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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貧乏而繁茂的小村莊

      2020-04-08 05:32劉國欣
      延河 2020年2期
      關鍵詞:王家

      劉國欣

      王家焉不是金庸武俠小說里塑造的美女王語嫣,而是我的故鄉(xiāng),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莊。王家焉本名為王家墕,可是電腦時代來臨之后,王家墕的“墕”字不能在電腦上用拼音打出。于是,王家墕就很簡單的被規(guī)劃者又一次規(guī)劃,去掉了“土”旁,失去了土地的王家墕成了王家焉,大多數(shù)時候以無土的王家焉形式存在著。這時代,有土和沒土簡直不一樣,雖然人們常常笑話一些人鄉(xiāng)土氣息很濃,形容一些人“土里土氣”,但老祖宗就教給我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有沒有土關系很大。

      完整地說,我在王家墕待過十二年。我開鎖之后離開王家墕的,小學畢業(yè)。王家墕就如所有陜北的鄉(xiāng)村一樣,習俗是兒童到了十二歲要開鎖,由德高望重的人來主持儀式,一般是家中年齡最長的女性,系了紅繩在頸子上,十二根,一把鎖,一根繩子開一次鎖一次,共開十二次。開鎖之后,兒童從此魂魄就全了,鬼魂不再輕易能上身,而且兒童也不會再看見鬼,不然,十二歲之前兒童的魂不全,鬼魂易侵身。不知道什么時代留下來的傳統(tǒng),每個兒童都得如此。過了十二歲,才算長大。再做任性的事,就會被教訓:“都開過鎖的人,還這樣不懂事?”十二歲生日開鎖,是隆重的事情,孩子們覺得嚴肅覺得興奮又覺得忐忑,當然,忐忑是不能表露的,每個小孩都迫不及待地想長大,興沖沖地一頭往前撞。

      我從十二歲后到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讀初中,每周回一次王家墕;三年之后上高中,每兩三個月回一次王家墕;再之后讀大學,每年回一次王家墕;又五年,我祖母去世了,那之后,我?guī)啄昊匾淮瓮跫覊啞?/p>

      在我上高中的時候,村子里接到鄉(xiāng)鎮(zhèn)的規(guī)劃書,鄉(xiāng)鎮(zhèn)接到縣上的,縣上接到市里的,市里接到省里的,省里接到國家的,我們的村子,就是這個叫作王家墕的村子,被規(guī)劃搬到新疆去。記得我三爹告訴我的時候,顯得有點興奮,我心里想他真是大不孝,搬家后這里離祖墳啊現(xiàn)在生活的土地啊都遠了。重要的是我那時候已經(jīng)學了一點地理知識,知道新疆冷得很,我們的寒冷期是二百六十七天,他們應該比我們多多了,雖然哈密瓜葡萄干好吃,但我還是不情愿到那地方去,聽到消息只覺得心里有點悲傷。好在國家的政策總是變來變?nèi)ィ€沒有搬遷到我們村子,就已經(jīng)停止了,改了計劃。不過我們的村子還是未能免除變遷的命運,在我大學畢業(yè)之后,被遷址到了新農(nóng)村。新農(nóng)村的建設和汶川大地震震后建筑差不多,不過我們的都是平房,沒有高樓。我村的房子差不多是房子擠房子,像城里一排商品房似的,倒是一間房子里面兩三個臥室,但是完全沒有了前院后院。正門前是一條大馬路,一天到晚車子亂跑,后門便是溝渠。

      不過,開初的那幾年是新鮮的,然而很快問題就來了。牛沒有圈,羊沒有窩,雞養(yǎng)不成,貓進不了家門,倒是一條長溝狗多,一窩又一窩的下,餓死的,車碾死的,時有發(fā)生。我家就被碾死了五條,還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沒有算進去。不過上帝保佑,我家那條喂養(yǎng)了多年的老狗倒是還活著,從舊村到新村,它一直跟著,它是村里唯一一條存活了超過五年的老狗,因此很多人說它成了狗精了。感謝上帝,給它長命。

      年輕的人到城里去了,年老的,子女緣薄的,沒有子女的,都還在舊村住著,國家沒有給他們規(guī)劃,莊稼一樣,他們這一茬死了,就結束了,不必考慮后續(xù)發(fā)展。沒有子女的五保戶,沒人理他們,本就挺著等死;子女緣薄的,到了新村沒吃的,而且新村的房子子女還想拿來出租,就是放著,也不想他們住舊。新村相當于城里,進入房間需要抖落塵土,需要經(jīng)常洗腳洗衣;舊村的都是莊戶人,篩糠喂豬上山掏藥下溝倒灰總是有塵土,臟兮兮的,新村的人不待見。有的即使是一家人,趙混牛老婆住在新村,趙混牛就住舊村,他們都三四十年夫妻了,但她就是覺得他臟,現(xiàn)在有了新村了,正好可以把他隔離在舊村。他偶爾來新村,也是送錢送土豆黃米的,不到主臥室和客廳去,只在后門的廚房邊站著,吃點剩飯。

