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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萊溫斯基花園

      2020-04-10 11:06:45黃復彩
      陽光 2020年4期
      關鍵詞:萊溫斯基水生

      黃復彩

      萊溫斯基花園坐落在青通河西北側(cè),滬蓉高速入口處。

      這座有著一百套西式風格別墅的花園,附設游泳池、網(wǎng)球場、咖啡廳以及足浴城、棋牌室等高檔休閑設施,建成當年就曾獲得“最適宜人口居住獎”以及聯(lián)合國“最佳居住環(huán)境獎”。當初別墅群建成時,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與他的女秘書萊溫斯基的緋聞剛剛曝光,開發(fā)商頭腦一激靈,就給這座花園別墅安了一個很曖昧的名字:萊溫斯基。不知是“萊溫斯基”的名字出了效果還是這年頭有錢的人太多了,萊溫斯基花園建成不到一年,一百套別墅便銷售一空。

      只是,十數(shù)年過去,萊溫斯基花園人氣一直不旺。據(jù)知情人說,這些別墅,一大部分是被人以賄賂的形式贈與某些官員,但官員不敢來住,別墅一直就這么空著。另有小部分別墅是大款們的行宮,當然入住率也是極低。這年頭空閑的房子也不是一處兩處,當然也用不著大驚小怪。只是偶爾在某個周末,萊溫斯基花園里景觀燈突然綻放,難得一現(xiàn)的音樂噴泉會躥出幾米高的水柱,萊溫斯基才真正顯現(xiàn)出其非同尋常的一面。

      其實,平常的日子里,萊溫斯基花園里也是有一些活動的人影的,多半是一些年輕的女性。只是這些女性大都形單影只。清晨或是傍晚,她們拖著一條小狗,在小區(qū)內(nèi)踟躕而行,顯出百無聊賴的樣子。她們臉上的表情是顯而易見的,誰都看得出,這些穿著華貴、打扮入時的女性并不快樂。她們的不快樂,源于她們特殊的身份。當然,這只是外人的猜測,誰也無法知悉她們真正的身份,她們是誰,她們?yōu)槭裁醋≡谶@里?她們的存在,給萊溫斯基花園罩上一層既曖昧又神秘的色彩。

      住在A區(qū)B09號別墅里的盧小蕙就屬于這樣的女人。

      盧小蕙是在一個半月前被她的老板樓生杰從人才市場帶到這里的。那是盧小蕙在人才市場求職的第六天頭上。那一天,當人才市場即將關門時,一個穿著講究的男子走到她的面前說:“我正在做一個項目,你愿意同我一起來做嗎?”

      盧小蕙怎么都沒法將眼前的人與一個滿臉流油、大腹便便的老板掛上號,四十好幾,五十不到,面貌清朗,不胖不瘦,乍看上去,倒像是某個政府部門的機要秘書。

      “你是哪所大學畢業(yè)的,什么專業(yè)?”

      “江州職院,會計專業(yè)?!北R小蕙連忙遞上她的求職檔案。

      “江州職院的會計專業(yè)一直很有影響?!睒巧芤贿叿那舐殭n案,一邊遞給她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瑞生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樓生杰。

      “留意你好幾天了,我琢磨著,你的條件很好,這個項目你一定能同我合作好?!?/p>

      “我不知道你那是一個什么項目,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勝任。”盧小蕙說這話時,就有點兒誠惶誠恐了。

      “態(tài)度決定一切,這好像是美國西點軍校的校訓吧。此外就是信心,信心比黃金更重要。尤其是一個年輕人,有了這兩點,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好?!?/p>

      “有道理,請問……”盧小蕙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雖然有些夸夸其談,但至少是有學問的,現(xiàn)在的老板,有幾個是有學問的?不僅如此,這人看上去很有人生經(jīng)驗,而她盧小蕙缺的就是人生經(jīng)驗。

      “我們是一家保密單位?!睒巧苷f,“這樣吧,我要先調(diào)看一下你的檔案,三天后,還是在這里,不見不散。”

      接下來的三天里,盧小蕙繼續(xù)在人才市場轉(zhuǎn)悠,或許是因為事先有了一個底盤,這三天里,雖然也有一些錄用單位對她有意,但都沒有談成。直到第三天頭上,還是在老地方,樓生杰來了,說:“你的條件不錯,我們決定錄用你了。這樣好不好?半年試用期,試用期內(nèi)月薪兩千,等正式錄用了,月薪增加到三千,當然,項目做成了,還有更大的提成。”

      盧小蕙帶著幾分疑慮,又帶著幾分緊張,跟著樓生杰來到位于青通河畔西北側(cè)的萊溫斯基花園。

      盧小蕙家在皖北一個很偏僻的鄉(xiāng)村,今年暑期她剛從江州職業(yè)技術學院畢業(yè),弟弟秋天就考入了省城一個很有名的大學。如果不是弟弟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在那個皖北的村子里,盧小蕙的一家一定會被很多普通人家羨慕或是嫉妒得要死。

      命運總是要捉弄人的。在一次下晚自習時,弟弟因為沒有洗腳就上床睡覺而遭到舍友的嘲笑,雙方發(fā)生了口角,接著就扭打了起來,宿舍里的其他人就跟著起哄。弟弟從小性格孤僻,再加上無論穿著還是語言方式,處處都暴露了他來自皖北農(nóng)村落后地區(qū)的生活習俗,在中學時就被同學看不起,想不到上了大學后依然如此。弟弟心里也許早就憋著一股氣了,激憤之下,他將一只玻璃茶杯狠狠地向?qū)Ψ皆胰?,那人本能地頭一揚,茶杯正好砸到太陽穴。宿舍里亂作一團,同學在送醫(yī)院途中即因失血過多而亡,弟弟在第一時間投案自首。從案情來看,過失殺人是起碼的,但判多少年,還要看賠償是否到位,更要看律師的辯護力度,這些都是要用錢來鋪路的,也一定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因為這件事,盧小蕙一家從不久前的興奮中跌入命運的谷底。

      盧小蕙父親兩年前承包了一片山場,種了油桃、藍莓和獼猴桃,要等三五年后才能見成效,這幾年,父母為了她姐弟倆上學,已經(jīng)虧了一屁股債,現(xiàn)在,為了救弟弟,父母頭發(fā)一夜間都急白了。所以,在人才市場,盧小蕙只差沒有像網(wǎng)絡上所說的那些女孩子,打出“賣身”的廣告招牌了。

      然而,進了萊溫斯基花園,盧小蕙納悶了,這里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一家公司,樓生杰把她帶到這里究竟要做什么項目呢?

      樓生杰看出她的猶豫,說:“信任,是合作的基礎,而信任,是建立在誠實的基礎上的,這是誰的話?好像是一個叫西美爾的人提出來的吧。”

      或許因為這句話,盧小蕙對樓生杰又生起一些信任,怎么看,這個看上去有些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男子都不像是一個坑蒙拐騙之輩。

      A區(qū)B09號別墅里的裝修像是剛剛完成,沙發(fā)是新的,柜子是新的,屋子里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油漆味。

      樓生杰把她帶到二樓靠北邊的一間屋子里,說:“你暫時就住在這里,等公司那邊大樓裝修好了,你再搬過去。阿姨是個啞巴,她自會照料你的生活。你需要什么,盡管找她要。你生活上沒有什么特別的禁忌吧?阿姨自己不吃肉?!?/p>

      “我生活不講究,只是,我不吃魚?!?/p>

      “那就有點兒麻煩,你只好吃素了。阿姨做的肉食不是一般的難吃?!?/p>

      “我只想早點兒進入工作?!?/p>

      “這個你不要急。隔壁就是資料室,你沒事可以去熟悉熟悉材料。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是保密單位,沒事不要到鎮(zhèn)上轉(zhuǎn)悠,出了事情,你我都脫不了干系。”樓生杰說著,朝天花板上看了一下。她知道,在這棟別墅里,到處都裝著監(jiān)控,她的一舉一動,都將被一雙無形的眼睛盯得死死的。她忽然有一種被監(jiān)禁的感覺。

      在萊溫斯基花園,盧小蕙在恍恍惚惚中度過了一個不安之夜。第二天一早,樓生杰發(fā)來短信,讓她把銀行卡號發(fā)給她。沒過幾分鐘,她的手機“當”的一響,網(wǎng)絡提示,銀行卡上被打來兩千元。樓生杰在短信中說,我的員工,都是上班第一天就打當月工資的,你也不例外。

