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勝
怪人王老二
王老二家住在我們家斜對面,他們家有五姊妹,他排行第二,舊街人家都叫他王老二。
王老二從小性格孤僻古怪,從不與人打交道。他很小時就學會吹簫,買了幾根竹子做的簫,常常一個人躲在家里吹,他吹的都是些低沉凄涼的曲調(diào)。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老氣橫秋的,給人感覺很壓抑。舊街上與他一般大的孩子們,像一群歡快的小野馬,整天追逐打鬧,充滿生氣。王老二不同,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緩慢的動作,有氣無力的說話聲,與他這個歲數(shù)是極不相稱的。
王老二十七八歲時臉上長了不少青春痘,他常常用手摳,青春痘沒摳去,反把臉摳得疤疤點點的。年輕人愛美也正常,可他臉上偏偏長了不少青春痘,為此他很苦惱。
王老二兩只手揣在包包里的奇怪動作在舊街家喻戶曉,別人是揣在褲包或是衣服的兩邊的包包里,王老二不一樣,他左手揣在衣服上邊的小口袋里,右手揣在后屁包里,一上一下,天天如此,他手揣包包的動作樣子十分古怪滑稽,成了舊街人家的笑柄。他不以為然,天冷天熱都如此。久而久之,舊街人家也就習慣了他這種滑稽古怪的揣包包的方式??伤坏┳叱雠f街,別人就不理解了,以為他有毛病。
王老二從不與舊街的孩子打交道,舊街的孩子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偶爾孩子們會模仿著他揣包包的動作,被他發(fā)現(xiàn),他會怒目而視,孩子們就哄堂大笑起來。他自知沒趣,仍手揣包包緩慢地走了。
王老二家住盤龍江邊,不會游泳,是汗鴨子,舊街孩子們將不會游泳的人統(tǒng)稱為汗鴨子。他不會游,但喜歡看,他常常來盤龍江邊看人游泳。一天,河里游泳的人少,王老二坐在河堤上一邊吹簫一邊看人游泳,河邊石階上有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獨自在玩水,不小心跌到河里去了。孩子不會游泳,眼看著就要沉到水里了,王老二急忙沖下河埂,衣裳褲子來不及脫,就跳下水去。河里的水很深,他拽著小孩將他推到岸邊,小孩得救了,不會游泳的王老二卻被淹得直呼救命。他喊了一聲就要沉下去,還好幾個游泳的從對岸迅速游過來,將王老二拖上岸。王老二不顧生死下水救人舉動感動了舊街的不少人,被救孩子的父母幾次登門拜謝,夸王老二是個見義勇為的好小伙。
王老二依然天天躲在家里吹簫,出門時手揣包包的動作不變,但舊街人家不再用老眼光看他了,盡管他還是那個樣,但他舍己救人的行為從此令舊街人家刮目相看。
我與他從小是鄰居,但彼此從沒說過一句話,即便有意跟他說話他也不理,他天生就是那副德性。
玩友鮑俠三
鮑俠三是昆明舊時的玩友,何謂玩友,即只講吃講穿,不工作,成天三朋友四弟兄花天酒地的那一類人。在我很小的時候,鮑俠三在舊街乃至昆明就很有名氣了。
舊時代,鮑俠三的爹媽在舊街開馬店,過去昆明的運輸主要以馬幫為主,那時,城里整天馬幫進進出出,馬多,馬店自然就多。每天,馬幫馱著貨進城來,卸完貨后,馬幫們就進馬店歇息了。
舊時,在我居住的那條街上,馬店就有幾家,鮑俠三家的馬店是其中較大的一家。他家的馬店有前院和后院,樓上住人,樓下全是馬房。開馬店雖賺不了大錢,成不了大富,但在當時馱運貨物依賴馬幫的時代,開馬店人家的生活還是過得頗富有的,否則當時咋會有那么多的馬店呢?