      我能從地理上接受王家墕而不再是純情感上,是在祖母去世以后。那之后,夏秋季節(jié),我會帶著第三者的眼光回到王家墕的舊村和新村。我看它的破敗,村子的日漸凋零,同時也看望那些墳墓。我站在舊村的坡頂,暮色四合,經(jīng)常,我會有一種富足感,我才知道我有這么多的記憶,條條大道都通向前品(王家墕墓地)。王家墕,是我的個人博物館,城里的孩子沒有,鄉(xiāng)村的孩子不會享受,這是我個人的博物館。我從一粒胚胎到十二歲,一直在這里,此后六年,我就像不斷撲騰想要鉆出水面的魚一樣,做著逃離這里的夢。在我近二十歲的時候,成功脫逃,成了大地上隨風飄的蒲公英,再無根系,任誰都無法將我綁縛。如今,我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

      我至今還記得我的少女時代。九十年代的一個九月,我讀了初一,不在家住了,每周回一次,拿干糧和酸菜。用大罐頭瓶裝一大罐頭瓶泡菜,壓的嚴嚴實實的,不然不夠吃。我們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早上山藥粥,或者只有米粥,中午白菜山藥,加黃米飯,晚上黃米稀飯。如是吃了三年,基本沒變過。過節(jié)的時候,我們中午可能吃到豬肉菜,一個人能打到一片豬肉就很幸運了。我們用大勺子打飯,一個班級的人,輪流分配兩個人杅一個大鐵盆,然后選個人來分飯。山藥粥有時是夾生的,但也得吃,很多人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就吃出了胃病。我姐姐就是,高中畢業(yè)后,她看見土豆和白菜就想吐,瘦成了一把毛。對于我們來說,如果可以選擇,土豆和白菜是永生都不要吃的,陜北方言把土豆叫山藥。山藥山藥,簡直就是毒藥,我現(xiàn)在都能想起白菜煮山藥那種讓人嘔吐的味道。但是,非常饑餓的時候,我們還是會吃這兩種混合的食物,它們是生命里最后的糧食,不需要多么艱難,就可以獲得,而其他則太奢侈了,從這點上看,山藥和白菜又是恩人。山藥書生,白菜美人,尤其是酸白菜,童年一路打馬而過,它幾乎算是最美味的佳肴。

      臘月十八,風嗖嗖地刮著,年前的村莊已是黃昏。我穿著大褂在院子干枯的棗樹下站著,聽見村人說大堂嫂病了,已經(jīng)看過縣里醫(yī)生,無效,要去太原的大醫(yī)院看了。因為秋天剪海紅子的時候,大堂嫂才和二堂嫂為一棵海紅樹打過一架,以失敗而告終。根源在于二堂哥有本事,在劉家院子有地位,家里誰要出去打工,走的都是他的路子,他當個小廠長,所以大家都巴結,做父母的在他面前都矮幾分。實際那棵樹是大堂嫂栽下的,只是栽在了二堂嫂新建的房子的院墻外而已,樹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房子才兩三年。但是人爭一口氣,大堂嫂總覺得那樹是自己的,去摘剪海紅子,兩個妯娌就打了起來。三堂嫂觀戰(zhàn),覺得打得好,她笑嘻嘻的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與眾人聽。大伯父大伯母認為這是大堂嫂在尋氣,故意裝病,那年月農(nóng)村人舍不得錢,大病不看,小病挺著。十冬臘月待在家,什么都不做,能有什么病,所以就覺得裝,所以還把大堂哥罵了一頓,不支持他去看病。然而那天還是連夜到了街上,第二天走了太原。隔了幾天,回來的是裝在棺材里的人,年都沒過。可惜了三個孩子,嗷嗷待哺,最小的叫敏敏,七歲半。

