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建
我們醫(yī)院有一個法律咨詢室,只有一個咨詢師上班。這咨詢師就是老赫。
按說,我們醫(yī)院要這法律咨詢室也是多余,可是這些年醫(yī)患矛盾比較突出,院長一拍大腿,就設了這部室,說,有了矛盾先溝通交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法律咨詢很有必要。于是老赫就來了。
老赫原來是職業(yè)病科的大夫,我們魏城是個煤炭城市,過去職業(yè)病科的病號是人滿為患,老赫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人民醫(yī)生。但是前兩年國家進行供給側改革,很多煤礦整改關停,煤炭城市轉型為旅游城市,與煤炭行業(yè)有關的病人也就少了許多。我們醫(yī)院的職業(yè)病科室也由以前的五個減為兩個,大夫們過剩,就調整排班方式,有的醫(yī)生一周只來上班一天,甚至可以不來。不上班,當然醫(yī)生收入提成就少到了近乎沒有。
忙的時候忙死,閑的時候閑死;干活多的時候罵人,沒活干的時候也罵人。看著這些閑人,院長也很發(fā)愁。整批分流安排不切合實際,也只能一個一個轉移。勉強能退休的先暫時回家,能自謀去處的自己想辦法,老朱將就著退了,老馬去了便民中心診室,老楊去了急診科。院長頂著壓力再往其他科室塞,塞一個算一個。塞來塞去還剩一兩個,于是老赫到了只有他一個人的法律咨詢室。
老赫很不高興,他也不主動對別人說什么。如果有同事拿他開玩笑,說,老黑(我們魏城人習慣把赫念成黑),你現(xiàn)在當科長了。老赫就開始罵院長,他媽的,把老子弄到這狗屁地方,捏軟柿子哩。其實,老赫也不太會罵人,他一直自視為光榮的人民醫(yī)生,罵人這種事情根本就沒有有意識學過,除了“他媽的”,其他能用的詞也幾乎沒有了。雖然醫(yī)院其他同事也有不少罵人高手,但是老赫自覺和那些人劃清了界限。老赫心里想,咱是人民醫(yī)生!
老赫開始新的工作了。從第一天開始,院長的設想就被證明是錯誤的。事實上,沒有患者來老赫這里咨詢,有問題還是直接在病房鬧,去各個診室鬧,去院長辦公室鬧,去人多的地方鬧。也沒有同事來找老赫咨詢法律問題,說,一個治療塵肺病的大夫懂個屁!偶爾有個把人來老赫這里討個一次性杯子喝水,老赫說,外面樓道里有,自己去拿。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法律咨詢室不用輪班,不用值夜班,也可以不用按時到,也可以提前走那么半個小時。只有一點要求,那就是每天都得保證咨詢室有人,萬一有人來咨詢呢?老赫看起來挺美,老赫心里不美。
相比來說,我們手術室就忙多了。如果有一天手術排得多了,忙得連拉屎的功夫都沒有。現(xiàn)在醫(yī)患關系很微妙,我的壓力山大,每一臺手術都得認真對待。有一次我去老赫的咨詢室找一本關于事故責任界定的書來看看,讓自己提前學習學習。借書還書,我發(fā)現(xiàn)了老赫的咨詢室是個好地方,最起碼人少,清凈,另外老赫是個不錯的人。后來我就去老赫那里多了幾回。
我說,老黑,你在忙什么?
老赫說,沒干什么,混日子呢。
開始,老赫和我話不多,只是給我拿書,讓我自己挑選。還書的時候,他接過去放好。老赫的白大褂很干凈,即使沒有人來找他進行法律咨詢;老赫的辦公桌干凈整潔,即使桌上只是放了些連他自己都認為沒有用處的資料。萬一有人來了呢?老赫說,為人民服務就得有個樣子。
有了兩三回后,話就多說了兩句。
老赫對我說,吳德輝,你有點特別,這醫(yī)院里你是第一個來主動讀書的。
我也是防患于未然,免得自己將來遇事。
你想得多了。
還是你老黑舒服。
不掙錢舒服個啥!
