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爽
《西湖》雜志的編輯在“十一”前后發(fā)微信說要我找一個作家,然后我寫他,他寫我。我回好。掛掉微信,我想,找一個作家不難,我的通訊錄里明明有一大堆作家,甚至我自己還被一些人說成作家,有一些顯然是比我更像作家的作家,可是想來想去,我竟然一個作家都想不到了。
終于我想到狗子,想到狗子是因為能湊夠字數(shù),但他到底算不算作家呢?狗子的東西我是非常喜歡的,我想,像我這樣喜歡的人可能也為數(shù)不少,但要說很多人都喜歡,甚至聽說過,也未免夸張。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己是一個即將成名就行將過氣的作家(大意)。不過這句也是至少十年前的話了。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理解自己,狗子覺得自己是作家嗎?作家又是什么人?我給狗子發(fā)微信說我寫你,你寫我吧。狗子回:好。
年底,我和狗子見面,我們互相問,寫了嗎,然后說都沒寫呢。我說,我還想多見你幾次再寫。狗子說,咱倆見得還不夠多嗎?我嘎嘎大笑。又過了幾天,狗子發(fā)微信說:小于,你要沒寫,咱們倆就書信體吧。他說看了好幾期雙重觀察覺得也就那么回事兒,他讓我等著,他要給我寫封信,然后我回信,沒準是情書,或者家書,遺書也是可能的。我回好。(之后我就一直期待著最好是遺書。)又過了幾天,他說看了蔣方舟和李誕的書信,那咱倆就別寫了,我說是寫得好嗎,他說不可能好,但是現(xiàn)在小孩兒太精了,我們就老老實實寫吧,別再被說成抄襲。
和狗子認識十年,有時候常見有時候不常見,有一種饑一頓飽一頓的感覺。我一個朋友說,在北京這樣的城市,能每周見面的人就是異常親密了,那從這個概率來講,我和狗子是異常親密的,我和爸爸媽媽也就每周見一次(狗子和我爸媽年齡相仿)。見狗子可以通過很多途徑,就是說可以在各種各樣的飯局上見到狗子,以至于大家經常說:狗子怎么沒來啊。我和狗子說,只要有你參加的飯局就顯得非常民間。最多的是張弛的飯局,狗子說張弛是壓垮他的一座大山。還有艾丹的飯局。南京作家局。四川詩人局。手稿局。音樂生活報局。發(fā)小局。南城朋友局。話劇局……不勝枚舉。搞得這樣一個工作不忙的人倒成了最忙的人,有一次和馮唐吃飯,在座的還有一些每天飛來飛去的文學精英各種社會精英,到了十點鐘,閑人狗子忽然說——咱們散吧。我明天還得開會呢。
2016年,李世石和阿爾法狗大戰(zhàn)圍棋,當時狗子正思考愛情和死亡的問題(或者說這種思考一直存在,在2016年達到高峰),然后找了高山、沈山、趙博三個人(兩男一女)組成一個叫“比爾狗”的訪談小組,前后對13個人進行了關于愛情和死亡的提問。因為愛情問題在當代被過分放大,而死亡問題在當代被過分回避。甚至愛情也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死亡。當時我在搜狐,聊天內容做成了視頻節(jié)目,后來社科出版社給編輯成書——《愛與死》。狗子還給王朔快遞了一本(估計沒看)。那段時間我們經常見,狗子喜歡問別人——你還會談戀愛嗎?你怕死嗎?
當然還有他的終極招牌問題——人生的價值是什么(干嗎活著)?
為了弄清,他和陳嘉映、簡寧還出了另一本書——《空談》,里面關于:我們該如何期待一種新型的兩性關系?眾聲喧嘩文學已死?不關心政治是正常的嗎?當代人有死亡觀嗎?我們如何決定是不是生孩子?沒有信仰的生活是虧欠的嗎?何為“智性”談話?
