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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浪的夏娃

      2020-03-12 08:55弋鏵
      飛天 2020年2期
      關鍵詞:淑芳姥姥媽媽

      弋鏵

      第一章

      A面

      車子好像有問題,報警顯示發(fā)動機故障。小糖把車靠邊停下,我從副駕駛位鉆出來。

      真是戈壁!一條通透的大道上,遠無人,近無煙,左右兩邊的沙漠向無盡處延伸,偶有紅柳和駱駝草若隱若現(xiàn)地點綴其間。再遠處是天山,劈頭蓋臉地壓著人,似乎近在咫尺的厚重的棉絮。小糖卻說,順著它跑,其實得好多天才能到山腳下。她一直在檢測鼓搗車子,穿一條波點的吊帶連衣裙,外罩一件米色針織衫,腳下為開車方便,只套雙板鞋。她把頭發(fā)隨手一揪,挽高成丸子頭,拿工具、戴手套,掀開車前蓋,支上三腳架。

      我抱著雙臂欣賞沙漠荒涼之景的心情被她破壞掉。我叫起來:“你還懂修車?”我以為打個電話能召來保險公司或者維修公司,我們倆趁此等待的機會坐在車邊,拍點肅殺的美景,把邊疆的寂寞和空曠發(fā)到朋友圈,在收獲幾撥點贊后,全留給日后的回憶里。沒想到,小糖竟然自己干起來。

      她從后備箱里拿出一桶水,嗬嗬嗬地灌進水箱,轉而跑進駕駛室。嘿,車子啟動了!

      我打趣她:“不錯喲,啥都能干呢!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開得起好車,打得過流氓?!?/p>

      她已經把丸子頭放下來,風吹在她臉頰上,頭發(fā)絲也跟著舞動。墨鏡很黑很大,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能聽到她發(fā)出一陣冷笑。

      我挑釁地盯著她的側面,鼻梁高了,眉毛濃了,皮膚也不錯。早先十幾歲時她臉上層出不窮的青春痘,現(xiàn)在儼然一點曾經猖狂的痕跡都不再了,連印跡都消失得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做水光還是打過美白針的?

      她來接我的時候一點也沒多問,依舊像兩年前見過的那樣,瘦削、時髦,對我冷若冰霜。腰板兒挺得崩直,鼻尖兒沖我冒冷氣:“待幾天?”我把行李遞給她,讓她幫我拿,她的手抽筋似地背過去,鼻尖兒一下子離我深淵萬丈。我頑皮地對她:“我坐火車過來的,再從烏魯木齊轉到你這兒,人都快累散架了,你還和我來這一套嗎?”她當即調轉身,決計不幫我,踩著一雙瑪麗珍的粗跟鞋,揚長而去,只丟給我一堆話:“你就和我一塊兒住吧,過兩天我有假,再帶你去十六團轉轉。”她咄咄咄地往前走,對沖著我們過來的鄉(xiāng)親大約打著招呼,因為那些面對著我的鄉(xiāng)親笑容滿面,在她側身而去的時候,笑靨仍停留在唇邊。

      小糖這兩天都有課。我去過她的學校,應該是新修的,校園很大,運動場還是塑膠的,設施非常先進,比留香縣中學要高級。學生維漢結合,維吾爾族孩子好像還多點,長得都非常漂亮,笑起來特別洋氣動人。他們會緩慢地吐出漢字的音節(jié),一字一頓地用非母語表達自己的想法,比內地的小學生稍顯活潑,可能課業(yè)沒那么重吧。想想當年媽媽為了不讓我輸在起跑線上,滿縣城地給我周六周日地培優(yōu),還是未能如愿考上好的大學。

      “我要一直學舞蹈就好了,說不定當時能跳出名堂來的?!痹谒姆块g里,我等她洗漱完畢,坐在沙發(fā)上便和她聊天。她的宿舍不錯,一室一廳。她仍舊睡她的臥室,把廳里的沙發(fā)鋪開來,就讓我像貓一般地蜷縮著,一點也沒把我當姐妹對待。

      “你能跳出啥名堂來?你別以為你能在縣城電視臺錄個影、到北京去參加過啥匯報演出,你就以為你能的?能是楊麗萍?”她語帶譏誚,如在留香縣的時候,一模一樣,半點沒變。

      “絕對比你強!你不也通過藝考上的大學嗎?你藝考前,啥還不會呢,這種零基礎也能考上?我要一直學下來,腰腿早軟了,什么動作不會?考舞蹈學院不會考不上,不用曲線救國了。就賴我媽,愣讓我走普羅大眾的路,還是逼著上普通初中普通高中,真到高考前,才知沒戲的?!蔽蚁胂氘斈暝谥袑W的奮斗,給多少代價,也希望不要再回到所謂的青春里去,對那些嬌滴滴的回憶所謂高中三年的心靈雞湯,讀得想嘔出來。

      小糖不吭氣,西瓜已經被她壓榨成汁,黏膩膩地遞給我一杯。這時,她坐下來,在我對面,正兒巴經地端坐進扶手椅里,認真地盯著我,手上也一杯黏膩膩的西瓜汁,滿滿的血紅色,襯著她修長的手指,搔首弄姿地敵視著我。這家伙,真是女大十八變。我記得姥姥說小糖出生時就丑,眼睛小、眉毛淡、鼻梁低。嘿,還真得感謝這時代科技的進步,愣把她出脫出一個美人胚子來,上了四年的舞蹈專業(yè),也把精氣神修煉成女神模樣。現(xiàn)在都興瘦,小糖就贏在“瘦”上面,些許的清脂微肌,弄得她倒別有一番風韻。

      “我媽不知道我到你這里來了,你別告訴她,也千萬別告訴你媽。”

      她又冷笑一下:“書寬,你有點心吧?,F(xiàn)在想查個失蹤人口,哪兒查不到?你一出門就被打上碼了,身份證、銀行卡、手機號,哪里都能泄露你的行蹤。還以為是上世紀嗎?”她淺淺地喝一口西瓜汁。

      “管它呢,反正不讓我媽消停就行。她自己能打聽出來是她的能耐,你別背叛我就好?!蔽乙补嘁豢谖鞴现?,這家伙,真甜。從小就聽姥爺姥姥叨咕新疆這好那好,聽得我耳朵出繭,這趟過來,才真見識了。

      我起身,又在她房內轉悠一圈。她的宿舍不大,被她布置得挺溫馨,色調是淺粉色,一張中床,四件套是今年最流行的莫蘭迪色系里的冰灰。臥室里有張小書架,擱些《維漢詞典》、《寫話訓練》一類的教育類書籍,沒啥特色,看不出女主人的喜好。不過,現(xiàn)在人的喜好都在微信上,發(fā)的朋友圈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但小糖把我設置成“不讓我看她”模式,所以我也從朋友圈里找不出她的狀態(tài)。她的朋友圈圖像很好玩的,是個五六歲小女孩側影,嘟嚷著嘴巴,有點生氣的樣子,下面是一方大字體:看到男人就煩。

      “你不是小定了嗎?”我問她。小定是我們那邊的俗語,意思是雙方家長見面確認和肯定了戀愛關系,相當于定親。這在自由戀愛里見不到,自由戀愛后一般都直接到訂婚階段。我聽媽媽說,小糖媽媽給小糖找的未來女婿是三級士官。等升到四級,小糖就可以結婚后隨軍,將來的編制就穩(wěn)定得多。

      “只是我爸媽一廂情愿?!毙√菙蒯斀罔F地表態(tài)。那個男人,沒戲?他爸媽和他不是都從洛陽到留香縣城來了?小糖父母在留香縣城最有名的王府飯莊,大包房請下幾桌酒,粵菜系,頂貴的,上了刺身和烤乳豬。我媽當時一個勁地嘆,這趟花銷,又把趙念疆的名兒揚上一個階層。

      “你人在新疆,沒看到你未婚夫的模樣吧?我去陪席了的,長得挺周正,五官帥著呢,特別配著一身軍裝,那叫颯爽!”我真心地夸獎他,那小伙子確實還不錯,聽小糖媽的口氣,家境很一般,所以想留部隊求發(fā)展。而且到他這個軍銜,薪水還不錯,又沒什么開銷。將來小糖的日子會很可觀的。

      “那是我媽操持的事情,與我有什么關系?”她懶懶地說。想一想,終于問到我,“你怎么樣,工作、婚姻,或者愛情?”

      我打個大呵欠,抵抗她的詢問。挑也挑好的問吧,偏要挑我最心煩的問題。我只能敷衍她:“真不想回留香,就想出去轉轉。哪兒都比留香好,我真是待膩了。去新疆、去廣東、去長三角,找個工作自己能活下來就行?!?/p>

      小糖看看我,搖搖頭,她的譏諷又寫在臉上:“你和我不一樣。你有姥姥還有媽媽,她們孤家寡人的,年紀都大了,全指著你呢?!?/p>

      我終于怒氣沖天:“生我下來就是讓我給她們養(yǎng)老的嗎,我就是一生下便被安排好的嗎?我可真是被計劃地生育!”

