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赤
16歲那年,我去了湘鄉(xiāng)土橋公社茶場當(dāng)知青,因為母親的成分不好,我便盡可能干好每一個農(nóng)活每一件事,免得讓貧下中農(nóng)說我這個“五類分子”的子女表現(xiàn)不好,再牽連著家人。
茶場不大,立在一個小小的山頭上,9個知青和貧下中農(nóng)加在一起20多人,住的是土坯房子,吃的是“紅鍋子菜”,生活非常艱難,可每個知青干活出工積極,沒有怨言。我知道,他們都是想好好表現(xiàn)自己,希望早早地被推薦,回城工作。我卻沒那想法,不是不想,唯成分論的年代,好事是很難落到一個“狗崽子”身上的。
那是一個初春的晚上,場長找到我說,你明天去一趟東山茶場,把那一百斤紅薯種推回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事兒,咋交給我了呢?紅薯種關(guān)系著全茶場今年紅薯的播種,不是有信用的人,他絕對是不會讓去的。我很激動,說謝謝場長,高興得我一夜沒睡覺。
因為總記著去運紅薯種的事,天毛毛亮我就起了床。場長是上了年紀(jì)的老貧農(nóng),也是一個文盲,他拿了介紹信給我。天呀,什么介紹信!紙上畫著一個紅薯和一個麻袋,一雙握著的手,落款就是土橋公社茶場的公章。我說這行嗎,場長?場長不高興了,拉著臉,用他那半瞇半睜的小眼睛脧著我,沒吭一聲。我嚇得早飯都不敢吃就上了路。
抵達東山茶場時,太陽升得老高,他們已經(jīng)吃過了早飯。東山茶場的場長姓羅,他看了看我的介紹信笑了:這個瞇老倌(我們場長的諢名),紅薯畫得不錯么!羅場長很熱情,不停地問我們場長的事兒,甚是關(guān)心,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是親戚。羅場長幫我裝滿了一麻袋紅薯,說100斤只有多不會少了,過稱果真多出了5斤。我很佩服羅場長的眼睛。走時羅場長沒讓我退去那多余的5斤紅薯。我很想吃點飯再走,可東山茶場的人一個也不認(rèn)識,米貴如金的年代,誰也不會留我吃飯。我餓著肚子上了路。
湘中農(nóng)村運物的工具大都是土車子,土車子又叫獨輪車,推著走的,有一個落地的主輪和車前懸著的次輪,主輪一看便知是承載東西滾地走的,次輪乍看似乎沒用,可在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毛路上,它卻是不可缺少的。車過越口(越口即行路的中間有一條溝,湘中地方話),主輪過不去的時候,次輪便可作為支點著地,借助人的手勁抬起,次輪一轉(zhuǎn)便可滑過越口。從東山茶場到我們茶場,路雖不遠(yuǎn),沿途越口很多,我用土車子運紅薯,60余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天。
那部土車子很久沒有使用過了,我推著紅薯走著,那主輪滾走一周,就會發(fā)出“吱呀”的一聲。起初還不在意那叫聲,直到走上了那個叫雙泉坳的上侖,我渾身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加上沒有吃早飯,身上一點兒勁也沒有了,腿打戰(zhàn)。那車輪“吱呀”的叫喚如一把小刀,叫一句就割我的心一下。
時至正午,路旁的房子已有了炊煙和飯菜的香味,肚子“咕咕”地叫著,很想吃一個麻袋里的紅薯,停車剛把手伸進麻袋,一觸到紅薯,心便一跳,不可,那是一袋革命的紅薯種呀!我為自己的行為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記耳光。
走走停停,實在走不動時,就在路邊歇一會兒。太陽西下的時候,我終于看見了茶場的屋頂,全身便舒坦開來,在路邊有草的地方停好車,一伸胳膊一伸腿,躺了下來。呵呵,我竟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一輪月亮替換了茶場屋頂?shù)奶?,渾圓渾圓的,銀白色,極美麗。當(dāng)時我覺得,那輪月亮是為我而升起為我而明亮的,我不知哪來的力量,站起來推車就走。
我越過了路上的九個越口,越過了五個土坡,一口氣推到了我們茶場門口。
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場長問我。我說我走走停停一天都沒有吃飯實在沒辦法。場長有點不相信,像路邊那個賣牛肉屠夫的臉。他看看那袋紅薯,拿了一個大稱來稱。當(dāng)發(fā)現(xiàn)紅薯多了5斤,他瞇著的小眼睛才泛著光亮。場長家三代貧農(nóng),他的父親曾經(jīng)欠地主家一年的租子,還不上自殺了,于是他的階級覺悟非常高。后來我猜想,場長是否是有意安排我去運紅薯,對我這個“狗崽子”進行考驗?
之后,場長似乎對我有了好感,對我每每陰著的臉也有了陽光,安排我的活計也不再繁重。1978年,在許多知青都想當(dāng)兵的情況下,他竟推薦我去體檢。是的,我能走出農(nóng)村去當(dāng)兵,順利回城參加工作,要感謝那位瞇著小眼睛的場長。
印象很深的是,戴上大紅花要走的那天,場長推著那部“吱呀”作聲的土車子送我。不知咋的,那土車子“吱呀”的叫聲不再像刀子了,倒像是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歡快樂曲。30多年過去,夢里也時常聽見“吱呀”的聲音。生活就像那部土車子,我坐在土車子上,越過了人生路上那個大大的越口。
選自《詩音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