      我一直記得那天堂嫂離開村莊時刮的陰惻惻的風,不大,但冷,夜里下了雪。祖母說大約是大病,天都如此,恐怕回不來了。想不到再也沒有回來。據(jù)說是心臟病,先天性的,做閨女的時代發(fā)作過一次,然而農(nóng)村里,這些病都是不確切的,確切的是人死了。老墳地里,多了個新墓,夏天時芳草萋萋,完全看不出是冬日葬下的樣子,只墓堆還大,依稀可辨。她死前兩年她家才新修的房子,是三間房,兩間給兩個兒子娶媳婦的,一間用來老兩口住。兩間里面房子套房子,屬于現(xiàn)在城市人修建的那種公寓,就是兩室一廳,加廚房。在陜北,農(nóng)村衛(wèi)生間是小茅廁,即便是現(xiàn)在,都還在室外,房間里幾乎沒有,至少迄今為止我沒有看到,大家用的都是痰盂,現(xiàn)在新村里倒是一些人家安了太陽能熱水器,室內(nèi)可以洗澡。大約大堂嫂蓋房子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栽樹后人乘涼吧,她的一生就如那棵她栽下的海紅樹一樣。

      那棵海紅樹現(xiàn)在二十多年了,長成了大樹,但海紅樹不是楊樹那種筆直往上長的樹,海紅樹是花果樹,枝干四處膨脹。春來開花,花是白中帶紅,像少女紅腮?;ㄩ_時節(jié),海紅花下少女最美??上矣惺鄠€年頭不見海紅花開花落了,亦不見海紅紅。我回去時節(jié),它是青色的小果子;我一般住十天左右,棗子都還沒紅就走,所以更等不到海紅果紅。海紅果呈帶彩的暗紅色,有光,農(nóng)歷九月底熟,十一月落完葉子開始冬眠。海紅果于我是一種有緣的樹。我讀五年級的時候,攢不夠學費,先欠著。最后是把腦畔上我們家那苗大海紅樹的海紅果子剪了,晾曬,然后賣了錢交的學費。書是哥哥姐姐留下的舊書。感謝祖國的教育啊,好多年不變課本,讓買不起書的孩子借著還有書可讀。

      我小學的同學,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結婚有兩個或者三個孩子了,他們男的打工,女的帶孩子。他們都是小學畢業(yè)還沒有念完初中,就有的出去學開車,有的出去當保姆了。我之所以一直讀書,拼命讀,考第一名,是因為怕家人把我賣了,給哥哥換親。他們是有這想法的。我小時候,家里大人就當著我面說,要把我換親換掉,給哥哥換個老婆做媳婦,問我愿意不愿意,還說不愿意也沒辦法,到時把你用繩子一捆。村子里有個叫作美俊的女孩子,就是如此被換掉的。我從地里回來,經(jīng)過她家,美俊在炕上躺著,哭,說不愿意嫁給那個傻子,她已經(jīng)三天都沒有吃飯了,但最后還是被逼著抓上了車子。

      海紅果這種樹,是要修剪枝干打農(nóng)藥的,雖然不像小孩子需要精心伺候,但也需要人來愛。地里的莊稼,生的不好也得說好,不然莊稼聽見了越長越?jīng)]精神,很快就氣死了,氣不死也不會再好好長,該飽滿不再飽滿,蟲子麻雀到處飛。莊稼像如人,喜歡聽好話,又不能太夸耀,太夸耀了會認為主人家不謙虛,故意會長賴。村里的老年人有這經(jīng)驗,所以見了莊稼從春發(fā)芽到大秋收,不打到袋子里來是不說壞的。我的祖母就是如此。舊村的紅棗熟了沒人打,海紅果沒人剪,我母親說環(huán)境污染年頭也壞了,海紅果不結果子,紅棗不長紅棗。我總以為樹木是被羞死了,沒人來收它們的果子,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好在它們倒是年年還開花,還長葉子。就是死掉的大堂嫂種下的這棵樹,還長在我母親現(xiàn)在借住的二堂嫂家院子的墻外,枝干都有三分之一伸到墻里來了,特別大,是棵老樹了的感覺。

      有一年,我回去,是夏天,早晨起來聽見無數(shù)鳥在院落里叫。推門出去,嘩啦全部飛掉了,一看,上幾百只的感覺,黑壓壓的全部落在那棵海紅樹上。頓時覺得母親的生活像是參禪,真的很富足。有野鴿子、大麻雀、小麻雀、鷓鴣、長尾巴喜鵲,有一只黑尾巴鳥,但不是烏鴉,我叫不出名字,反正穿著一身黑玄衣。另外有一種花斑鳥,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這種鳥我少年時代掏鳥窩的時候曾經(jīng)在洞里按住一只,它們把巢安置在山間的小洞穴里,銜一些干樹枝做成巢,像我們陜北的窯洞。我到了南方后,總被人嘲笑為半穴居動物,不無道理,想不到我陜北的鳥也是半穴居動物。不知道是它們模仿了人類還是人類模仿了它們。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我最喜歡的啄木鳥也在樹上,我打小就很喜歡這種鳥,它們勤勞,不斷地吃蟲子,它們那一身花衣服真好看,它們啄蟲子的聲音像在吹奏樂器,我喜歡這種樂器。

