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嘉興老市區(qū)中心的勤儉路上有一條椿樹弄,弄的東面是嘉興婦嬰保健院的大院。就在這條一百多米長只有幾十戶住民的小弄堂里,幾十年前并肩走出了三位大師——王蘧常(1900-1989)、唐蘭(1901-1979)、譚其驤(1911-1992)。
勤儉路與椿樹弄拐彎角上的二層高、三間寬、前后院的街面房是譚其驤的家。辛亥革命以后,在天津當小官的王蘧常父親失業(yè)了,他帶著一家老小從天津回到了家鄉(xiāng)嘉興,為了有更多的機會謀個職業(yè)養(yǎng)家糊口,以及孩子讀書的方便,他沒有回王江涇鎮(zhèn)的老家居住,而是全家留在嘉興城里,租住在譚其驤家的后院。譚其驤家住面街的上下六間。王蘧常家租住后院的上下六間。進了椿樹弄第一個朝東的門便是當年王蘧常家進出的門。再往里走幾十米,是唐蘭的中醫(yī)診所,取名景蘭醫(yī)院。十八歲的唐蘭根本無心行醫(yī),整天埋頭讀古書,練字,練畫。鄰里們都叫他“白花郎中”(發(fā)霉的醫(yī)生)。
與王蘧常、譚其驤是小同鄉(xiāng)
我是和王蘧常、譚其驤關(guān)系十分密切的忘年交和小同鄉(xiāng)。我從嘉興到上海后,先認識了譚其驤,后來根據(jù)譚其驤提供的地址我給王蘧常寫了封信,并附了一篇拙文。王蘧常得知是譚其驤介紹的,很快就給了熱情的回信,并把他在復旦大學的得意學生介紹給我。王先生的回信是用毛筆寫的,信紙上沒空地方了,他又在邊上找了個空處,寫了“同鄉(xiāng)里極高興” 幾個字。足見他對譚其驤介紹的信任。
我跟譚其驤一起回過幾次嘉興。譚其驤曾向當時的市領(lǐng)導當面提過保留譚家舊居的請求。我也因王蘧常、譚其驤的囑托去拜訪過他們的中學同學與摯友陳省身、程開甲、陳從周等大師。唐蘭大師1979年就去世了,又住北京,我沒見過面。
王蘧常與譚其驤跟我講過很多他倆和唐蘭在椿樹弄里的故事。
譚其驤家與王蘧常家的中間是一個天井。由于王蘧常的家里窮,買不起紙,十五六歲的王蘧常幾乎每天都有好幾個小時在天井里的地磚上寫字,寫滿了用水沖洗干凈再寫。四五歲的譚其驤經(jīng)常會蹲在旁邊看他寫,有時還幫他當個小助手。1985年,我陪譚其驤去嘉興。在舊居的天井里,譚其驤對他兒子、侄子和我說:“你們看,這些就是王蘧常當年練字的地磚。”譚其驤七八歲時就懂一點歷史、地理知識。十二歲的時侯就能把全中國二千多個縣的具體地理位置背得滾瓜爛熟:嘉興縣的東面是嘉善縣,北面是吳江縣,南面是海寧縣,海寧縣的南面是余杭縣,嘉善縣的東面是金山縣……以至全國。癡迷于古文字、歷史學的唐蘭因此對比自己小十來歲的譚其驤刮目相看,非常喜歡這個小老弟。甚至譚其驤當面叫他白花郎中,他都不會生氣。唐蘭在繪畫和書法上也很有天賦。王蘧常比唐蘭大一歲,也愛讀史書。因此兩人的共同語言特多,友誼很深。
受譚其驤師母點撥以小學學歷考研
在王蘧常、譚其驤的教導和鼓勵下,1988年我以小學學歷直接考上了上海師范大學的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任教。
我的考研也是出于偶然。有一次,我在譚先生家吃飯(到臨近吃飯時間,譚先生是任何人都不讓走的),吃飯時,我跟譚老講,部隊決定我轉(zhuǎn)業(yè),我現(xiàn)在不用上班了,閑得無聊,你家里有什么力氣活,告訴我一聲,我來干。譚師母李永藩就說:“那好?。∧阌锌臻e,就到復旦大學去旁聽。去體會一下讀大學是怎么回事。我年輕的時候就經(jīng)常到燕京大學去旁聽?!?她還告訴我,她在燕京大學旁聽的時候,還寫了個劇本《茹姬》,俞平伯老師很欣賞,還做了不少修改,只可惜至今未出版。飯后譚師母拿出了一疊黑白底片給我看,對著光線能看到底片上的原稿和修改文字。我一聽,這是個好主意!很快就去復旦大學旁聽。旁聽了一年多,又是在譚先生家吃飯的時候,我對譚先生說:“地方對我的轉(zhuǎn)業(yè)安置我不接受,部隊也同意我不去報到?!边@樣,我又有一兩年空閑了。譚師母說:“這好啊!你就利用這兩年的空閑時間,爭取考上研究生?!?我聽了差點笑出聲來。我只有小學畢業(yè),英文字母我最多認識五六個,連漢語拼音也不會。因為我讀的小學,全校只有一個教師,一間教室。一至四年級,都在同一個教室里上課。由于這老師不懂漢語拼音,我們也就跳過沒學。五、六年級是到鄰村去讀的,那里有兩個老師,兩間教室。譚師母逗我說:“你比郭紹虞還高兩級呢,郭紹虞只有初小畢業(yè)?,F(xiàn)在是復旦的名教授?!痹趺催^這英語關(guān)呢?我就到處去聽課,更重要的是關(guān)起門來下苦功,背單詞。我在宿舍門上貼上了“請來訪者不要超過15分鐘”的告示。三年以后,我還真通過了碩士研究生的入學考試。朋友們都笑我是“范進中舉”。譚先生和王先生都特別高興。
王、唐、譚三人因品格同而情誼篤
王、唐、譚三人間深厚情誼終其一生。并且,互相影響特別明顯。王蘧常當了王國維的學生,唐蘭馬上也過去了。1920年王蘧常去了無錫國學專修館,唐蘭又馬上過去了。九一八事變后,唐蘭從東北大學到了譚其驤所在的北平燕京大學。在譚其驤導師顧頡剛的幫助下,唐蘭在燕京大學等名校任教。還曾代替顧頡剛先生講授尚書。七七事變后,唐蘭和譚其驤一起離開北平,到西南聯(lián)大任教。50年代大學院系調(diào)整時,王蘧常到了復旦大學,譚其驤也立刻申請從浙江大學調(diào)入復旦大學。到了晚年,三人相繼申請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更有意思的是連交友也互相影響。著名書畫大師謝稚柳先是王蘧常的摯友,后來譚其驤跟謝稚柳也成了摯友。
