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春
一? 這個院子空空蕩蕩,辦公樓大門緊閉,我和博峰站在門禁前犯嘀咕:“難道這不是特車大隊?莫非他們搬家了不成?”
放眼望去,前后兩院。前院,100多間車庫一字排開。一、二、三中隊隊部,把頭是大隊車輛調(diào)度室。后院,三層高的機(jī)關(guān)樓,四中隊和保養(yǎng)站小平房守在旁邊。
車庫門緊閉著,那里是吊車、鍋爐車、水罐車、洗井泵車、推土機(jī)、挖溝機(jī)、翻斗車的“窩”。那些無所不能的“大家伙”是保障油田生產(chǎn)的特種部隊,此刻,它們有的正在井上干活兒,有的剛收工入庫,有的時刻待發(fā)。
調(diào)度室派工單上記著今天的活兒:2020年2月4日,大客車7臺次,還有水罐車、洗井泵車、鍋爐車、挖溝機(jī)、托板車,一共16臺次。
7臺大客車的庫全部空著,此刻,它們都在路上……
二? 二樓一扇窗戶迅速探出個人影。接著,另一扇窗戶,又有一個人露出個頭來。博峰扯著脖子喊道:“我們是廠紀(jì)委辦公室和巡察辦的,來看看疫情防控的情況?!?/p>
門開了,一個中等個兒快步走出來,口罩遮著臉,口罩上面一雙眼睛挺有神。
還沒開口,我倆就被人攔住測了體溫。
門廳寬敞,正好說話。
三位副大隊長先后而至,主管生產(chǎn)運(yùn)行的胡寶華、主管安全的鄭巖、主管后勤的高中來。他們把“兵”們都安排在家候命,自己卻來了。大隊長、大隊黨委書記也在樓上,整個班子,一個都不少。
胡寶華剛從班車調(diào)度室忙乎回來,查查消毒,這是他每天雷打不動的“功課”,疫情一來,跑得更勤了。他說,這消毒可是重頭戲,馬虎不得。
被口罩擋住的臉,眼神兒顯得尤為醒目。
鄭巖從大年初二開始就沒休。大口罩遮住小小的臉兒,好像要把又黑又瘦的小身板兒都裝進(jìn)去似的。
最近,他迎戰(zhàn)的都是急活兒,一中午都在電腦上匯總表格、傳達(dá)要求、報送情況。每天報6個表,是最基本的。
剛點個頭,手機(jī)響了,他背過身去接,不一會兒,樓上座機(jī)一串急促的鈴聲,追命似的,又把他追回辦公室去。
看著他歉意地往樓上跑,我倆趕緊說:“你忙你的?!弊鳛榧o(jì)律監(jiān)督部門,非常時期,要查干部履職盡責(zé)情況,無須多言,這場景已經(jīng)是最好的答案了。
胡大隊很興奮地把手機(jī)遞過來給我們看,那是廠宣傳部昨天剛發(fā)布的一條信息:“你看,這幾張照片都是我拍的。咱們廠通勤車候車大廳?!闭掌?,窗明幾凈,一塵不染,工作人員正在消毒,測體溫,檢查戴沒戴口罩。
這是胡大隊天天去的“老地方”,特車大隊。
在疫情中特別堅守的“陣地”。
“非常時期,得想方設(shè)法,讓職工少聚堆兒?!?/p>
“有啥事兒,電話說,微信說,需要,再來,不需要,在家候命,這樣安全?!?/p>
說著,他扒拉扒拉手機(jī),只一小半天兒,20多條通話記錄。
三? 多年前,廠里職工通勤,就統(tǒng)一由外單位幾十臺大客車保著,廠里僅有的幾臺大客車?yán)^續(xù)“服役”,主要是廠內(nèi)幾條線路“倒短兒”。
大客司機(jī)是一水的60后,其中“沈飛”大客黑E50657的主人叫張洪軍。
55歲的老張,早上7點準(zhǔn)時從廠居民樓二區(qū)出發(fā),再到一區(qū)、試驗大隊、作業(yè)大隊、五礦機(jī)關(guān),最后到達(dá)五礦十隊,一路“撿”人兒,又一路“卸貨”,到了下午3點多的時候,再原路往回跑一趟,每天往返,雷打不動。
路,哪兒有彎道,哪兒有坑包,哪有冰雪,都在他心里。
人,誰在哪里上,又在哪里下,誰來得早,誰愛磨蹭,誰愛說笑話,誰總愛溜邊兒坐,誰總愛坐頭排,誰和誰總愛擠在一起,他也心里有數(shù)。
一年一年,有的人不來坐車了,因為退休了。又有幾個新面孔,是新參加工作的。
天長日久,一條路、一臺車、一群人,他都能叫出名字,起碼也是不“面荒兒”的。大伙兒的電話號碼都存在他的“小靈通”手機(jī)里,誰要有事兒招呼一聲,他就踩腳剎車等等,或是轟腳油門趕趕,成自己家人了。
可大年初二一大早,為戴口罩的事兒,他還跟人“杠”上了!
