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軍
水路稱王的日子,運河就是一把權(quán)杖。
兩千五百年前,吳王夫差鑿出了邗溝,他揮舞著這把權(quán)杖去攻城略地,與齊國爭霸。而彼時于常州入江的邗溝,正是襁褓里的京杭大運河,一笑一顰都在常州眼里。千年之后,邗溝長成了京杭大運河,以千里通波征服華夏,而常州則用大運河載來的檣林帆雨構(gòu)筑一座城市的風(fēng)流。
那些年,光陰積下的雪太深,不只湮滅了太多運河衍生出的物事,甚至掩住了水波的光芒。星空依然,喑啞的河流卻只能咀嚼滄桑,再也吟不成一首懷古惜今的詩。逝去的,似乎已被漣漪拆成了亂碼,再無從拼湊出斑斕和旖旎,有時候失去血色的運河只能選擇沉寂。
到底是在沉寂中爆發(fā),還是在沉寂里死去?
大運河喂養(yǎng)出常州的繁華富庶,繁華富庶的常州必將反哺大運河。大運河的霞光霓影黯然之時,那部水的絕唱已被常州重新淬煉。
1
運河之波里,藏著無數(shù)個常州;而常州眼中,大約只有一條風(fēng)華絕代的運河。那條風(fēng)華絕代的運河里,流淌著常州的歷史人文。
我向著常州古運河走去,不必捋順每一個時間節(jié)點,只需沿著流水的走向,慢慢把自己一點點楔進(jìn)水波的記憶。
西來的運河水,在常州城西篦箕巷口留下一處大碼頭,那便是江南僅次于金陵驛的大驛毗陵驛。毗陵驛歷史很深。跟隨后主李煜歸宋的南唐重臣徐鉉曾寫下《題毗陵驛》一詩:曾持使節(jié)駐毗陵,長與州人有舊情。為報驛橋風(fēng)月道,舍人須鬢白千莖。至南宋咸淳年間,《毗陵志》里已能尋到毗陵驛的蹤跡:毗陵驛在天禧橋東,枕漕渠。漕渠今稱南市河,位于青果巷南側(cè),開鑿于周敬王二十五年,為京杭大運河肇始。
毗陵驛在常州幾經(jīng)更名遷址,明正德十四年始于運河邊篦箕巷打卡,許多年,沿運河巡視與離京赴任的官員,以及千里迢迢傳遞公文的差役,就在這處大驛歇宿或者換馬。
川流不息的河水與川流不息的官吏,帶走了毗陵驛的數(shù)百年光陰。而今河水依然川流不息,卻再不見明清官吏的蹤影,但重新修筑的毗陵驛卻更見神采。
清乾隆年間,因著乾隆南巡時曾于毗陵驛大碼頭登岸,毗陵驛得了另一名字,時人以皇華館喚之。史料記載,乾隆南巡途經(jīng)常州時,有三次就在這處大碼頭泊船靠岸。位于大碼頭處的皇華亭則是昔日接官亭,豎立于亭內(nèi)的毗陵驛石碑就像那段人文的標(biāo)識。
大運河載來皇家的威儀,那遮天蔽日的旌旗幡幢吃掉毗陵驛,吐出了皇華館?;始彝略谶\河的水波上閃耀,乾隆皇帝走上碼頭的場景不知被水岸多少次回放,只是運河北岸篦箕巷的燈火再不曾映照一個個徹夜忙碌的工場。
但流蕩在篦箕巷的燈火卻更為絢爛。夜幕下,七彩霓虹般瑰麗的燈火賦予古老篦箕巷太深的夢幻,好像那條最初被稱為花市街的巷子,真被夜的魔杖點化,倏忽間“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歲月深處的“篦梁燈火”何曾如此幻美?
