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彥
點菜是門技術(shù)活,表面上點的是菜, 實則體現(xiàn)的是情商、食商和大局觀,隱含了尊重、同理心以及給予對方的重視程度。點菜段位高的人,見多識廣,成熟大氣,有著自然而高超的感悟天地人情的能力。
“知乎”上有個關(guān)于“如何優(yōu)雅地點菜”的話題,成了網(wǎng)友吐槽的重災(zāi)區(qū),其中不乏各種“相親恩仇錄”。有人抱怨稱,男生初次見面請吃麻辣香鍋,用團(tuán)購券; 有人回憶與一個有頭有臉的男士相親吃飯,他毫不征詢自己的忌口與喜好,獨自將一本菜單從頭至尾翻完,點的都是他愛吃的菜; 更有甚者,男生開口就規(guī)定只能點三道菜:兩人各點一道,第三道菜按照共同的口味來點,這使她胃口全無,也因為這頓飯,兩人再也沒有見面的機(jī)會……
點菜也見人品。點菜表面上點的是菜,實質(zhì)隱含了尊重、同理心以及給予對方的重視程度, 或者說是情商。約會中的點菜最能體現(xiàn)金錢觀和同理心,也事關(guān)將來生活中兩個人的相處模式?!爸酢鄙线@些“相親恩仇錄”的控訴,無不向我們展示了一類吝嗇、自我、不愿意花精力去顧及他人感受的男士,讓人心生出一種剛愎自用、不尊重女士選擇權(quán)與知情權(quán)的厭惡感。約會中會點菜的男士往往是這樣的:把菜單交給女士,主動推薦一些特色菜, 同時征詢對方忌口、喜好之類, 最后由女士掌握決定權(quán),他們懂得將繁瑣的問答題巧妙地簡化為選擇題,讓女士從容應(yīng)對。
說到會點菜的人,我第一個便想到了《孤獨的美食家》里的井之頭五郎——一個滴酒不沾、終年西裝領(lǐng)帶的大齡單身漢。談完生意后,他喜歡穿梭于陌生的街巷探尋美食店。在面對一本全新的菜單時,他會糾結(jié)片刻,隨后偏過頭偷偷地瞥一眼鄰座的菜, 慎重而利索地點下未知的菜式。盡管是一人食,五郎從飲料、前菜到主食的把握感都相當(dāng)好,豐富有品又絕不鋪張浪費。他大口吃肉,大口飲茶,一時興起還會追加菜品,一副酣暢淋漓、享受當(dāng)下的滿足感,極富感染力。
現(xiàn)實生活中的點菜高手還有我的舅舅,大氣又周到。家庭聚餐人數(shù)眾多,點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舅舅總是兼顧全席,考慮到男女老少的需求,比如他深諳外婆要吃軟質(zhì)的食物,小外甥女喜歡吃面條,舅媽不喜油脂、甜食,表姐嗜好牛蛙,姐夫開車不能喝酒,我喜歡咸鮮的食物…… 他幾乎記得每個人的偏好和忌口, 不錯過特色新潮菜,也會點幾道傳統(tǒng)家常菜;既有啤酒助興,也有熱茶、軟飲;冷碟、熱炒、煲仔、大菜、羹湯、點心,種類齊全, 做法多樣。舅舅將一桌人安排得妥妥帖帖,盡興而歸。
商務(wù)場面的點菜也見功夫。高手通常會計算好人頭,根據(jù)人數(shù)點菜;他們不會把厚厚的菜單、酒水單直接甩給被邀請方,一邊振振有詞地說自己點菜不在行, 一邊催促對方點菜,看似將決定權(quán)交給了別人,卻讓人覺得是一個推脫責(zé)任、沒有立場的角色; 他們不會輕易點讓人吃相尷尬的菜,比如層層疊疊的巨無霸漢堡, 需要用手拿著吃的鴨爪、鴨頭頸、小龍蝦之類;口味上他們不會乾綱獨斷,一定遵循大眾優(yōu)先的原則,部分菜品征求大家的意見, 讓餐桌上的每一個人都有被足夠尊重的感受。
對于很多人而言,坐在飯桌上最開心的事情,就是不用點菜。然而當(dāng)同伴不會點菜時,這種最開心的事情也會變成最糟心的事情。也許對于許多人來說,除了獨自吃飯,最凄涼的就是一個不會點菜的人請你吃飯。