可見狗子是一個非常較真的人。這算不算是一種務虛?有時候我想,我們是不是關于死亡聊得太多了,我想不出來還有什么樣的朋友關系這么嚴肅,以至于不喝多都聊不出來。
狗子給自己的訪談小組起名叫“比爾狗”就是“啤酒狗”的意思,有阿爾法狗自我學習深度學習的考慮。啤酒自然是因為他喜歡啤酒,他號稱啤酒主義者,出過一個“啤酒主義者的獨白”1和2,尤其喜歡熱啤酒(常在小飯館拿一個洗臉盆溫酒)。會喝啤酒的人只喝冰鎮(zhèn)啤酒,所以我覺得狗子根本不會喝啤酒(簡直是糟蹋啤酒)。但他就一步一步被變成了啤酒狗子。有一次我問狗子你的兒子讓你喝酒嗎?他說那也沒辦法,攤上一個喝酒的爸爸,要是攤上一個瘋狂上補習班的爸爸呢?我說你讓上補習班嗎?他說不上有兩點原因,第一是沒錢,第二是,嗯,主要還是第一點。
這一兩年狗子喜歡日本啤酒,尤其是他和唐大年老狼拍攝完太宰治之后。狗子喜歡太宰治,他說太宰治是給他托底的(其實原話是太宰治是給世界托底的)。太宰治的名言——家庭幸福是萬惡之源——狗子把這句話翻譯成:這件事,沒法辦。他原來問我老公為什么要和我結婚(大意是婚姻是愛情墳墓吧)。我問狗子小柳怎么看你(小柳是狗子夫人),狗子說:她都不知道我是誰吧。
和狗子從來沒聊過文學的問題,我給他看過我寫的小說,可從沒問過看法,我擔心他說實話。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和狗子見面都在飯桌上,在飯桌上聊文學多傻啊??梢哉f,所有的問題都是文學的問題,只有文學不是文學的問題。甚至光吃飯就已經是全部的文學問題了。偶爾,狗子喝多會說一句——小于,你還得寫啊。但是后一句多半是,不寫,也行吧。
他習慣后一句否定前一句,但連否定的那一句也那么勉強。記得很多年前的一天夜里,他跟何勇在我家樓下說,小于下樓待會兒嗎?我已經上床要睡,便說你們是人嗎?狗子猶豫了好半天才說——是人吧。
也可能是雙子座的緣故連自己是不是人都表示懷疑了。
因為狗子那段時間對星座著迷,但他的著迷還停留在非常外行的階段,只是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出口,或者說給自己認為的不合理行為找一個合理出口。但是這幾年,他不說了,可能也沒找到出口??赡芤哺揪筒幌胝页隹诹?。有時候最多來一句:小于,你和我爸一個星座?;蛘咴賮硪痪洹銈兯孔?。
狗子說自己長了一張陰森怪異的啤酒臉,可我覺得,看久了(十年),狗子也是不難看的,不光不難看,甚至還經常透出一種溫柔。我剛認識狗子的時候他的臉蛋上有一個痣,后來不治自愈,他說過了幾年正常生活長的,后來又繼續(xù)過不正常生活就沒了。那段時間狗子總說,自己最多再活五年,有時候也會被說成四年六年,比較隨意。
這些年,狗子頻繁出現(xiàn)在一些舞臺上(可能是因為他陰森怪異的啤酒臉)。入夏的一天,有次在朋友的酒吧狗子喝高興了堅持教我讀詩,工作人員沒攔住我們兩個就跑到舞臺上去了。讀了但丁《神曲》地獄篇一部分。他說,隨便讀什么(就算一個藥品說明書),你也要讀得特別特別慢,然后看著天。我試了一下,覺得自己滑稽得要命。
次日,朋友給我微信說,昨天我們走了,舞臺上碎了兩個價值八千的顯示屏。
秋天的時候我領結婚證,叫了幾個人吃飯,后來喝多了,狗子說,小于,咱們聊一些深刻的問題。我說好。他說,你覺得,自己算美女嗎?(認識狗子的人都知道他喜歡美女,為此年輕的時候還寫過一個名篇——《中國美女帶》,結論好像是寧德女的最美?)我覺得這個問題真的非常深刻,剛要回答,大辛說——差不多了咱們走吧。
那天晚上又和老公去狗子家小坐,我躺在床上,老公躺在椅子上,狗子躺在地板上,三個人仿佛都睡著了。走的時候他送我一本《夫婦善哉》。
關于狗子還有很多奇聞異事,可是認識他的人太多,寫的人也太多,容易露出馬腳,我都不敢寫了。但我腦中總是冒出一個場景,有那么一個夜晚,我們幾個人去唱歌,我在KTV翩翩起舞,拉著狗子轉圈,狗子說——小于,不要你一個人轉,讓我也轉轉啊。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