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完生·
天然氣
天然的水在釋放有生的壓力
放出氣體,迷惑人間
大地的幽禁關(guān)閉了我們的認(rèn)知
深處的黑暗一動不動
將自己冷凍的血漿充盈在淚腺中
讓欲望之光升溫
然后升騰
我們在切開桔紅色太陽的夜里
奔跑著,氣喘吁吁
在冬天最冷的時刻
我們的呼吸也會結(jié)冰
就像火焰吸附晨露
月光托著旭日
或者懷揣的那些夢想升上天空
褲腿的露珠風(fēng)干
而我,在寫滿姓名的紙上
尋覓著天然的自己
除了哭聲,再聽不見風(fēng)雨雷電
除了汗水,再看不見背影履痕
輸油管道
隱在地下的路徑
被界樁拉成直線
我看著你
目光從山川河流上掠過
那些計算過的海拔
高高低低地開出一路野花
那些加壓過的路途
平平仄仄地碾壓著日月
這是多少迷茫與清晰的軌道
日行、夜行都在回家的路上
這是多少汗水與疲倦的行囊
輕裝、重裝都是出發(fā)的負(fù)荷
無聲的奔跑,流動的火焰
隱匿的位移,醞釀的詩篇
都有壓力和溫度
我一觸摸
就感覺大地的心跳在加劇
風(fēng)吹的萬物在發(fā)育
煤制油及其他
墨梅在夜里開放
碳、氫和許多元素都是無味的
和黑融為一體的有歲月
也有內(nèi)斂的激情
世間唯一永恒的只有塵煙
唯一的塵煙有多種方式
風(fēng)化、水溶,或者更快地燃燒
而一塊煤由固態(tài)向氣態(tài)的路上
突然以液態(tài)的方式活一回
便讓萬般的變化瞬間簡潔
活著只有一種
死亡的萬種方式中有誰在嗟嘆
失去骨頭的日子還有一捧清泉
在悄寂中,溶解半生的冷暖
在散發(fā)熱能中,消解一生的動能
而我們,站在一旁
停下匆忙的腳步
還在熱擁親情近友的眷戀
卻抓不住自己血脈里的柔軟
巡線工
把卷尺寫成直尺的人在走
把單程寫成往返的人在走
在路上
路看不見自己曾經(jīng)的模樣
他的迷惑從早到晚
他的丈量從春到冬
一直在燕雀飛翔的軌道
圍著風(fēng)的刻度在轉(zhuǎn)
是怎樣的風(fēng)在吹
暗流涌動的大地上誰能守著路
把往與返折疊為一線
越來越模糊的腳印上方
花期已不再現(xiàn)
順著影子的方向
陽光的針芒從西到東扎滿身體
沒有舞者的聚光臺前
沒有聽眾的演出現(xiàn)場
一個人敲著大地
一個人撐著空間
繞過山,繞過水的巡線工
走在路上,走在徑上
走在路徑的方與圓的盤道
有暮鼓晨鐘
他不知在何處撫遍
采氣樹
曠野的盆栽植物
蔥郁、多彩
伸展的鋼鐵筋骨
拔出地氣,拔向遠(yuǎn)方
荒原的燈盞
照亮來路也照亮去路
那些在風(fēng)雨中行走的人
手中握著的冰冷鐵器
漸漸有了溫度
它還有許多孩子在暗處
向著封地輸送光和熱
那是一個哈氣,還是一枚親吻
守在突兀的故鄉(xiāng)
流量、壓力、溫度
被操控者設(shè)定為標(biāo)準(zhǔn)數(shù)值
仿佛透析中的老母親
安靜地數(shù)著過往的日子
卻不能準(zhǔn)確掐算未來的時光
只要站立在地面
樹,不長枝葉也是一種成長
她的身下
有萬般的水在流淌
沙漠中的勘探者
看天空高過云朵
看太陽大過
沙漠中的勘探者壓低帽檐
壓低沙粒的夢
壓低自己彎曲的身影
我在那年的六月經(jīng)過沙漠
拾到一節(jié)風(fēng)化了唇印的煙蒂
