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群
“行走的祝勇”,是他微博的名稱。我們是好朋友,但他太好動,經(jīng)常居無定所,每次約見,都要為他重新定位:時而在北京,時而在成都,時而在東京,時而在深圳,時而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祝勇成名很早,我最初讀他的文章,就有出塵超逸的感覺。他寫游記,寫劇本,寫學術(shù)論文,寫歷史小說,文筆所及,文風一以貫之:瀟灑、飄逸、豪爽、奇妙、華麗。一個人文章的氣勢,是一種與生俱在的東西,學不到也改不掉。
當然,祝勇的流動性是全方位的:流動的思想,流動的文字,還有流動的人生態(tài)度。在我的印象中,他始終是不安分的,每天都在文化的時光中迅跑。并且他的躍動是穿越時空的,更多的時候,他會沉浸在舊日的時光里,久久不肯回來。記得在十幾年前,我請他寫非虛構(gòu)作品《遼寧讀本》,親眼目睹過那樣的情境:他把文題作為一個科研項目,首先建立綱目,然后深入實地考察,跑圖書館,找資料,找人訪談,整天埋頭于故紙堆中,游走于歷史的殘垣斷壁之間,記錄著親眼所見的種種事物。說實話,當我見到他的樣稿時,我被他認真的態(tài)度與寬闊的視野震驚了!那種驚訝,不僅來自身在其中的視而不見,更在于祝勇筆下的遼寧,是那樣的與眾不同!他的書寫,擊破了現(xiàn)實之中官僚體制的條框,諸如腐儒氣質(zhì)、官樣文章、人云亦云、陳規(guī)舊俗、文化掮客等司空見慣的陋習,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了蹤影。滿篇文字洋洋灑灑,充溢著些許黃仁宇式的敘述風格,還有他對這一方疆土的熱愛和人文觀照。從《遼寧讀本》的寫作中,我理解了,為什么那么多國家級的紀錄片大項目,如《1405,鄭和下西洋》《利瑪竇:巖中花樹》《我愛你,中國》《辛亥》和《歷史的拐點》等等,制作方都請祝勇來執(zhí)筆,正是來源于他的認真,他的才情,以及他超常的學術(shù)精神。
除此之外,認真地行走,更是祝勇寫作思想的源泉。回望流去的時光,我感嘆,祝勇確實是一位很有心計的智者,幾十年來,從青澀到青春,再到壯年,他一直在潛心丈量與規(guī)劃著自己的文化藍圖;他的行走,他的寫作,一步步,一本本,都是他人生計劃的某一個階段。刻苦,認真,積累,嘗試,個性,計劃,加上旺盛的精力和天才的思考,構(gòu)筑成祝勇行走的文化基石。
對此,祝勇本人如何思考呢?他說:“很多年中,我對行走充滿迷戀。行走為我提供了更多的道路,使無趣的人生變得更加尖銳、復雜和詭秘。每一個路口都埋伏著一個不容躲閃的問題,向我逼近。我發(fā)覺我的生命被越來越多的懸念所控制。那些懸念雇用了我的身體,使它愈發(fā)機敏和不知疲倦。它發(fā)現(xiàn)了美?!?/p>
后來祝勇去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訪學、從師劉夢溪先生攻讀藝術(shù)學博士學位,又去了故宮博物院,成了一名純粹的文化研究者,他的文字,終于找到了一個最妥當?shù)穆潼c。好像他此前的所有努力,都在為此做準備,而所有這一切,又都是那么水到渠成。故宮歷史濃厚,人文薈萃,器具精美,是真正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祝勇整日與“蘇黃米蔡”為伍,與“沈文唐仇”為伴,他對中國文化的認知,有了一個妥帖的釋放點,也為他未來尋得了一個可靠的基礎(chǔ)。但說到底,還是他的心靜。他說,他在故宮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圖書館里度過的,他讀的書,大多是繁體豎排沒標點的。在這爭名逐利的世上,他能不為利益所動,沉潛在中國文化的魅力里,致力于讀書做學問,頗有《楚辭》里“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氣勢,在浮躁的今日,更顯出一種風度。
而這時,也正是他生命和寫作的成熟期。他的一系列有關(guān)故宮和清史的非虛構(gòu)作品,在這陸續(xù)出版,其中有《故宮記》《紙?zhí)焯谩贰缎梁ツ辍贰豆蕦m的風花雪月》《故宮的隱秘角落》等。海豚出版社從2012年開始出版“祝勇作品”,已先后出版五種;后來東方出版社出版“祝勇作品系列”,意在全面展現(xiàn)祝勇近十年的創(chuàng)作成就,既有非虛構(gòu)作品,也有虛構(gòu)類作品,如長篇小說《血朝廷》等,至今已出版十種。此次故宮出版社與海豚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祝勇非虛構(gòu)文集》,主要對祝勇多年來的非虛構(gòu)創(chuàng)作進行一次集中呈現(xiàn)。
其實早在2003年,郁風先生就發(fā)現(xiàn)了祝勇的與眾不同。他讀祝勇的游記,發(fā)出這樣的驚嘆:“這不是游記,也不是記者的采訪,更不是考察報告,而是心靈受到震撼之后,上窮碧落下黃泉地搜索歷史,尋覓那幾乎被人拋棄或遺忘的文化傳承……然后,卻是隨心所欲地寫出這本極富內(nèi)涵的散文集?!?/p>
同樣受到震驚的還有馮驥才,他也驚嘆道:“祝勇已經(jīng)著魔一般陷入了昨天的文化里。這樣的人不多。因為一部分文人將其視作歷史的殘余,全然不屑一顧;一部分文人僅僅把它作為一種寫作的素材,寫一寫而已。祝勇卻將它作為一片不能割舍的精神天地;歷史的尊嚴、民間的生命、民族的個性、美的基因和情感的印跡全都深在其中。特別是當農(nóng)耕社會不可抗拒地走向消亡,祝勇反而來得更加急切和深切。他像面對著垂垂老矣、日漸衰弱的老母,感受著一種生命的相牽。我明白,這一切都來自一種文化的情懷!”
我沒有上述大家的覺悟,卻也對此感同身受,而且覺得,祝勇的文字很像一劑毒藥,會讓讀者一吻中毒。那毒在哪里呢?當然在祝勇的文字之中。那天深夜,我讀祝勇,像魯迅筆下的狂人,從字縫中讀到“吃人”一樣,我從祝勇的文章里,卻讀到了“誘惑”!
(選摘自《文學報》2016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