬運生結婚晚,在梁雙喜實習時,就十分羨慕師父娶了個年輕漂亮的妻子。后來發(fā)現(xiàn),耿小菊不僅年輕漂亮還溫柔善良,善于烹飪,梁雙喜和其他幾個實習生沒少到她家蹭飯,每次都受到她的熱情招待。按輩分,梁雙喜應該管耿小菊叫師母,可論年齡耿小菊比他大不了幾歲,便一直叫她姐??蛇@個人見人愛的姐才半年多沒見,就比以前顯老多了,頭上已經有了白發(fā),額頭有了皺紋。
走進客廳,梁雙喜環(huán)顧左右,家里窗明幾凈,就連擺設也一點兒沒變,和以前幾乎一模一樣。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扭頭看見他,就興高采烈地飛奔過來,高喊:“喜子叔叔……”然后一頭撲到他懷里。
梁雙喜一把將孩子高高舉起,逗著他說:“好小寶,都長這么大了!”于是兩人就嬉笑打鬧在了一起。
耿小菊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突然淚水模糊了眼睛。
梁雙喜意識到了耿小菊情緒的變化,想喬運生每次回家也應該是這種場景吧!耿小菊是觸景生情了。
其實,這個孩子不是喬運生夫妻倆生的,是一個女殺人犯的兒子。女殺人犯被人強奸了,便將強奸她的男人想盡辦法給殺了。女殺人犯逃亡了三年,喬運生就追捕了她三年,她最終被喬運生給抓了,但也給他帶來了難題,那就是她已經有了一個兩歲多的孩子。孩子是強奸她的男人的,現(xiàn)在她又被抓,孩子無人撫養(yǎng),按說應該送福利院。可女殺人犯強烈要求喬運生撫養(yǎng),喬運生答應了。喬運生和耿小菊是有一個兒子的,十八歲應召入伍在西藏當兵,后來在一次執(zhí)行巡邏任務時,遭遇雪崩,為掩護戰(zhàn)友撤離,他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禍不單行,收養(yǎng)孩子沒幾年,喬運生竟然犧牲在了扶貧戰(zhàn)線上。
梁雙喜和孩子玩了一會兒,耿小菊讓孩子安心看電視,兩人去了喬運生的書房。
梁雙喜望著書架上擺放的一張喬運生身穿警服的照片,不由向他敬了個禮。兩人在書桌前坐下,耿小菊問:“聽說你也在崖上村扶貧?”
梁雙喜點頭說:“是?!?/p>
耿小菊說:“工作還順利吧?”
梁雙喜說:“困難重重啊!不過我能克服,一步步朝前走吧!”
耿小菊嘆了一口氣,問:“那個丁玉貴可好相處?”
梁雙喜說:“湊合吧!對于扶貧工作他還是十分支持的?!?/p>
“那就好!”耿小菊說,“不過我聽你師父說,這個人有點兒陽奉陰違,你可要當心點兒?!?/p>
“我?guī)煾高@樣說過?”
耿小菊鄭重地點頭說:“不止說過一遍。”
梁雙喜便沉默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