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增亮
每次提起鉆井,心里總是泛起陣陣波瀾。那洶涌澎湃的心似乎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對鉆井生涯的懷念,在每個鉆井兒郎的內(nèi)心中,或許很少有“琴挑文君”“紅拂夜奔”的那些浪漫故事,也沒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那種嬌柔,更沒有“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風(fēng)來急”的那種憔悴,但有的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塞外豪邁,有的是“壯士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鐵血心腸,有的是“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的那種情懷。
或想起:笛卡爾坐在寬敞的躺椅上,一邊悠閑地看著海市蜃樓,一邊在沉吟:“我思故我在?!逼障=鹨贿吅颓閿硾Q斗,一邊小聲低唱:“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請不要悲傷?!蹦岵梢贿吢暽R,一邊對著全宇宙大呼:“我是超人,我是太陽?!?/p>
“哦,夠了吧,那些自欺欺人的人,你們不理解生命的意義!”當(dāng)王進喜跳進泥漿池,用自己的身體攪拌泥漿的時候,他的行動好像在無聲地嘲笑這些人。
是的,我們該嘲笑無中生有的悲傷,也該嘲笑自作多情的落寞,只因為我們是真實的,也是真誠的,于是我想講些關(guān)于鉆井的故事,也是屬于我們共同的故事。
我的孤獨 雖敗猶榮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p>
這是納蘭性德年輕時寫的《長相思》,雖然納蘭是為自己的情人而寫,或者還帶著那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少輕狂,但這首詞更能代表一個游子對母親的辭別之心:不舍、留戀、以及牽掛。
薛偉是一個平凡的泥漿工,平凡到除了本隊人之外沒有多少人能知道他,但他是母親心頭永遠的牽掛。
每一年啟動,母親都會去送他,一直送到車站,千叮嚀萬囑咐,大到怎樣注意安全,小到內(nèi)褲該用什么樣的肥皂去洗,有時候說得薛偉自己都煩了。但是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母親滿臉的皺紋和絲絲銀發(fā)的時候,他不再張口,而是默默地注視著、審視著、端詳著。他不知道這種端詳會不會讓母親高興,雖然嘴角漾動,卻總是說不出話來。
“媽,我該走了。你保重,千萬注意身體?!逼鋵嵥溃谡f這句話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聽不到了,因為在那頭,母親已經(jīng)離開了,走得遠遠的了?;蛟S母親不愿意在兒子面前顯得那樣不舍,也或許是他想讓兒子堅強。
坐在車上,薛偉小心翼翼地將咸菜和辣椒醬放在貨架上,那是母親親自為自己做的。他甚至可以想到母親在做辣椒醬的時候淚水會滴到里面,那淚水分不清是辣椒熏的還是因為不舍。
母親的背有些駝了,再也不是自己年少玩耍時看到的那樣了。那時候,他可以一邊拍著母親的臉,一邊壞兮兮地問:“媽,疼不?”那時候母親的背是直的,那時候母親的臉上總是微笑的,那時候母親臉蛋上的小酒窩雖不能裝酒,卻也能讓兒子在夢中醉了?!笆前。F(xiàn)在我們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因為我長大了,她卻老了?!?/p>