但沉在運河波光里的“篦梁燈火”,則是昔日繁華的傾力皴染。常州自古享有“宮梳名篦”盛譽,篦箕巷家家戶戶皆以制篦梳為生,明清猶盛?!绑髁簾艋稹蔽涣泄懦V莅司?。其時篦箕巷里那一串串掛在店鋪門上的宮燈,以及梳篦工場高高挑起的照燈,常常徹夜不滅。那繁密的燈火在運河水波上織出大片大片的彩緞,與岸邊篦箕巷的熙熙攘攘交匯在一起,構(gòu)筑出令人目眩的紅塵盛景。
其時文亨橋還橫跨運河之上。那時候,站在文亨橋上,遙望運河水岸處的“篦梁燈火”,分明是在品鑒常州的錦繡文章。
運河拓寬后已被移至皇華亭邊的文亨橋,最初修建于明嘉靖二十七年,《武陽余志》有“唯文亨雄杰為之冠”之語。昔日這座臥于運河水波之上的三孔石橋,“為南北鎖要,糧艘上下,輪蹄交錯”,可謂大運河繁盛的直接證人。
文亨橋建成之后,每至月夜風(fēng)清,天空皓月高懸,月華如練,整座青石砌出的橋體如濯洗般清澈,而橋下河水則銀光閃耀,光影迷離。倒映在水中的三個橋孔恰如圓月,而月亮投在波心的影子就在三個橋孔中搖擺,仿佛即將穿橋而去,落在某個文人雅士眼里就有了 “文亨穿月”。
文亨橋保存極好,究其原因不外位置沖要,為帝王南巡時必過之橋,地方官吏務(wù)必及時修葺?!都t樓夢》里,賈寶玉與父親最后一別正是在文亨橋頂,曹雪芹筆下的人生況味,到底給這座風(fēng)流倜儻的石橋涂上了幾許悲涼。
但大運河的水波會化解所有悲涼。
2
依然留存在運河水岸的明城墻,高擎的正是常州這座城市的風(fēng)骨。
常州筑城史久矣,大約與運河的歷史等長。史冊可尋的常州內(nèi)子城筑于西晉,幾修幾頹,幾頹幾修。沉入運河波心里的“金斗城”方直雄固,高聳的城墻牢不可破,為五代吳順義元年刺史張伯宗修筑,時人題詩“毗陵城如金斗方”。至五代吳天祚元年,刺史徐景邁筑起規(guī)模龐大的羅城,城周超二十七里,氣勢恢宏,只在宋紹興二年常州知府余竣重修一次,便一直堅守至南宋滅亡。
史冊里鏗鏘激越的“紙城鐵人”,曾撞碎大運河的水波,在那粼粼波光里豎起古常州的錚錚鐵骨。
南宋末年,元世祖忽必烈所向披靡的鐵騎沖向江南時,卻在常州遭遇到最頑強的抵抗,滿城軍民誓死守城,元兵久攻不下。氣急敗壞的元丞相伯顏調(diào)集20萬精兵,對常州城展開強攻,最終老朽的城墻不堪兵火。城破。屠城。毀城。彼時的常州化作一片廢墟,那慘痛曾怎樣令運河水失色?
明初詩人浦源游常州時,曾寫下《西城晚眺》,字字句句仍脫不盡感傷:管柳猶遮舊女墻,角聲孤起送斜陽。英雄百戰(zhàn)成寥落,吳楚平分自渺茫。寒煙帶愁離塞遠(yuǎn),暮江流恨入云長。古今天地誰非客,何用登臨獨感傷。
但大運河的水波會消融所有慘痛。一種精神卻在那廢墟里生得格外茁壯。
而今留存于運河水岸的西瀛里明城墻,是元之后涅槃重生的常州城墻。明初大將湯和奉朱元璋之命駐守常州,但過于龐大的羅城給防守帶來諸多困難,湯和遂在城內(nèi)改筑新城,城周只剩十里余。明成化十八年,常州知府孫仁重修城池,易以巨石增高城墻,其時史冊稱常州城“雄偉壯麗”,為“東南一巨鎮(zhèn)”。
倒映在大運河水波里的那處“東南巨鎮(zhèn)”又經(jīng)幾多風(fēng)云雷電,歲月與兵火的雙重摧殘下,明城墻一次次損毀,又一次次修復(fù)。六百多年之后,時光的水流已沖走了那座明城墻大部,只遺留二百余米殘破墻體黯然獨對大運河的水波。
常州城的歷史,到底有多少收藏在西瀛里那段幾乎被滄桑吞噬的古城墻中?