      也許是那兩千元工資的作用,盧小蕙覺得樓生杰不僅有學問,人也不錯,起碼,他講信用。她不想丟掉這份工作。

      樓生杰走后,盧小蕙在手機百度上搜了一下樓生杰的詞條:樓生杰,瑞生公司董事長,全省十大優(yōu)秀企業(yè)家之一,江州市政協(xié)委員,江州市慈善協(xié)會發(fā)起人之一……照片是幾年前拍的,穿著西服,打著領帶,看上去比現(xiàn)在年輕得多,也精神得多。盧小蕙放心了。

      樓生杰一走就是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里,連個電話都沒有,盧小蕙開始納悶,這個樓老板,到底讓我干什么呢?公司屬于保密性質(zhì),那又是一個什么單位呢?她不敢打電話,更不敢往外走,江州職院就在不遠處的市區(qū),她不想被別人認出,就只有待在別墅里。照顧她生活的阿姨又是個啞巴,在這棟別墅里,她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偶爾,她會走進隔壁的資料室,厚厚的地毯,幾張沙發(fā),一張吧臺,靠墻處有一只酒柜,上面擺著十幾瓶紅酒、洋酒,墻角一只落地花瓶,一臺四十九英寸電視以及兩只大號落地音箱,這哪像是資料室,分明是一個小型KTV。盧小蕙天生左嗓子,什么歌到她嘴里都變調(diào)得一塌糊涂,她從來不敢跟同學們一起去迪廳唱歌。然而她卻又喜歡唱歌,她覺得自己之所以唱不好歌,主要是自幼生活在皖北農(nóng)村,缺少訓練,只要多練習練習,自然會唱好的。現(xiàn)在,在這碩大的別墅里,除了一個失聰?shù)陌⒁?,再沒有其他人,設備卻是現(xiàn)成的,于是便生出要吼一嗓子的欲望。她打開抽屜,挑出一張光盤,放進錄放器里,是孟庭葦?shù)摹犊罩杏卸溆曜龅脑啤罚骸翱罩杏卸溆曜龅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雨……”她感覺不錯,接著是潘美辰的《我想有個家》:“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都是她喜歡的歌曲,只是今天她唱來卻句句驚心,字字落淚。那天上午,她就是這樣大著膽子跟著那張光盤過了一把唱歌的癮,居然覺得自己唱歌也未必真那么難聽。第二天,她再次來到那間資料室,便把昨天錄下的歌試放了一遍,只放了幾分鐘,牙都酸掉了,趕緊撤了。她這才知道,自己還真是沒有歌唱的天賦。

      盧小蕙長得不算漂亮,但也不難看,總之,她站在一群女孩子中間,既不會因為漂亮而引人注目,也不會因為難看而顯得突出。有些人,天生就是平庸的,她如果認定了這種平庸倒也好,將來找一個老實而同樣平庸的丈夫,她的一輩子,將會這樣波瀾不驚地過下去。直到有一天,她老了,回首自己的一生,她會覺得,自己這一生雖然沒給自己留下多少值得記憶的內(nèi)容,但也不能說她不是幸福的。

      進入冬季后,室外狂風怒號,霧霾沉沉,而萊溫斯基花園里的暖氣二十四小時都是開放的,盧小蕙就更不想出門了。在這個A區(qū)B09號別墅,盧小蕙都快憋出病來了。

      下了一陣小雨雪,很快就晴了。那天天氣不錯,她沿著樓梯一直爬到三樓的一個大平臺上,站在這里,可以俯瞰到很遠的一片天地,越過這座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老鎮(zhèn)那一片灰蒙蒙的老房子,隔著一條江,對面的江心洲像一片荷葉飄浮在江面上,可以看到江上的輪船來來往往,聽到鎮(zhèn)子里鼎沸的人聲和商業(yè)廣告隊的一陣陣歇斯底里的狂叫聲。

      別墅位于老鎮(zhèn)的西北邊。背倚著長滿松樹的長山,隔著那片湖泊,老鎮(zhèn)那邊灰暗的老建筑與這邊歐式風格的別墅群,見證了兩個錯落的時代。那邊的長山上,建于一百年前的老天主堂鐘亭突兀地聳立在一群灰蒙蒙的徽式建筑中,站在這里,可以看到鐘亭里那只銹跡斑斑的銅鐘寂寞地懸掛在那里,遠處的青通河蜿蜒在江南大地上。青通河的北岸,則是一片廣袤的農(nóng)田。據(jù)說那里將要建一個龐大的工業(yè)園區(qū),數(shù)千畝農(nóng)田正處于撂荒狀態(tài),包括遠處村莊中一排排建于幾年前的村舍,都在冬日的蕭瑟中了無生氣。隔著青通河,對岸有塊高高的土墩,土墩上一間青磚平房。青磚平房的門前那根高高的竹桿上晾著魚網(wǎng)。據(jù)說那里曾是一個漁村,這些年來,老漁民們老了,年輕的一代不屑于守在這條河邊過一種老舊的日子,漁村也就漸漸地荒廢了,現(xiàn)在,就剩下那土墩上一間青磚平房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陪伴著這間青磚平房的是兩只木船,一只倒扣在岸上的兩只長凳上,一只泊于河岸。一條狗在門前追逐著雞鴨,有鵝的尖厲叫聲傳到這邊來。

      這時,一個男人走出那間屋子。他披了一件灰不溜秋的軍大衣,雙手籠在袖筒里,嘴里漫不經(jīng)心地叼著一根煙。他走到那個小人字棚前,朝著他來時的方向呆呆地看了看,像是等待什么人的出現(xiàn)。然而河埂那邊除了一望無際的冬休的大田以及一處一處灰蒙蒙的村莊,什么也不曾出現(xiàn)。冬天里的青通河水位太淺,水面上沒有一艘過往的船只。那個人的神情讓人感覺他有些失落,他站在那里,掏出家伙撒了一泡尿。尿畢,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是那種兩腿并攏、膝蓋頂住下巴的奇怪的坐姿,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想著什么心思。一直等到那根煙不能再吸了,那人吐掉煙頭,開始用打火機去點早就堆在那里的枝枝柴。柴可能有些潮,他點了很久,又伏下身用嘴吹著,柴堆終于冒起一團青煙,那人一定被那煙嗆著了,他掉轉(zhuǎn)頭,劇烈地咳嗽起來,隔著一條河,隱隱地聽到那人大聲的咳嗽聲。那堆柴終于慢慢地燃燒起來,越燒越旺,甚至能聽到柴火暴燃后噼噼叭叭的聲音。這時候,那人站起來,一把甩掉身上的軍大衣,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著內(nèi)衣。盧小蕙開始緊張起來,在這樣的冬季,那人就這樣精赤條條地站在陽光下的河岸上。

      隔著一條河,盧小蕙看不清那男人的臉,但從男人的動作中,還是能看出他大致的年齡。這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身材頎長,皮膚黧黑,是那種煙薰火燎的黑?,F(xiàn)在,她知道那人就是一個摸窿的,摸窿,是青通河人一種古老的營生,在這樣的寒冬季節(jié),青通河里的魚都蜷縮到水下的石縫里冬眠,任何魚罾都奈何不了它們,唯有摸窿的人有本事把魚從石縫里掏出來。摸窿的人越來越少,人們都到外面世界去打工掙錢,很少有人肯再來干這個。越是如此,從冬天的石縫中摸到的野鯽魚才能賣到大價錢。

      火正燒到旺處,漢子蹲下來,整個身子幾乎都撲到那燃燒的火堆上,他伸出手,像要把那堆火抱到懷里來烤。他哪里是在烤火,分明是在烤肉,他用火炙烤著自己的一身活肉。盧小蕙想起老家人習慣在冬天做的煙薰臘肉,那人就是一塊活的薰臘肉了。

      那堆火漸漸熄滅,漢子的腳下只留下一攤冒著青煙的火屎,漢子也終于走到河邊,接著便縱身一躍,撲進了冰冷的青通河,水面上蕩起一圈漣漪,旋即一片平靜。盧小蕙打了一個噴嚏,等到她再睜開眼時,漢子已經(jīng)潛入到水底不見了。