王蘧常、唐蘭、譚其驤的品格也都是高風亮節(jié)??箲?zhàn)時期,王蘧常所在的國立交通大學被汪偽接管后,他毅然辭去教授一職,屢次拒絕汪偽政權(quán)聘任之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一職。寧肯一家老小近十人艱難度日,也不肯墜青云之志。日本投降那天,他正在洗澡,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他激動地一下子從浴缸里跳了出來,剛要開門,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穿褲子。唐蘭曾幾次把自己收藏的青銅器珍品捐獻給故宮博物院。譚其驤在上海讀書時就加入了共青團。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他都是積極分子。閑聊時,他對我說,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時,他還是個隊長,發(fā)了他一支手槍在前面指揮。但他從來沒有摸過槍,不知道怎么使用,還沒開槍就被抓進了監(jiān)獄,由親友保釋才脫險。譚其驤的待人寬容在復旦大學是出了名的。
三賢并立,各綻光彩
王蘧常十九歲時經(jīng)王國維的介紹拜沈曾植、沈寐叟為師,習古文和書法。因王國維的介紹,康有為對王蘧常也獨為青睞,親為指點。中年以后的王蘧常糅合章草與漢簡帛為一體,自辟蹊徑,以章草獨步書壇。在繼承傳統(tǒng)中,學古化古,汲古常新,獨出機杼,開章草雄強節(jié)風。他的書法達到了“熔古鑄今,爐火純青”的境地。業(yè)內(nèi)行家贊頌:“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當代書畫大師謝稚柳贊頌王蘧常:“是章草,非章草,千年以來一人而已”。王蘧?!耙淮鷷ァ钡牡匚皇菦]有任何爭議的。在學術(shù)上,王蘧常也建樹頗豐。
唐蘭從王國維的門下入無錫國學專修館。畢業(yè)后,到東北大學任教。九一八事變后,又到北平的燕京大學等幾所名校任教。他從事教學和學術(shù)研究五十余年,所涉領(lǐng)域廣泛,建樹頗多。在古文字的研究中,他不僅考釋出很多難識的字,而且還建立了一套較為完整的、系統(tǒng)的古文字研究方法,使古文字的研究走上了比較科學的軌道。他還出任過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對青銅器的起源與發(fā)展亦有獨到的見解。他成果迭出,貢獻巨大,成為全國著名的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青銅器專家。
幾年前,椿樹弄對面勤儉路上的招商銀行門前已立了譚其驤的雕像。他是中國歷史地理的奠基人之一。他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耗費了他三十多年的心血,是中科院唯一的一位搞文科的學部委員(院士)。譚其驤治學之嚴謹讓我們后學敬佩之至。他寫的學術(shù)論文一定要達到“空前絕后”的程度才拿出去發(fā)表。若沒有新的史料重大發(fā)現(xiàn),后人在幾百年內(nèi)都很難超越。他的論文《何以黃河在東漢以后會出現(xiàn)一個長期安流的局面》對國家的貢獻遠遠超出當今幾十本學術(shù)著作。因此,國家一些重大項目,例如當年建上海金山石化總廠都要譚其驤到場,論證該地區(qū)的成陸年代及地質(zhì)、地貌的歷史變化,為金山石化總廠的選址提供權(quán)威性建議。幾十年來的實踐證明,他的選址建議是正確的。
我終生內(nèi)心愧疚的是譚先生的最后一篇日記寫到:“卜桂林和女友七點半到,九點走?!?那天他工作到深夜兩點半才休息,導致第二天上午他中風復發(fā)。要是那天我不去,讓他早一個小時休息,也許就可以避免中風復發(fā)。一個八十二歲患過嚴重中風的老人這樣的治學精神讓我們后學感動之至。譚先生第二次中風住院后,我差不多每星期去看他一次。雖然他躺在床上起不來,講話已不成聲調(diào),但每次見了我,臉上的表情總是特別高興。咿里哇啦,我不知道他在講些什么,再加手勢,當我理解以后,他臉上就露出笑容。我希望他早日康復,但譚先生住院半年以后,還是去世了。由于譚先生學術(shù)上的卓著成就,1991年他被美國傳記研究所列為25年間對世界有重大影響的500人之一。
在一條只有幾十戶住民的小弄堂里并肩走出了三位泰斗級的大師,實為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觀!
(作者工作單位為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
責任編輯 章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