但是到了井隊上,薛偉卻活蹦亂跳了起來,啪的一個二郎腿翹得好高,將咸菜和辣椒醬擺在食堂的飯桌上:“吃吧,兄弟們,夾饃吃,可香哩!我媽做的?!蹦欠N驕傲,那種自豪,不言自喻。
他還小,也沒有對象,當(dāng)下班后同事們都忙著向妻子和孩子匯報一天收獲的時候,他只能拿出母親做的咸菜和辣椒醬在同事面前顯擺母親的能耐。是母親給了他無比的自信,也給了他堅強的勇氣。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薛偉總是思念母親,也是每天的這種思念才可以讓他睡得安穩(wěn)。在臨睡前他總這樣念叨:“我的孤獨,雖敗猶榮!”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今年,一定要帶個女朋友回家,讓母親高興?!?/p>
老鉆不老 只是漸漸凋零
鉆塔大漠高聳/殘月映照胡楊/發(fā)動機里一聲吼/鐵血男兒鉆井忙/土地冷冷道:“何時才能停歇?”/老鉆答曰:“還鉆,還鉆,定叫地覆天翻?!?/p>
這是我曾經(jīng)寫給一位老鉆的打油詩,因為我被老鉆們那種迎難而上的精神深深折服。
提起老鉆的故事,還得說說周榮生老大哥,和他相識才是去年的事情,但第一次相見就鬧出了笑話。之前我沒見過他,有一次他來廠里讓我?guī)退也裼蜋C配件,一見面就十分熱情,最讓人想不到的是他對我的鉆井經(jīng)歷如數(shù)家珍。我于是疑惑,一直在想這個老頭是誰呢。
“哦,忘了告訴你了,我叫周榮生?!彼实匦χ鴮ξ艺f。
我還是滿臉疑惑:“周榮生是誰?。俊蔽野底韵胫?,但在他面前我還是裝作很熟的樣子。
等他走了,我嘗試性地在百度上搜了一下,著實嚇了一跳,他的榮譽、他的奮斗、他的故事占滿了整個頁面。
等到和他很熟了,我便想著和他聊聊關(guān)于過去的故事。
“周大哥,我聽別人說,你總是睡不著覺,不光中午睡不著,就連晚上也很難入睡。”
“老毛病了,在井隊時間長了,你也知道咱們井隊的生活,總想著好像哪里沒做好,所以揪著心總想出去看看,慢慢養(yǎng)成了睡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習(xí)慣。到了后勤,竟睡不著了?!?/p>
“莫不是神經(jīng)衰弱?”
“噓!別說出去,是有點,不過不打緊,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去前線嗎?一是我始終放不下在前線的兄弟們,還有一個原因,要是在前線,我竟然能熟睡了?!?/p>
他點燃一支煙,慢悠悠抽將起來,吐出來的煙籠罩在整個屋子里。我想,他抽進去的可能是繁華,吐出來的一定是落寞。
“周大哥,你覺得干好鉆井最關(guān)鍵的是什么環(huán)節(jié)?”
“設(shè)備和泥漿。先說設(shè)備吧,連馬克思都說人和動物的區(qū)別是人會使用工具。愛護我們手中的工具,愛護我們的設(shè)備,就是愛護鉆井這門行業(yè)。像好多關(guān)鍵設(shè)備,比如發(fā)電機、頂驅(qū),你知道我是怎么保養(yǎng)的嗎?在保養(yǎng)時間到了的時候,我都是拿電子秤來稱黃油,按照說明書上規(guī)定的量,一克不多,一克不少。再說泥漿,泥漿就像人的血液一樣,血液不通,就像人得了血栓一樣,那樣井肯定打不好?!闭f到這里,他顯得有些得意。我知道,他又是想著自己以前金戈鐵馬的日子了。
我細細地在筆記本上記著和他談話的內(nèi)容,深怕漏掉一個字。他也微笑地看著我記,還時不時地插上一句:“神經(jīng)衰弱千萬莫寫哦!”