我們身邊總有一個特別會點菜的人,一上桌,只要服務(wù)員布置點菜的作業(yè),所有的手指都指向他。當(dāng)他用主考官一樣的眼光掃視完整本菜譜后,往往會提出幾個關(guān)于食材和做法的問題。你不用去在意問題和答案,因為作為“吃貨”的我們,只是會吃。當(dāng)他再次翻開菜譜,已經(jīng)露出“迷之微笑”,向服務(wù)員報出菜名。只見服務(wù)員手指在點菜機(jī)上快速點按,一盞茶的功夫,滿桌子佳肴已經(jīng)備齊,色香味俱全,看著已然迷醉。這時候,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了自己喜歡吃的菜,并向他投來崇拜的目光,他只是謙虛地說:“胡亂點了一通,不好吃別怪我。”
漸漸地你才發(fā)現(xiàn),會點菜的人都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所謂“七竅玲瓏心”,典故來自被紂王挖心的比干,據(jù)說他的心有七竅, 此心可與世間萬物交流,悟出天下至理。小時候我看到這則故事的時候,就曾聯(lián)想到是不是比干這個人“心眼多”,長大才發(fā)現(xiàn)這種人是比一般人“開竅”的人, 同時擁有感悟天地的能力,更像是情商高、擅長心理學(xué)而非神力。會點菜的人,都是人群中受歡迎的人。
會點菜的人善于溝通,善于觀察。你盡可以說一桌子都是熟人,然而似乎一到點菜,這些人就只是他的熟人了,誰愛吃什么, 誰不吃什么,誰不能吃什么,誰有宗教信仰,誰是少數(shù)民族…… 各種你腦子里的問號,在他那邊都是句號。你掃視一圈,只看到幾張“嗷嗷待哺”的饑餓面容, 他看到的卻是一張張寫著“我要美食”的“吃貨”本質(zhì)。他點出的菜,絕不會讓全桌任何一個人厭惡,更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的感情。在平日的生活中,你的每一個小舉動他都看在眼里,比如你吃面從不放蔥花和香菜,比如你吃雞只愛吃大腿肉,比如你聞到羊肉味道就會“昏厥”等,這些都會成為他點菜時嚴(yán)格參照的條例。即使遇到不熟悉的人,他也總會耐心詢問:“有什么忌口? 愛吃什么口味?吃不吃辣?”在一句句回答中,他完成了關(guān)于“吃貨”的“靈魂拷問”,也完成了相互之間基本的認(rèn)識與交流。一個人在回答對于食物喜好的同時, 傳達(dá)給你的是籍貫、口味、性格等多方面的信息,會點菜的人深知這一點。
會點菜的人熱愛生活,重視健康。好好吃飯,好好活著,是一個人對生活最起碼的尊重。一個會點菜的人,往往充滿正能量, 他會認(rèn)真地去品味每一道菜,在咀嚼中體會大自然帶給我們的幸福。他從不會讓任何一株蔬菜為自己從泥土里被拔出而懊惱,也絕不會讓任何一只動物白白犧牲。他會品嘗很多廚師的手藝,他很明白怎樣對待食材才是最好的方式。一個會點菜的人,至少燒得“一口”好茶飯,不光會吃還會說, 甚至燒得“一手”好菜,他深夜的朋友圈往往讓人失眠。
會點菜的人見多識廣,成熟大氣。無論中餐還是西餐,他總能直指精華,高階者還能與你探討飲食背后的文化。他們往往對飲食文化有一定的研究,總讓你想說“吃貨不可怕,就怕吃貨有文化”。當(dāng)同桌的人喝紅酒要點一瓶雪碧時,他也會跟著說“我也是”。
我居家下廚逾30 年,除了伺候好太太、兒子、兒媳、孫女、孫子, 還經(jīng)常置辦家宴,從買菜到下廚均親力親為,對食材搭配、烹飪方式、菜肴的色香味形都心中有數(shù)。
點菜是項技術(shù)活,需要對餐館的類別、食材的構(gòu)成、烹飪的特色、朋友們對菜肴的喜好都有所了解。當(dāng)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對菜價有通盤了解,才能實現(xiàn)點菜“吃力又討好”的目標(biāo)。
每次與朋友到飯店吃飯,我先翻閱菜單,問一句:“預(yù)算多少?” 然后開始點菜。
一次,朋友C 君在“阿一鮑魚” 宴客,見幾位美女同桌,腎上腺素頓時大量分泌:“老楊點菜!預(yù)算上不封頂!”