有好幾個月我們手術室忙得不可開交,我就沒去老赫那里。去年過了年之后,手術室進了五個年輕醫(yī)生,他們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被培訓被指導,終于獨立上了手術臺。于是我輕松了一些,但是還必須堅持到崗,處理緊急狀況。記得是四月份的一天,我想到老赫那里待一會,清靜清靜。穿過兩棟樓間的院子,四月份的天氣春意盎然,桃花紅杏花白楊柳綠,空氣中充滿了花粉的味道,據(jù)說看鼻炎的病人也多了許多。一旦走到樓道里,各種藥品的混合味讓人感覺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們就在這樣的世上活著。
那天我剛一進門,就看見老赫坐在窗邊向天空看。地板是拖了的,有兩三個腳印,他把椅子搬到了窗子下面。
我說,老黑,你在干什么?
老赫說,我在找星星。他沒有穿白大褂。
沒問題吧,大白天找什么星星?
就是在找星星,不信你自己也找找看?
我看你是太閑了,沒事干了!
我很忙!你要看書,你自己找。
我盯著他看了半天,沒看出什么異樣。我向窗子外面的天空看了看,也沒有發(fā)現(xiàn)天上有飛機、熱氣球和風箏之類的東西。然后我向下看,他還是向上看。我找了一本書,坐在一邊翻了翻。
走的時候,我問老赫,老黑,你看了多長時間了?
老赫沒聽見,也就沒吭聲,他很專注地看著天空。四月是個殘忍的季節(jié)。
五月份的時候,我晚上開始失眠。手術室的主任當副院長了,大家議論了很長時間,我也反思了一下自己。劉亮當上了手術室的主任,王松對我說,劉亮給院長送了禮。王松和我同年來到醫(yī)院,我們是知根知底的酒肉朋友。王松約我出去喝酒,去的是我們經(jīng)常去的逍遙居。王松是個高個子,坐在椅子上也能顯出來他的高。他情緒有些激動,右手從桌子上捏起酒杯往嘴里送的時候,因為力臂過長用力過猛似乎帶有一股狂風。
王松說,劉亮算什么,他的業(yè)務能力一般,他的組織能力一般,他的人際關系一般,就憑走領導的關系。
王松說,其實人和人都差不多,誰比誰強不到哪里去。
王松說,唉,都怪咱不努力,德輝,咱也不能怨人家劉亮,咱也要有上進之心。為了家庭,為了子女,德輝,努力!
我說,喝酒喝酒?;丶液笪矣址此剂艘幌伦约?。
之后一段時間,每到凌晨四點,我就會下樓在院子里轉。開始半個月,夜里我不停地在院子里抽煙,夜里我經(jīng)常在手機上看用魏城土話罵人的視頻。后來我覺得這樣下去不對,已經(jīng)嚴重影響到了第二天的工作,繼續(xù)下去就會嚴重影響到自己的人生。
有一天凌晨,我看到了星星,以前怎么就沒注意到呢?一顆,兩顆,我看到了很多顆。之后,我就有意識地找星星看。有的星星很亮,很漂亮。三個月后,我失眠的情況少了,但是養(yǎng)成了凌晨五點準時起床找星星的習慣。奇怪的是,我漸漸在早上也能在空中找見很多星星,再后來,我在中午十一點鐘也能找見三五顆星星,努力找找,也可能還會找到更多的幾顆,有時它們真的很漂亮。
有的星星會說話,它告訴我,它身體右側比左側皮膚柔軟一些,它的夢想是親吻它右邊那一顆星星鄰居,它不會發(fā)光別的星星也不會。
我想起了老赫,專程去找他,那一天我們相談甚歡。我對老赫說,老黑,那你為什么不早早告訴我呢?
老赫說,那天我給你說了??!
那時我找不見,你就不能給我好好說說?
那時候?那時候,我給你說你也看不見??!