      每次我回到村里,總覺得奇異感不絕如縷,各種聲音充斥著我的腦海。母親住的房子,出了院門過一條公路,對面立著已經(jīng)倒掉地寫著“王家墕”三個字的大水泥碑,就像一個人從后跌倒睡下去一樣,在電視劇里,后倒也是一種行為藝術,是英雄式的死亡方式。戰(zhàn)斗片里,壞人們死的時候才一個勁地往前撲。可惜不管哪種方式,都已經(jīng)壽終正寢。那碑其實立下沒幾年,是村莊的標志牌,現(xiàn)在,它是舊村的墓碑,舊村是個活人冢,等著死神接收最后一批人?,F(xiàn)在新的村莊做的是廣告牌那種色彩鮮明像一面紅旗的標志牌,還附加一大黑板,上面寫著各種政府宣傳廣告。

      王家墕的景物于我,一切都是熟悉的,但一切又分明已經(jīng)陌生。我午睡醒來的時候,母親會問我要不要吃西瓜。她會從隔壁的涼房里抱一只西瓜出來,完全不是我少時的味道。涼房里放置了十多年的糜子干草,還有一些大甕,以前是裝糧食的,現(xiàn)在幾乎都空了。母親在院子里種自己吃的柿子、蘿卜、茄子、黃瓜,另外種半院土豆和向日葵。母親喜歡吃葵花,我喜歡看母親專心致志吃瓜子的樣子。我跟母親其實關系不大親近,我是祖母帶大的,但往往看見母親胃口很好的吃東西,心情就會好起來——這話從來沒有和母親當面說過。

      只有在這里,舊村的王家墕,我才感覺到歷史的變遷,我才覺得過去與未來銜接。不是在書本,我翻閱了那么多書籍,從小學考到博士,無論是厚書還是薄書,讓我震驚的同時,卻無法讓我感同身受,歷史記錄的都是精英的經(jīng)歷,不是我們。只有在王家墕,我才找到了我的出處,我的典故,我的幾何秩序。

      我四處走,到墳地去,村子底部去,到舊村唯一的水井大溝灣去,到小時候種過瓜的地里去。我坐在土地上,坐在葵花或者玉米地里,我隱藏起我的身子,看兔子奔跑,鳥在天上展開翅膀擋住我的藍天,任螞蟻在我裸著的腳踝上做它的長途旅行,我不再用手指捏死它們,一個都不捏。有蚱蜢在草叢里飛,踮著綠色的或者黃褐色的肚子,我也不再摘掉它們的翅膀,或者把它們攔腰撕裂。兒童歲月里,我經(jīng)常這樣干,不管有沒有受大人的氣,我身上都有一種隱藏的施暴欲望,看到昆蟲,我都有一種解決掉的欲望,憤怒自己置身于底層。那時候我也總想著捉住麻雀,烤著吃了它們,麻雀的腿肉很好吃,可惜我沒有這能力。天上的我怕貓頭鷹,地上的我怕蛇黍子,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們方言叫作蛇黍子的小動物,學名叫作蜥蜴,它不是蛇,雖然看起來像蛇的家族,但它沒有毒性或者毒性沒有那么強,可是我怕它們,現(xiàn)在依舊。我們老家人認為它是蛇的舅舅,總是在紅柳叢和樹下田間路上發(fā)現(xiàn)它們很迅疾地跑著。它發(fā)現(xiàn)人的時候,不像蛇一樣慢,它會鬼頭鬼腦的像是在聞人的氣味似的,停頓一會兒,然后就從人的腳下直奔過來,向著斜面奪路而逃。它像是故意要嚇人。蜥蜴會變色,如人一樣,肉類素類都吃,是雜食動物,想來也是上帝派到人間做工的,不知犯了什么罪。我怕貓頭鷹來啄傷我的雙眼,也怕蛇黍子來咬我,我對死和傷殘有著非常大的恐懼,有時候傷殘比死更可怕,我怕我就像對院出了五服的姑姑因為抽風嫁了個窮人家,生了五個孩子,一輩子受著窮命,我怕突然瞎掉、聾掉,或者其他,我知道那樣我的生命將全部落入黑暗,再無改變。即使現(xiàn)在,我還是有這種擔憂,我老是害怕生病。睡覺的時候,我總是會覺得左心空,尤其壓著左邊睡,我一整個晚上一整個晚上地查詢電腦,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征兆,因為我深切地知道,即使是現(xiàn)在,我病了,還是沒有人來照顧我。我病了,就會隨著命運被處置,我怕。小時候我怕,大了我還怕,可是我卻沒有能力建立一個家庭——也許有一個自己的家庭就可以消除這種來自童年時代的頑疾。