      盧小蕙吁了一口氣,睜大了眼睛看著那片水面,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過了一分多鐘,水面上猛然躥出一顆人頭來,那漢子浮出水面,接著,漢子踩著水,手一揚,河面上劃過一道白線,便有一條白色的魚在干硬的河灘上撲騰著,魚似乎知道撲騰已無濟于事,于是便默然,接受這無情的現(xiàn)實。

      不等盧小蕙看那摸窿人重新在水面上冒出頭來,一輛黑色的奧迪從青通河大橋拐上通往瀾溪鎮(zhèn)的水泥路,盧小蕙趕緊結(jié)束了她在陽臺上的窺視,回到客廳里。

      后來的很多日子,盧小蕙一遍遍地想著她的這段經(jīng)歷,其實,她當時完全可以從萊溫斯基花園一走了之,沒有人監(jiān)視她,也沒有人扣留下她任何證件,在這棟高級別墅里,她始終是自由的。但奇怪的是,她卻沒有逃走。她承認,她是有所期待的。這個期待的緣由,就是弟弟。救弟弟,這是她當前的一切。一想到弟弟蜷縮在牢房的角落里,忍受著緊貼著他的蹲坑惡劣的臭氣,甚至還要被牢頭任意欺負,她便有一種剜心般的疼痛。

      一個星期后,樓生杰來了,并且給她帶來一件皮毛大衣,說是送給她的禮物。

      那天的晚飯啞巴把菜做得有些豐盛,樓生杰喝了一點兒酒。他不勝酒力,只喝了一小杯,就面紅耳赤。

      飯后,阿姨把飯桌收拾好,就在飯桌上,樓生杰將一張打了字的A4紙推到盧小蕙面前,說:“我們需要正式進入項目了,但在進入項目之前,需要簽一個合同,你仔細看好了,愿意,就留下來,不愿意,隨時可以走人。記住,任何時候,你都是自由的?!?/p>

      盧小蕙拿過那張紙:

      甲方:

      乙方:

      一,甲乙雙方經(jīng)共同協(xié)商,計劃完成1415zaoren009項目,為期三年,三年后,如項目尚未完成,雙方經(jīng)協(xié)商,可自動結(jié)束合同,也可延續(xù)合同期。

      二,一旦項目完成,不論什么時間,乙方應無條件付給甲方人民幣三十萬元。

      三,……

      三十萬元?那是一個什么項目呢?盧小蕙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她的確被這個數(shù)字驚呆了。

      盧小蕙說:“什么意思,我沒看懂?!?/p>

      “有些事,必須面對,有些話,必須直說。實話跟你說吧,我是一個事業(yè)成功者,但在婚姻上卻是失敗的。我今年四十六了,與這一任妻子結(jié)婚也有六七年了,可這個女人,也就是我妻子,患有先天性不育癥,我們的感情可想而知。最重要的,我是一個孝子,我母親今年八十二了,不久前又查出惡性腫瘤,可老人家一直希望能抱上孫子……”樓生杰說著,抽了一下鼻子,繼續(xù)說,“我是一個好面子的人,也算是一個有身份的人,再過幾個月,本市兩會即將召開,我有可能進入市政協(xié)常委班子。我這一說,你就明白了,在江州,我算得上一個公眾人物,我不能因為一件婚姻鬧劇毀了我的大事,不能因為老婆的事,讓那些記者追得團團轉(zhuǎn),然后整幾條緋聞弄到網(wǎng)上?!?/p>

      盧小蕙這才意識到,那合同上的zaoren,原是拼音“造人”,忽然想起現(xiàn)在社會上有一種“代孕”的職業(yè)。她像被火燙了一下,三下兩下就將那張紙撕得粉碎,她叫著:“騙子,你是一個騙子,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樓生杰不慍不火地說:“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證據(jù)說明我是一個騙子。我不是一個胡來的人,我說過了,我沒有強迫你,你愿意,就留下來,你留下來,你就是我樓某的恩人,不愿意,就走人,就算是我們從來沒有認識過?!?/p>

      盧小蕙一面哭著,一面奪門而出。聽到樓生杰在后面說:“你何必那么沖動,我并沒有強迫你,買賣不成仁義在嘛?!?/p>

      盧小蕙跑到樓下,跑到黑漆漆的夜空下,她在夜空下站了一會兒,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是父親的電話。這一刻,她不想接父親的電話,她把手機關機,抬頭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終于又踅回來,然后把自己塞進那間屋子里,整整哭了一夜。

      大二下學期,盧小蕙有過一次戀愛經(jīng)歷,男友是一個大四的學哥,家里條件不錯。那一天,她被男友以及男友的朋友們帶到一家KTV包房,一開始大家輪流地點歌唱,在刺耳的音樂中聲,在迷幻的燈光下,大家扭著屁股,嗨著李宗盛,嗨著刀郎,嗨著周杰倫或是小鮮肉吳亦凡、鹿晗。那是一個瘋狂的夜晚,而到了下半夜,屏幕上不知怎么就開始放一盤三級片,黑暗中,包房里一片哼唧之聲,男友趁機將她壓在身子底下,手也開始不老實起來。她拼死命地掙脫出來,隨手給了男友一個耳光,她就是這樣與男友分手的,從而結(jié)束了她開始不久的一場戀愛。

      盧小蕙知道,很多女孩子就是這樣被拖下水的,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盧小蕙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她不屬于那種在風月場上隨波逐流的人。有一次,盧小蕙看到一項關于當今大學生性經(jīng)歷的網(wǎng)上調(diào)查,結(jié)論相當夸張。盧小蕙就覺得那個調(diào)查太過荒唐,就拿自己來說吧,直到大學畢業(yè),依然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歷,依然是父母給她的那樣一個完整的人。當然,這項調(diào)查也讓盧小蕙有些悲哀,自從那次KTV包房的經(jīng)歷后,一直沒有男生向她表白,畢竟,她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一個二十三歲的姑娘,卻沒有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這當然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早飯時,盧小蕙依然與樓生杰坐在一張桌上,只是她的眼睛紅紅的,眼泡也有點兒腫。樓生杰小心翼翼地地在盧小蕙一邊的沙發(fā)上坐下,說:“我的確不是一個胡來的人,我在大學里學的是哲學,我當年做的畢業(yè)論文的題目就是《當下社會的道德危機及其根源》,請相信我在第一眼見到你時,就喜歡上你了。你特別像我初戀時的情人?!?/p>

      盧小蕙啜泣著說:“我的確需要錢,我弟弟秋天出了人命案,我只有這么一個弟弟,我父母為了弟弟的事都快瘋了……”

      “?。渴沁@樣啊,如果,如果我們的項目成功了,不要說三十萬,就是三百萬,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相信,在江州的地盤上,我雖不能說呼風喚雨,但起碼是有一定的掌控能力的,對你弟弟的案子,我或許能進行干預……不,不是或許,我一定會進行干預,我以我的人格擔保?!?/p>

      盧小蕙淚眼模糊,她已看不清那張紙上的字,只覺得那張紙上的每一個字都張著血盆大口,仿佛要吃了她。這一刻,她想到了楊白勞,仿佛看到父母絕望的眼神正可憐巴巴地在看著她。

      “我豁出去了!”她抹了把眼淚,在心里說,然后接過樓生杰遞過來的筆,在那張紙的“甲方”后狠狠地寫下“盧小蕙”三個字。

      “你幫了我的忙,我不會忘記你的,你以后會知道,我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p>

      樓生杰說著,從后面輕輕地將盧小蕙環(huán)抱住,他吻著盧小蕙的頭發(fā),說:“林怡鳳的歌是怎么唱的,‘一場大雨留住了我們,我們不再是陌生人。還有‘別說對不起,更別放棄,不想讓你委屈到哭泣?!?/p>

      等到下一次來時,樓生杰忽然說:“我老娘說她想見見你?!?/p>

      盧小蕙像是被火燙了一下,說:“她為什么要見我?我又憑什么要見她?”她想說,我和你,不過就是雇傭關系,合同兌現(xiàn)后,誰還想再進這座萊溫斯基花園?