那你就不能好好地、認真地給我說話?
老赫說,我很忙,沒時間!
我笑了。
我真的很忙!老赫嚴肅地說。
你是黑忙吧!
他也笑了,說,也對,真理的背面還是真理!
老赫和我成了莫逆之交,雖然我們都叫他老黑,其實他并不老。我們醫(yī)院習慣叫人老什么的,老朱,老馬,老楊,當然也可以簡稱朱,馬,楊,一個科室都是牲口。就連我這樣剛滿四十歲的人有時也被叫成老吳,習慣就好。據(jù)我了解,老赫比我大五六歲,他老婆在學校當教師,兒子已經(jīng)上大學,夫妻倆都有穩(wěn)定工作,日子還可以吧。不過誰知道呢,現(xiàn)下的社會,什么樣的日子才算可以呢?老赫才不會對我講這些亂七八糟的家務事,他忙著找星星呢,我也想和他交流看星星的感受,我們有正題要談。
我說,老黑,我給你唱一段,怎么樣?
老赫說,唱吧,隨你。
我說,那就唱了。老黑,老黑!
國母笑咱面貌黑
頭戴黑身穿黑
渾身上下一錠墨
黑人黑面黑無比
馬蹄印長在頂門額
三宮主母有恩惠
她賜我紅綾遮面額
老赫大笑,說,好,好!
我問,老黑,你現(xiàn)在能看到幾顆星星?
老赫說,我現(xiàn)在是每有收獲,便欣然忘食?!澳媳眱尚钦睉遥杏衅降郎咸焯?,總是黑星兩相連。別有一烏名進賢?!?/p>
那你講給我說,讓我也找找看。
天乙太乙當門路,紫薇宮里,你找著了沒?
什么是紫薇宮?
那你還是自己研究吧,咱們各得其樂。
那你從頭給我講起吧!
我很忙,給你從頭講起那得浪費我很多時間的!我很忙,沒時間的,我得抓緊時間繼續(xù)尋找未知的星星。我每有收獲,便欣然忘食。我覺得我浪費了半生的時間,現(xiàn)在才活有所悟,我要拼命吸收光和熱,我要充實自己。
老赫雙眉一蹙地說話,語速加快,有如溺水者被救上岸后的拼命呼吸。
我說,老黑,你這樣豈不默默無聞?無人知曉你的內心充盈。
老赫說,我知道你說的意思,你認為不向外展示就不能實現(xiàn)人生價值,我不這樣認為。我想,只有自己找到更多的星星,內心能夠獲得大的欣然就是實現(xiàn)了最大的價值,我不會浪費時間向他人對牛彈琴的。
那你豈不成了“自了漢”?
我還能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兩只眼睛都摘下來給別人嗎?
好吧,那就這樣吧。
老赫說,既然你想與我同行,那么我在出口等你。
我說,老黑,那你就黑忙吧。
各人忙各人的,時間過得很快。春去秋來,院子里的樹都褪去了衣服,刪繁就簡;天空高遠,時有成群的鴿子飛過,哨音清亮。但是魏城也會出現(xiàn)霧霾天氣,天似鍋蓋,人在鍋蓋下。一場大雪后,我們的醫(yī)院有了一些變化。其中老赫的法律咨詢室被撤銷了,他被安排在了醫(yī)???。老赫忙了,真正地為人民服務了。
把醫(yī)??◤陀煞荩瑑煞?,不是一份;住院證,要有主任的簽字,要有醫(yī)院的蓋章,沒有蓋章不行;把電話號碼留下,字寫清楚,不要連筆。老赫一遍一遍地說,病人或者家屬一遍一遍地聽。老赫通過窗口的小話筒對前來登記的人說,排隊,不要插隊。老赫很忙,老赫應該很高興了,但是老赫給我說,他沒時間看星星了。
那天晚上,老赫給我打電話說,德輝,我完了,我恐怕沒時間再看星星了。
我說,干干活挺好,充實,多掙一點錢也是好事。有時間咱們一起看星星,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可是我現(xiàn)在也很忙啊,我們都暫時扛一扛吧。
老赫說,落差太大了,從一面走向了另一面了,心態(tài)上太難轉變了。