那丫頭,像往常一樣,穿著那件雪白的羽絨服,馬尾辮兒一甩一甩的,蹦噠噠地就上來了。
他沒好意思伸手?jǐn)r,但話說出來了:“沒戴口罩,不能上哦?!边@是底線。
“我身體好,沒病,用不著戴。”話接得挺快,但人把著車門扶手,停在那里。滿不在乎的語氣里透著點兒不大樂意。太陽照著她,渾身上下亮閃閃的,像路邊晶瑩的白雪。
“你看,別人都戴了,我也戴了,為全車人安全,你不能上?!彼醚韵鄤瘛?/p>
她臉一紅,有些尷尬,聲小了下來,但還在分辯:“戴口罩,有啥用?!?/p>
老張一指后面的支部書記李登友:“你看,我們領(lǐng)導(dǎo)跟車檢查,我要讓你上,肯定通不過。再說,全車人也不答應(yīng)啊。”
車上幾位乘客,眼巴巴看著,有人說:“沒戴口罩就是不能上?!?/p>
“那咋整,要不我給你掏打車錢?要不你打電話,讓隊里來接你?算我求你了!”他連哄帶勸,說好話,說軟話。
車開走了。留下沒戴口罩的那丫頭。
“大冷天,也不知隊里來車接她沒,她后來咋上的班。”晚上回家,老司機(jī)心里惦記,不是個滋味。
第二天,那活潑的小丫第一個就上來了。特意湊到老張跟前:“你看,我戴口罩了。”
老張樂了,心里一暖。人心都是肉長的,都知道好賴。
四 “這幾天新消息挺多。昨晚剛聽說市里馬上要限單雙號啥的,我們正犯愁,這大客車司機(jī)可咋個接送呢?”
“還犯愁,這私家車要是都開不了了,人都來扎堆兒坐班車,感染風(fēng)險得劇增啊,可咋辦呢。”
“沒辦法,也得想辦法?!?/p>
“實在想不出辦法,還有廠里呢。”
胡大隊一是沒打算上交困難,二是覺得廠里是主心骨,一定有辦法。
別人坐通勤車,可開車的司機(jī)的通勤咋解決呢?我問出這個問題,忽然有些臉紅,在此之前,竟從沒有想過這個簡單的問題。
是的,每一天、每一周、每一月、每一年,我們都習(xí)慣了被人服務(wù)著,他們都成了我們熟視無睹的隱身人,覺得那車,到時候就來了,到時候就發(fā)走了,自然的就像太陽每天都出來,是多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啊。
疫情來了,很多人都躲進(jìn)屋里自我隔離去了??墒?,那車還在雷打不動地,到時候就來了,到時候就發(fā)走了。
張洪軍還有另一位“老伙計”,是一臺小小的7座全順面包。每天早上5:30,天還黑黢黢的時候,他就起床了,在登峰家園樓區(qū),他家的燈最早亮起來。春夏秋冬,總是如此。
半個小時后,下樓,熱車。
儀表顯示-22℃,方向盤都冰手。老司機(jī)習(xí)慣性地把棉襖裹緊點兒。10分鐘后,溫度指針抬起來,小面包準(zhǔn)時出發(fā)。先去創(chuàng)業(yè)城拉老趙,15公里,再去讓胡路拉老王,16公里,仨人到車庫,17公里。
空空蕩蕩的馬路,昏黃的路燈,嗖嗖的小冷風(fēng),一路陪著小面包東拐西拐,在寬闊的油田公路上,拉出彎彎曲曲的軌跡。
無論寒暑,7點之前,兢兢業(yè)業(yè)的小面包準(zhǔn)能把3位老司機(jī)拉到車庫。
然后,直奔“愛駒”。
第一件事兒,消毒。消毒。消毒。
這“伙計”,2006年10月份接的,跟老張風(fēng)里雨里跑10多年了。那時候,他倆都還年輕。一個嶄新嶄新,锃明瓦亮,一個血氣方剛,身強(qiáng)體壯。