“聽說你以前是柴油機工,設(shè)備上肯定是沒什么說的,但你怎么對泥漿有這么大的興趣呢?”我有些不解地問。
“我是隊長,沒泥漿也搞不成事啊?!彼χf,“其實鉆研泥漿,也是偶然的機會,名師出高徒唄。在新疆打高壓井的時候,有個監(jiān)督對泥漿頗有心得,我便拜他為師了,于是我也出師了?!?/p>
一提起新疆,我便不忍再問了,因為我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凍傷,好大一塊疤痕,那便是在新疆的荒漠里凍的。我聽從新疆回來的同事說過,在最冷的時候,井架工都是纏著暖氣管才能干活的,那種冷,不是刺骨,而是扎心。
“完成任務(wù)之后我們都撤回來了,在那里我們打出了水平,打出了成績,打出了鉆井人該有的風(fēng)格。回來的路上,我們都是唱著歌回來的?!彼蟹N想唱的欲望,但看了看我,又有些羞澀了。
“真有種薛仁貴‘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凱歌入漢關(guān)的氣勢??!日后若有人問起你,我便說你乃是‘馬踏黃河兩岸,锏打三州六府,人稱神鉆太保的周榮生是也?!?/p>
“哈哈哈哈!”他笑得更加開心了。我知道,提起當(dāng)年浴血沙場的日子和大家互相起的俏皮綽號,他總是收不住笑容。
我細細打量著這個坐在我面前的老鉆。眼睛里布滿著血絲,那是歲月留下的印痕,額頭上的皺紋也越發(fā)突起了,看著他略顯黝黑的臉龐,我不禁肅然起敬。
是的,老鉆不老,只是漸漸凋零。
我想起了一種在沙漠里生長的植物梭梭樹,葉子很小,像針尖般,或許是因為在沙漠里生長的緣故,總是怕陽光奪走它的水分,所以葉子小,但根系龐大,不斷地從沙漠里汲取著養(yǎng)料,即便是在冬天,也能在矮小的樹枝里捏出一把水來。就像周榮生這樣的老鉆,就是因為根基扎得穩(wěn),善于吸取養(yǎng)分,所以不管在哪個地方,都能發(fā)揮出自己的能力,展現(xiàn)自己的本色。
鉆無止境? 練就一流
“鉆頭鉆桿順地打,巧似月夜女人花,入地三千米,偏要遇阻卡;紅利來坐鎮(zhèn),兄弟把忙幫,索性不還家,落殘油菜花。”說起這首笨拙的打油填詞《菩薩蠻——贈紅利兄弟》,還有一番故事。
四月的漢中,正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本來紅利約好了和媳婦一起去看油菜花的,但正好井下不正常,阻卡嚴(yán)重,作為隊長,他不可能回家。由于是打過包票的,聽到紅利不能回家,嫂子便決定一個人去看那漢中美麗的、金黃色的油菜花。
紅利隊長又急又焦又躁,但又不能在兄弟們面前表現(xiàn)出來,于是我送了他一首通俗版《菩薩蠻》。沒想到的是他將這首詞發(fā)給嫂子而且還加了后綴:“就就就就就這樣,你……愛……愛……愛咋咋地?!?/p>
也不知道是歪打還是正著,嫂子收到這首詞便樂了,其實嫂子心里也并不是真生氣,緊接著發(fā)過來一條短信:“無賴無恥無節(jié)操,老婆饒你這一遭。若問下次何時去?來年腰包鼓高高?!?/p>
紅利知道,這是原諒他了,于是他向兄弟們高聲炫耀:“俺娘子那是什么人?。磕强墒菚髟姷娜耍菍υ蹅儊碚f,填詞作詩填不飽肚子,吟詩作賦補不了家底,屈大夫救不了楚國,只有真打?qū)嵏刹拍芙鉀Q所有問題。所以還是給我好好干啊,今年若是進尺打不好,腰包不鼓高高,我就不回家,你們也別想回家!”
待到冬休將近,進尺是打夠了,錢包也是鼓鼓的了,但紅利總覺得有什么不得勁的地方,翻來覆去,第二天他終于想到了哪里不得勁,于是直接去找項目部經(jīng)理。
“經(jīng)理,讓我們這么早冬休我心里癢癢,手也癢癢,難得兄弟伙兒干得正盛,所以我主動請纓,讓我們再打一口吧。”
“該休息休息,兄弟們都累了快一年了。看你那干得如兔子般的嘴皮子和黑瘦的臉,你也累得夠嗆了。所以我們項目部班子決定,你們隊冬休,這也是人性化管理的體現(xiàn)?!?/p>
“我不累,兄弟們也不累。我只想和兄弟們一起腰包鼓脹了回去,我先表態(tài):鉆無止境,練就一流?!?/p>
“好,好好好!‘鉆無止境,練就一流,這句話說得好,好就好在那種執(zhí)著精神,好就好在那種情懷,那就再打一口,我等你的好消息?!?/p>
終于打完了主動請纓的那口井,那一年回家,已是快過年的時候了,紅利故意將一張紅艷艷的百元大鈔換作一百張一元零鈔,然后裝在一個嶄新的錢包里。
“媳婦,夠鼓吧,都給你?!?/p>
“不要騙我,一切在卡里,卡里!”