我與他很熟,當(dāng)場問:“真的假的?你準(zhǔn)備好50 萬元。10 個人,4 瓶紅酒,1987 年的羅曼尼康帝,10 萬元一瓶,我打電話,半小時送到, 再每人上一份3 頭吉品鮑,1 萬元一份,其他菜就忽略不計了?!?/p>
滿桌人哄堂大笑。
“還是實惠點,人均1 000 元如何?菜和酒我都心中有數(shù)了?!?/p>
這頓飯大家吃得十分滿意,席間觥籌交錯,笑語不斷。
點菜的玲瓏心,其實就是善解人意。既不能太寒酸,滿桌青菜、豆腐,也不能太浪費,食畢尚留滿盤沒有動筷的菜肴。朋友聚會,如果10 人,通常八道冷盤、六道熱菜再加湯和點心,就可以讓每個人都吃好了。不過還要注意菜量,有些服務(wù)到位的餐館,在菜單上注明4 人份或6 人、10 人份,這樣點菜就心中有數(shù);有些餐館,盤子僅飯碗大小,8 道冷菜放桌上,寥若晨星,所以每次到新的餐館吃飯,我都會先問服務(wù)員:“貴店的菜量多少、菜盆多大?”這樣點菜就能避免尷尬了。
點菜時,我還會問服務(wù)員:“這里的特色菜是什么?” 服務(wù)員會推薦幾款,例如某飯店的鹽焗大閘蟹, 不用姜、醋,咸鮮軟腴,熱氣騰騰上桌,大家都覺得比傳統(tǒng)大閘蟹更好吃。
老友聚會都會喝酒,現(xiàn)在餐館允許自帶酒,我們通常是“茅臺”“五糧液”“瀘州老窖”。在這種情況下, 要點適合下酒的菜,如冷盤點新風(fēng)鰻鲞、風(fēng)鵝、糖醋小排、馬蘭頭香干、油爆蝦、鹽焗白果、涼拌冰草、咸烤花生、五香烤籽魚等。
熱菜可豐腴一些,如古法清蒸鰣魚、烤牛肋排、辣子雞、龍蝦焗面、油燜筍或油燜茭白、羅漢上素、馬橋豆干、百葉包、砂鍋羊肉、塌窠菜冬筍、酒香草頭、薺菜豆腐羹等。
如果備了壇裝花雕,可選擇海鮮餐館,黃酒與海鮮是絕配:醉泥螺、糟青魚、清炒梭子蟹、白灼草蝦、炒劃水、清蒸梅子魚、生煸海瓜子、咸雞、蠔仔煎、炒鱔糊、百葉結(jié)蒸咸肉、粉皮魚頭煲、銀魚炒蛋、韭黃炒螺肉、手剝筍、干煎帶魚、蔥油蟶子等。
那次,部門搞完決算要聚餐。經(jīng)理從堆積的報表中抬起頭讓我去訂餐,他指定了餐廳,說是公司老大要參加。
我懷著雀躍的心情飛奔而去。這太容易了!因為我熟悉那家餐廳, 我知道隱藏在菜單角落里的所有美味,比如夾沙丸子,是在現(xiàn)攤的雞蛋皮里裹上肉餡炸制而成,丸子也是自制的,里面能吃到帶筋的肉粒, 這道菜是店家的用心之作。再如網(wǎng)紅菜青椒炒荷包蛋,青椒被炕過, 抽去了辣筋,剝?nèi)チ似?,水煎荷包蛋至蛋黃微微凝固后切塊,兩者同炒,青椒綿軟,雞蛋滑嫩,怎一個好吃了得!還比如碎肉雞,仔雞斬成指頭般大小,與青紅椒、姜末、蒜末一同入鍋,大火猛炒,雞肉特別入味,一口氣能吃下兩碗米飯。最后說說榴蓮蛋糕,小方塊,乳黃色的,擺在碟子里無比貌美,吃進(jìn)嘴里會爆漿!