為尋回大運河記憶里的明城墻,常州人對西瀛里殘存城墻的修復(fù)格外精心,清除走城墻下所有不相干的建筑物,同時對殘破的磚石進(jìn)行了最大限度的修補。這一段城墻,已負(fù)載起歲月深處那座常州城的歷史人文,與大運河一同追古撫今。
夜幕之下,這段城墻干脆就化身為一塊歷史魔板:墻北五色燈光絢爛,與街對面現(xiàn)代商業(yè)街無縫銜接;而城南向著大運河那一面,則用影像詳盡展開運河敘事……
往昔光影俱散,古城風(fēng)骨猶存。殘破的古城墻,早已在運河的記憶里尋回了完整的自己。就算滄桑的雪湮滅所有往昔,大運河依然會循著記憶擊打出常州的金石之音。
3
依了南市河的青果巷,曾是大運河伸出的枝蔓。
南市河古稱漕渠,為大運河最早開鑿的河段。大明萬歷年間,青果巷漸漸有了雛形。當(dāng)時大運河穿文亨橋入西水關(guān),流經(jīng)東西下塘后,在城內(nèi)巡視一番便出東水關(guān)迤邐遠(yuǎn)去。青果巷恰位于運河城區(qū)段,臨岸開店設(shè)鋪,售賣干鮮果品,時人以“千果巷”稱之。
那時節(jié),管它南方北方,只要樹上結(jié)的果子,紅的黃的綠的,青的白的紫的,黑的藍(lán)的土的,長的方的圓的扁的,大的小的軟的硬的,只要會有人喜歡的,就源源不斷地跟著大運河來到青果巷,在店鋪里張頭探腦地尋那個中意官人。吆喝叫賣與討價還價的聲浪撕扯著大運河的耳膜,活生生一幅改版的清明上河圖。
南來北往的商船,聚集在青果巷,遮住了大運河的水波。忙著卸貨與忙著裝船的客商在河岸邊擠擠挨挨,各色果品就是涌動的潮水,一簇簇浪花飛上店面船頭。撞對季節(jié)時,果真“入千果之巷,桃梅杏李色色俱陳”……
青果巷的根扎在82號八桂堂,青果巷因八桂堂而名動天下。
運河的漣漪下,到底收藏著多少八桂堂舊事?五百年前,常州人唐順之高中狀元,特意在青果巷筑起一座大宅院,幾乎占了半個巷子。唐順之文武雙全,武以兵部郎中督師浙江時,曾親率兵船于崇明島破倭寇于海上,實為著名抗倭英雄;文則上承唐宋,下開明清,《明史》謂其文章“洸洋紆折,有大家風(fēng)”,學(xué)者尊其為“荊川先生”。
“蟾宮折桂”的荊川先生,心底的“折桂情結(jié) ”頗深,故在其宅院里植下八棵桂花樹,“八桂堂”之名即緣于此。生著桂花樹的“八桂堂”是常州人心里的一處精神圖騰,數(shù)百年間有幸在那座宅子里住過的人,幾乎人生都開了掛,搏出自己一片天地,好像那里的桂花真有靈性:比如莊楷,比如錢維城,比如瞿秋白,比如張?zhí)祝热鐒x……
桂花氤氳開的清香不只香透了青果巷,而且滲進(jìn)整個常州的人文敘事年譜。明清兩代五百年間朝廷取士,每六個進(jìn)士中就有一位籍常州,而清代十個狀元中必有一位來自常州。那條異常繁盛的青果巷中走出的名人“成群結(jié)隊”,從書畫家惲南田、唐宇昭、唐于光,到語言學(xué)大家趙元任、瞿秋白、周有光,再到法律專家董康、張志讓、史良……
那些年,運河帶給常州的富庶,孕育出青果巷的深厚人文。青果巷雖身處鬧市,卻有一種大隱隱于市的睿智,在深宅老院里蓄起純粹與清幽。
五百年倏忽而過,鬢發(fā)染白霜的古巷依然倚在大運河的波光里描繪自己的明天。
4
城東古運河水岸,東坡公園赫然在望,常州已把蘇軾尋回,或許只有那位詩人的風(fēng)華絕代才能皴染大運河的絕代風(fēng)華。
千年之前,寫下“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的那位詩人,到底以什么樣的角度切入了常州的運河敘事?運河的水波里嵌著蘇軾的影子,而常州修辭則扣滿了東坡的印章。