      然而等到下一個周末,樓生杰果然就帶來了一個老太太。好在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看上去倒也慈眉善目,不像是刁鉆之輩,盧小蕙便不再抵觸,只是臉上毫無表情。沒想到老太太一見到盧小蕙,立即就拉著盧小蕙的手說:“妹妹,委屈你了?!庇謱鹤诱f:“杰子,你要是敢欺負人家妹妹,我饒不了你。”

      樓生杰唯唯喏喏,說:“媽,我哪敢欺負她呢,觀音菩薩一樣地供著呢?!?/p>

      盧小蕙就覺得奇怪,怎么著,這老太太也不該叫她妹妹啊。老太太顯然對兒子的這個外室很是滿意,她拉著盧小蕙的手,再也不肯放松,一邊將腕上的一只鐲子抹下來,硬要套到盧小蕙的腕上。盧小蕙沒好氣地甩開老太太,老太太也不生氣,說:“這鐲子是我兒子孝敬我的,值不了幾個錢,算個見面禮吧,妹妹你要遂著我的心意才好,我是個快進黃土的人了。”

      樓生杰趕緊遞給她一張面巾,說:“媽,您放心,我一定會遂你的愿?!?/p>

      老太太忽然又破顏為笑,說:“醫(yī)生說我活不了幾天了,可我硬撐著,就是不肯死,我要一直撐到抱上孫子的那一天?!?/p>

      有時候,樓生杰十天半月也不來一回,這反而讓盧小蕙著急上火,就像樓生杰說的,這是兩個人合作的項目,他不來,項目又如何實施?

      弟弟的案子進入預審了,現(xiàn)在她迫切需要錢,只要能救弟弟,把自己賣掉都行。而從父親那邊傳來的消息,的確有人對這個案子進行了干預,起碼,要命是不會的,而過失殺人罪是成立的,剩下來的,就是判多少年的問題了。

      然而,半年過去了,他們的項目進行得相當不理想。好在樓生杰是一個講信用的人,按照合同,他把盧小蕙的工資由每月兩千元增加到三千元。她把這些錢一分不留地全都打到父親的卡上。父親一次次給她打電話,報告案件的進展,問她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她只能告訴父親,自己現(xiàn)在是在一家保密單位,不便公開。她讓父親能借到的先借了再說,她相信,要不了半年或是一年,她會掙得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到時候,一定把弟弟救出來。

      父親是老三屆的初中生,人太老實,直到快四十歲時才結(jié)婚成家。這些年來,家里的日子一直過得比較恓惶。她考上江州職業(yè)技術學院,雖然并不是一個很好的大學,但父母很高興。秋天里,弟弟又考上了省城的這所名牌大學,父母在村子里似乎一下子有了抬頭做人的感覺。如果不是弟弟出了這檔子事,她現(xiàn)在一定是在哪個用人單位,哪怕每個月拿千兒八百的工資,日子起碼是安定的。

      那天晚上,樓生杰再次來到A區(qū)B09號別墅。她告訴盧小蕙,他弟弟的案子,他已經(jīng)過問了,“那些狗日的,如果他收了我的錢卻不給老子辦事,等著吧。”

      第二天,樓生杰走時,盧小蕙說:“你能給我?guī)б粋€望遠鏡來嗎?”

      “你要那個做什么?”

      盧小蕙說:“我成天待在這活牢里,時間久了,還不把人給憋死?”

      “也是?!睒巧苷f。到了下一周他再來時,果然就給盧小蕙帶來一架博冠bosma高倍望遠鏡。

      像往日一樣,那摸窿人準時出現(xiàn)在對面的河岸上。

      有了這架望遠鏡,河那邊的一切都一下子被拉到盧小蕙的眼前。那間青磚平房很有些年頭了,屋頂上的瓦還是那種灰青色的小瓦,靠近東北那一面的屋頂都開始坍塌了。這種房子大約建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即使在皖北農(nóng)村,這樣的房子也不多見了。她甚至還注意到青磚平房半掩著的一扇門上被雨水打白的對聯(lián)上的字:“江上往來人但看鱸魚美?!绷戆脒呴T上的字應該就是“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她沒想到這打魚的漢子家的春聯(lián)竟是這么有文化味兒,那究竟是誰寫的呢?該不會就是這漢子自己吧?望遠鏡中,那漢子看上去有一把年紀了,四十歲,或者三十歲差不多吧?瘦高的個子,套了一件灰不溜秋的軍大衣。他就是那個摸窿的人。摸窿人雙手籠在袖筒里,嘴里漫不經(jīng)心地叼著一根煙。他走出青磚平房,走到那片河灘上,像往日一樣,他朝著他來時的方向呆呆地看了看,像是等待什么人的出現(xiàn)。然而河埂那邊除了一望無際的冬休的大田以及遠處一座座在煙嵐下模糊的村莊,什么也不曾出現(xiàn)。冬天里的青通河在陽光下泛著清凌凌的波光,西北風卷著雪子兒,在那片水面上掠起一道道波紋。這是一條通往長江的支流,發(fā)源于遠處的九華山麓,據(jù)說很多年前曾是一條黃金水道。但隨著瀾溪鎮(zhèn)的蕭條以及附近高速公路的開通,這條河早就失去了運輸功能。在這樣的冬季,水面上沒有一艘過往的船只。摸窿人的神情讓人感覺他有些失望,他站在那里,掏出家伙撒了一泡尿。尿畢,抖了抖身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是那種兩腿并攏、膝蓋頂住下巴的奇怪的坐姿,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想著什么心思。一直等到那根煙不能再吸了,那人吐掉煙頭,開始用打火機點燃那堆柴火。這時候,那人站起來,一把甩掉身上的軍大衣?,F(xiàn)在,那男人就赤裸裸地站在她的面前,他腹部平坦,沒有一塊贅肉。相比起來,胸部的肌肉算不得發(fā)達,但每一塊都是結(jié)實的,就像兩個緊扣在胸上的平底鍋。她在高中時讀過《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書中對查特萊夫人情人梅洛斯身材的描寫當時看得她心旌搖蕩。不能不說,盧小蕙的確被河對岸男人健碩而性感的身材打動了。只是,與往日不同的是,今天那男人在下身穿了一條緊身短褲。他走到河邊,稍稍活動了一下身子,接著便縱身一躍,撲進了冰冷的青通河,水面上蕩起一圈漣漪,旋即一片平靜。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那家伙摸窿,但盧小蕙還是看得驚心動魄。那天晚上,盧小蕙主動迎合著樓生杰,半年多來,他們第一次把這個項目做得如此精心。第二天起來,樓生杰慵懶地坐在床沿打著哈欠,他將床頭柜上的那只鐲子拿起來看了看,說:“我媽說這鐲子值不了幾個錢,那是我騙她的。你要知道,市場上那些一萬兩萬的鐲子全都是假貨?!闭f著,仍將那鐲子放在床頭柜上。

      樓生杰剛走,盧小蕙就向啞巴示意:我要吃魚。

      阿姨似乎有些驚訝:你不是不吃魚嗎?但接著,阿姨歡快地笑了,她比畫著:你有了,恭喜你呀。盧小蕙在心里罵著,死啞巴,笨死了。

      那天傍晚,當那個摸窿人提著一簍鮮魚走進萊溫斯基花園A區(qū)B09號別墅時,盧小蕙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她走下樓來,這才發(fā)現(xiàn),那摸窿人看起來要比在望遠鏡里年輕得多,他最多不過二十八九歲,仍然是穿著那件臟兮兮的軍大衣,他的身材是頎長的,就像一只高腳鷺鷥。因為身高,他的背部顯得略有些彎曲,動作卻是敏捷的。他看到盧小蕙,臉竟沒來由地微微一紅。他用帶來的電子秤將魚稱了,說:“只剩下這幾條了,二斤八兩,每斤十八元,一共是五十三元四角?!?/p>

      “是野生的嗎?”

      “肯定的?!彼f,“野生魚與養(yǎng)殖魚的區(qū)別還是很明顯的,養(yǎng)殖魚一般都很肥大,不像野生魚這么瘦小精干,另外,從顏色上也能分辨出來的,養(yǎng)殖魚很白,不像野生魚這么黑不溜秋的。”

      阿姨將錢付了,摸窿人正要出門,盧小蕙突然把他叫住了,說:“明天還來嗎?”

      “你要,我就送來。價錢是一樣的。”

      “有烏魚嗎?”