      舊村居住的人少,往往草擋了道路,很多人家的院子進不去。當年寸土寸金都要爭,現(xiàn)在卻沒有人要了,舊院子在那里,像荒涼的墳墓。我是一二年級學的“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詩,如今走在村里,真有這感覺。那些墳墓里的鬼歸來,在村子里每天游蕩,大約也會覺得孤單吧。

      一戶姓張的人家,院落是個大院,沿著汽道往下走,就是她家。我們把這條公路不叫公路,叫作道。是舊村唯一的一條公路。張姓人家的老婦已經(jīng)七十多了,手是農(nóng)村常見的雞爪手,已經(jīng)伸不直了。她命苦,大兒媳喝農(nóng)藥死了,下葬的時候刨出腹中的胎兒,已經(jīng)八個月大,是個小子。后來,十多年過去了,她的二女兒又被煙悶壞了,死在了婆家,這時候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嗷嗷待哺。大兒子因為媳婦所吃的農(nóng)藥是廠里的,那個年代,就到廠子里鬧事,結果廠子里安排了他。其后另娶一寡婦,抱了一個兒子,帶回來一個女兒??上Я俗约杭业呐畠?,初中畢業(yè)讀了幼師,總是湊不齊學費,做爺爺?shù)囊卉囈卉嚴Z食賣,后娘卻不讓給一點錢。不過現(xiàn)在也是有兒有女了,在農(nóng)村,這叫活成了人。老婦與二兒媳關系不好,處了些年,二兒子也搬走了?,F(xiàn)在,只剩下老婦在舊村一個人生活。她家靠村子西坡,那一片幾乎沒人住。有時她會顫巍巍的挪著步子來與我母親說話,我母親應和著,一個老年寡婦與一個年輕寡婦,她們站在院落里任風吹著頭發(fā),說些貼己話,也只是互相安慰。我看著總有些凄惶,想到“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等句子?!包S土埋在脖子上了,你們要好好學,過好日子,要孝順你媽?!边@個老婦總是順著我的胳膊一路往上摸著一邊揉搓著說著這話。說的時候還掉著眼淚,忙用衣襟去擦。不知道為什么,我不喜歡她用那雙雞爪手摸我,也不喜歡她老淚婆娑地跟我母親說:“孤兒寡母的,也眼看快活成人了?!贝蠹s我母親也不大喜歡她這樣,因此好一陣不說話。我們越不說話,她越哭。沒辦法,最后我和母親也跟著她哭一陣,她才肯罷休。我們是誰都提也不敢提一下她二女兒的,怕要了她的老命。借別人的靈堂哭自己的爹娘,真有這感覺。等她顫巍巍走出院子,我母親去送她的時候,我才會長出一口氣,好像短暫地了結了一樁心事。然而說實話,我對她多么討厭也談不上,我就是不喜歡這種方式,因此有時候她來了,我沉默著看書,不發(fā)一言。她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又淚梭梭地,憐我孤兒的樣子,世人看孤兒大約都是那種眼神。我雖然是孤兒,但渾身上下好端端,不喜歡如此被標出來,所以很不是滋味。