老張45歲時入的黨,正好剛接這車不久,對他來說,雙喜臨門。
出于某種敏感和職業(yè)習(xí)慣,年前,外面風(fēng)聲還沒這么緊的時候,他們就開始“上措施”了。
1月20日,電視上剛有疫情的消息,隊長王大瑋就給老張打電話:“咱們非典那年發(fā)的消毒藥還有沒有了?”
老張如實回答:“有,可是都過期了,不能用?!?/p>
沒想到,第二天,老張就領(lǐng)到了一份消毒液和噴壺,其他客車司機(jī)都有。王隊長自掏腰包買的。
老早就規(guī)定了,不戴口罩的、沒測體溫的、不是我們隊的,都不許上!
很快,消毒液充足了。廠里給他們特批,哪里緊,大客車不能緊;哪里缺,大客車上不能缺。
別管是“上面”,還是“下面”,腦袋里都是一根“弦”,就好辦。
通勤車不像別處。別說這么大的疫情,就是平時冬春之際,流感多的時候,他們都要升級防護(hù)。胡寶華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話說成了順口溜:“有困難,自己想招,不能上交?!?/p>
五? 全廠上上下下8000多人,住在大慶市區(qū)東南西北十幾個小區(qū)。每天幾十臺大客車,從20多條線路把人運(yùn)來運(yùn)去,再挨站“卸貨”。
廠生產(chǎn)運(yùn)行部操心的就不只是這7臺車了。
對外協(xié)車輛,特殊時期,不許合車,不許不出車,不許拒載,有幾個坐車,就拉幾個,盡量“稀釋”。每天下午3點,再忙也去車場“盯”。廠里的、大隊的、小隊的,也屬于三級防護(hù)了。
平時,有愛扎堆兒嘮嗑的,都驅(qū)散,一人兒坐一排。
胡寶華一上午集中處理了一批業(yè)務(wù)。職工通勤車乘車證丟的、破的,要重新補(bǔ)辦的,隨報隨批隨辦?!疤o急,不能照常規(guī)那種定期辦。萬一明天真要限號,坐通勤車,得有這個證。”
“廠里也支持我們這么干。”
“把車開出來,把人送到。安安全全,這就是保障?!?/p>
六? 下午4點半,我給鄭巖副大隊長打了個電話。他情緒不怎么高。這位30剛出頭的大隊領(lǐng)導(dǎo),主管安全兩個年頭,這次疫情防控的事兒也是頭回遇上?,F(xiàn)在,他心里有些五味雜陳。
從大年初三開始,廠質(zhì)量安全環(huán)保部安排了一連串急活兒,有的是按小時計的,有的是按半天計的,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他和媳婦兒把4歲的孩子寄存在爹媽家,忙得翻蹄亮掌。好幾天沒看著孩子了,只在微信里稀罕稀罕。
可還出了小失誤,挨了批評。
有一天,廠里上午發(fā)通知,要把所有外出沒回來的職工家屬的信息填全上報,下午兩點鐘前要交。
“我接到通知,就馬上開會,不能現(xiàn)場開,就想用微信語音聊天功能開個會?!?/p>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最多只能9個人同時語音。我們的隊長、各辦主任超過9人,一試不行。我又趕緊自己錄音。我把要求,逐項解釋清楚,怎么怎么填,苦口婆心,連錄音再操作,一個小時出去了。本來要是開會,半個小時就能講清楚,但現(xiàn)在只能做成這樣?!?/p>