      “這個季節(jié),烏魚很難摸到,但要看運氣了?!?/p>

      第二天,摸窿人果然就給盧小蕙帶來兩條烏魚,魚都不大,筷子長。他看出盧小蕙有些失望,便說:“你不懂,烏魚就這么長的才養(yǎng)人,尤其是動過手術的病人或是懷孕的女人?!彼f完這句,意識到自己有些多嘴,臉又是微微一紅,背轉(zhuǎn)身子去,咳了一聲。盧小蕙覺得這摸窿人有點兒像她弟弟,也許是長年風吹日曬的緣故,長得比她弟弟老相。

      “你長的像我弟弟?!?/p>

      “哈,我都二十七了?!?/p>

      “我是說長相,我弟弟也像你這樣,一米八二的個頭?!?/p>

      說到弟弟,盧小蕙突然有些傷感。摸窿人似乎察覺到什么,說:“他應該正在上大學吧?”

      “是的,正在上大學?!彼f,“如果不是出了那個案子,唉……”

      “啊,不要緊吧?”

      見盧小蕙沒有反應,摸窿人正要離去,又轉(zhuǎn)過頭來,說:“這兩條烏魚你不要吃吧?!?/p>

      “為什么?”

      “烏魚是孝子魚,不吃它才好?!闭f著,就把剛才收下的錢放到身邊的鞋柜上,并將那兩條烏魚重新放回自己的魚簍里。

      她明白他的意思,在弟弟犯了案子的情況下,對于這種有情義的魚,還是不傷害為好。漢子的細心,讓她多了一份感動。

      “弟弟的案子,不要緊吧?”

      盧小蕙的眼一紅,說:“天大的事,人命案,能保住命就萬幸了。”

      摸窿人站在那里,似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但終于還是說:“明天你還要魚嗎?”

      “當然要,就請你送兩條鯽魚來吧?!?/p>

      “春天的鯉魚,冬天的鯽,這時候鯽魚燉湯才鮮美呢?!?/p>

      摸窿人走到門口了,盧小蕙又說:“大哥,怎么稱呼您?”

      “叫我水生好了?!庇只剡^頭來說,“你弟弟的事,總會有好結(jié)果的,急也沒用?!闭f著,就走到傍晚的陽光下,很快消失在別墅群中??粗说谋秤埃R小蕙發(fā)了一陣呆,回到屋里,默默地流了一會兒淚,倒在床上,眼前卻晃動著那個摸窿人瘦長的身影,很快就睡著了,直到阿姨來叫她吃飯。

      那個摸窿人,水生,第二天傍晚又來了。當然,剛才,盧小蕙從望遠鏡里已經(jīng)同他見過面了,只是水生不知道罷了。這一次,他果然給盧小蕙帶來兩條鯽魚。

      “你弟弟的事,我記得有一天在電視新聞中看到過。網(wǎng)上也有討論?!?/p>

      “啊,上電視新聞了?”現(xiàn)在,盧小蕙很少再走進那間“資料室”,也從不看電視,因此她竟錯過了某一日的電視新聞。

      她急切地問:“新聞是怎么說的?”

      “網(wǎng)絡上,輿論差不多是一邊倒的,同情弱者。現(xiàn)在無論是大學還是中學,有錢的同學,或是當官人家的孩子欺負農(nóng)村來的同學很普遍。我和你弟弟有過相似的經(jīng)歷。不過那次被我教訓的家伙命大,只判了二級傷殘,家里賠了一筆錢了事?!?/p>

      她想起那間青磚平房門上的對聯(lián),說:“水生,你讀過書嗎?從你的談吐,感覺你好像讀過很多書?!?/p>

      水生笑了笑,他笑起來,兩邊腮上便有了兩只淺淺的酒窩。

      “我也是在大二時遇到的那件事,去里面待了三年,認識了一個大哥,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出來后,我不想再讀了,就回家做了這個?!?/p>

      “你家在哪里?就在鎮(zhèn)上嗎?”

      “嗐,說來話長,我媽本來就有心臟病,我出了那檔子事后,媽媽一急,就走了。媽媽走后,爸爸身體也跟著垮了,現(xiàn)在被我妹妹接到省城去了,不過我妹妹過得也不好,不久前剛離婚,唉,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不說了?!彼f著,聲音就有些喑啞。

      盧小蕙想起那間坐落在青通河邊的青磚平房,想起那倒扣在岸邊的木船,看來,那就是水生的全部家當了。

      “你沒打算做點兒別的嗎?”

      “這個很好啊,我只同水打交道,同魚打交道。我把摸到的魚拎到鎮(zhèn)上,一分錢都不還價,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要知道,現(xiàn)在能吃到野生魚,那可不是一般的福分呢?!?/p>

      水生臨走前又說:“你弟弟,一定要救他,你能住這么大的別墅,錢應該不成問題,這年頭,錢能通神,錢能辦成的事,就不叫什么事。”

      “我知道了,水生,哎,我能叫你一聲弟弟嗎?盡管我比你還小幾歲。”

      “當然可以了,我理解你。我已經(jīng)有過一個妹妹了,再有個姐姐更好?!?/p>

      “那就是姐姐吧?!北R小蕙說,“不過,我這個姐姐,過得也非常不好?!?/p>

      水生看了看這棟豪華別墅,又看了看盧小蕙,說:“你是一個好姐姐?!?/p>

      只這一句話,立即讓盧小蕙淚眼婆娑,她知道,水生讀懂了她,明白了她目前的處境。她背過身去,忍住了眼淚,說:“謝謝你,水生。”

      水生出門了,又回過頭來說:“開心點兒?!?/p>

      “會的,你也是?!?/p>

      水生剛走,樓生杰就來了。那天晚上,盡管樓生杰一連服了兩顆藍色的藥丸,仍然是力不從心。那個夜晚是安靜的,這種安靜不知為什么竟讓盧小蕙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第二天,樓生杰沮喪地坐在那里發(fā)了一會兒愣,忽然說:“看來我真的不行了?!?/p>

      盧小蕙說:“那你說怎么辦?我們是不是該終止那個合同了?”

      過了一會兒,樓生杰說:“現(xiàn)在我只想讓你回答我一句話,你還想不想要那三十萬?”

      盧小蕙沒好氣地說:“你什么意思?”

      “我倒有個辦法,只怕你不肯接受?!?/p>

      沒等盧小蕙說話,樓生杰說:“我這么跟你說吧,我哪怕讓我老娘看一眼你隆起的肚子,讓她老人家放心地去另一個世界,我這做兒子的也算盡了孝?!睒巧苷f著,竟哭了起來。盧小蕙任他哭著,只是側(cè)躺在那里,她在想,要不要今天就離開萊溫斯基花園,只是,她似乎又些不甘心。

      樓生杰偎到她身邊,說:“我有個表弟,人不錯,出了點兒事,要不然研究生都畢業(yè)了。”

      盧小蕙朝樓生杰狠狠地踢了一腳,一骨碌爬起來,說:“真想不到你這么齷齪,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裝什么純你,這個世界上,誰比誰又干凈多少?”

      一時間盧小蕙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她承認,樓生杰的話,著實把自己擊倒了。她流著淚,想著如果不是為了救弟弟,她怎么會落到這個境地?大半年過去了,她不過是樓生杰一個廉價的情人。

      樓生杰臨走前丟下一句話:“你想想吧,就像我沒有強迫你進這萊溫斯基花園,現(xiàn)在,我同樣不會強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任何事情。要么,你今天就走,我會另外給你一筆補償,要么,你留下來。項目成功了,我立即付給你三十萬?!?/p>

      盧小蕙知道,她該離開萊溫斯基花園了。她開始收拾行李,其實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臨走前,她忽然想,那個摸窿人,水生,要不要同他打聲招呼?誰也說不清此生是否能再見面。

      她來到青通河邊,然而卻沒法過河。那條小劃子船泊在對面的河岸上,那是水生來往于這條河的交通工具。她朝上游看了看,她注意到那座通車不久的青通河大橋,于是,她沿著河岸,一直走到青通河大橋,再從西邊的橋頭下到那條河岸上,終于來到那土墩上的青磚瓦房前。然而門卻鎖著,一只古銅色老式掛鎖將門兩邊的環(huán)扣鎖在一起。她瞄著眼朝門洞里看去,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見。她不甘心,又叫了幾聲:“水生,江水生?!币廊粵]有回音。