看出來了吧,每道菜都是我的心頭好。我迫不及待地將它們?nèi)c了,要與大家一同分享美味。
菜都上齊了,我擔(dān)心大家不能領(lǐng)略其中真味,還一一加以講解, 忙到連自己都顧不上品嘗。大家紛紛點頭道“不錯”,可,怎么說呢? 我隱隱有種大家口不對心應(yīng)付我的感覺。桌上各色菜“消滅”程度不理想,從中可見一斑。尤其是老大, 坐到桌邊好像就沒動幾下筷子。我臉上的笑容變得搖搖欲墜。
閨蜜敏樂是點菜高手。我回頭一說,她笑得肚子痛,“哎喲喲,你真點了榴蓮??!沒人掀桌子算你運氣好。點菜呢,是點大家喜歡的, 而不是你個人喜歡的,懂?”
真是撥云見霧!我恍然大悟, 一千個人心里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喜歡的,別人難道就會愛嗎? 要知道口味具有個體性。
之后沒多久,部門經(jīng)理又給了我點菜的機(jī)會。前車之鑒,后事之師。我好一陣琢磨,小A 喜歡吃內(nèi)臟,給他來一份爆炒羊雜;我平時老聽小B 說,她沒有鴨脖就追不了劇,鹵鴨脖應(yīng)該會點到她的心坎上; 小C 是南方人,對家鄉(xiāng)的大閘蟹一直念念不忘,清蒸大閘蟹必合她的胃口,好期待她投來感激的小眼神; 小D 說過折耳根是他的本命,折耳根炒肉他會喜歡的;E 姐是素食主義者,我專門為她準(zhǔn)備了地皮菜炒雞蛋;至于老大,都說他無辣不歡, 來盆毛血旺最適合!
可以說,我高考后就沒費過這么大的周章了。一道道菜上來時, 我如愿見到大家驚喜的表情,如同小學(xué)生得到老師發(fā)的小紅花,心里滿足極了。然而,每個人舉箸大嚼、腮幫大鼓的場面并沒有如我預(yù)料般出現(xiàn),尤其是小B 和小C,矜持地端坐著。到了洗手間,她二人對我一通埋怨:動物內(nèi)臟不愛吃,折耳根味道大,鴨脖和大閘蟹這么難啃,在領(lǐng)導(dǎo)面前怎么能沒有吃相? E 姐也進(jìn)來補刀:雞蛋不屬于素食!這還不算,第二天我得知老大那天才出院,什么病?痔瘡!
閨蜜敏樂聽我描述一番后哈哈直樂,她說我把所有的雷點都踩了一遍。在我的央求下,她道出點菜真經(jīng):葷素搭配,男女通吃。另外,還要會“話術(shù)”,比如迎客是面,走前請吃餃子,這叫“長接短送”,還有“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醫(yī)生開藥方”……
她還說,點菜是情商和食商的充分體現(xiàn),拒絕主動點菜是性格被動,不會搭配菜品是協(xié)調(diào)能力差,點不了大菜是格局不開……
正好電視在播《飛狐外傳》,苗夫人在荒原中嘆息:“要明白別人的心,那是多么難啊!”我幽幽地接了一句:“難不過點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