      前不見村,后不著店,開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到一處加油站。我們停下加油、又上衛(wèi)生間,隨后吃點捎帶上的點心。馕很香,我沾上老干媽醬,吃得嗖嗖的,咕嘟咕嘟灌口酸奶,又四處找礦泉水喝。小糖仍舊戴著墨鏡,沖著加油站的小伙子,不轉腦袋,眼神里估計全是挑釁,那塊又黑又大的鏡框,把放任的小伙子的牛勁像磁鐵般吸過去,吸得他們軟沓綿松,只得低下頭,沒再往我們這廂作妖。

      我心一緊,悄悄地挨近她:“快走吧,我有點害怕。這地兒,沒人煙啊。出事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p>

      大黑鏡框終于轉向,沖著我:“有什么好害怕的?那邊全是攝像頭呢。還有,你以為他們不怕我們嗎?”她又冷笑一下,鉆進車里,把火打著,車子上路絕塵而去。

      開始還覺得空闊,畢竟和內地鬧哄哄的場面太不一樣了。但久了,就覺得不習慣。不習慣這種空落,像被世界遺忘,隨便扔到一個角落里,無人管顧的遺棄。

      我心里還是記掛那份熱鬧,再委屈的熱鬧,再血肉縱橫的熱鬧,我還是依賴于此。像斗獸場中的奴隸,聽到看臺上觀者洶涌的喝彩聲,哪管獅狼虎豹的威脅,提著刀,硬著脖頸上場。給世界做一場表演,即便明知是死亡的代價。

      “你這邊好像挺忙的?”我盡量找話說。小糖自小就不愛吭氣,總是靜靜地聽著人說話,臉上也很少顯示喜怒哀樂。太姥姥說是因為在我們家里太受委屈,所以小糖被家里人教育著不在我家吭吭哈哈。我真很少見她說笑,她老寡著臉,像覺著誰都欠她一百萬錢似的,大了后覺得她負有哲學家的思想,真是深邃到家的沉默。

      “是有點忙,教孩子嘛,總是沒有閑的時間?!彼鼗貜汀B犝f在這邊簽的是三年的合同,現(xiàn)在過去兩年了,不知道再過一年她有什么打算?

      “維語好學嗎?”聽媽媽說,小糖在家里考過學校的編制,沒考上,后來移到大新疆,過來就考上了,應聘的是這邊的維漢學校。媽媽說,小糖想事業(yè)編想瘋了,現(xiàn)在是逢進必考,小糖畢業(yè)后花費很多錢去參加培訓班,考多少次國考和地方考,每次都沒有名次;最好的一趟是考了第十一名,結果那個單位只招六人,她還是沒有份額。媽媽說,和我一樣,小糖成績從小就不理想,跌跌撞撞地進的大學,算是笨女孩子。

      “還行。”她手持方向盤,目光焊在前方,定定地不動?!氨扔⒄Z好學。”她又加一句,這回轉頭,沖向我,嘴角咧一咧,應該是給我一個笑臉。我受寵若驚地接住,趕緊回一個。

      “什么時候也教教我唄?”我討好地說。

      “你也想到新疆來?”她的頭這回沖著我,發(fā)了兩秒鐘的呆,車偏一下,大概軋著石子了,她又對準前方,猛踩油門,疾速駛下去。

      B面

      趙青進家門的時候,趙念疆正在給兒子打電話。她兒子現(xiàn)在開著一家設計制作公司,實足的碼農,每天的活兒忙不停。談著一個對象,和他一樣在忙著公司的事務,每天火燒火燎,像錢幣從天空泄下來,得不停地揀拾和清掃。

      趙青在門柜邊想換鞋,念疆已經掛斷語音,告訴她直接進來就好。趙青站在門廳里看念疆的裝修,一水的紅木家俬。配著歐式的墻紙,客廳那兩道承重墻,被裝修成羅馬柱,浩瀚地立在那里端莊著。趙青在心里嘲笑念疆的庸俗的品味。

      “你頭一次來吧?快進來,靠里坐,那個沙發(fā)墊軟,你腰不好,靠著那個,那個硬實?!蹦罱疅崆榈卣泻糈w青。趙青不是第一次來,念疆當時剛裝修完,才是個雛形呢,非把趙青叫過來得瑟。那會兒還沒羅馬柱,大體上雖然中西合璧看著不太順眼,但也不至于太過富麗堂皇得淺薄,誰知道什么時候她想起立這么個柱子?鬧得天長地久般得壓抑,而且凌亂和弱智,顯山露水得沒文化。

      “我家的房子整好了,我媽選了個吉日——現(xiàn)在她可信這些了。這周六,你有空吧?把你媽一起叫上,來我家吃頓飯?”趙青開門見山。

      念疆笑起來,呵呵的。這種事體,打個電話通知我們就行,還這么正兒八經地過來請一道?。空f說看,還差什么?我給送過來,咱們姐妹不是外人,直接說就好了。省得我花冤枉錢,送賀禮恭祝喬遷之喜,要正對你們路數(shù)。

      趙青沉下臉,只說:“那就送籃鮮花吧,粉百合、紅掌、藍色妖姬的玫瑰,再加上扶郎?!蹦罱s緊一一記下?!昂玫?,那就訂兩籃,大姨那邊也一樣的吧?”老平房拆遷后換了兩套單元房,劉淑芳一套,趙青一套,兩個當時要的是一上一下,挨著近些,又隔開造成點距離感,兩下里都過得愜意些。趙青點頭。

      念疆老公從衛(wèi)生間出來,給趙青打個招呼,又進里間去了。念疆說:“白天忙生意,累得要命,晚上時間寶貴,每天不在微信群里溜達幾圈,舍不得放手機。其實眼睛都花了。你呢,眼睛還好吧?”

      趙青說:“我一直近視,所以還沒怎么老花?!?/p>

      念疆給趙青收拾水果,拿些車厘子和火龍果,還有幾只墨綠呈黑色狀態(tài)的牛油果,“這味兒很多人不慣,可真對我胃口,你嘗嘗,挺不錯的?!?/p>

      趙青推拒了,問小糖最近在新疆可好,去過十六團沒?念疆回復說每天都有微信聊天的,因為時間和我們不一樣,那邊下午下班時這邊都晚上八九點了。再吃吃喝喝洗洗涮涮的,已是半夜。女孩子家,雖然操心,也沒多少閑事,都是報平安的話。趙青再沒接話。

      “再過幾年,他們都長大了,我們便是當奶奶姥姥的人了。”念疆吃著一枚車厘子,沒心沒肺地說。趙青仍舊不搭話,她只書寬一個女兒,比不得念疆兒女雙全,趙青只有做姥姥的命。

      念疆一個人嘰哩呱啦,終究無趣。氣氛冷下來,趙青便起身告辭。

      回家時,先到樓下媽媽那邊問個安,告訴已經請念疆一家過來吃飯的事。劉淑芳在看電視,聲響老大。劉淑芳問:“念疆又胖了沒?有日子沒見過她了?!?/p>

      趙青哼一句:“沒胖?,F(xiàn)在身條挺勻稱的,也許是跳廣場舞還是鬼步舞了,精神頭挺好的?!?/p>

      劉淑芳想想,又問:“念疆沒叨咕我們新房的事吧?”

      趙青冷笑起來:“真是做了虧心事的,她叨咕這個做什么?她媽不是早都放過話了,房子和她們沒關系?!?/p>

      劉淑芳不搭話,沉默起來,好像沉浸在電視劇中的情節(jié),趙青起身要上樓去,劉淑芳在后邊追一句:“想想,就沖這房子,還是得記記念疆一家的好?!?/p>

      趙青想說什么來反駁媽媽的,嘴邊的話又生生地吞咽進肚里。也該是年紀大了,她都不屑爭什么論什么了。

      反正這會子媽媽的話,看來是指明趙青欠著念疆他們家了!

      第二章

      A面

      從高速路下來,我們到達一座縣城,名字是維語的漢化寫法,吐出它的發(fā)音,像到達異域國外。大概都是這幾年扳倒老房重新整修的,縣城的街道非常齊整,路燈極盡豪奢裝飾,比留香縣城還漂亮。就是人少點,看著寂寞的街道、寥寥的人群,我笑著對小糖說:“新疆真是遼闊,怪道那么多人現(xiàn)在選擇來新疆旅游?!?/p>

      她沒搭理我,把車泊在一家康復醫(yī)院門口,讓我隨她一同下車。

      她先跑進門房,和人借一輛推車,疾速返回來,打開后備箱,把里面的兩箱酸奶和兩箱雞蛋拿出來,放置推車上。這次她沒有讓我?guī)兔?,她自己徑直推著進去,我只好亦步亦趨地跟緊她。

      院長今天沒在,有個主任過來接待我們,和小糖開心地聊天,說小姑娘狀態(tài)一直比較穩(wěn)定,謝謝小糖捎過來的酸奶和雞蛋。主任好像怕我落單,老沖著我說,“實在不容易,難為老想著她?!毙√且膊缓臀医忉專魅握f把小姑娘帶出來給我們看看,小糖才問,能直接進院里看看她嗎?主任愣愣,答應了。

      正是午飯時間,康復院的其他病號都在努力認真地吃飯?;锸巢诲e,有大盤雞呢,噴香撲鼻的,另有兩三個小菜。主任指的小姑娘蹲坐在靠墻的角落里,腦袋有節(jié)奏地磕碰著后墻,目光呆滯地望向前方。主任叫她“采妮”,她不吭氣,還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幾個病人好奇地停住吃飯,聚精會神地瞅我們。我的心一下子牽扯得緊緊的,脊背處陰森森的,這么大太陽的中午時光。