      她不甘心不打聲招呼就離開江水生。第二天,她又沿著青通河大橋去了對岸的那間青磚平房前,門依然鎖著。第三天,依然如此。她開始后悔,竟沒想到留下水生的電話號碼。那么,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她站在那片河岸上,一遍一遍地給父親打電話,想得到弟弟案件的進展情況,然而父親的電話卻一直處在機關狀態(tài)。她快急瘋了,萬不得已,給住在隔壁村子里的舅舅打了個電話,終于得知,父親的手機摔壞了,家里倒還安靜,案件也暫時沒有進展。知道父親沒事,她也就放心了。

      她給舅舅打去一筆錢,請他幫父親再買一個手機。她決定,她要在萊溫斯基花園再待上兩天,如果再見不到水生,她就要不辭而別了。

      兩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清晨,盧小蕙收拾著行李,正要出門,水生卻拎著魚簍來到萊溫斯基花園。盧小蕙忽然感覺,這個身材瘦長、一臉冷峻的摸窿人,渾身都散發(fā)著一股男人的氣味,她這才意識到,半個多月里,她是多么渴望見到他,見到這個看上去有幾分粗野,卻絲絲縷縷都透著細膩的男孩。

      “你去哪兒了?半個多月了,怎么一直不見你來?”盧小蕙說這話時,就帶著一點兒怨氣,好像他們之間有過什么約定,半個多月沒有消息,似乎就是水生對他們之間早就默契的某種關系的背叛。

      說了這句,盧小蕙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過了。人家許諾過你什么了?你們之間真有什么情感糾葛嗎?

      “我出了一趟門……弟弟的事,有什么進展了嗎?”水生問。

      “還沒有呢,謝謝你關心?!?/p>

      “最近這類事很多,我在網(wǎng)上又看到類似的一樁兇殺案,僅僅因為在飯?zhí)美锎蝻垼竺娴囊粋€同學用手掌在前面一個人脖子上砍了一下,其實是開開玩笑,前面的人頭都沒回,說同畜牲沒必要計較,那后面的同學突然就掏出一把水果刀,猛地朝前面那個同學胸部連刺幾刀,被刺的人當場身亡?!?/p>

      盧小蕙打了一個寒噤,說:“現(xiàn)在的人到底怎么了?”

      “戾氣?!?/p>

      “上次聽你說你在大二時也發(fā)生過一件類似的事,你現(xiàn)在后悔嗎?”

      “后悔當然談不上,不過,如果不是發(fā)生了那件事,我現(xiàn)在早就大學畢業(yè)了,研究生都讀完了,我的成績還是不錯的?!?/p>

      “你看上去脾氣挺好的,將來不知道要好了哪個女孩子?!?/p>

      她開了一個玩笑,開完了,連自己都覺得吃驚。

      水生的臉又紅了一下,說:“不瞞您說,我前天就是去會一個人了,是我初中時的一個女同學?!?/p>

      盧小蕙的心被硌了一下,像是一輛正在行駛的汽車輾過一塊石頭。但她旋即笑了一下,說:“多好啊,我就說嘛,你這么好的一個人。”

      “還不知道呢,他父親把話撂明了,除非我放棄這條河?!?/p>

      她想說,那你決定放棄嗎?但說出來的卻是:“代我向那個妹妹問好。”

      “好的。”他說,“那我也代她謝謝您。”

      不知怎么的,兩個人一下子生分起來。江水生拎起魚簍走到門口,卻又回身來,他在那里站了一會兒,說:“我還不知道怎么稱呼您呢。”

      “盧小蕙,《水滸》上盧俊義的盧?!?/p>

      他主動要了她的電話,說:“保持聯(lián)系吧?!?/p>

      只過了不到十分鐘,水生的電話就來了,說:“我明天要去一次省城,不知道你弟弟關押在哪里,要是打聽到了,我想抽空去看看他。最難挨的就是拘留所的日子,家里如果沒有人去看他,真是絕望得要死?!?/p>

      她知道,他那個女同學是在省城了。她說:“那就難為你了,有空就請你代我看看他吧,就說我和爸爸都在設法救他,讓他不要著急。我弟弟的名字叫盧純雁,大雁的雁?!?/p>

      “我記住了,盧純雁,大雁的雁?!闭f著就掛斷了手機。

      盧小蕙站在樓下的客廳里,怔怔地,大腦一時竟處在麻木的狀態(tài)。過了很久,她撥了父親的手機,仍然是關機。再打,卻被告之:你撥打的手機已經(jīng)停機。她估計父親的手機欠費了,便從網(wǎng)上給父親的手機充了一千元話費。果然,到了傍晚,她再打時,手機通了。父親說,已經(jīng)跟死者家屬做了溝通,結(jié)果是獅子開大口,沒有一百萬休想達成和解。

      “也難怪?!备赣H說,“人家養(yǎng)一個兒子也不容易,我已把山場轉(zhuǎn)讓給你舅舅了,錢差得也不是很多了,你也不要著急。”

      放下電話,盧小蕙忍不住放聲大哭??蘖T,她打開手機,想向樓生杰借一筆錢,哪怕三萬五萬,可到底還是開不了這個口。樓生杰很久都沒有來了,這家伙出事了嗎?她相信,這家伙遲早會出事的。她似乎有些不甘心,她不想就這樣從萊溫斯基花園一走了之。

      水生也很久沒有來了。盧小蕙爬上三樓平臺,望遠鏡中的那間屋子大門緊閉,陳舊的門環(huán)上套著一把銅鎖。她忽然想起他上次說去會一個初中的女同學,應該是不會再回青通河了吧。江水生就像是一只剛剛連上線的風箏,還沒等放上天就斷線了,她重新陷入一種無邊的孤獨中。

      直到有一天,她爬上三樓平臺,從望遠鏡中看到,對岸土墩上的那間青磚小屋大門上的銅鎖下掉了,門半掩著,于是她知道,屋主人回家了。但一整天,那間河岸邊的小屋了無生息,看不到雞鴨上架,也看不到屋主人的身影。傍晚,當她再次爬上樓頂平臺時,那屋門關上了,卻沒有上鎖。于是她進一步斷定,他在家!既然他在家,卻一整天看不到他的任何動靜,只有一種可能,他病了。她不再多想,決定去看看他。不管他是誰的男人,起碼,他是一個好男人。

      她向啞巴打著手勢說,她要去商場買點兒日用品,很快就會回來。

      她來到鎮(zhèn)上,在一家藥房里買了幾樣藥:感冒靈膠囊、枇杷止咳露,還有一些吃的,然后直奔青通河大橋,再踅返到對岸的那間青磚平房前。她把門輕輕地一推,居然開了。屋內(nèi)一片漆黑,她叫了聲:“水生,江水生?!?/p>

      她聽到水生的聲音,是在房里。

      “盧小蕙,你怎么來了?”聲音嗡嗡的,果然是感冒了,還病得不輕。她走到水生的床前,水生從床上爬起來,臉燒得紅紅的,她伸手摸了一把,燒得燙人。

      “呀,你燒成這樣?怎么不告訴我?”

      “正要給你打電話呢,你這就來了。”只這一句話,盧小蕙忽然覺得,她與江水生的距離一下子就拉得很近了。

      她把帶來的藥放在床頭柜上,但她覺得,水生燒成這樣,靠這些藥,似乎無濟于事。

      “家里有姜嗎?我給你燒點兒姜湯驅(qū)驅(qū)寒,再把這些藥吃了,會好得快些的?!?/p>

      說著,她就摸到他的廚房。這時候,她才開始打量這間老舊的青磚平房。從外表看,這間房子夠老的了,但內(nèi)里卻是整潔的,廚房里貼著瓷磚,液化氣灶,排煙系統(tǒng),乃至沖水廁所,一切都不比鎮(zhèn)里的人家差。水生,這個在水邊長大的老男孩,還是很會過日子的。很快找到了姜,她把姜切成薄片,下到鍋里,居然還從冰箱中找到了冰糖,可惜沒找到紅糖。她扭開液化氣灶,開始為水生熬姜湯。這時候,水生已經(jīng)穿好衣服,又裹緊了那件軍大衣,靠在廚房的門口,看著她做著一切。

      盧小蕙一回頭,看到水生正直愣愣地看著她,她嚇了一跳,說:“你怎么起來了?快回到被窩里去?!?/p>

      “沒事,你這一來,我的病就好了三分了?!?/p>

      她笑著:“真有那么神奇?神仙姐姐下凡了。”

      “真的,看著你在灶上忙著,就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海螺的故事?!?/p>

      “你倒會說話,你總是這樣哄女孩子喜歡嗎?”