卻不敢捏緊它
不敢捏緊的還有青春
還有逝水在沙海之下
寂寞的呻吟
勘探者已經(jīng)遠(yuǎn)行
給我留下一條路
和一座廢棄的城
城中的風(fēng)與物在等一扇門
工號牌
一個工號牌
在一個人的小站值守
大山與小河走進取景框
里面的微笑便生動起來
皺紋是越來越模糊了
唯有清晰的輪廓
寫入報表產(chǎn)量的波動
寫入曠野季節(jié)的變幻
工號牌看著一口口油井被撫摸
喜與憂都流淌在褪去的色彩之中
山中風(fēng)雨會落在遠(yuǎn)方的家
而,寒流只會封固在小站
寒來暑往,微笑貼著心臟
一副身板的高度和角度
界定它的宇宙
天陰收縮,天晴放大
工號牌是大王巡山的令旗
飄在最前面
每次巡山歸來
鏡子中,對影
小站瞬間成為四個人的團隊
任指頭掐著的日子
立在不知該閉該開的門邊
群山間的油井
山間的路鋪著黃色、黑色的地毯
油井上也掛著碧綠的窗簾
完整的大地
在這里只是腿腳相纏的群山
隱隱約約的油井
早已掩住有硫磺香味的泉
在群山間走動
穿越一座座山拱起的舊情
跨過一道道溝折疊的新歡
有窄,也有寬
走著,是一縷綿延的山風(fēng)
把愛人的氣息夾在臂彎
停下,是一支有靈魂的煙花
把開放的山丹丹花送上青天
我把自己種進群山
和油井一起隱入?yún)擦种g
樹的蔥郁、草的旺盛
都在追問大地最初為何偏愛云煙
冬天,大雪撲不滅的激情
會不會燃燒
來來去去的我們用什么供養(yǎng)
群山之上回頭的大雁
如果我老了
就讓兒孫們趕赴以后的春天
和春天的盛宴
孩子們的家在哪里
我就在那里沉潛
等著他們繼續(xù)向我鉆探
中國陸上第一口油井
把時光的電池卸下
讓時間停在1907年的秋天
停在一個名叫延長的縣的城邊
石油,懷孕愈過兩個千年
走到這里,安下身子
右手插入河床,左手攀住山巖
把一個叫“井”的孩子分娩
羊水在山水之間喧嘩
黑黝黝的精靈羽化、飛翔
向東,向西,又向南
再也不肯跟著延河流到黃河里面
誰的一只眼睛向她窺探
放大班固、沈括指尖上的空間
誰的一雙手在空中撥動琴弦
擴散她在分餾后聲與名的悠遠(yuǎn)
這是怎樣的一幅畫卷
收納的目光由紫禁金鑾到布衣青衫
這是多遠(yuǎn)的一段歲月
剝開處子的殼讓大地的豐腴經(jīng)歷百年
從此,黑色的光明
在這片陸地上此起彼伏
一如生命的鐘在風(fēng)中高懸
我來拜謁這地下的火焰
剛剛一低頭
就聽見鐵器的摩擦聲自地心傳來
抬起身子
陽光的雨瀑就刺痛眼底的渴念
這是大河流水的拍岸
還是我追逐浪花的暈眩
我每一次瞻仰后
都要把那塊取出的電池安上
讓最先運動的秒針
去跑著告慰刀耕火種的祖先
石油情結(jié)
總是被捧著
巖石、骨頭或鐵器支撐著靦腆
總是被提著
淚水與委屈,掙扎或墮落都不被豁免
總是被裹著
夢想與現(xiàn)實,風(fēng)或者火將一生席卷
我與你這么近
卻聽不到喘息和呼喊
看不到寫滿誓言的
時光的銹跡中隱藏的遺憾
而此生宿命中的那些糾結(jié)
肋骨縫隙里的風(fēng)暴
血管壁腔內(nèi)的海嘯
會不會爬上山頂幻化成令我窒息的彩練
多年來,我不再提著燈籠
偽裝自己的欲望和情感
就怕你和我有一個最先走遠(yuǎn)
就怕你和我一起被再生
就怕這兩個秘密同時被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