鮑俠三家的馬店是新中國成立后關(guān)閉的,公私合營,他父母成了新中國的勞動者。那時的鮑俠三已是個壯壯實實的小伙子了,他小學沒讀完就休了學,不工作,成天在社會上混,講吃講穿,游手好閑,成了當時昆明人稱的玩友。
鮑俠三年輕氣盛,好打架。打過幾架后,漸漸的他在東門一帶有了名聲。一般的玩友見了他都敬畏地稱他三哥,那些小偷小摸的年輕人就更怕他了,不少人為了攀附名氣大的鮑俠三,都依附在他門下,供養(yǎng)著他,借他的名聲為所欲為。
鮑俠三爹媽在世時,有工資,即便他不工作,有爹媽養(yǎng)著,生活是不愁的。幾年后,他爹媽先后病故了,兄弟姊妹分了家,他獨個人過日子。沒有了爹媽的依靠,又不工作,霎時就過得窮愁潦倒。為了生活,他不得不出去干些搬運裝卸等苦累活。可他閑慣了,稍掙著幾個錢就閑下,整日泡在酒里。他酒量大得驚人,兩三碗酒不在話下。喝過酒他就發(fā)瘋,發(fā)起瘋來誰都不敢接近他。于是,玩友圈里又封他個雅號,叫老瘋。
年輕時的鮑俠三體魄強健,會打架,在玩友圈里名氣如雷貫耳,很風光過幾年??伤染迫缑?,整日縱情狂飲。沒過了幾年他就被酒害了,他患了肝病。若及時去查去治療,或許病能治好。可他沒有錢,病了只有拖著。酒他斷不了,仍天天喝,病就越拖越重了。他的兄弟姊妹誰都不管他,家人不管,外人就更沒有理由去管他了。他每天要吃要穿要喝,拖著個病體能干啥呢?誰能想到,他竟然落魄到跪在街邊乞討。
一天,我路過塘子巷,見鮑俠三跪在街邊,眼睛浮腫得只有一條縫。他伸著手,向過往的行人乞討,樣子十分可憐。當年,曾不可一世的鮑俠三,竟然落魄到如此境地,是令人萬萬想不到的。在舊街,我從小就聽著他的名聲長大,他比我大得多,雖同住一條街,卻從沒有接觸過。
那個時代,昆明有過許多像鮑俠三一樣的玩友。玩友,是那個時代衍生的產(chǎn)物,他們好逸惡勞,講吃講穿,過著窮講究的生活。
國棟和他的自行車
國棟是我舊街的鄰居,他家就住在我家斜對面。國棟比我大得多,我還很小時他就參加工作了。國棟工作后,省吃儉用攢錢買了輛自行車。當時,自行車屬于高檔商品,那個年代,舊街人家大多貧困,很少有人家買得起自行車,有自行車的人家被稱為有錢人。國棟買的是輛新鳳凰牌自行車,車新,他人也就體面了。他常常將車停在家門前擦拭,擦得亮晃晃的,令鄰居們羨慕不已。
國棟非常愛惜他的新車,他給自己定了條規(guī)矩,三不騎,即下雨不騎,路顛不騎,路爛泥滑不騎。路顛路爛了,他就下車扛著走,到了平路他才騎。碰上突然下雨,他就更不騎了,再遠都扛著回家。舊街人家就奇怪了,買自行車的目的就是騎,騎車上班下班跑遠路圖方便,但凡有自行車的人家無不如此??蓢鴹澆皇侨蓑T車,卻常常車騎人。國棟的三不騎一度成了舊街人家的笑話。
國棟愛惜自行車就像愛惜自己的眼睛一樣,凡有閑暇都見他在家門口擦車,車騎了幾年了仍一塵不染新嶄嶄的,隔壁鄰居誰想跟他借車是妄想,他自己都舍不得騎,咋可能隨便借人呢。
漸漸的,舊街上買自行車的人家多了,尤其年輕人,上班遠的就非得買輛車。有錢的買新車,錢少的買二手車,許多人家買來的自行車都騎爛了,國棟的自行車仍然新嶄嶄的。國棟是個很講究干凈的年輕人,穿著隨時板板扎扎的,衣裳褲子上容不得半點污垢和灰塵。國棟沒讀過幾年書,工作早,省吃儉用攢了幾個錢,他誰都不理,隔壁鄰居亦如此,自視清高,走路抬著頭,一副不屑的樣子。舊家人家都戲謔說國棟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即便話傳到了他耳里他也不在乎,他依然我行我素,大咧咧的。