      “采妮,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小糖姐姐。她今天特地過來看你了,見到真人了吧?還給你帶了牛奶和雞蛋?!敝魅卫吨赡菡酒饋恚赡堋靶√恰边@個名字她聽過多次了,采妮一下子收回渙散的眼神,沖向我們。主任搓著手,討好地給我解釋,“采妮只能吃流質食物,所以小糖總是給寄酸奶和雞蛋——雞蛋可以做成雞蛋羹,采妮吃這些能保障營養(yǎng)?!?/p>

      小糖已經把黑超墨鏡取下,她的臉龐少有地浮出溫暖的笑意,她湊近采妮。采妮一把拽住她,再也不分開。我們就這樣被采妮纏住,在場院內散會兒步。

      我早就不耐煩了,提醒小糖夠了,還得趕路。主任問我們吃飯沒,給我們在小灶上再做一些?小糖馬上拒絕。看來,她也真待夠了。采妮始終不離不棄地拽著她的手,也不言語,就那樣認真地看著她。這小姑娘據(jù)說才十二歲,個子躥得老高,平了我們的視線。聽到主任客氣的邀請,小糖像撿到救命稻草一般,撒丫子準備撤退。

      采妮可能覺出小糖要離去,臉色扭曲起來,她非常憤怒。小糖一轉頭,想借勢擺脫那雙粘了她半個多小時的手掌,結果猝不及防,猛挨上采妮的一巴掌,重重地擊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打得小糖一個趔趄。小糖“哎喲”大叫一聲。主任趕緊把采妮拉開,上來的還有兩個護工,五大三粗的,好像如臨大敵一般地對著采妮。主任解釋說:“別看她不能說話,心里還是明鏡一般,曉得好壞。知道你總是惦記她,給她買牛奶雞蛋,我們又老說起你,她應該記住了。你這猛一走,她一下子適應不上來。病人嘛,情緒會有大起大伏的波動。小糖姑娘,你別往心里去,她還是個孩子呢,又是個患者?!?/p>

      小糖連忙擺手表示自己的不在意,轉頭拉著我跑掉。

      坐定后,開了一段路,我們找個館子吃頓簡單的午餐。小糖對自己的身材非常在意,不怎么肯吃那種重油重鹽的菜肴,選盤拍黃瓜。我可不管不顧,我叫了椒麻雞,還有蔥爆羊肉,吃得大塊朵頤不亦樂乎。還能嘴里有閑刺撓她:“是為了加分吧?還真能裝,認個弱智病人擺慈善,捎點牛奶雞蛋,以為普濟天下成大善人了?你為了回內地弄個終身事業(yè)編絞盡腦汁了!”

      小糖不理我。戳到她心深處,她有啥話來反駁我的?本來就是事實,不需要爭辯。我們這種九○后,現(xiàn)在碰到同齡人都不打誑語,直截了當和盤托出,不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我們既不是她姥姥我姥姥,也不是她媽媽我媽媽。我們生的這個時代多好啊。

      不就是個編制嘛,看著小糖這一路折騰過來,我都替她累。但人各有志,她從來瞧不上我的隨遇而安。

      “活到現(xiàn)在,弱智少女也真不容易。”她挾口米飯,每一口咀嚼大概十幾下。這是保持身材的特定步驟,她做得教條而認真,真不枉她現(xiàn)在女神般的氣質。

      “智障兒童,如果不干預治療,壽命也不會長久的?!彼み^眼神,毒辣地看我一眼。

      我停下正嚼得特別帶勁的一塊椒麻雞腿,惡狠狠地問她:“你想說什么?”

      她迎視著我咄咄逼人的目光,輕描淡寫地回復:“嘴里積點口德,善良點,總沒錯?!?/p>

      她為自己前途遠大而標碼做的虛偽的善事,被我揭穿后就惱羞成怒了,往我傷口上撒鹽?

      我氣咻咻地盯住她,想用更惡毒的話來挑釁她。是她先找上門的。

      她吁口氣出來,告訴我,其實現(xiàn)在孕期就有很好的先期診斷,通過篩查能診斷胎兒的問題?!叭绻覀儗砩⒆樱偟蒙】档膶殞?,對吧?這是對自己人生的負責,也是對自己身體里的生命負責?!?/p>

      我不好說什么了。

      在我之前有個哥哥,兩歲時就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當時爸媽還沒離異,抱到北京診斷后,是先天性智障,連帶還有先天性身體發(fā)育異常。他活到三歲,終于省城的醫(yī)院。爸媽因為留香縣城的風俗,沒有帶回他的遺體或者骨灰,他是存于那家省城醫(yī)院的病理學研究所的標本中,還是灰飛煙滅于醫(yī)院統(tǒng)一對無人問津的尸體的處理中,我們無從得知。后來爸爸媽媽決定懷我的時候做足準備,爸戒煙戒酒,媽沒再在晚間打過麻將,甚至在姥姥的規(guī)勸中,媽媽在整個孕期幾乎全在姥姥家度過——因為爸爸家的重金屬開采,據(jù)說才是造成哥哥智障和身體異常的直接原因。姥姥不肯說破,還是對媽媽當時已經茍延殘喘的婚姻懷抱希望,不敢把親家開采重金屬造成的或明或暗的原因,成為傳宗接代的障礙。我媽聽從姥姥的建議,隱忍著過下那幾年。

      “女人是掌握生育權的。要想控制好自己的生育權,得有點準備?!毙√钦f得天遙地遠,我只能咂吧著嘴,吮著美味讓口齒留香,任她在一邊大放厥詞。

      “可別以為還沒到時候,眨眨眼就到跟前了??傊?,我們和普羅大眾一樣,得結婚、生孩子,努力過完這一生?!彼O聛恚粲兴嫉乜粗?。“好好地過完這一生,至少要上點心吧?!?/p>

      我們兩個當時文化課成績都不行,學業(yè)上并不是優(yōu)秀生。她的高中和我的高中一樣,是跌跌撞撞混畢業(yè)的。她小時候畫畫不錯,我呢,跳舞是從童子功練起來的。我兩個的媽媽腦筋全灌了水,硬是跟著大潮流,認為只有讀普通高中一路考上大學才有出路。出路也就是將來嫁個好人家,然后生兒子。對,就是得生個兒子,這是她們的執(zhí)念,再渾渾噩噩地過完這一生。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你這兩年在做什么?”她終于想起來問我,簡直讓我感激涕零。

      她和我出生只錯一星期。她媽媽前腳還抱著大肚子到醫(yī)院探訪難產的我媽,后腳就在自家門口順溜地產出了她。我老覺得挺諷刺的,我是我媽遭受多大的罪,我是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地來到這人世;還得把我媽的肚皮像剪開絲麻的料子一樣,哧溜一聲,連血帶脂液地把我扯進這人間來。

      我媽生我后是失落的,她多想在哥哥死后能再有個男孩子,彌補這個家族想要個男孩子來繼承所謂“家里有礦”的產業(yè)。

      她媽生她倒是喜得樂不可滋,她前面也有個哥,所以對這胎真如了愿,湊成“好”字是每個家庭的夢想吧。所以她叫糖,甜蜜的、發(fā)膩的幸福。

      而我為什么叫書寬?取得好像挺有文化底蘊的感覺,其實是寄托了我媽對她自己的祈望吧:舒心些、寬容些。多么竭盡全力的吶喊,像產床上她自己一個人的拼死掙扎,是個女孩?。克懔?,也行,也不錯?!揖褪沁@樣來到不被歡迎的人世的。

      她比我小七天,卻一來就像我姐姐,安靜、懂事,反正每回到我們家都不吵不鬧。小時候我挺巴結她,想和她一起玩耍。可她一直敷衍著我,愛搭不理,做足客氣的樣子。我從小就能感覺到,她煩我,真心地討厭我。

      姥姥和媽媽取笑過她,因為她丑。真的,小時候她就不算好看的,每回來我家們也不愛笑,就那樣坐在客房的沙發(fā)上,安靜地看電視。如果電視碰巧沒開,她就背著小手筆直地坐在那里,看我來來回回地折騰,玩洋娃娃、擺積木、扭足小火車的開關,看小火車在長長的鐵軌上鉆來鉆去,又回到起點,永無終點。

      一年中也就那幾個日子過來,春節(jié)、清明、中秋。太姥姥在的時候,是來看太姥姥的;后來太姥姥歿了,就是我家和她家一起約著去公墓里給太姥姥太姥爺祭拜。媽媽說,如果姥姥她們這輩也不在了,估計你們不會來往了??墒歉静皇悄腔厥拢乙恢毕矚g和她來往,雖然她從來冷待我,但自己的感覺只有自己最清楚。每次有什么麻煩,我找到她那兒,她一準會幫我解決,真像謫親的姊妹,不管她嘴里心里認不認。我知道她把我挺當事兒的,這也是我在她面前毫不掩飾霸道的一種撒嬌吧。

      “沒做什么。”我不相信她不知道我的情況,畢業(yè)后我南下去廣東。在深圳和廣州各待一年,待過三家公司;一家是搞音樂會策劃的,幫朋友還拿過蔡依林演唱會的免費票;一家是搞珠寶設計的,每天給主管抄大牌板的時候打下手,累得幾乎天天回去都沒地鐵了;還有一家是做快銷品對外出口貿易的,跟了半年的單,已經快上手了,結果有天主管在會上點名批評我,說我來了半年都還發(fā)生新問題,影響采購和發(fā)貨。我氣壞了,覺得這是一場陰謀,因為跟單做半年是得轉正的,五險一金都得配上。公司大約把我白用半年,現(xiàn)在想把我打發(fā)走?我立馬就寫辭職信,即辭即走。不帶走一片云彩。

      她沒吭氣,過半晌,呷完嘴里的白米飯,又喝一杯來歷不明的茶湯,對我點點頭:“確實,沒必要干下去?!蔽乙幌伦佑趾退H了。這才是理解人的好姊妹嘛!