那段時間,我的確很忙,除了上手術臺,還要進行業(yè)務學習,與時俱進,談心得體會,做年輕人的榜樣,最直接的是爭取當上主任醫(yī)師,提高經(jīng)濟待遇。提高業(yè)務理論水平的同時進行政治學習,也要提高思想覺悟,必需的,一切都是必需的。
我對老赫說,老黑,多給兒子掙點錢,也算是體現(xiàn)人生價值嘛,別讓兒子比別人落后??葱切堑氖虑槌榭瞻?,但是一定要堅持下去的。努力,你們姓黑的都厲害著呢,比如黑澤明。你看看黑澤明的電影吧,挺不錯的。
《羅生門》嗎?我看過。里面有經(jīng)典臺詞,幸虧有你,我還是可以相信人了。
還有一個,叫《生之欲》,主人公叫渡邊堪治,是一個市政府市民科科長。你看看,挺不錯的,也許能幫助我們。
老赫說,黑澤明厲害,要不讓我兒子改名也叫赫澤明吧。他要去日本留學,還是自費去,反正我沒多少錢,他看著辦。
我說,那就叫黑澤明吧,多好。哈哈,哈哈,睡覺,明天還要上班。
你先睡吧,我再去看看星星。
早點睡吧,別看得時間太長了,影響明天工作。
王松說,德輝,把孩子送到省會去上高中吧,我們魏城這邊教育還是差了點。咱們兩家孩子一塊去,到時接送,去一個家長就可以了。
我說,那還得運作,我不太擅長。
先要去學??荚?。當然咱們先讓孩子去參加輔導班,為考試做準備。我打聽了,“新時代培訓中心”隨時招生,按小時收費。
我再和孩子他媽商量商量。
王松說,那肯定的,也要和孩子說好,要讓他內心愿意,他才能努力拼一拼。咱們做父母的,不能讓孩子將來埋怨咱們。
嗯。
其實,如果將來考試成績差得不遠,還可以想辦法的。
找人花錢能行?
只要想辦法,肯定沒問題。
下班回家,我緩緩走在解放路上,街道上車水馬龍,在有紅燈的地方,嚴嚴實實一大片車,甚為壯觀。抬頭看天,一顆星星也看不見了。綠燈亮了,緩緩地挪,不停地擠,爭先恐后。我摘了一片冬青葉子,兩指夾住,使勁向上一彈,葉子劃空而去。我長嘯一聲,躍起踏葉而去。
但是我還是站在人行道上,踽踽獨行,回家??斓郊议T口,接到了老赫的電話。應該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和老赫沒有聯(lián)系了,自從他去了醫(yī)??疲贈]有像法律咨詢室那么合適的地方讓我們一起找星星了。
老赫說,德輝,我辭職了。
老黑,你瘋了吧。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沒有意義的生活,我要找星星,我要為自己活一次。
老黑,你牛,為你點贊。
我受不了了,我要去找我的星星,我要賦予生活以意義。
唉,可憐的我們,談情已經(jīng)太老,談死還是太早,還是錢掙得太少。老黑,你牛,我做不到,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人生意義。
掛了電話,站在門口,我抽了一根煙。
老婆的想法和王松一樣,于是開始做孩子的思想工作。孩子答應了,之后就是周末補課,不停地打聽省城那邊學校的消息,見一些據(jù)說知道內幕的人。一段時間,我們全家都很忙,似乎后面有人在追著。
忽忽一年過去了,期間失眠,抽煙玩手機,找星星;又失眠,又努力找星星。又是秋來,孩子如愿在省城某高校附中的教室里上課,周內住校,周末回來。老婆很高興,醫(yī)院的同事們也很友善。我和王松商量,單周他去接送兩個孩子,雙周我去接送。
王松說,給孩子的班主任送個購物卡吧,咱們離得遠,還要老師多照顧。
我問,那代課老師呢?