國棟買新自行車時我還小,等我長大了,舊街騎自行車的人都更新幾輛了,國棟的車看去還像新車。昆明氣候干燥,沒有濕氣,加之國棟對車愛護有加,車騎了多年仍像新車。若在廣州就不一樣了,廣州濕氣重,新自行車買來幾個月就銹蝕了,好在國棟的車是在昆明,若在廣州再擦也枉然。
我下鄉(xiāng)知青四年后,返回昆明工作了,仍見國棟騎著他那輛自行車,雖然不如之前那樣新了,但他每天都擦,每個部位都擦得干干凈凈的。
國棟三十多歲了還沒找到媳婦,這或許與他的性格有關(guān),他為人小氣,沒有朋友,又是潔癖,總是碰不上一個合適的女人。每每有女人從他家門前走過,他都要盯著看半天,媳婦問題讓他很苦惱。
昆明舊城改造后,我搬離了舊街,國棟一家也搬走了。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國棟,不知他的自行車還在否?當年我就想,他的自行車一定會隨著他終老的。
剃頭匠王師傅
王師傅是我們舊街有名的剃頭匠,他從年輕時起就靠著剃頭這門手藝掙錢養(yǎng)家。
王師傅的剃頭鋪在我們家斜對面,原是住家,他將臨街的一隅隔出,布置成一個不大的剃頭鋪,屋子的里間和樓上住人。
舊街的孩子和老人幾乎都在王師傅的剃頭鋪里剃頭。王師傅個子矮小,講話嗓門粗,或許是職業(yè)習慣吧,他無論對老對小都十分的和氣。剃頭時講著笑話,不知不覺就把頭剃了。
王師傅雖剃頭多年了,但當年他學的是老手藝,用當時的話說不新潮,他剃的頭有點土。舊街的老人孩子不在乎,圖近水樓臺,圖方便,圖價格便宜,都在他這里剃頭。年輕人不一樣,年輕人要吹要燙講時髦,王師傅也能吹能燙,但式樣早過時了,年輕人不喜歡。雖然只有老人和孩子剃頭,但生意還是蠻不錯的。
我小時候幾乎都是在王師傅這里剃的頭,國營理發(fā)店里二角五分剃一次,在王師傅這里,一角五分就能剃得很滿意。
王師傅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加上老婆共六個人生活。老婆是家庭婦女,閑居著煮飯做家務(wù),兩個兒子和三女兒在上學讀書,小女兒尚幼閑居。一家六口人,就靠王師傅剃頭養(yǎng)活。憑手藝吃飯,日子雖不富有,但也還勉強能維持。
王師傅的大兒子叫國棟,二兒子叫國樑,即國家的棟梁。老人指望將來兒子有所作為,因此將名字取得頗響亮。大兒子二兒子工作后,有了收入,添補著家用,王師傅也就不像之前那樣辛苦了。有兒子的工資幫襯著,即使剃頭鋪里生意清淡也用不著發(fā)愁。其實剃頭鋪里的生意一直不衰,雖沒有年輕人來此光顧,但附近老人和孩子的頭是非在他這里剃不可的。
有一年,王師傅的二兒子也想學剃頭這門手藝,就叫舊街的孩子去免費剃頭,他剃的頭難看不說,他使用刮刀時,將一個孩子頭刮破出血了。孩子哭著回家告知大人,結(jié)果被這家大人來剃頭鋪里狠狠地罵了一通,二兒子自知理窮,挨罵了不敢出氣,從此二兒子不敢再學這門手藝。
幾年后,舊街上又開了好幾家私人理發(fā)店,理發(fā)店一多,王師傅的生意就不如從前了。來剃頭的人稀稀落落的,王師傅常常坐著干等。又過了幾年,王師傅理出的發(fā)型越發(fā)落后不受人歡迎了,加之年紀已大,剃頭鋪只好關(guān)了門。門關(guān)了,但舊街的許多老人依然找他理發(fā),誰叫他,他就拎著工具去誰家理。起先還收錢,后來錢也不收了,成了義務(wù)理發(fā)員。
王師傅剃了幾十年的頭,即是門掙錢養(yǎng)家的手藝,也是他生活中的樂趣。老了,仍丟不下這門手藝,舊街上,無論誰家喊他去剃頭,盡管是義務(wù)的,能發(fā)揮余熱,他心里總會感到樂滋滋的。