      她看看我:“你要不過新疆來試試?這里真是地大物博,人少資源多,沒有內地競爭慘烈。機會說不定墊墊腳就夠上了,不用費勁去搏命爭取?!彼R幌拢馕渡铋L地看著我。“反正,離留香千里萬里的。我們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逃離留香嗎?”我真想抱著她親一下。

      B面

      劉淑芳現(xiàn)在越來越懶,輕易不在家開灶。趙青沒辦法,麻將館得開到小半宿,又不能叫老姚過來做飯,只得兩邊跑,隨便下點臊子面,擱點蔥和醋,伺候老太太。劉淑芳還不依,嫌她不記得忌諱,這么多年,你看我吃過一粒蔥末嗎?一邊翻眼睛,一邊把面里的蔥挑出來。青青白白的碎末,委委屈屈地鋪滿西式長桌。

      “澳門村一樓門檔里也開家麻將館,是那個修鞋的安徽女人租下的。中午十二點以后,開到晚上十一點。五張桌子,擺得挺緊張,人挪不開身子。”趙青淡淡地說。這幾年她做過好些生意,都沒怎么掙下錢,但也夠花銷了。不然,兩套房子的裝修哪兒來,書寬的學費哪兒來?還有三個人的衣食開銷,數(shù)一數(shù),也都是唰啦啦響的鈔票聲。

      劉淑芳還在挑揀面湯里的蔥,兩手捧著碗,咕嘟嘟喝下一大口湯。幸虧她的社保還不錯,當年進的煤建公司,多少有些底子。劉淑芳的臉整個兒埋進大湯碗里:“你還和修鞋的爭客戶?。俊甭曇魪目壑耐肜飩鬟^來,悶得像暴雨前的炸雷。

      趙青不是這樣想的,只是覺得現(xiàn)在連修鞋的安徽女人也能開上麻將館,是不是有點玷污這個產業(yè)的名聲?她可是上好的十臺自動麻將桌,還有玫瑰花茶和奶油瓜子奉送;里面的裝修也上著檔次,確實不是一個級別。

      劉淑芳把碗擱下來,好家伙,老太太愣把一碗雞蛋蕃茄面吃得一干二凈。劉淑芳找枚牙簽開始剔牙,嘴里含混不清的:“當初你可是考上大學的,拿的是響當當?shù)奈膽{!”文憑確實拿了,但也不算響當當。爸媽已經把趙青安排進縣城的法院,她的司法學院的法律文憑還能在里面當事。從最小的書記員做起,以為熬一輩子,也能做個調解庭的庭長之類,還是蠻不錯的。結果人家就相中她,據(jù)說是留香縣城的首富,看中她的家世和人品,差媒人不辭辛勞地說了幾禮拜。當時全國都開始喜歡錢了,爸媽一動心,她也一動心,就點頭應了。

      就這樣耽誤一輩子?,F(xiàn)在混到只能和老姚,老姚還半推不就的,兩年這樣處下來,也沒提過辦婚禮的事情。

      “女孩子是這樣,一步錯,步步錯,想改正都沒有機會,只能硬著頭皮過下去?!?劉淑芳還在咕噥,她這輩子難道不覺得嫁給爸爸也是一步錯棋?她那個年代就想著攀附權勢,在建設兵團嫁給團長的大兒子,一輩子可真沒落過好。但她堅持下來,守到花心爛肝的風流老爸去世,保全了她的美滿婚姻,贏了人生?“你得看好書寬,這孩子不像你我,野得很。”劉淑芳想想,把眼鏡往額頭上推。據(jù)說劉淑芳當年愛詩歌,是那個年代的文藝女青年,喜歡風雅和浪漫,怎么也和粗闊的爸爸挨不上邊。可因為想著某個美好的前程,愣把自己屈就了。

      “念疆現(xiàn)在生意倒越做越大了,看她家的排場,也是富裕得流油?!壁w青急忙想轉個話題。一出口,又后悔了,果然,劉淑芳的數(shù)落接踵而至:“提什么念疆?她連給你提鞋都不配!你什么人,她什么人?你真是越活越倒了,拿出念疆來比自己。她十八歲就嫁人了,現(xiàn)在弄個到處給人送氣的買賣,為著她夫家的什么野路子,蹭著便利賺些小錢,你還真能看上她的富有了?”

      念疆十八歲高中畢業(yè)自由戀愛嫁的丈夫,丈夫比她大十歲,個頭小,又黑,一張鼠臉,見誰都笑。當時何友蘭管不住,找來劉淑芳說勸她,根本沒用,鐵了心要嫁過去,結果倒是好的。生意也順,有兒有女,買房買車像玩兒一樣。她兒子現(xiàn)在在市里那套寫字樓,也是她跺跺腳就買下的,沒見她喘什么氣兒。她還不是人生贏家么?跟她怎么就不能比了?——趙青自暴自棄地想。這在十年前,隨她趙念疆生意如何紅火,兒女怎么依在腳下,趙青都是眼睛高在眉毛頂,連看她一眼的想法都沒有。現(xiàn)在,真是時間像屜籠里的豬頭肉,任它多么堅硬如鐵,抵不住光陰的細煮慢熬,把一切野心和清高全都蒸化了。

      第三章

      A面

      晚上八點的時候,天還是亮的,我們下榻在一家團場的賓館。小糖說,明天一早出發(fā),大約中午兩點左右能到十六團。我詫異,問她是否去過十六團?她翻我白眼,你不會算計啊,裝導航是做什么用的?我只能不吭聲。

      這么多年下來,她活得比我野性,也比我流暢,就因為在新疆待了兩年?可這遙遠的邊疆,再怎么樣,也比那些熱門的一線城市少了太多的碰撞和機遇。因此,避免不了的,也不會增長多少閱歷和使人能快速成長的挫折吧?

      我們收拾好行李,換過舒適的裝束,轉而到小鎮(zhèn)的商業(yè)廣場閑庭信步?,F(xiàn)在的團場,雖然仍舊打著某師某團的旗號,但已經建設成整齊劃一的有歐洲小鎮(zhèn)風情特色的那種統(tǒng)一模式。有時候真讓人感覺失望,沒有特色的僵硬和呆板。也許這是我們外來人的感受吧?誰不希望自己腳下的土地能和電視、電影里宣揚的先進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樣呢?

      “我有一次,在戈壁邊際,走進了黑洞,遇見了未來的自己。”小糖打破她守著的沉默,突然對我說。

      我故意不驚訝,波瀾不驚地“哦”一聲,看她對我要說什么。她自小就愛這樣,喜歡糊弄我。有次我們一起從縣中放學去太姥姥家,遠遠地看著來輛公交車,緩慢地搖搖晃晃地過來,她就告訴我說,那是302路。到跟前,果然是302。我問她怎么看到那么小的字體的?因為公交車除了前窗右側的阿拉伯數(shù)字標記外,幾乎全長得一模一樣。而那么小的字體,在那種遙遠的距離,幾乎不存在可見度。小糖淡淡地說,因為302開過來的架式,就是那種特色。很多年后,我才省悟,小糖只不過在兩條不同線路的公交車里隨口說對一輛——公交車怎么可能有自己特色的開車方式?還有次,她到我家來吃晚飯,我媽鹵了雞爪,她點著碗里油光發(fā)亮的雞爪說,這只是公的,這只也是公的,但這只是母的。我嚇一跳,怎么也看不出那些雞爪的不同,問她是怎么辨認的。她回復我說她就是知道,挑釁的小眼神狡黠地瞪著我。長大后我一直在想,小糖是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她的不平庸吧。

      “未來的我,還挺成功的,就像現(xiàn)在人們所認為的那種成功一樣;有錢,當然是足夠多的錢;有地位,挺受敬重的地位?;畹萌四9窐拥?。戴副無框眼鏡,還是近視,未來看來沒有把我的近視眼治好,有再多的錢我也沒在眼睛上折騰,可見消除近視的科技發(fā)展得并不好?!彼┵┒??!按┘仙淼奈餮b、套裙、小貓跟鞋,身材沒走樣。當然也是六十歲的人了,頭發(fā)有些白,在一個底下有好多觀眾的論壇上發(fā)表演講?!?/p>

      “不錯啊?!碧焐迪聛?,太陽沒有徹底落山,廣場內陸續(xù)來了許多人。剛到的時候,沒發(fā)現(xiàn)這小鎮(zhèn)有這么多人?,F(xiàn)在一個個過來,像傾倒花生豆的罐頭,一粒粒地迸出來,沒完沒了。

      “但是呢,我不太喜歡這個將來的自己,我覺得不是我自己。雖然她很成功、很得意,在臺上發(fā)完言,下面是雷霆般的掌聲。她把眼鏡往上扶扶,看我一眼。我們四眼相對時,我覺得特別失望。我不希望成為她那個樣子?!?/p>

      “什么樣子,你的將來不是很成功嗎?有錢、有威望,看來這是你目前最大的理想?!睆V場那邊擺了音樂臺,有樂隊和畫著濃妝的歌手、舞者在那邊集結著,挨著我們的,是越來越多的觀眾。這大概是個什么集會,慶祝什么的,我還沒看到正面條幅上的字體。我們隨著人流選個好觀賞演出的位置,靜立一旁。

      “就是啊。所以我想,我可能追求的并不是有錢、有威望。不然,為什么我會那么失望?”