      她家院子出門過了大汽道,有一片果園。前些年老頭子活著的時候,那里葡萄每年上架,能吃到。她會送一兩串到家里來,是村里除了疙瘩上王姓人家外唯一有葡萄的一戶人家了。疙瘩上的葡萄我從來沒有吃過。疙瘩上住著幾戶人家,從疙瘩上下去是劉塔,算是王家墕的果園了。果園里有桃樹、梨樹、杏樹、海棠樹、海紅子樹、棗樹、黃元帥樹等。黃元帥是一種長得像蘋果的水果,是蘋果樹的嫁接物種,我只在府谷縣見過這種水果,因為王家墕叫黃元帥,我就叫它黃元帥,開始是青色的,像蘋果那樣大小,熟了的時候是青黃色的,吃起來沒有蘋果水多。另外我們那里有種嫁接在海紅子樹上的水果,叫冰子,比海棠略大一點,跟海紅子長得差不多,但比海紅子個頭大,不熟的時候,吃起來酸澀,感覺非常不舒服,但是熟了卻是甜甜的了,我喜歡那腮紅。從我母親現(xiàn)在住的屋子,過了大汽道,是劉寶大媽家,她家后院有棵公家的樹,是石榴榴樹,果子如櫻桃大,但比櫻桃結實,很酸,然而果子非常繁密,是村里唯一的一棵這種樹,也不知道哪年哪月被誰栽下的。樹下劉寶大媽總是種植紅薯。我們沒事的時候,站在石榴榴樹下看人等車。當然,那時候車還沒有改道,村子里牛羊多,人也多,雞鳴狗吠,熱熱鬧鬧的,誰家娶媳婦或者聘女子,汽道上能站滿兩排觀看的人。娶親的隊伍過去了,他們還沒有走,能說一個后晌閑話,評論新娘子或者新郎。逢著白事也是如此,他們會指點,是媳婦哭得真還是女兒哭得好,能有人哭著斷過氣了,最好。我二爹爹埋下的時候,我大堂姐,就是他的女兒,就哭著昏了過去,被家人掐著鼻息救過來。臨了最后一天,上墳都沒有讓她去。不過她后來富了起來,有了幾十萬,然而來娘家也沒有見給我祖母帶過超過二百的東西。但是她的嘴好,把人哄得團團轉。在我祖母的喪事上,我的這個堂姐又哭得差不多喘不過氣來,不過這次大家有了經(jīng)驗,也沒太當回事,還是自己喘過來了。我討厭不斷流淚的人,包括我母親,有時她大半夜的哭醒來,都讓我憤怒。生活即使是把砍刀架在我們的脖子上,我們也該勇往直前去對待,不能任由眼淚模糊了我們的視線。她們倒好,哭一哭,責任就不再擔負。懦弱!

      在陜北,為兒子蓋房娶媳婦養(yǎng)孫子,便是大多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業(yè)。

      陜北窮,雖然這十多年因為煤發(fā)展了起來,但貧富分化嚴重,像王家墕這種窮鄉(xiāng)陋壤,光棍多。“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人們都怕墳頭無人冒煙,所以爭著生,生男孩。金貴的男孩從小偏食,往往當家里的小土皇上養(yǎng)著。很多人家,尤其是只有一個兒子的人家,這些男孩子簡直是個廢人,他們從小什么都不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作業(yè)都是姐姐妹妹替著寫,但營養(yǎng)的東西都讓他們吃掉了,以至他們個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空有一個營養(yǎng)過剩的好身體。父母對他們唯一的期望,會日漸變?yōu)樗麄冏约旱氖聵I(yè),就是兩件事:娶老婆,生兒子。當他們生了兒子之后,他們會覺得一生大事已了,開始盼望著兒子長大,再生兒子。在這個我從小生活的村莊,這一點沒有得到任何進化。

      二煥爹的兒子就是如此,從小不缺吃穿錦衣玉食一樣糊弄著,好不容易養(yǎng)到幾歲,他奶奶一不小心,就讓他偷著把案板上放了老鼠藥的西瓜吃掉了,之后洗胃洗腸,倒是搶救了過來,但眾人都說從此傷了腦子。包括我自己的親哥哥,也是伶伶俐俐的苗子,可以當棟當梁,上了初中了,從長坡上騎著車子飛馳而下,結果摔到了溝里。家人的理由是,那之后腦子因此不大伶俐了,所以沒有學成秀才舉人。反正男孩子,從小都是天才,長大了成庸才,都是外部環(huán)境造成的。他們的功能是傳宗接代,傳宗接代就是光宗耀祖。一等他們過了十六七,就開始給他們準備娶媳婦,他們也因此開始火急火燎起來。娶媳婦,生孩子,最好是生男孩。一胎男孩,二胎男孩,在族里就更有了驕傲的資本。有個當了市里行長的出了五服的二叔叔,生了一女一兒,兒子長到幾歲因為高燒燒壞了腦子,成了個傻子。后來他為了墳頭冒煙火,硬生生地不知從哪里奪了一個后生(后生,名詞,對男孩的稱呼,方言)回來做兒子,對外說是學生時代與老婆在外面偷偷生的,因為當時沒結婚,所以送了人。