紅利靦腆地說:“是的,真的在卡里?!?/p>
故鄉(xiāng)在遠方
歌云: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
“生命如風(fēng)箏,漂泊得再遠再久,在線的那一端,系的始終是家。而有時候,關(guān)山路卻陌陌萬千,可憐你只有舉起千斤的目光,把重重山巒眺望成一馬平川,讓思歸的心肆意馳騁,家中那株盛開的海棠花,凋謝后尚可重發(fā),可是既逝的紅顏,能再度演繹爛漫的花前事嗎?”
我依然記得,那是我曾經(jīng)在井隊上百無聊賴的夜晚給媳婦寫過的家書。
家,一個簡單的字眼,但每一個鉆井人說起家這個話題的時候卻總是有些難以言述,也很糾結(jié),因為家離我們很遙遠。我第一次去井隊的時候,來接我們的書記對我說:“歡迎你到家了?!蔽耶?dāng)時不明白,這不明明剛離開家到井隊的嗎?怎么卻說是到家了呢?隨著在鉆井隊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終于明白了,才感覺到對于井隊的人來說,家這個概念大多時候是模糊不清的,很多時候井隊才是永久的家,而那個真正的家有時候只不過是避風(fēng)的港灣。
去年有一次倒休回家,我?guī)е眿D和兒子去爬老家的山,每次回去,都有忍不住去爬那座山的欲望,因為那座山留下了我們的童年。
或許是太久沒見到兒子的緣故吧,也因為不到兩歲的他也走不動路,所以我一路上總是背著抱著,或者是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對我來說,只有那種方式才能表達一種父愛。
“兒子,給爸爸唱首歌吧?!蔽乙宦飞峡钢贿叾核?。
“我當(dāng)個石油工人多榮耀,頭戴鋁盔走天涯……”
“他怎么會唱這首《我為祖國獻石油》的?”我很驚愕地問媳婦。
“你不知道。每當(dāng)電視上出現(xiàn)山巒疊起或者紅工衣的時候,他總是念叨‘在這上班呢,在這上班呢!這首歌在手機上收藏了,每天聽四五遍,早都熟得不像樣了,唉,我真是服了他了?!?/p>
那一刻,我將兒子抱得更緊,有些酸楚,卻也有些自豪。他那幼小的心靈已經(jīng)知道思念著父親,石油的血液也潛移默化中流淌進這幼小的心靈。
終于到了山頂,舉目眺望,麥田已是綠油油了,山頭上開滿著紅白相間的狼毒花,如火柴頭般大小,一簇一簇綻放,蝴蝶在花叢中肆意地飛舞著。兒子高興極了,也跟著蝴蝶的飛舞盡情玩耍。我和媳婦相視而笑,那一刻,似乎終于可以放聲呼喊了。
“我們盡情唱首歌吧?!毕眿D笑著對我說。
“海風(fēng)一直眷戀著沙,你卻錯過我的年華,錯過我新長的枝丫和我的白發(fā);蝴蝶依舊狂戀著花,你卻錯過我的年華,錯過我轉(zhuǎn)世的臉頰,你還愛我嗎?我等你一句話……”
一起放肆地狂喊著這首《千年之戀》,心里卻泛起陣陣酸楚。是的,我們依舊可以演繹爛漫的花前事,但想起錯過他們的這些年華,卻是遺憾,是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