      “有孫子孫女沒有?膝下弄孫,這也是成功和幸福啊。”我調笑起她來。

      她認真地搖搖頭:“沒那么俗氣,沒有男人什么事情。丈夫啊、兒子、女兒啊,都沒看到?!?/p>

      “夠孤絕的!”我譏諷她。“難怪你失望。女人終極的幸福,不就是有個完整的家嗎,和你一起慢慢變老的那個人呢?”

      “得了吧?!彼晌乙谎??!澳惆资芙逃@么多年,在二十一世紀都過去快二十年的現(xiàn)今,還把女人的幸福建立在所謂的家庭美滿、兒孫滿堂上,那么我們現(xiàn)在的成長對自身有什么意義?這為自己而活的日子,白過了嗎?你怎么和太姥姥、姥姥、媽媽,她們一模一樣?”

      我沒做聲,因為我也認為媽媽和姥姥所以為的那種女人的幸福,至少在現(xiàn)在的我來說,是不具備完整意義的。身而為人,生而為人,至少我還是個完整的人,并不是標簽般的女人吧?

      演出很快開始,條幅我看清楚了,是某連隊的嘉獎大會。領導發(fā)言,一個個輪番上臺,和內地完全一樣。然后,等得不耐煩的觀眾終于迎來了表演。

      這中間有好多的維族人,也擠進觀眾群中,漢人和維人似乎都認識,彼此熱絡地打招呼。我的心有點緊,因為聽過好多傳言,后脊梁冒汗,緊緊地往旁邊的石墩上靠,不給我的后位有讓人下手的機會。小糖看出來,過來摟住我,拍拍我的肩膀:“沒事的,現(xiàn)在秩序挺好的,是一家人,互相尊重就沒事了?!彼斎徊缓ε?,她現(xiàn)在天天和少數(shù)民族的家長孩子打交道,她還懂他們的語言,也懂他們的文化。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太堅硬了。才二十四歲呢,對吧?活得這么滿身刺的,像豪豬一樣,非得給同類也留著距離,才會有安全感。而現(xiàn)在,鋪天蓋地的人與人交往的理論,也全都這樣宣傳。”這話從她嘴里出來,真夠諷刺。她身上那豎起來的豪豬般的刺,可是主動的,間離著我和她的親密。

      也許是有歷史的,我媽對她媽的冷落、我姥姥對她姥姥的不待見。這么多年,在她幼小的心靈早都扎下根,結了果,長成參天大樹。

      我姥姥劉淑芳嫁給高干子弟,這輩子在身份的紅利下,多少在我姥爺轉業(yè)后回到的故鄉(xiāng)她的異鄉(xiāng),收獲過地位和體面。劉淑芳的職業(yè)是當時炙手可熱的國企工人,現(xiàn)在也仍舊有多少年輕人擠破腦袋想進去。退休金可觀,每年還能在縣醫(yī)院療養(yǎng)半個月。劉淑芳生下我大舅和我媽,從此過著相夫教子的溫良恭儉讓的日子。據(jù)我太姥姥忿忿不平的嘮叨中,劉淑芳是受夠婆家的委屈,在高干離休的子孫滿堂的婆家,除了溫順和從命,大氣也不曾冒一個出來。偏在外面,頤指氣使得了不得,小人得志的那種猖狂,到現(xiàn)在也不曾削弱。

      我媽趙青學習不錯,考上二流大學,本來可以在事業(yè)上一展雄風——至少我這樣認為。卻在青春年華把自己草草地嫁給我爸,然后,在那個改革開放后火起來的家族里,承擔著忍辱負重養(yǎng)兒育女的職責;不,我覺得是工具,我爺爺奶奶對我媽最大的指望就是她能給他們生一個可以繼承家產的孫子。我媽在這個產子的事業(yè)里遭受了巨大的失敗,最后和我一起被掃地出門。趙青,當年可是響當當?shù)睦细锩膶O女兒,那又怎么樣?時代不同了,雖則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趙青娘家的霸氣卻早被時代進步的洪流吞噬得一干二凈。我父親家早年把攀附留香縣城第一家庭的榮光,隨著我媽娘家的墮落,和她自己肚皮的不爭氣,一并變本加利地屈辱我們,我再也不想回到我爺爺和爸爸家。他們有了自己的新媳婦,聯(lián)姻了新的權貴家庭,把事業(yè)做得愈加輝煌。而我和媽媽,忍氣吞聲地回到太姥姥家,加上姥姥劉淑芳,四個孤單的女人孤苦伶仃地在留香縣過下這么多年??晌覌屭w青就能有這本事,把唯一和我們家親的小糖家,使用著和劉淑芳同樣嘲諷取笑的話語和態(tài)度,來對付他們。

      我從小就能明白小糖對我家的不屑,她的抗拒掩藏在她的沉默里。那個小小年紀的孩子,穿著最時尚的公主裙,在她姥姥和她媽媽的巧言令色的哄騙下,把她手里最好吃的巧克力和芭比娃娃,含著眼淚奉送給我。她出生在最好的時代,她的家境和我有天壤之別,因為她哥哥的出生,她的降世使她父母視她若珍寶。而我,從小就在父母失婚的家境中、在爺爺奶奶嫌鄙的目光中委屈地成長、在討好爸爸的新歡舊愛中生存。所以我從來沒弄懂過,劉淑芳和趙青對她家的傲氣,從哪里來的底蘊?

      “我想說,我們得學會柔軟地成長?!毖莩雠_上的聲音極大,有人在唱刀郎的歌,全場跟著和。再下一首是位打扮時尚的女子柔情蜜意地翻唱著趙雷的《成都》。我打斷小糖,盡量往歌曲上靠:“嗬,這邊有四川過來的人嗎,這么深情地唱這種地域性那么強的歌?”

      “你挺狹隘的。”她批評我的時候,聲音非常嚴肅,在全場的噪音中都掩飾不了;她根本就不想掩飾,她就是要打擊我。別以為她努力擠著笑容我就原諒她,我毫不客氣地回敬:“你才狹隘。你做的事情不都是為了你自己的成功嗎?你不就是為了什么事業(yè)編制嗎?真沒胸量、小眼界,來了新疆也還是留香縣城的思維。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考不上內地的教師編制,跑到新疆來才考上的,是不是有邊疆的優(yōu)厚制度,就像邊遠地區(qū)考大學可以加分一樣?來這邊簽三年的工作合同,找個三級四級的軍官做隨軍家屬,然后因此謀取不錯的職業(yè)規(guī)劃,一輩子工作不憂生活不愁。這就是你的宏大理想,這不比你剛才說在黑洞里遇見未來的自己要低端很多?所以你不滿,因為未來的你,根本瞧不上眼下的你;而眼下的你,還得按部就班這樣過下去,根本沒可能成為未來的你!”我一口氣說完,旁邊的觀眾詫異地看著我,面露困惑和不滿。

      她冷笑一聲:“夏蟲不可語冰?!彼S即把我扔下,自顧自地離開。人山人海的,我一下子沒了她的蹤跡,心里亂得可怕,但又不能自行走開。離開這熱鬧的人群,我害怕異域他鄉(xiāng)的孤獨和寂寞。我只能死撐著,靠著石墩,警惕地防守著身邊的觀眾。

      兩首歌曲以后,報幕員說有位遠道而來的嘉賓自薦上場了,請大家觀摩舞蹈。在新疆特色的樂曲伴隨聲中,舞者黑衫、紅裙、花帽、抖肩、扭脖,兩個全轉,三個全轉。臺下一片叫好聲。

      我笑起來,直接從側面走上舞臺,擺脫安保人員,在聚光燈下和她一起舞蹈起來。我說過,我可是打小練的童子功,下腰、抖臂、旋轉,完全不在話下。我一直逢迎和她舞蹈的和諧。還不錯,臨場發(fā)揮特別好,到底她也是幾年舞蹈學下來的,我們配合得相當默契。一曲完結,臺下竟然爆發(fā)出雷霆般的掌聲。我們手牽手地大鞠躬,然后下場。

      “牛得你,在我面前顯擺?!蔽胰⌒λ?,要不要下次在她面前弄幅速描,讓她知道我也會她的招式?

      “得了吧,我只是不想和你冷著臉?!笨磥硭那橛只謴土?。

      “未來的你還會跳舞嗎?”我問她。

      她沮喪地搖搖頭:“所以,這可能是我不喜歡未來自己的原因了。不會畫畫,也不會跳舞。成功有什么意義呢?在人前高調地顯擺自己的錢和權勢以及地位,卻沒有一點伴隨成長過的那種興趣加持,你覺得這一生還能叫成功嗎?那我為什么要成為一個成功的別人的模板呢?”

