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
這是一首虛構(gòu)的詩歌,誕生于一個虛擬的世界。
風(fēng)景的極致是成為廢墟,深淵之上垂立一個耀眼而疼痛的矛盾體。
一切,都是源于最古老的靈與肉的博弈,黑夜與白晝億萬年愛恨的次次背離。
這是一個人的身體里同時長出男人和女人,牙齒和羽毛。
一個人在黑暗中與影子對話,一個人發(fā)動一場看不見的戰(zhàn)爭。
一個人被鏡中的靈魂灼傷,一個人坐在玻璃杯中旅行遠(yuǎn)方。
一個人耗盡一生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世界,然后親手將其毀滅。
必然誕生于黎明,晝與夜的分手使男女剝離,清澈的露水盥洗傷口和花朵。
兩個潔凈純白的身體相對而立,如同兩座雪山,兩個屏幕,自己照耀自己。
沒有絲毫羞恥的他們,穿過彼此的身體,一個走向太陽,一個走向月亮。
首先看見的是光芒,玫瑰色無邊無際生著翅膀的第一束光。
少女漫步在清晨的曠野,全世界的野花一見鐘情,她的眼睛被愛情充滿,充滿。
湖水,結(jié)冰的湖水起死回生,蔚藍(lán)色清澈的呼吸追趕著,羊群潔白而豐盈。
仿佛等待了一個世紀(jì),一千年的光陰。仿佛少女來自遙遠(yuǎn)的未來,來自很久之前住滿神的恒河群山,來自喜馬拉雅那點(diǎn)燃桑煙的天空,多么蒼老的回憶。
少女愛上了她遇見的第一條河流,第一棵花楸樹,第一匹酒紅色飛馬。
她用雙手分開黑發(fā),在青紫色大地上漫游嬉戲,從黎明愛戀到黃昏。
她愛上了許多事物的倒影,愛上了水,狡猾而美麗的,鈷藍(lán)色的水。
黑夜降臨的時候,她回到他身旁。這一天有些快樂得過了頭,也藏有隱隱而細(xì)小的失落,沒遇見一個自己的同類。她在喜悅里初嘗孤獨(dú)的滋味,于是流下淚水。
甘美的淚水!華麗的淚水!
他把它們一一啜飲干凈。
在這片冰涼的荒原上,在被遺忘的幾千個日日夜夜里,他早已忘記淚水和嘴唇的滋味,忘記了女人臨窗而立月光下如魚的裸體。珍貴的小鹿,我的母親和女兒。
他懷抱她,如同懷抱一輪胖乎乎的月亮,一顆秋天火紅的石榴果。
懷抱人類的童年,高高豎起的白羊般的乳房。
她的瞳孔是嬰孩,掛滿了蘋果、小蛇、白鵝。
她對此一無所知。這很好,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這虛擬的,唯一的,愛情的,烏托邦和伊甸園。
褐紅色黎明親臨大地,豐腴而碩大的身體,腰肢盈盈,青鳥的眼睛盛滿露水。
少女身穿朝霞裁剪的衣裙,光腳跑過草地。一群羊羔睡在天上,一群白云酣眠田野。
罌粟花嫵媚的小手跟著她,金黃色透明的蝴蝶跟著她,九月的河魚跟著她。
少女跑啊跑,跑到接近大陸的邊緣,一頭小牛朝她走來,犄角優(yōu)美。
上來吧,我可以帶你橫渡海洋,去看另一個新世界。
她一眼就愛上了它,眼睛會說話的棕色牛犢,英俊如閃電的小獸。
毫不猶豫跳上了它的背。卻不知她的命運(yùn),迷途已從腳下開始。
醒來之后,少女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濕透,窗外的太陽朝西方滑落,世界的倒影緩緩變暗。
他的衣服也濕透了,白色床單上擰出水來。她感到詫異,似乎又是理所當(dāng)然。
無邊無際的夜幕層層包裹,黑夜里,他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抱緊彼此,抱緊彼此。我冷,他說。