      “哪里,我夠笨嘴笨舌的?!?/p>

      鍋里的姜湯慢慢地熬著,他們就一個靠在廚房門口,一個靠在灶臺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好幾次,她都想問他那個初中女同學的事,但她知道,這段時間,江水生一定經(jīng)歷了他人生中一段最難熬的日子,但總算過去了。

      “我要走了。”盧小蕙說了這一句,鼻子一酸,但她忍住了即將涌出來的眼淚,“打算先回家住一陣?!?/p>

      “我已經(jīng)知道了?!?/p>

      “你知道什么了?”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為了弟弟,你做了那么大的犧牲。”

      于是她知道,水生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如果不是弟弟出這樣的事,我怎么會……”

      “不說了,你是天下最好的姐姐。啊,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弟弟,盧純雁,他現(xiàn)在情況很好,一個月前剛把他調(diào)到辦公室里,幫助他們搞電腦、做程序,一個人住一個單間,哪里像坐牢,簡直就像找到一份工作一樣,只差沒有工資了?!?/p>

      “真的嗎?”

      “他很樂觀,并不像你說的那樣性格孤僻,他還同我說,他愛好文學,可這些年被高考弄得疲憊不堪,不管判幾年,他一定要在這幾年內(nèi)把所有的中外名著都讀個遍,將來出獄了,說不定就能成為一個大作家。你看,他性格開朗吧?!?/p>

      “太好了?!甭牭降艿艿那闆r如此之好,盧小蕙的情緒一下子就好了,話也就多起來,說:“那里面允許用手機嗎?你們加個微信,你要不斷地鼓勵他,讓他千萬不要懈怠。”

      “暫時可能還是不能用手機,你放心,我妹妹,還有我父親都在省城,我要去省城,一定會抽空去看他?!?/p>

      她注意到,他把家里親人都說遍了,就是沒有說那個初中女同學。

      夕陽從廚房的那扇窗戶斜斜地照射進來,他們就這樣聊著,一直等姜湯熬得差不多了,她用碗將姜湯盛起來,水生就在廚房里把那碗姜湯一口一口喝了。盧小蕙又為他燒了一鍋熱水,囑他好好地燙一下腳,一直燙到渾身出汗??纯磿r間不早了,她覺得她真的該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站在門框邊,她覺得,有些事,她不應該再瞞著水生,雖然他們連朋友都還談不上。

      “我被樓生杰騙了,半年前,為了救弟弟,與他簽了一個三十萬元的合同。”

      “巧了,半個月前,有一個人,我的表哥,他也要與我簽一個三十萬元的合同……”

      這一刻,盧小蕙張開的嘴幾乎再難合攏,她怎么會想到,樓生杰與江水生竟是一對表兄弟。她記得半個月前樓生杰曾跟她說到他一個表弟,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許多。明白了水生為什么這半個月來一直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盧小蕙在網(wǎng)上訂了下午三點四十分開往皖北的動車。這一次,盧小蕙真的要離開萊溫斯基花園了,走到門口,忽然又放下行李,爬上三樓的平臺,她要最后一次看一看江水生,看一看那個怎么都離不開這條河的大男人。她不知道是真的把水生當作了弟弟還是對水生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長這么大,雖然與那個大四的男生有過一場戀愛,卻沒有留下多少值得留戀的東西,她不知道她對水生的情感是不是就叫——愛情。

      對岸的風景如舊,水生把那堆柴點著了,一把扔掉那件軍大衣,赤著身子在火上炙烤著,直烤得渾身赤紅,他站起來,就像一只高腳鷺鷥。忽然,一陣猛烈的咳嗽讓他不得不蹲下身子。隔著河,能清晰地聽到水生帶著痙攣的咳嗽聲。她差一點兒就喊出聲來:水生,你不要命了?

      盧小蕙連跟啞巴阿姨打聲招呼都沒來得及,便不顧一切地走出萊溫斯基花園,沿著青通河大橋,一直走到那間青磚平房前。

      水生正沒在水里,過了一會兒,他把一條魚扔到河灘上,接著又鉆進水里。這一次,足足有好幾分鐘。這當口,盧小蕙已經(jīng)把那堆熄滅的柴火燃燒起來,她坐在柴火前,一邊伸著手在火上烤著,一邊等著水生爬上岸來。一直等那堆火再次燃盡,水生依然沒有露出水面。盧小蕙已經(jīng)是耐不住的驚慌,她撲到河邊,一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

      水生終于露出水面,他一開始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岸上,一直等到他把整個身子露出水面,終于看到站在河灘上的盧小蕙。

      “你不要命了……”她喊出這一嗓子,是帶著明顯的哭音的。

      他嚇壞了,趕緊又縮進水里,說:“小蕙……你怎么來了?”

      “快上來吧,烤烤身子,你哪能這樣拼命?”

      水生蹲在水里,打著冷戰(zhàn),說:“你走開,我沒穿衣服?!?/p>

      那堆火已經(jīng)燃盡,盧小蕙想將那堆火重新燃起,然而河灘上除了泥縫中經(jīng)冬的幾叢湖草和三兩根枯干的蘆葦,再也沒有一根可以燃燒的柴火。江水生再次從水中露出頭來,他半個身子沒在水中,嘴唇烏紫,瑟瑟發(fā)抖。盧小蕙一邊返身向屋子走去,一邊解著毛皮大衣的紐扣,她決定用自己的身子來焐熱水生,用自己的一顆心溫暖這個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

      那只蘆花雞咯咯地叫著,撲扇著翅膀從屋里倉皇地飛出來,飛到那只倒扣的船上。

      過了公歷二月,江南那片大田里的油菜花開成一片花的海洋。水生不再摸窿,他駕著他的那只小漁船,到上游童埠圍網(wǎng)捕魚去了,青通河岸邊的那間小屋就被一把銅鎖給鎖死了。她似乎有意躲避這間青磚平房小屋,有意躲開瀾溪。瀾溪人,包括萊溫斯基花園里的住戶,有好長時間沒吃到水生的野生鯽魚了。

      過了這個三月,盧小蕙的身體明顯發(fā)生了變化,先是不停地嘔吐,接著,她要死要活地纏著啞巴阿姨,想吃酸菜魚湯。啞巴阿姨知道她是怎么了,高興地拍著手,叫著:“呀,呀,啊,啊……”

      啞巴比畫著一個矮矮的個子,并且一臉的鄙夷。

      盧小蕙搖著頭,說:“不,不,不是他的。”

      啞巴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又比畫著一個大大的高個子。

      她知道一切都瞞不過這個精明的阿姨,便笑了。

      啞巴拍著手,像一個孩子:呀呀,啊啊……

      就在幾天前,盧小蕙在江州市立醫(yī)院做了一次婦科檢查,B超顯示如下內(nèi)容:宮腔內(nèi)孕囊兩顆明顯可見,胚芽五—七厘米,有血管搏動,考慮孕期四至五周……

      我的天,她說,居然兩個,雙胞胎,她不想把這消息過早地告訴水生,她只是暗示水生說,未來的日子,我們的壓力會更大,你要努力??!