德云他爹是風爐匠
德云他爹是舊街上做風爐賣的手藝人,我很小時,他爹做的風爐在舊街上就小有名氣了。那時的舊街人家,燒火做飯幾乎都用風爐,人口多的家庭,風爐就有幾個。當時,使用灶的家庭也有,但不多。那時,家家都住得擠住得窄,使用灶占地方,風爐方便,無論支在什么地方都能煮能炒,故而風爐成了家庭必備的燒火做飯的主要工具。每到煮飯時間,街上都見無數(shù)冒著煙的風爐,街上有風,風一吹,風爐火就旺了,省了用火扇搧。
德云他爹瘦瘦的,下巴上有撮山羊胡。他們家后院里有塊空場地,德云他爹就是在這塊空場地上做風爐賣。德云他爹做的風爐無需拉到街上賣,舊街人家都喜歡買他的風爐,剛做好曬干后就被人買走了。住在其他街道上的人家也來買他們家的風爐,做風爐是手工活,他爹不圖快,只圖質(zhì)量過硬,讓人買了放心。因此,德云他爹做的風爐常常供不應(yīng)求。
那時,昆明的風爐店不少,風爐店將做好的風爐用板車拉著,一條街一條街的喊著賣。當時,最有名氣的是云南大學背后那家,每天,在舊街上都能聽到“要云南大學背后的風爐來買啰?!痹颇洗髮W背后的風爐名氣在昆明家喻戶曉,舊街人家?guī)缀醵际褂眠^。但風爐的價格比德云他爹做的貴。那時的舊街人家普遍都窮,買個風爐,即要比質(zhì)量,更要比價格,能省便省。雖然德云家的風爐質(zhì)量比不過云南大學背后那家,但價格便宜,好燒,于是就近水樓臺都去買德云家的風爐。德云家的風爐在舊街上一度成了搶手貨。
當時,我們家廚房里有眼老灶,煮飯蒸飯炒菜都在灶上,風爐主要煨開水或燉熟食等之用。風爐亦是冬天的取暖工具,天冷季節(jié),燒一爐風爐火,家里就變得暖和了。
我與德云是同學,一天,我去他們家玩,德云就與他爹商量,他爹給了我一個風爐。我們家與德云家是舊街街坊,知道他爹做風爐賣,卻從沒買過他家的風爐。我將風爐抬回家,母親使用后贊不絕口,夸他們家的風爐跟云南大學背后那家差不多。德云家的風爐母親燒了好多年,開裂了,舍不得扔,用鐵絲箍牢繼續(xù)用。當然,那時家境不好,生活拮據(jù),更新得花錢,母親舍不得。
直至我上中學了,德云他爹仍在他們院壩爐做風爐賣。他爹是舊街做風爐的老手藝人了,他靠做風爐賣養(yǎng)活了德云一家七口人。直到他爹老了,做不動了,德云他爹的風爐店就關(guān)閉了。德云家有六姊妹,誰都沒去繼承他父親的這門手藝,從此老人的手藝也就絕了后。
老大他爹是挑夫
老大他爹是我們舊街的挑夫。舊時的珠璣街是條木行街,整條街都是木行商鋪,木材的買賣異?;馃帷@习鍌儗⒊膳M來的木材卸進商鋪,再按客戶的需求陸陸續(xù)續(xù)地賣出去。若客戶購買的數(shù)量大,就找馬馱或是找馬車拉,客戶購買的數(shù)量少,就只好叫挑夫了。當年,舊街上干挑夫這個行道的人不少,老大他爹就是其中之一。
老大他老爹死得早,一家人的生活就靠老大他奶賣點瓜子炒豆及小食品維持著。老大他爹是長子,為了苦錢養(yǎng)家,年輕輕的就在舊街干起了挑夫這一行。舊時的商鋪早上都開得晚,過去的昆明人有吃夜宵不吃早點的習慣。睡得晚,鋪子就開得遲。每天,太陽升得老高了,老大他爹才拎著扁擔出門。挑夫們蹲在街邊和商鋪門前,有生意時,老板或是購物人會來喊。小的少的一個人就能挑,長的大的就兩人或是多人組合挑,所得的報酬平分。
干挑夫這一行雖苦,但每天的收入還是可觀的,有時,挑棺材的收入更高,過去人死了都裝棺入土為安,挑棺材雖要爬山苦累,但掙錢多,還能白吃死者家的一餐飯。老大他爹每天挑夫工作結(jié)束后,扁擔上都掛著一小塊肉,手里拎著酒。挑夫是力氣活,一天累下來,都要喝上幾口酒,酒走筋骨,對挑夫們恢復疲勞是有好處的。