當(dāng)她在柔軟的羽毛床上沉沉睡去,小小的麋鹿進(jìn)入森林的美夢。
他進(jìn)入她的身體,她的意識,她的夢境,回顧這一天的旅程。
一切都很快樂,一切都明澈如天堂,親手制造的永恒。
她還不知孤獨(dú)是何滋味,沒有暴力和自殘的傾向,一朵嬌嫩的野花都不忍采摘。
天使般的少女,夢中尋覓多年的女神,我的女媧,永葆忠貞的嫦娥。
潔凈純白的天真少女,完美人類的孕育者,玫瑰色的母親。
第三天, 我們回到人類最初的村莊,回到高高的山頂上。
魚兒們倒掛湖泊,自由飛翔在草原和天空之間。爐火。麥穗。牦牛。
村莊的小路彎彎曲曲,通往太陽下小小輝煌的廟宇,眾神相愛的山巔。
我們汲水,種菜,浣洗衣裳,收割燕麥,門前種下兩株開花的蘋果樹。
這里的時間生長很快,太陽落山就能豐收,紅漿果輕輕地崩裂,新娘子的乳汁溢滿山野。
我和你坐在高高的谷倉,我們是兩頭春天的小羊,犄角觸碰犄角,尾巴敲打尾巴。
我們將坐在麥垛里,河流旁,神靈的廟堂下生兒育女。我要你生兒育女。
說你愛我?
什么是愛?
愛是飛鳥劃過天空留下的弧形,是森林為母獅豢養(yǎng)的一顆淚滴。
是古老的人類眼睛里蕩漾的火焰。是你的雙腿,攜帶潮濕的草地和空茫的星辰。
多可惜,如此美麗的容顏,不懂得愛的旗幟,就是一副空空的皮囊。
走吧,天黑了,起身離開詩人的村莊,早已遁入虛無的童年故鄉(xiāng)。
我們只用了一天,就把人類童年時期的愛情愛倦了,剩下的漫長時間,叫我們做什么呢?
我應(yīng)該教你讀詩,打發(fā)無聊時光,可一個沒有靈魂的女人,怎會懂得詩人的悲愴。
可以喝酒,給你一盞杯子,即使不懂得酒的愛情,你的嘴唇仍是誘人的。
叫我們永遠(yuǎn)醉倒吧,讓我們豢養(yǎng)酒精中的馬匹。
我們活著,既不像個人,也無法退回成一頭動物。
那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出現(xiàn)在一只鳥的夢境,那是孤獨(dú)在尋找另一扇出口。
渴望占領(lǐng)天空的巨大和虛無,多少夜晚用來失眠,多少夜晚用來夢寐。
需要一張像天空一樣蒼茫的床,容納沒有重量的肉身。靈魂出走多年,它在歸鄉(xiāng)的路上。
渴望沿著一條河流走到盡頭,帶著白雪,帶著雨水,帶著春天的靴子和燈籠。
無數(shù)白晝折成翅膀的影子,假裝飛翔是一種亙古的幸福。而我的幸福是太陽的背面。
它永遠(yuǎn)屬于黑夜。
夢里破碎的鏡子再次完整。
夢里羊群豐盛,夢里的草原千年不枯,我們彼此不分性別種族。
冰涼的外表下看見她顫抖的心,雪在融化。她不會讓他改造她,她是聰明的新女人。
她殺死了他,荒原之上唯一僅存的人類。
她與他本是一體的,現(xiàn)在混沌的世界歸于她。
黎明重疊的無數(shù)道光線里,她取出自己的芯片裝進(jìn)他的身體。
誰也不能將我們分開,在這個永恒而無邊際的世界。
窗外,大地古老的形態(tài)開始緩緩上升,山河初生,曙光嬌嫩。
遙遠(yuǎn)時候,群山上一棵倒掛的楸樹,河岸旁一棵椿樹的倒影。
它們要花許多年,才能走到一起。輕輕剝開秋天的原野和衣服。
在那個新生的世界里,生命的延續(xù)擁有更高明的尺度。
我們只開花,不結(jié)果。
我們只攀升,不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