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鴻
被她自己抵押掉了
我握住她的手
往她的名字上摁手印
這個不識字的老太婆
不是因為她是盲人
她只是從來都不識字
她看不見她的名字
也不知道這個名字就是她自己
她顫抖的手猶豫著
仿佛要去傷害誰
仿佛要去擊打誰的頭頂
在摁到她名字的一瞬
她抽搐著好像被火燙了一下
好像她的一生
就這樣被她自己抵押掉了
好像找到了答案
站在山崗上
看見山谷里有一群人
抬著一個紅色的匣子行進(jìn)
曾經(jīng)他們七零八落
在山谷里刨問生活的根底
現(xiàn)在好像找到了答案
他們聚集到一起
分成兩排
肩上共同扛起一個紅色的匣子
在匣子和他們身后
還跟隨著更多一路哭泣的人
它們密密麻麻也分成兩排
從山崗上望下去
他們仿佛是一道吃力的拉鏈
正在把匣子里那人的一生
慢慢合上
那個午后 一樹杏花
白色的火焰 使山野陷入更深的寂靜
風(fēng)過 沸沸揚揚的杏花雨
灑落在我花白的頭發(fā)里
又揚起在我對鄉(xiāng)村久遠(yuǎn)而巨大的陌生里
此刻 一樹的杏子漸次落下
紅潤飽滿 像鄉(xiāng)村成熟后遠(yuǎn)嫁的姐妹
等所有的杏子落完了 一株杏樹
就空了
這棵杏樹 就在老家的院子里
當(dāng)年它也曾看見年少的我 意氣風(fēng)發(fā)
開滿一身的花 離家遠(yuǎn)行
如今歸來 我已是滿頭白發(fā)
只是它看不見我 一直忙碌著
一粒粒放下 內(nèi)心的果實
只是它看不見 越來越空的心
我寧愿相信 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蟬鳴
是鄉(xiāng)村巨大的補丁
盛夏的名利場 日光如劍
敢于昂著頭的事物 早已挖下了陰影的墓穴
唯有蟬 從身體的墳地爬出來
它的鳴叫 似一柄柄錐子
與日光之劍短兵相接
大地之上 到處鋪滿聲音的碎屑
到了下午 這些蟬鳴明顯柔軟起來
像一根絲線 慢慢縫著樹枝間蒼白的天空
天空也是破碎的 那么多既往
如一件件蟬蛻 除了盛著空
盛得更多的 還是空
像一只羊潛伏在羊毛里
一朵野棉花
她誘惑的唇上滴著血
一只蜜蜂慌亂的針
剛好落在我的胸脯上
風(fēng)的絲線一端系著白云
一端連著我的白發(fā)
我的身體浮在山坡上
夜色即將卷起的褐色毯子里
還遺留著我傾斜的沒有愛完的愛
站在山梁上的人
像一個兩面人
他對著外面的世界放歌
唱出心里的向往直唱得別人向往
他又對著山里的生活歌唱
歌聲充滿憂郁和憐憫
“幸福的生活總是充滿缺陷”
他有著敏銳的觸覺
從一處破敗的老屋他看見衰落
看見喘息的老鼠和無家可歸的貓
“生命中最難得的是知足”
他懷著月光一樣的放下之心
轉(zhuǎn)身繼續(xù)向著外面的世界
唱出了桃花源般的誘惑
兩面的山合上來
山梁上的人充滿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