      人生不總是灰暗的,弟弟的事幾乎給家里帶來毀滅性的打擊,直到現(xiàn)在,一家人都還處在那件事所帶來的巨大的心理陰影中,但她卻在那河岸邊找到了愛情,上天在給人苦難的同時,也給予人希望與光明?,F(xiàn)在,她要嫁給江水生,嫁給這個在青通河邊打魚、摸窿的男人,她會跟著他去打魚、摸窿,就像黃梅戲《天仙配》中唱的:“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盧小蕙知道,自己原本就是一個平庸的人,在這個世道上,做一個平庸的人挻好,只要不出什么事情,平庸一輩子也不失為一種最好的生活。

      眼下,最要緊的,她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樓生杰,她必須及早結(jié)束萊溫斯基花園噩夢般的生活,回到真實的世界。

      她算著,樓生杰沒來萊溫斯基花園快三個月了吧。

      樓生杰的確出事了,他進去了一趟,但很快就出來了。就像江水生說的,這年頭錢能通神,凡是錢能解決的事情,就不叫事情。樓生杰出來后,仍然還是市政協(xié)委員,聽說他在最近的一次政協(xié)會議上拋出的關于在青通河兩岸設立旅游公廁的提案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很熱鬧了一陣子,盡管如此,仍有消息說,在下一屆政協(xié)會議上,他連政協(xié)委員都將不保。在很多人眼里,尤其是在一些官員眼里,樓生杰是一個危險人物,有人開始像避瘟神一樣躲避著樓生杰,唯恐一旦沾上他就會惹出什么事來。

      樓生杰自己也知道,他在政治上是沒什么指望了,生活上的事就不能再耽擱了。妻子已答應與他協(xié)議離婚,只是在財產(chǎn)分割上狠狠挖了他一下。他也答應了。樓生杰才五十出頭,就像有個叫叔本華的人說的,欲望得不到滿足的人總是處在痛苦中,欲望得到滿足的人總是處在無聊中。他現(xiàn)在是處在痛苦與無聊之間,生活,總有讓他興奮的內(nèi)容,也總有讓他無聊的東西。舊的欲望滿足了,還有新的欲望在等著他,他不缺女人,也不缺錢,那么,他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六月的一天,樓生杰來了,來到久違的萊溫斯基花園。那天晚上,啞巴阿姨的飯菜依然是豐盛的,喝了兩杯紅酒的樓生杰臉上現(xiàn)出這個年紀的人少有的紅潤和羞澀。他給自己的酒杯中倒?jié)M了酒,又往盧小蕙的杯中倒了半杯。他把杯子高高舉起,盧小蕙很是配合,看得出,她的情緒同樣不錯。杯子在空中“當”的一響,濺出的紅酒灑到倆人的手腕上,血一般紅。

      “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也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樓生杰說。

      “你先別說?!北R小蕙說,“我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另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那你先說,我洗耳恭聽?!?/p>

      盧小蕙的心怦怦地跳著,她不知道她把實情說出來會是怎樣的后果,這一刻,她膽怯了。

      “還是你先說,先說好消息。不過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已經(jīng)是江州市政協(xié)常委了,祝賀你?!?/p>

      “你他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不看電視新聞嗎?老子開始敗運了?!?/p>

      “這樣啊,你還年輕,明年再繼續(xù)努力?!?/p>

      樓生杰大手一揮,說:“不說這個了,敗氣。我要說的好消息,不是這個?!?/p>

      “那我就猜不著了。”她知道樓生杰要說什么,說弟弟的事?其實,弟弟的事她已經(jīng)在電視新聞中看到消息了,一審以過失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零五個月。的確,這是盧小蕙和他的父母能夠接受的最好的結(jié)果。弟弟的案子之所以有這樣的結(jié)果,除了法律的公平公正,還有網(wǎng)絡輿情的作用。至于樓生杰是否做了什么實際的工作,她決定先買下這個人情再說。

      “你知道我在其中做了多少工作嗎?你知道我為了你弟弟花了多少錢嗎?他們這些家伙,哪一個不是貪得無厭,哈哈,錢算什么?老子有的是錢,等我老了,就把那些錢一把火燒了?!睒巧艹饋恚骸皝硪泊掖?,去也匆匆,就這樣風雨兼程?!?/p>

      她把杯子舉起來,說:“樓總,我敬你一杯,我不會忘記你為我所做的一切?!?/p>

      “好,你剛才說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我,還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我。那就先說好消息吧?!?/p>

      盧小蕙鼓起勇氣,把那張B超檢驗報告單推到樓生杰面前,說:“我懷孕了,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孩子的父親不是你。”

      盧小蕙話中的信息量太大了,樓生杰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拿起那張B超檢驗報告單仔細看了看,用戲劇的夸張語氣驚呼了一聲“哇塞”,“小蕙,你真英明,你真?zhèn)ゴ?,你是一個偉大的母親,我原本只想要一個,你竟然給我送來了一雙?!?/p>

      “孩子的父親不是你?!?/p>

      “你開什么玩笑?小蕙我們不能這么玩兒,你不能這么打擊人。你知道我現(xiàn)在政治上失意,情場上不能再失意。我想兒子都想瘋了,我老娘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這東西你先借我一下,我立即就拿給老娘看。哪怕這東西是假的,是你要訛我三十萬才弄了這么一張東西,我也不管了,我只要老娘看到高興就行。”樓生杰說著,就將那張B超檢驗報告單折起來,準備放進他的公文包里,卻被盧小蕙一把奪過來,說:“你喝多了吧,我這么說你都不明白。我再告訴你,你聽好了,我,盧小蕙懷孕了,但孩子的父親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另一個我愛的男人。”

      “你怎么確定孩子的父親不是我呢?”

      “你不會推算?我的孕期四至五周,可你沒來萊溫斯基花園有三個月了吧?”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常識,他在江州的市面上消失快三個月了,這三個月里,他吃了巡視組好幾個耳光,寫了一摞材料,真正是身心俱疲。他記得他上一次來萊溫斯基花園時穿著皮夾克,而現(xiàn)在,他卻穿著T恤衫。

      樓生杰先是驚愕了一陣子,隨即便露出一臉壞笑,說:“我明白了,他媽的這個江水生,他倒等不及了,可他還沒有在合同上簽字呢。我不管這些了,我的老娘,現(xiàn)在正住在救急病房里,小蕙,你現(xiàn)在就跟我走,去見我的老娘?!?/p>

      “這是不可能的!”盧小蕙說,“既然江水生沒有在你的那份合同上簽字,我的這份合同,現(xiàn)在也可以作廢了?!彼f著,就將那份合同掏出來,一把撕了,將合同的碎片扔進抽水馬桶,聽到抽水馬桶一聲轟響,就像終于扯下一件并不合身的外衣,她一下子輕松起來。

      “盧小蕙,你要去哪里?”

      “我這就去找江水生,然后與他一起去民政局登記結(jié)婚?!?/p>

      樓生杰的頭一陣眩暈,差一點兒栽倒在地,他感覺一股熱血正涌到他的大腦里,他趕緊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一顆速效救心丸含在嘴里,可仍然無法平抑內(nèi)心的怒火。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住在自己的家里,住在萊溫斯基A區(qū)B09號別墅里,卻懷上了另一個男人的孩子,兩個,雙胞胎,這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嗎?

      樓生杰攔在門口,一臉怒容,說:“盧小蕙,你給我說清楚,你要為你剛才的話負法律責任。你要明白,你與我是簽了合同的,一個三十萬元的合同,你就不怕我把你告上法庭嗎?做人要有良心,你說說看,自從你進了萊溫斯基花園,我樓某對你怎么樣?雖然這三個月我不能露面,可你的工資我的秘書每月照樣打給你,你現(xiàn)在竟做出這種事情來,你簡直就是一個騙子!”

      自從去年十一月盧小蕙被樓生杰從人才市場帶到這萊溫斯基花園,她不敢細數(shù)這大半年的時間是怎樣度過的,總之,那就是一段噩夢般的日子,好在現(xiàn)在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了。

      “不管你欺騙了我,還是我欺騙了你,這場戲,該收場了。你有勇氣,就去法庭告我吧,我知道你在江州有相當?shù)哪芰浚蚁嘈?,江州畢竟不是你的萊溫斯基花園?!?/p>

      樓生杰搶前一步,攔在盧小蕙面前,突然跪下來,他抱著盧小蕙的大腿說:“求求你了,跟著我一同去見見我老娘吧,她都快死了?!?/p>

      “我做不到?!?/p>

      “好吧,算你狠。盧小蕙,你能離開這萊溫斯基花園,你以為你能逃離我樓生杰的手掌心嗎?你等著吧,我會讓你生不如死?!?/p>

      “我相信你能做到,可是,你利用我涉世不深,設下陷阱,一步步拉我下水,讓我給你充當性奴,讓我為你代孕,你不擔心有一天會負法律責任嗎?”

      也許是盧小蕙的那句話激怒了他,樓生杰撲過去,一把將盧小蕙打倒在地。盧小蕙掙扎著,她朝樓生杰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趕緊奪門而逃。樓生杰追出門去,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她一把抓住,拖到門內(nèi),他開始用腳狠狠地踢著盧小蕙的下體,他要把盧小蕙肚子里的東西踢出來,他決不能容忍一個女人住在他的家里,卻背著他與別人偷情,甚至還懷上別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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