      我喜歡站在王家墕的田埂上聽風聲,聽遙遠的豬叫和雞鳴。我們不叫雞鳴,說雞叫為雞影兒吼。王家墕人把小孩叫黑兒,很奇怪,我迄今不得解。風在樹梢,我仿似還像個孩子,午睡起來,陽婆已經(jīng)落下山去了,我尋思著到灶旁的糧房里找顆西瓜吃。夏日午后長長,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吃西瓜,都是自己家種的,想吃多少吃多少。我到現(xiàn)在還有這習慣,一個人可以吃半顆四五斤重的西瓜,一次性。西瓜吃了,一天的幸福才開始。這種西瓜生活的哲學不知能不能用拉康精神分析法解釋,反正我樂此不疲,是童年時代留下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而且可以一享再享。

      當我十八歲,有機會出門遠行,其實對王家墕是徹底告別過了的,只是心里,有著對祖母最后一根臍帶的留戀。這之后的很多年,我不斷地與那些與我曾經(jīng)相愛過的人告別,或哭泣或揮手,半夜里攪心痛,覺得再也無法承受,可是實際知道這一切會過去的。唯祖母去世讓我難忍,用了好幾年的功夫,后來想到人死回歸萬物,我在每朵花每棵草每苗樹上都可以再見她,在每縷風里都可以聽到她的嘆息,便不再耽溺于淚水和回憶。大約只有對至親至愛的人,才如此。再后來,與我曾經(jīng)交往過兩年多左右的一位男士死于疾病,葬在春天。我哭了幾天,之后也做如是想,覺得下界又多了一個我愛的人。他活著的時候我是未曾感覺愛過他的。人世對我太過涼薄,情感是奢侈,一點都浪費不得?,F(xiàn)在,我愛上一個人,以愛情的名義,像是第一次,初戀,行過去的云,一點都奈何不得,深刻明白世間來去不由人,故也不覺得如何悲傷。

      我小時候的王家墕,爺爺活著的時候,糧谷滿倉,幾乎家家如此。我們家還有一坡羊,爺爺放的,有農(nóng)村那種粗笨的大狗,有好幾只雞,它們每夜臥在柴垛那里。它們是山雞,我家從未養(yǎng)過肉雞,肉雞肉多,穿著血凝住一樣顏色的衣服,走起路來踱著步子,很慢,人還沒到跟前,它就伏著頭等著被抓,是奴隸色彩很濃的一種雞。我不喜歡這種雞。山雞就不一樣,身子輕,下的蛋是銀白色的,有大有小;山雞有各種顏色,蘆花啊雪白啊黃色啊等一大堆顏色,好吃蟲子,對飼料不感興趣,屬于自找糧食那種自力更生戶,飛得也比肉雞高。肉雞喜歡住窩里,黃鼠狼來吃,一吃一個準。山雞則相反,會大叫著飛起來跑開。不過它們都怕老鷹。我祖母曾經(jīng)救下過一只山雞,老鷹已經(jīng)銜在嘴里飛到半空了,她抓了下來,落了一門口的雞毛。那山雞真是有幸。

      爺爺活著的時候,家道還算殷實,我的記憶卻很少,除了討厭二媽到上院來罵我祖母外,其他都還是美好的。美好的事物總是疏朗,回憶起來有種空空蕩蕩的感覺,那似乎是另一世。

      春天里點玉米、葵花,剜山藥種子,掏野菜喂豬或者自己吃。夏天里看西瓜、吃西瓜。秋天我最喜歡的事是聽各種人打場,他們牽著牛,尤其在有月亮的晚上,一邊唱著遙遠時代的山曲一邊打場,揚起鞭子。那歌聲一直響在我的生命里,以后多年我各處遠行,只要想起那些歌聲,就覺得自己并不孤單。我喜歡那像流浪人的聲音,像是哭,像從地底老遠的地方傳來。我在炕上睡著,聽見爺爺打完場,把糧食扛進糧房,我覺得自己像是走了很遠的路,才從另一個世界回來。

      夏秋季節(jié),常吃的是紅帶。紅帶就是四季豆,綠綠的一長條一長條,但不知道為什么在方言里叫紅帶。它的花我印象里也是暈紫帶粉的小碎花,和紅沾不上關系呀。吃豆角就表明夏天開始了。在此之前端午杏是孩子們最盼望的,村子里有限的幾家人家有端午杏,但幾乎每家都可以吃到。