晚飯后,老大他爹就習慣的抬個小凳子坐在家門前,一邊吸煙筒一邊看著街上過往的行人。有鄰居在坐時就閑聊一陣,待天黑定后,他就拎著凳子回屋去了。
老大他爹是新中國前夕結(jié)的婚,老大他母親是農(nóng)村婦女,嫁到城里后,很少出門,整日縮在家里做家務(wù)。后來,舊街的木行商鋪全關(guān)閉了,可挑的東西越來越少。挑夫們除了繼續(xù)干挑東西這一行,不得不做些搬運裝卸等其他工作來維持生活。公私合營后,挑夫們就徹底改了行。
幾年后,昆明成立了一家搬運公司,老大他爹進搬運公司當了工人。當時的搬運公司,搬運貨物主要以馬車板車為主。老大他爹被分了拉板車,公司接到貨運任務(wù),就往外派車,大件貨物派馬車,小件的和一般的就派板車。老大他爹常被派了拉煤,拉煤不苦,但特灰特臟。每天下班回來,灰頭灰臉的,總要在門前拍打一陣才進屋。
老大他爹拉板車一拉就好多年,有一年,公司里傳來消息,要購一批汽車。那時遍街跑的都是馬車板車,汽車還非常的少。公司要購汽車,就得培養(yǎng)一批駕駛員。那時老大他爹三十七八歲了,雖然也曾做過當個駕駛員的夢,但畢竟年歲已過,僅只是夢夢而已。哪知公司里年輕人太少,現(xiàn)招來不及,只好從現(xiàn)有員工中來選拔。老大他爹竟然被選中了,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培訓,老大他爹成了公司里第一批駕駛員。當時駕駛員頗吃香,且不說工資比一般工人高,常跑專州縣,能買回便宜貨。
老大他爹當上駕駛員后,感慨萬端,他沒有想到,他一個舊時代的挑夫,之后的搬運工,拉板車的工人,都這把歲數(shù)了,竟然成了公司的首批駕駛員,這種身份的轉(zhuǎn)變,是他從不敢想的。如今,他夢寐成真了。
自公司購進一批汽車后,馬車板車的搬運雖仍在延續(xù)著,但從那時起,昆明進入了一個機動車搬運的時代。
拍理他爹是掮客
拍理他爹個子高大,說話聲音洪亮。他走路是外八字腳,走路像戲臺上的演員似的。他走路喜歡背著手,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早年,在拍理家巷道后邊有個頗大的騾馬市場,拍理他爹是騾馬市場上有名的掮客,許多年來,他就靠著幫人買馬賣馬獲取中介費為生。他從事騾馬市場的掮客許多年了,經(jīng)驗異常豐富,他對馬的品種馬的好壞一目了然。因此,大多來市場上買馬賣馬的人,為了避免吃虧上當,都要來請他。
當時,在馬市場干掮客這一行收入是十分可觀的。雖然拍理他爹從沒透露過具體收入,但從他們家的生活就能看出端倪。那時的舊街人家普遍都清貧,大多人家靠做點小買賣為生,吃的簡單,穿的隨意。拍理家不同,每天雞鴨魚肉的,拍理隨時都穿新衣新褲。拍理他爹好酒,每天晚飯時都要喝得臉紅紅的,飯后,他就抬個小凳子坐在家門前,邊剔牙邊喝茶,頗悠然自得。拍理從小兜里就不缺零花錢,可見他們家的日子比一般家庭優(yōu)越得多。
舊時的昆明人家不時興吃早點,只吃夜宵。昆明人愛過夜生活的習慣由來已久,晚上,昆明的街頭巷尾非常熱鬧,街上所有的商鋪飯館戲院茶室都開著,異常的熱鬧。昆明人要吃了夜宵很晚了才休息,睡得晚,早上的鋪子也就開得晚。商鋪都要十點后才陸陸續(xù)續(xù)開門,騾馬市場亦如此,十點后,馬販子們才會牽著馬來到市場。這時,拍理他爹才起床,有時,連洗漱都來不及,就被買馬人或是賣馬人請去相馬了。