也送一些吧。
是,得送。
王松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要升了。今晚咱們兩家人聚聚。
恭喜恭喜,晚上我們全家都到。
當晚,我們狠勁地涮了一把串串,其樂融融,兩個女人熱淚盈眶,感嘆一年來的種種不易,涮一把串串,幸福一連串。讓醫(yī)生的夫人們告訴醫(yī)生點菜怎么點。
王夫人說,芋頭營養(yǎng)豐富,色香味俱全,是蔬菜之王,但不宜開始就吃,大家肚子餓,一時半會煮不透。
吳夫人說,菜花能抗癌。海帶能降壓降脂,吃海帶后不要馬上喝茶。青菜能降低血脂、寬腸通便、解毒消腫。
我說,不頂飽。吃牛羊肉能提高身體素質,提高抗疾病能力。牛肉特別適宜手術后的患者食用,它可以補充失血,修復組織,促進傷口愈合。
王松笑了,羊肉還有補腎壯陽的作用。
我說,笑什么,胳膊長的人下菜。
吳夫人嗔怪我,自己動手,煮豆腐吃。豆腐味甘性涼,有益氣和中、生津潤燥、清熱解毒的功效。
王松夫婦都笑了,鄰桌的客人都看我們。
我說,豆腐雖好,多吃也有弊,過量也會危害健康。引起消化不良,促使腎功能衰退,促使動脈硬化形成,導致碘缺乏,促使痛風。我還是吃土豆吧,土豆維生素含量是蘋果的四倍,能夠增強血管彈性。土豆中含有一些有毒的生物堿,但經(jīng)過高溫后,有毒物質就會分解。
愛吃辣椒的人多,醫(yī)生也不例外,辣椒能夠刺激我們的食欲,溫胃驅寒,治療消化不良,但是醫(yī)生比誰都清楚,過食容易刺激腸胃,導致腹瀉,唇生皰疹。明知故犯,我們不能拒絕。
在熱氣氤氳中,我的眼鏡片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
因為之前晚上看了黑澤明的《夢》睡得晚了,那天中午我非常瞌睡,吃過午飯,我就在辦公室小瞇一會,突然接收到一個壞消息。老赫從家里十七樓的窗戶飛了下去。我趕到的時候,老赫的兒子——那個準備自費出國的赫澤明在沉默。我抬頭看了看,十七樓說高不高,足以讓一個有著血肉之軀的人摔得面目全非。白布蓋住了老赫,旁人看不見慘狀。我快步走到樓頭角落,偷偷抹了把眼淚。我走出來的時候,還有意看了看星星,正午時分,好像還有三五顆。我沒敢多看,匆匆前行。
謬誤的背面還是謬誤。
周六晚上,我們一家在客廳看電視。電話響了,我一看,是老赫的號碼。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沒錯,是老赫的聲音。
老赫說,德輝,你好,好久沒有聯(lián)系你了。
我說,老黑,是你嗎?我以為你不在了!
不在了,能去哪?
哦,哦,哦,我以為你找星星去了。
哈哈,我還在,我現(xiàn)在不在窗口登記了,調整到辦公室里面做醫(yī)保審核了,比之前能好那么一點點。
我說,好,那就好。這下就可以忙里偷閑看星星了。
我稀里糊涂地和老赫聊了十幾分鐘,掛了電話,我如釋重負,又有點失落。我喃喃地說,老黑沒死,他還在堅持。
我兒子問我,爸,你說什么?