      “你的不成功,其實是因為沒有老公啦、沒有子孫滿堂啦,這才是你生氣的原因吧。一個老孤婆!”我笑著逃開了,朝著我們賓館的方向。她沖過來,把我拉住,指著另一個方向,說我是個糊涂蛋,連家門都鬧不清的小糊涂蟲。

      她的手溫暖地拽著我,有綿軟的潮氣,像小時候那次她保護我一樣。在我以為死寂般的永遠過不去的少年,她給過我最深情的守衛(wèi)。

      B面

      趙青給老姚打電話發(fā)微信,老姚始終不回復。趙青想想,可能這段關系又黃了。嘆口氣,悲從中來。快到五十的人了,以為老姚是個歸宿,看來也沒指望。這輩子大概自己的姻緣運就不好,真不能再強求了。

      趙念疆果然送兩個花籃過來,大得不得了,像給商場開業(yè)飯店開張送的賀禮,完全大而不當。另加兩尊金佛:一尊觀音送劉淑芳,一尊彌勒送趙青。沉甸甸的,還有玉質的底座。劉淑芳臉上沒顯山露水,眉毛底下卻掩不住的喜色,給過來的何友蘭、趙念疆母女倆擺張笑臉,客氣一番。

      何友蘭在兩套房里上下轉悠,嘴上說著不錯,還是叨咕這里裝修不如意,那里裝修人家多算了錢,把劉淑芳又氣得和她唇槍舌劍了一陣子。這么多年,她們姊妹倆真沒消停過。

      何友蘭在環(huán)衛(wèi)所退的休,現(xiàn)在過得挺好。她攤著雙手朝劉淑芳道:“能想到不?當年你把我弄去掃大街的,我哭得那叫個慘。每天做那些清掃的活計,受人白眼不說、臟不拉嘰不說,還累得心痛。每晚和念疆爸叨嘮,為什么投奔你們到留香來,為什么不留在大新疆,怎么能越過越差,這日子還有什么熬頭?念疆爸脾氣好,盡著我折騰他,只悶頭不響……現(xiàn)在真好,還落得公務員退休待遇,你說當年哪想得到?!?/p>

      劉淑芳最恨她提這茬,截住何友蘭的話頭:“老在埋怨,好像我當年害你一樣,我不是也沒轍的?托了多少人,還是趙青爺爺?shù)年P系,硬是給你在環(huán)衛(wèi)局弄下指標,你倒每回發(fā)怨氣數(shù)落我?你要知道,當年從新疆把你們一家子弄到留香,我們能省心省力的,你還老抱怨上了?”

      趙青想躲開她們老姊妹的爭執(zhí),忙拉著念疆下廚,讓她給包三鮮餡的餃子。

      念疆對廚房熟絡,擼起袖子干起來。念疆當年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就嫁給現(xiàn)在的老公,也過過苦日子。后來自己開過店,做早點鋪,起早貪黑。車站坡的小攤,羊肉湯配貓耳朵,再加一碗臊子面,弄到整座留香城都到她那里去吃早點,排隊不說,去晚了就沒有吃的了。生下小子,又生了小糖,日子真是越過越甜蜜,像開掛一般。老公后來接到供氣的活計,整個晉南地區(qū)都被他們慢慢壟斷,生意越做越大,一年比一年紅火。念疆還是原來的那個勁兒,勤快、肯干,脾氣有點大,但不傷人。老公因為年長她十歲,如今仍舊像當年一般寵著她,連婆家的一屋子人,也是她最拿大。

      “書寬是不打算回來的嗎?”念疆總能扯到孩子的頭上。不然怎么辦,她們當真有什么共同的話題嗎?

      “你也看到,瘋家伙到處跑,撒歡兒亂轉。上海、廣州、深圳,沒個定性的,就不想留在留香。”趙青只能抱怨。

      “和小糖一樣,根本就不想回來的。我覺著也能理解,孩子們大了,送出去讀過書,總指望他們能過得比咱們還好一點,對吧?”念疆的餃子已經開始裹餡,她兩手指這么一擠,一個胖嘟嘟的餃子便成形了,皮薄肉厚,還有看相。真不愧是做早點攤出來的。

      廳房里聲音大起來,像千軍萬馬奔騰而過,兩個老姊妹果真干上了。

      “媽當年說過的,這房子的地產有我一半。我是大氣,沒和你要。我不要是我的事,你不給我,那是你的事情,你可別把媽媽的話弄擰了!”何友蘭已經站起來,對著氣得坐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的劉淑芳指著鼻子說。念疆趕緊扯勸何友蘭:“不是不提這事了嗎,這都多少年了?況且我們有那么多房子,你在乎這一套嗎?”

      趙青心里厭煩透了,不知念疆是在火上澆油還是真得不會勸架。趙青把趙念疆拉住,低聲說:“你和何姨快走吧,我怕我媽又得犯病了?!?/p>

      趙念疆把何友蘭拉扯出去,何友蘭仍舊不依不饒:“你又給她家打長工嗎?來做客的,怎么就得下廚房忙乎一身?她劉淑芳擺什么譜,老在我們面前得瑟?!?/p>

      趙念疆說:“別這樣了,不是你自小教育我?我們在留香的一切,不都是姥姥給的嗎,不都是淑芳姨幫的嗎?姥姥埋在這里呢,聽得到你的鬧騰,你讓她入土也不安心嗎?”這是爸爸生前常說的話。一提姥姥,就像有機關暗道一樣,何友蘭立刻噤聲了,灰溜溜地安安靜靜地回家。

      第四章

      A面

      第二天下午到的十六團。

      比別的那些我們路過的團場要大,還要更漂亮??赡芤驗榻ㄔ斓米钔?,設施都是這兩年特別流行的。我們沿團場走了一整圈,花的時間都超過半個多小時。中間我們停下來,跑到無人看守的遼闊的種植地里,隨便吃落在地里的西瓜、蘋果還有些紅棗。我對小糖說,就沖著這些吃的,你也別回來了。這日子過得,真是嘖嘖的。

      小糖仍舊愛搭不理地對我,只提醒我吃散落在田地里的,別生摘那些還沒長熟的就行。吃夠了新鮮的水果,我們開始尋找姥姥們曾經待過的十一連。

      水渠很窄,兩邊又砌了大理石的防護堤。我們左看右看,感覺人不可能被淹死在這么瘦小的渠溝間——可是姥姥們說,她們年輕的時候,都不敢往這渠里過,真有不會水的小孩子,淹死在渠壩中。路上很少有人,房子卻連綿不斷。盡頭是家醫(yī)院,大門開著,里面有三三兩兩的人經過,并不熱鬧,門口虛設一個崗亭,無人值守。小糖說,比姥姥講的醫(yī)院要大一點,姥姥縫腳板心的傷口,說就在左手邊的包扎室里弄的??涩F(xiàn)在,哪有什么包扎室?明明是掛號間。

      小糖的姥姥和姥爺都是孤兒,從口里過來的,聽說當年還是一路討飯到新疆。所以劉淑芳有時候背后說叨他們,不吃隔頓菜的壞毛病,愣是因為當年討飯落下的后遺癥。日子一旦好起來,就沒辦法接受剩菜剩飯的伙食習慣,以為自己又回到乞討時代?!氨然实劾蟽哼€金貴!”劉淑芳諷刺他們家,一點也不掩飾對他們由里及外的鄙夷。

      小糖的姥姥何友蘭挺要強,進了支邊的隊伍后,就努力干活計,是當年的“拼命三娘”,年年的先進生產者。摘棉花打灰棗落下腰腿疼的毛病,到現(xiàn)在一挨著刮風下雨的天氣,就犯病,嘴里只哼嘰。劉淑芳說何友蘭,你這算什么?。磕惝斈暌荒_踩到木板的鐵釘子里,差點穿破腳背,你也沒哼哼,一路跛著到連隊醫(yī)院包扎傷口,連破傷風的針都沒打,還不是趕緊到地里接著收割去了?

      這是當年何友蘭樹楷模的榮光,包扎后馬上又到泥地里去。感染了,差點把腿鋸掉。真算命大,養(yǎng)一陣子,沒事人一樣又活蹦亂跳。那年,還受到團部的嘉獎。“鐵姑娘”的稱號便是當年拿下的。

      “在這邊風光那么過,到留香又得從頭開始了。你問過你姥姥,她離開新疆去留香,后悔過沒?”我盯著那間掛號室,窗口沒人,有個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戴著護士帽,低著頭一直玩手機,頭沒抬起來過。

      “她能不后悔嗎?到了留香投奔你們家,沒房子、沒工作,還有兩個沒學上的孩子,她每天愁得什么似的,和我姥爺整宿整宿地鬧?!毙√遣幌脒M醫(yī)院參觀,掉頭往醫(yī)院外的右側拐過去,她說那邊是當年的小學校,她媽和我媽就讀過的。

      學?,F(xiàn)在沒人,更顯得特別開闊。門側宣傳欄的報道上,看出來是所小學和初中一體的學校。怪道那么大!這天是周六,沒有過來上課的學生,只籃球場上有玩?;@球的男同學,還有操場上閑著散步的幾個學生。

      “我媽媽一年級的時候回留香了。”我記得媽媽說過的,對這所學校還有點印象,因為在這邊加入的少先隊。

      “我媽媽四年級還是五年級走的?!毙√窍脒M學校,在門口猶豫會兒,終究沒有走進去。“我媽媽對童年的印象挺深的,那會兒她說她學習好,在年級里是第一名。體育也棒,一百米沒拿過第二,全是沖線的,老師和同學在終點線上給她鼓掌喝彩。”

      我冷笑一聲,但沒敢說念疆姨,她該是有多后悔離開新疆?人生的路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念疆姨興許能考上大學呢,那是個和友蘭姥姥一樣上進不肯認輸?shù)墓媚???珊髞淼搅肆粝?,語言的問題、環(huán)境的改變、人生地不熟的抓心撓肺的焦慮,念疆姨干脆高中一讀完就嫁人了,把自己托付給另一個陌生的當?shù)厝恕?/p>

      念疆姨的早婚在我們家一直是個笑柄,哪有那么小年紀找個比自己大十歲的社會青年的?女孩子學習不努力,只有早嫁的命運,硬生生地把一生的命運捆在一個陌生的男人身上,一點尊嚴都沒有,肚子里怕是都有了吧?活該在婆家啥活兒都得干,該讀書的年紀卻早早嫁掉,你以為是姥姥或者太姥姥那個時代啊?女孩子沒法把自己當個人物?