掮客買賣時不興講價,價格事先已知曉。買賣時,互相把手伸進各自的袖子里,一陣啞謎后,買賣就成交了。雙方付過款,中介費就在其中了。
掮客很講職業(yè)操手,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從不含糊馬虎。就因如此,才獲得許多買賣人的信賴。拍理他爹雖是掮客,但為人卻豪爽大方,他多年靠做掮客賺下了不少錢,家里常常高朋滿坐,每每從他家門前走過,總能聽到滿屋熱鬧的喧嘩聲。鄰居們誰家有個困難什么的,拍理他爹都會出手相幫,久而久之,拍理他爹在舊街上成了頗受人尊重的人物。
后來,昆明城里所有的騾馬市場關(guān)閉了,從此以騾馬市場為生的拍理他爹失業(yè)了。沒有了收入,家里的日子一落千丈。拍理他爹除了識馬相馬無一技之長,若騾馬市場在,他的日子也還混得走。市場關(guān)閉了,沒了用武之地,一大把年紀了,為了養(yǎng)家,只好去賣苦力。他干過挑夫,拉過板車,干過裝卸,直至年邁干不動了,不得不歇下。
拍理他爹一生識馬相馬,作為馬市場經(jīng)驗豐富的掮客是很風光過幾年的,如今人老了,對一切都淡然了,但無論誰一提到馬,頓時,他的興趣來了,他一談馬就樂此不疲。
老海他爹在盤龍江打魚
我很小時,老海他爹就在盤龍江里打魚為生了。老海他爹是城里人,家在盤龍江旁,于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為了生活,他爹從年輕時起就在盤龍江里打魚為生。當時盤龍江的水位與滇池水位持平,滇池里的船能自由進出盤龍江,滇池里的魚亦能涌進盤龍江。那時,盤龍江里的魚很多,每隔幾年江里都會水乏魚,即魚缺氧浮在水面上,舊街人家,無論用什么工具都能逮到魚,水乏魚時,吃魚很方便。即便不水乏魚,買老海他爹逮的魚也是很便宜的。
老海他爹有艘很老舊的木船,他每天撐著木船在盤龍江里撒網(wǎng)拿魚,有時一網(wǎng)便能拿上好幾條大魚,當然撒空網(wǎng)的時候居多,否則,若網(wǎng)網(wǎng)有魚,那老海他爹且不成大富了。他爹每天只在大東門與小東門之間的江面上撒網(wǎng)拿魚,他在這一帶江里活動了無數(shù)年,哪里能撒到魚撒不到魚他非常清楚。小東門外的上游,稱鬼門關(guān),七彎八拐的,水深,水的流速湍急,這一帶很難撒到魚。大東門外雖水域開闊,但這一帶碼頭多,從滇池里進城來的漁船大多在這一帶歇息,尤其臨江里碼頭,裝貨卸貨的船只太多,這一帶更撒不到魚。老海他爹多年固定在了小東門與大東門之間,這一帶成了他拿魚的福地。
每天一大早,老海他爹的船就在江面上緩緩地漂動著了。他站在船頭上,用力將網(wǎng)撒出去,再將網(wǎng)慢慢地收回來,網(wǎng)里有收獲時,他爹就很開心,無收獲他也不氣餒。長年如此,早已習慣了。撒到魚時,江邊就站著買魚人,活鮮鮮的魚即刻就被人買走了。他不停地撒網(wǎng),一直要撒到太陽偏西,這時,他也累了。他將船撐到小東門橋下的岸邊,拴好船,便在船上升火做飯了。
老海的家在舊街上,可他爹很少回家,枯水這個季節(jié)幾乎是以船為家。到了雨水天,盤龍江里一漲水就撒不成魚了。他爹將漁船固定后,只得回家去住,等到十月后雨季過了,盤龍江水一枯,他爹又開始過起撒網(wǎng)拿魚的日子。
老海他爹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在盤龍江里撒網(wǎng)拿魚的城市人,他們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就靠他爹拿魚養(yǎng)活。撒網(wǎng)拿魚雖日曬雨淋頗辛苦,但老海一家人的生活過得樂滋滋的。