“把錄音傳上去,每個人理解力參差不齊,有的人就沒太聽明白我說的啥。糊弄糊弄,可能我都檢查不出來,可又趕上他特別較真,必須把這個表填準(zhǔn)確再給我。這么一來二去,時間就給耽擱了?!?/p>
“一個人耽誤,導(dǎo)致了整個大隊工作延誤。廠里趙主任給我打電話,開始還是比較友好的,到后來,我交不上來,又急又愧,他也直冒火,我也直冒火,可只能厚著臉皮說,馬上,馬上,可是一直也沒馬上啊。唉,都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p>
“工作沒完成好,心里也憋屈。但誰讓身上有責(zé)任,必須承擔(dān)?!?/p>
每天都有新要求,要上接下傳,不斷完善補(bǔ)充更新,我們就迎戰(zhàn)。
跟鄭大隊長的苦惱一樣,這次“突發(fā)事件”,大伙兒都沒經(jīng)歷過。本來忙了一年了,好不容易盼著要過年,能好好歇歇了,這冷不丁地事兒就來了,而且,比預(yù)想的要難干得多,真是一場大考。
本來,最初每天要填一張表兩張表,現(xiàn)在一天要上傳6張表。除了表,還要報典型做法、上班人數(shù)。前兩天,還報了彈性工作報告。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鄭巖說:“我晚上睡不著,也倒過來想想。上面不知道得忙成啥樣了。我們這兒,是一個大隊,上面就是一個大廠,再往上是整個油田。一級對一級負(fù)責(zé),都是新課題、大考驗,就好比我自己,兩年前,我管一個小隊,現(xiàn)在我負(fù)責(zé)一個大隊,肩膀上的分量不一樣?!?/p>
“我平時跟大家相處融洽,很少言語過激,但這幾天也有點兒壓不住火氣了。今天你來,我接電話,還特意克制了一些,要不然,我這嗓門可能又要高不少了。真是著急上火。”
“再想想,跟武漢比,咱們這點兒困難,算啥呀,已經(jīng)很幸運(yùn)了?!?/p>
七? 上午9點多,司機(jī)張洪軍正好收完車。
“天天都拉那么多人,都是流動的?,F(xiàn)在滿世界都知道待在家里最安全,人少最安全,可總得有人開車,不然,這么大個油田,大伙兒咋上班???”
“我老伴不說我啥,天天做好飯等我回家。我進(jìn)屋前,就在門口把衣服拍打拍打,再消消毒?!?/p>
“我兒子已經(jīng)上班了,他天天囑咐我,爸呀,咱千萬可得戴口罩。注意少出門,盡量在隊里待著。現(xiàn)在疫情這么嚴(yán)重,喝酒的事兒一定要取消了啊!”
“要不是現(xiàn)在特殊,也愿意出去喝點兒?!睂嵲诘睦蠌垼陔娫捓锖┖┑匾粯?。
“這段時間回家更晚,我兒子等得著急。我說,兒子,爸還要給車輛消毒啊。放心!你爹我自己多注意,沒事兒?!?/p>
“過年這幾天,我基本全出車了,年三十、初一,初八,初九,都上班了。”
“我上初中就寫入黨申請書了,45歲終于入黨了,我爸媽都是老會戰(zhàn),我老爸去世了?!彼f起這些,語氣里有著一份掩飾不住的驕傲。
“嗯,我也沒啥本事,就是會開個車。眼下,遇上困難了,大伙兒能干點兒啥就干點兒啥,都挺過去,都平平安安,沒啥事兒,就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