      端午過一些時日,我家斜對面三娘娘家的杏子也熟了。三娘娘每天在樹下看著,但她不是吝嗇的人,我們總能吃到一些。她從小喪母,十三四歲被后娘打得沒有辦法,從家逃跑,來到了我們劉家做了童養(yǎng)媳。她父親后來發(fā)展很好,當了大官,省級,在內(nèi)蒙古,不過很快就退休了,也沒給她撈到什么好處,倒是她繼母抱養(yǎng)的妹妹,國內(nèi)國外到處跑,然而從來沒有來看望過她。祖母過世一年后,她也離開了我的小村莊。我有時頗懷念她。她做的苦菜特別好的,腌制的酸苦菜,香香的。我出門求學在外,就是冬天回去,她也會為我端來半碗??嗖耸且环N野菜,是她夏天挖來腌制起來的。她從小喪母,我失父。她大約看我們可憐,外面有人欺負我們,總說孤兒寡母地活著不容易,她知道這難處。我祖母總是說起她,說她那么富裕了,還貪小便宜。她們都死后的這幾年,我才想祖母也許是嫉妒她。她們倒是互相嫉妒著彼此安慰著走了好些年。現(xiàn)在都葬下了,墳頭芳草青青,冢上鮮花爛漫。你看,生死從無間斷。

      冬天太冷了,大風不斷,那時冬天經(jīng)常會下雪,人仿佛要被凍住。但早晨醒來,推門不敢往雪里踩一個腳印,不知怕什么。最怕的是上學的日子下雪。我六年級開始跑校,每天走十多里來回。一次下雪,好不容易踏著深雪回到房間,只覺得耳朵都被凍住了,在爐子邊烤,結果差點流掉了半個耳朵。那之后才長了經(jīng)驗,知道下雪天受冷了不能立即到溫暖的地方去。下雪不冷化雪冷,北方的孩子都知道,腳踩在濕漉漉的化過雪的軟泥里,上學去,要比平日多走半個多鐘頭。可是下雪還是好,如果冬天不挨餓的話,我喜歡冬天。夏天里各種氣味流傳,我討厭成年男女之間發(fā)出的深深的森林里的那種混合氣味,所以我不喜歡夏天。我喜歡凝固的冬天。

      我站在我成長的小村里,意識到生活原來如此荒蠻,我其實一直是個孩童。經(jīng)過我貶謫的王家墕是如此的枝繁葉茂,而我的現(xiàn)在居然如此貧乏??墒俏也⒉凰寄钸h去的王家墕,我寫這些亦不是淺薄的懷鄉(xiāng),我只是不明白,人從一種生活流浪到另一種生活,是一種死亡,還是一種重生?就像墳里的人開始長為青草,后來長為莊稼一樣,它們身上攜帶的不只是精子卵子的種子,還有更多。

      我一直認為王家墕是個痛苦的村莊,人們沒有快樂,可是當我寫下這些的時候,我聽見風車在時空里低吼,是種歡快的聲音,可是我的淚水和絕望以及對人生的不耐煩卻也是從王家墕開始的??梢哉f,這三十多年,愛情和友情幾乎沒給我什么氣受,也沒什么人特別傷害我或者背叛我。那些男人或女人,我們親密,然后疏遠,我感激他們的離開,因為往下的道路雖然是急景流年,但往往更加精彩,我喜歡不一樣的人生和面孔,我無法在一張臉孔里辨陰晴、皺紋和衰老,我喜歡各種新鮮。所以,匱乏封閉的村莊造成了我性格里的三心二意和水性楊花,我一直認為后者是個好詞,我深陷其所設置的場域不可自拔,直到我自以為是的愛上一個人,我還是無脫以前的那份天真,所以不可避免的,我們在走向分道揚鑣中,感謝他,讓我的愛情那么美麗絢爛,讓我覺得我遇到了真正的愛情。青春的沼澤期很長,有糾結和對抗,但是我覺得王家墕過早地消磨了我對人世的熱情,所以我需要用不斷的驚喜和刺激來喚起自己早就麻木的神經(jīng)。

      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夢見我自己在王家墕,在只有一條公路的王家墕,就是那個已經(jīng)廢棄的王家墕,現(xiàn)在仍然有一部分離開舊村搬到新村又回到舊村的人在路上走著。那些我們經(jīng)歷過的,會一直經(jīng)歷,那些我們絕望過的,會一直絕望。即使我醒過來,我也會再裝著睡著,躺好一會兒,我覺得這時候的我像個幽靈,而這時候的我,夢里的我,才是真實的。

      在鄉(xiāng)政地圖上,國家的行政冊子里,王家墕已經(jīng)成了王家焉,但是我的王家墕,依舊是有土的王家墕,讓我想念,讓我孤單。我在每個夜晚,只身回村莊,喂養(yǎng)我的羊群我的豬,拜訪我的村人,我一次次喊出他們的名字,就如他們喊出我,我們在彼此的聲音里確認,接著沉睡。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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