過去盤龍江七彎八拐的,每年雨季都會給盤龍江邊的人家造成水患,上世紀六十代中期的雨季,盤龍江水漫過河堤,淹了不少農(nóng)田、公路、房屋,那次大水,給昆明的經(jīng)濟造成拒大損失。于是,政府下決心疏浚盤龍江,重修了兩岸河堤,從此盤龍江的水位降低了。滇池的漁船和魚都再也進不了盤龍江,老海他爹也就結(jié)束了撒網(wǎng)拿魚的生涯。
莫孃孃的米漿粑粑
莫孃孃是我們舊街上的孤寡老人,她一生沒有結(jié)過婚,沒有子女,沒有親人,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過到老。莫孃孃生得矮小瘦弱,右眼睛里有層蘿卜花。新中國成立后,莫孃孃沒有職業(yè),為解決生活問題,她就在家門前支了兩個風爐煎米漿粑粑賣,靠賣米漿粑粑賺錢生活。
當時的米漿粑粑很便宜,兩分錢一個,早點吃一個米漿粑粑就足夠了。莫孃孃的生意很好,隔壁鄰居的大人孩子都在她這里買米漿粑粑。有時,她忙得應(yīng)接不暇,據(jù)她說,她一天最多時能賣一百個左右,除去成本,所賺的錢足夠她一個人生活了。
莫孃孃做的是小生意,但一個人還是夠辛苦的。晚上,她將泡過的米用小石磨磨成漿,不停地推磨,常常磨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來攏火了,把風爐火燒旺后,她拎出磨好的米漿,開始煎粑粑賣。她一直要賣到傍晚,一天的工作才結(jié)束。煎粑粑賣雖不出大力,但一天坐十多個小時,對個老人來說夠累夠辛苦的。無論刮風下雨天熱天冷,她從不歇息,除非生病了或是有事擺不了攤,否則都見她坐在家門口。
莫孃孃的生活很簡樸,她總是穿著一件陰單藍鎖紐扣的老式外衣,許多年都如此。她的中飯晚飯都是吃自己煎的米漿粑粑,若收攤早,她也會煮點飯炒點菜,吃得清淡吃得少。
莫孃孃信佛,每天晚上她都會在家門前燒香燒紙,她說燒到陰間去積攢著,待百年后到陰間去享福。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燒香燒紙一點都不吝嗇,她燒香燒紙時嘴里還不停地念著什么,頗虔誠。
那時我們還是孩子,偶爾有錢時都會在莫孃孃這里買米漿粑粑吃。當時的家生活條件差,大人給錢的時候不多,盡管米漿粑粑的價格就兩分錢一個,也常常只能望洋興嘆。那時的錢很值錢,幾分錢就能吃飽肚子。燒餌塊四分錢一個,街對面商店里的冰沙餅三分錢一個,很大的椒鹽餅五分一個,揣著一角錢,東西可以吃個夠。
上學后,有時母親忙不得做早點時,就會塞給幾分錢,我就在莫孃孃處買個米漿粑粑,邊吃邊走,比天天吃飯團過癮多了。家里的早點多以飯團為主,母親將用油鹽炒過的飯捏成飯團,雖簡單方便,但天天吃會吃膩的。
國家實行糧食定量后,莫孃孃的定量糧只夠她吃,米漿粑粑賣不成了,從那以后,莫孃孃的小攤點關(guān)了門。莫孃孃人老了,又瘦又弱,干不了其他工作,之后的日子不知莫孃孃是咋熬過來的,沒過了幾年,莫孃孃就去世了。
之后的米漿粑粑,因糧食定量,改收糧票,一兩糧票一個,價格漲至三分。轉(zhuǎn)眼五六十年過去了,但我仍忘不記當年莫孃孃煎的米漿粑粑,在那個困難年代,莫孃孃煎的米漿粑粑的美味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責任編輯 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