      小糖自小聽夠我們家對他們家的奚落,早習以為常。有時候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慣性使然,誰讓我從一出生開始,就聽到家里對他們一家的極盡譏諷之語呢。

      我突然臉紅了。小糖從沒拿我的弱處來嘲弄過我,她是自小養(yǎng)成對我們家的趨炎附勢呢,還是心本存就的一絲善良?說到底,我媽再怎么讀了書、成為有學問的人,還不是被爸爸一家害苦了。落到現(xiàn)在,因為拖著我,一直說不上再婚的好對象。談著個條件那么差的老姚,還把自己往塵埃里去俯首,快要跌落到地面的自暴自棄。而念疆阿姨,她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多滋潤啊,完整的家、有錢有能力,超過我媽多少倍的幸福指數(shù)。

      “我姥姥說,沒有太姥姥,就不會有她的好日子。沒有她的好日子,我媽就不會順順利利的,我和我哥也不可能想怎么過日子就怎么過日子?!?/p>

      小糖抬起臉,對著我面無表情地宣講她講過無數(shù)次的話,應該是自小就背誦好了,蹦出的字,個個硬朗,像一粒粒爆栗子,敲得我腦門篤篤篤地響。

      她又在和我宣戰(zhàn)!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黑壓壓的烏云一片。

      太姥姥只劉淑芳一個閨女,因為宮外孕摘除子宮后,在那人丁興旺的年代,劉淑芳獨生女兒的背景,篤定一家要受欺負。太姥姥相中何友蘭,畢竟無父無母的孤兒,行過三拜九叩大禮,把何友蘭指認為過繼的女兒。還偏巧,劉淑芳和何友蘭后來嫁的夫君都姓趙,越發(fā)覺得這是上天賜予的緣分,把這種親戚關系越走越密切下去。

      太姥姥的私心里,因為獨生女兒劉淑芳攀附權貴,嫁給當時的團長兒子,太姥姥很怕劉淑芳娘家無人,會在婆家受氣。到轉業(yè)回他們老家留香時,太姥姥兩年后也跟過去,順帶著“騙”了小糖的姥姥姥爺好多美事,諸如留香的環(huán)境啊,諸般的條件不錯啊、又因為當時的返疆潮,小糖姥爺就帶著一家子都過去了。可想而知,在人生地不熟的留香,他們沒工作沒住地,過著怎樣的苦日子,熬下了那些年。

      我沒聽小糖抱怨過,只從小到大被她背誦詩文一樣的口吻沖著我講那些官話的時候,總被弄得啞口無言。小時候我和她爭過斗過,多半她馬上繳械投降,讓我有點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如果逼她急了,還會冒出一句:“我們家欠你們家的唄?!卑盐乙迷贌o動靜。

      “你是真心的吧?”我望著她,認真地問。

      她沒理我,低頭撥打手機,和原來姥姥輩的鄰居還有同事約上了,讓我們到團部招待所的迎賓樓去吃飯。

      過來了好幾家人,拉著我們的手特別親昵。因為是趙青趙念疆的女兒們,他們當年走的時候比我們還小得多。現(xiàn)在下輩兒都長這么大了,那些我們不認識的姥姥輩的鄰居還有同事在唏噓感嘆著我們聽不明白的話語。

      溝渠原來要寬得多,是姥姥們那代人挖紅旗渠從天山引水用的,非常艱苦,兩邊是泥。有次何友蘭逞能,到夜里還在加班干,劉淑芳跑過去叫她回來吃飯。那會兒天已經黑下來,有幾個男孩子調皮,還在渠里掏泥巴玩樂?;飪上?,順到水里,何友蘭跑去救,孩子還沒救上來,自己先跌進去陷里面。劉淑芳被喊聲驚到,幸虧她還拿著做活兒用的鐵鏟,身子撲在堤壩邊,把鏟子遞過去,一大一小撈著鐵鏟爬上來,才沒陷進淤泥中去,全得救了。

      “是生死之交呢。”我笑起來,咂一口酸奶。這邊的酸奶特好喝,我有點上癮了。小糖沒理我,她還是喝白水,天山引下來的水燒開后的白水,她一口一口地品。從沒聽兩個姥姥說過,不知這樁事情對她們有過怎樣的觸動?也許劉淑芳怪何友蘭工作太張狂,差點弄得大伙兒都出事?也許何友蘭怪劉淑芳笨腳笨腿,差點沒救上小的來,還搭上自己?

      劉淑芳當年會跳能唱,想考文工團,瘋了似地想離開生產連隊。她實在受不了這種挖渠造地的苦,農活累得她每晚每晚地哭。我姥爺喜歡上她,兩個人好了后,就調到值班連去了,再也不用做農活。何友蘭喜歡干活兒,她說干活兒才能踏實,沒活兒干就沒飯吃。她真是餓怕了,所以一醒過來,只要沒睡下,就低頭耷腦地干。干得腰都出毛病,還在干。這樣,才說給了同樣干活不怕吃虧的小糖的姥爺,以為日子從此就這樣好下去、實實在在地好下去了。

      何友蘭生的兩個孩子,是劉淑芳的母親,也就是我太姥姥幫著帶,何友蘭兩口子仍舊是生產連隊的主力。念疆和她妹妹有次爬到井旁,都已經到井沿了,太姥姥嚇壞了,不敢出一口氣,也趴到地上,和兩個小女娃娃逗著樂。她們看我太姥姥像偵察兵一樣地臥倒在地匍匐前行,以為和她們鬧著玩呢,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太姥姥,直到太姥姥移到井沿邊,把她們兩個一左一右地拽入懷中,裹挾到安全地帶。太姥姥當時身子軟得都站不起來了,全濕透了,因為出的虛汗。

      “救命恩人呢?!毙√屈c點頭,還是在喝水?!皬男【吐犖依牙阎v這事情。不是太姥姥,我媽和我姨早沒命了?!?/p>

      一幫子主客沒搭話,停一會兒,有人笑著說:“事兒都得兩樣說。如果真有三長兩短的,你們的太姥姥可能就活不長了。那會兒判罪重著呢,兩個娃娃,勞苦百姓的子弟后代!如果真跌進井里,你們的太姥姥,不是死刑,也怕是判進去一輩子出不來的?!庇腥饲穆曋浦沽苏f話的人。我的心一緊,又咂一口酸奶。

      一直以來的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嗎,真相后面還有真相?小糖家心心念念的我們家的救命之恩,原來差點成為我太姥姥贖職的罪證!

      我們謝絕了他們讓我們住家里的請求,雖說我們參觀了他們現(xiàn)在的居所,都是浙江開發(fā)商過來建設的小區(qū),整齊劃一。樓層不高,但空間大,而且家家戶戶都有供暖和空調。建設兵團退休后的薪水和福利也非常高,和我們姥姥在留香拿的,那簡直就不要比了。難怪她們在偶爾回憶離開新疆后,掩不住的悔意,特別是何友蘭。何友蘭要一直留在這里不去留香,不定是多美的日子呢!我現(xiàn)在覺得挺抱愧她們的,留香并沒有給她們家?guī)硎裁疵篮玫淖兓?,反而在最初融入時充滿了難以想象的艱辛。小糖的姥姥姥爺,卻幾乎沒怎么特別流露過。

      “說到底,也是你姥姥姥爺把我太姥姥太姥爺養(yǎng)老送終的。這點,我們家一直明白?!痹趫F部的招待所,我躺進雪白的床褥里,真心地對小糖說。當年劉淑芳身體不好,也可能是因為懶惰。我姥爺就不用說了,壓根沒把岳父岳母當回事,所以照顧兩位老人的事情就全落在何友蘭兩口子身上。我怎么從來沒想過,他們其實是書面上所描述過的那種善良的人呢?因為地位低,而且投奔我們而來,就被放大了某些小小不言的缺點,把沒經過文化熏陶的行為或者語言,被我們自私的一家解讀成了低端和俗不可耐。我真心地為我姥姥和我媽媽她們羞愧。

      “無所謂,我姥姥姥爺真把你太姥姥太姥爺當親人的。他們也得到過同樣的對等的感情?!彼笾粡埫婺ぃ瑒偛艈栁乙灰獊砼c,我拒絕了。

      太姥姥在留香置辦的房產有兩處:一處給了劉淑芳,一處給了何友蘭。給了劉淑芳的房子成為我大舅的房產;給了何友蘭的,她卻死活不肯要,因為我們家三個女人都住那兒。后來拆遷,這套她名下的一處房還回來兩套單元樓,戶主一套變更又成為我大舅的,另一套卻變更成為我媽媽趙青。我們一家子拿到重新?lián)Q到的房產證時,面不改色心不跳,壓根兒提都沒提小糖家的歸屬。

      當然,小糖家過得比我們家要好太多,這大約也是我姥姥和我媽媽心安理得的重要原因之一。

      B面

      “老姚看著也還不錯。個子長相,在他這個年齡,真還保養(yǎng)得挺好的。反正就是過日子,只要過得舒服就行。況且,他的職業(yè)不錯,畢竟是給縣領導開車的司機?!蹦罱f了一大通。趙青聽著不順耳。老姚外表確實算還可以,不過人品,也就爾爾。說話挺強勢,因為自己有兒子,斬釘截鐵地講過幾十遍,書寬的將來他一個子兒也不會拿出來的。司機?趙青爺爺當年可是留香一把手,司機在她家沒敢登堂入室過。她現(xiàn)在真是淪落到什么地步了,一個司機都算她高攀了!