佇立在運河水岸的艤舟亭,仿佛一枚光陰暗箱的拉環(huán),或許拉動它你就能打開塵封的日子。宋神宗熙寧六年,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被差往潤州賑災(zāi),再一次在大運河的水波上搖晃自己的人生。航船途經(jīng)常州時恰逢除夕,蘇軾就在常州系舟野宿,后人則在那里筑起艤舟亭,用來緬懷那位風(fēng)華絕代的北宋詩人。
光陰深處,大運河晝夜不息地兀自流淌,輕易就把蘇軾那個除夕夜的蒼涼埋進(jìn)了波心。而常州卻心心念念都是詩人的影子,以至許多年后猶自用匠心獨運的園林來慰藉他的孤獨?!冻σ顾蕹V莩峭狻芬辉娬翘K軾當(dāng)時的詠懷之作:行歌野哭兩堪悲,遠(yuǎn)火低星漸向微。病眼不眠非守歲,鄉(xiāng)音無伴若思?xì)w。重衾腳冷知霜重,新沐頭輕感發(fā)稀。多謝殘燈不嫌客,孤舟一夜許相依。
學(xué)著蘇軾在東坡古渡棄舟登岸,眼前的亭臺樓閣已徹底覆蓋了蘇軾詩里的悲涼。其實,當(dāng)初蘇軾除夕夜宿常州的悲涼,恰緣于他對常州極其獨特的感情,那是他青春年少時許與常州的一個旖旎夢幻。那時蘇軾只有20歲,進(jìn)士及第的意氣風(fēng)發(fā)點燃了他璀璨的青春焰火,而同科數(shù)位常州籍進(jìn)士口中的家鄉(xiāng)令蘇軾著迷,他與他們定下了“雞黍之約”。然而 “雞黍之約”未履,人到中年的蘇軾卻在寒冷的除夕夜與一片蕭條的常州初會,巨大的心理落差催生出的悲涼,以至運河水都無法消融。
但常州自始至終都是蘇軾的最愛,而那個寒風(fēng)瑟瑟的除夕夜只是這道江南料理的一撮鹽。
北宋元豐七年、八年,蘇軾兩次上表乞求朝廷準(zhǔn)其去常州居住,終得恩準(zhǔn)時,他竟喜極而歌: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yuǎn)夕陽多。
北宋的京杭大運河,曾一次一次載來蘇軾的航船,相傳東坡曾十一次在運河邊東坡公園所在處系舟。而常州則以極大熱情迎接這位風(fēng)華絕代的詩人到來?!渡凼下勔姾箐洝份d,元豐八年六月中旬,蘇軾所乘航船抵達(dá)常州時,“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那一刻,坐在船艙里頭戴便帽身披短衣的蘇軾就是常州的焦點,那鼎沸的人聲已然攪翻了運河的水波。蘇軾頗為頑皮地與身旁朋友戲言:莫看殺軾否?《邵氏聞見后錄》作者邵博詳述彼時盛況后亦忍不住感嘆,蘇軾“其為人愛慕如此”,而蘇軾所說“看殺”則出自《世說新語·容止》。
京杭大運河十一次載著蘇軾的航船駛?cè)氤V荩恳淮斡吃诓ㄐ睦锏某V菔欠穸加行┰S不同?
筑于運河水岸的東坡公園,恰是一段運河歷史人文的匯總。
一座明代古橋,把位于運河波心里的半月島與一片三面環(huán)水的半島勾連在一起,水韻里蕩漾著東坡舊事,暗香浮動。流淌了兩千五百年的運河水,與這片園林深情繾綣,輕輕拍打著水岸,或許在彈撥一曲高山流水——難道蘇軾與常州不是伯牙子期那樣的知音么?
常州在東坡公園里置下三蘇苑、懷蘇庭與洗硯池,用來安放自己對那位北宋詩人的情感,亦讓蘇軾對常州的深情可以自由???。修建于園內(nèi)南山頂上的艤舟亭格外精美,四角雙檐飛甍九脊,處處飾有雅致的磚雕與木雕,就如一闕蘇軾題寫在常州的宋詞。而蘇軾鐘情的翠竹遍布公園四處,與曲廊奇石相互唱和,氤氳開歲月深處的風(fēng)雅……
流連在東坡公園里,你會相信戀上常州的蘇軾與蘇軾戀上的常州,正一起枕著運河的波光入夢。
已然流淌了兩千五百年的大運河,或者它早已超脫了一條河流,化作一部璀璨灼目的華夏人文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