沒什么啊,慢慢等吧。
兒子看了我半天,然后說,爸,我給你講個事。
好。
我們班的清潔區(qū)在操場,操場邊的花壇旁有兩棵銀杏樹,到了這兩天,滿樹黃亮亮的,漂亮死人??墒牵搅诉@一兩天,它開始掉葉子,銀杏樹掉葉子可快了,有時一天就能落得差不多。落在地上,黃黃的美,撿幾片夾在書里,也是不錯的。
可是,今天正好落到我和劉芬芬打掃清潔區(qū)。老師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們倆早早就去了,開始覺得滿地的樹葉那么美,后來掃著掃著就不美了。劉芬芬又回到教室找了幾個同學來幫忙,掃完還要把樹葉弄到大垃圾桶去,那么大一堆,我們拿班里的垃圾桶裝滿,腳踩進去踏實在,兩個人抬著跑了好幾個來回,累死人了。終于趕在上早讀之前處理完了。
班主任來檢查了,把我們表揚了一番。我對班主任說,喬老師,你看這銀杏樹葉漂亮嗎?
喬老師說,真漂亮。一夜之間,銀杏樹就能參透生死,卸下一身的負擔。
喬老師不愧是教語文的,滿口詩意,雖然我聽不懂。
兒子瞄了一眼電視,我腦子還在剛才和老赫打電話的情境中,突然插空就浮現(xiàn)出老赫在白日里坐在窗前看星星的場景。星星,一顆,一顆,又一顆;銀杏樹葉,一片,一片,又一片。
兒子接著說,喬老師對我倆說,看,這又落了這么些葉子!
喬老師讓其他同學都回去上早讀,讓我和劉芬芬把現(xiàn)在落下來的葉子掃完就回教室。早讀期間學校環(huán)境衛(wèi)生處要來檢查各班清潔區(qū),要打分評比。喬老師也回去了。
一陣風吹過,又落下了不少片葉子。可惡的風!
很快我倆基本都掃完了,但是空中又落下了幾片。劉芬芬說,這不停地落,怎么辦?人家清潔區(qū),干干凈凈,咱們這到了早讀期間又是一層,檢查的人肯定給咱班打低分。喬老師對我們不錯,我們班同學都很喜歡他,我們不能讓班主任落后。
我說,是啊??墒沁@兩棵樹葉子落不完,根本不可能打掃干凈,要不我上樹去把葉子都搖下來,你給我找根棍子遞到樹上,搖不干凈的,我用棍子打下來,弄干凈就沒有后顧之憂了。
劉芬芬說,好主意。我們去找根棍子。
剛走了一半,她說,不去了,你不能上樹,萬一你摔下來,就闖禍了。你會受傷,班主任也要被處分的,咱們不能冒險。
我說,不會的,我小心點。
劉芬芬說,堅決不行,喬老師說過不能鋌而走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要上樹,劉芬芬使勁拽我的褲子,差點讓我屁股走光。
劉芬芬說,堅決不行。
我沒辦法,就守在樹下面。早讀上了,我們倆還是沒離開。
過了一會,劉芬芬說,來檢查的人怎么還不來?
我說,可能不來了吧?咱們走吧?
那萬一來了呢?喬老師雖然不批評咱們,可是他會失望的。咱倆把這么一點小事情都做不好。
那就再等等。
你說檢查的老師會不會喜歡落葉之美?
會的,但是喜歡歸喜歡,和打掃衛(wèi)生是兩碼事。
兒子說得無奈,有擼袖子的動作。我仿佛看到老赫爬到了銀杏樹上,拿一根棍子敲打樹枝上的葉子。
兒子說,我們就一直等著一片一片樹葉往下落,時間一分一分地過著,我們走不了,就一直等著,除此好像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
我說,是的,的確也沒有什么好辦法!
兒子說完了,繼續(xù)看電視。我還在恍惚中,起身到陽臺抽了一根煙。
從窗戶看出去,我尋找夜空中的星星,恍惚中看到老赫從十七樓上縱身一躍,向上飛去。他如果有充足的時間就會永遠與星星守候,可是他沒有啊。
一不留神,煙頭燙到了手指,我定睛一看,外面黑乎乎的,哪里有什么老赫的影子。但我相信他終將會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飛走。
后來,也和以前一樣,我有時間就和老赫聊聊。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