      “能過就過,不過也不是非老姚不可?!壁w青沒給念疆提,老姚這段不接她電話,不回復微信和短信。誰知道還是這司機愣把她給甩了?她鼻子出口氣:“我又不是靠男人過日子的?”

      “咦——”念疆拉長音節(jié),瞪眼看她。

      “怎么?書寬的爸爸,那是他們家高攀我們??次覡敔斈棠淘诹粝愕牡匚唬徒Y還來不及呢。我爸媽財迷、眼睛小,同意把我嫁過去。書寬爺爺家,還說是留香首富呢,什么人家?有了錢的暴發(fā)戶,囂張過了天!”趙青氣道。當年的婚姻,如果自己能長個心眼,好好的大學畢業(yè)生,怎么會屈尊嫁給這種暴發(fā)戶新錢家族?一系列的后遺癥:愛財、重男輕女、見利忘義、沒有道德感地養(yǎng)著小三小妾,只認她們給他家生的兒子。

      有些話也是叨咕給念疆聽:別以為她現(xiàn)在日子過得好,便狗眼看人低。老姚的事情不用她來說叨。

      “我們女人,又不靠男人過一輩子的?!壁w青負氣地說。她養(yǎng)活著自己,還供養(yǎng)完書寬的一切成長和教育費用?,F(xiàn)在書寬理應有自己的婚姻和將來,好一點,能幫襯親娘;不好的,也能維持自己的生存。和老姚如果能將就,也不算太壞,他有時會下廚做桌好菜。在留香晚晌的時候,老兩口手拉手地出去散會兒步,還算登樣,省得一輩子在留香人的嘴里被嚼咀著過活。

      “你別太操心小糖的事情,聽著你那套曲線救國論,我都覺得累。兒孫自有兒孫福?!壁w青說起念疆后,心情舒坦些,批評念疆,是她一輩子的能力。小糖高考不行,走藝校路子花錢進的大學,畢業(yè)后為考公務員,花的補習費也是四五萬了,連門邊都沒挨上。教師編制考過多少趟都拿不著,幸虧小糖精明,跑到邊疆考上了,在那邊應聘上有編制的工作。結果念疆還是給小糖定親,想嫁給以后的四級士官,隨軍后能返回內地。有名正言順的好工作,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

      “我是辛苦過來的,也知道女人在社會和家庭的地位,所以我得盡全力給小糖安排好。別再吃我的苦,受我遭過的罪。”趙念疆倒理直氣壯。

      第五章

      A面

      她們到達三不到。姥姥們提過,路不到,人不到,樹不到。這就是天盡頭,世界的邊兒了。

      沒什么特別稀奇的地方。郁郁蔥蔥的樹確實沒有了,十六團是最偏遠的地帶,當年開拓到這里,因為人定勝天的信念,把戈壁變成了綠洲,姥姥們這代人真是付出過高昂的青春代價?,F(xiàn)在,路段修到這里,戛然而止。分界線一般的,前面是一望無際遼闊的沙漠。

      到達這地界,想到姥姥們那一代人真正付出的艱辛和努力,披荊斬棘,開疆拓土,完全用雙手和肉身,去改造大自然的勇氣,簡直無法直視她們現(xiàn)在的老去,她們讓我們曾經輕視過嘲笑過的一生。我想我是做不到的,我做不到她們在我這個年紀時所做出的事跡。

      “我們的媽媽也不簡單。想想媽媽們,也是一路在生活中掙扎著過來的,多少時間的煎熬,磨礪成為讓我們嘲諷和譏笑的對象!”小糖淡淡地的,她像我一樣也嘲笑過媽媽嗎?每個女兒的成長之路,是不是都在冒犯媽媽或者在違抗媽媽的逆反中前行的?

      真不容易,生為夏娃,成為女人,一路艱辛。

      “你不想回去了嗎,找個大城市待著?西安、洛陽,或者太原、鄭州?”我問她。小糖比我有規(guī)劃,一步一步地實施著自己的理想,現(xiàn)在已經兩個多年頭了。

      “新疆很大啊,地界遼遠,人心就闊大。有時候在這土地里、寂寥空曠的地方,我都不想到那種逼仄的大城市了。沒有惡性的競爭,沒有虎視耽耽的同行。我那從小到大的智商,哪里能和他們經過九死一生的高考競爭得過的?我現(xiàn)在很適應我這個位置,我想我找到適合我一輩子的發(fā)展方向了。也許,哪天有別的變化,但我那會兒可能早有準備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青春消耗在和別人的比拼上,我一輩子都沒比得了人家的呢。”小糖淡淡地說。她說的是實情,她倒是對自己有自知之明,從小不好看,成績又屬于中下等。何苦來,非要達到她媽媽希望達到的幸福、別人眼中的幸福?她現(xiàn)在的模樣,難道不舒服和幸福嗎?“兩年下來,我對這地方有了很深的感情,在空曠的天際間,很容易想到人生的哲學問題。采妮的事情,我不想給你解釋。人們都說我們這代人冷漠,至少在對待采妮上,我找到了屬于我自己的一點善良。”

      “你呢?”她轉頭問我。

      “我得回去,我還沒覺得這里是我的根,就是咱倆這一路下來尋找我們姥姥們當年的足跡,我也沒覺著我是屬于這塊地方的。除了水果好、酸奶好,真他媽太好了!”我跺著腳感嘆道。但我喜歡大城市,我還是愛那些我漂過的大都市,它們活色生香,生龍火虎,熱鬧異常。我喜歡人堆里的生活。是的,我從小就是漂亮的,如今也還算美麗卓群。雖然成績不算好,但到底有些一技之長,我的舞蹈、我的繪畫,我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職業(yè),我一心熱愛的職業(yè)。

      “老姚怎么樣了?”小糖終于問。

      “捅傷了,不知道傷成啥樣。給了那一刀,他該老實些了,省得禍害別家的閨女,也省得禍害我老媽?!蔽椅⑿χf,想起老姚捂著他的下身,痛苦得大叫大嚷罵罵咧咧的模樣。我媽夠可憐的了,這種淫蕩下流之人她還會接?都知道老姚的狼籍名聲,唯獨她還想著和個人模狗樣的男人過下輩子,在留香縣城的街坊鄰舍中,感嘆著她終于有了好命?

      “我沒讓你下這么狠的手!”小糖搖搖頭,嘆口氣,忽又笑起來?!袄弦δ懽犹罅耍赡鼙荒憷牙押湍銒寢寫T的,離婚女人怎么了、四十多歲的女人怎么了、帶著閨女拖油瓶的女人怎么了?還蹬鼻子上臉,先在你身上動手動腳了?也好,省得害別的女人?!?/p>

      我被老姚堵得不行,他總是見縫插針地摸我一把、撫我一臉。我從外面闖蕩回家想歇息的工夫都沒有,還得每天防定時炸彈一樣地防著他,還得怕我姥姥我媽媽說我小題大做?我只好一個電話打給小糖:“你得救救我!”

      “我欠你的吧?我們家欠你們家一輩子,沒完沒了地要償還吧?”她在電話里低聲高調地說。臨了,教我法子。你得硬,得不怕,得給自己膽量。我們這輩女孩子,可不是姥姥媽媽那輩人了,她們把勁兒用在開疆拓土上,卻忘記別的地方還有戰(zhàn)場?!敖o他點顏色,別怕,有我呢!出什么事了,就躲我這里來,我有的是地方藏你!”她給了我勇氣,像小時候一樣。

      “我就是拿剪子鐓他了,沒見著流血,他痛得哇哇大叫。我告訴他,我太爺是殺過鬼子的,我姥姥是用雙手拿鋤頭一點一點地挖下的人工大渠。我媽可能沒啥說頭,在他眼里是個失敗的離婚女人,卻也是沒靠男人,一把米一把面把我養(yǎng)到大學畢業(yè)的。祖宗的血脈流傳到我身上,我要譜寫新的女性篇章,讓他從此以后小心點!”我給小糖解釋當時的情況。

      “干得不錯!”她轉過頭來,拿掉大黑超墨鏡?!拔乙詾槟阋呀洓]血氣了。那年你被男生女生欺侮,追著罵你是拖油瓶,拿土坷垃砸你,把你逼到河坎里哭著不出來。想到一輩子那么長,得長成媽媽、長成姥姥、長成太姥姥那般年紀,才能結束這一生,想著想著就充滿了絕望。”我躲在河坎里不想出來,覺得一輩子太長太久遠了,淚水和著泥弄污我的臉。小糖跳下來,摟著我,她說:“不怕,我們一起長大!”

      “我可不是我太姥姥,也不是我姥姥、我媽媽。我是書寬!”我囂張地大聲地叫起來。

      她湊過來,終于抱抱我,用力地緊了緊。我點頭,眼淚下來了。這么多年受她的氣、她的冷淡、她對我故意的漠視、對我故意的說著那些感恩才和我家交往的那些刺撓人的碎言碎語。今天才像真正的姊妹一樣把我抱緊了,害怕失去親人的那種親密。

      我小聲地,撒嬌般地嘀咕:“我不怕,我們一起長大!”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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