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誰都能遇上買書、淘書或贈書……這些樂事。書中的故事很多,書外的故事也不少。今天說說丟書的那些事兒。
我丟過三本書,而且丟的都是最心愛最在意的書。
第一次丟的是《新人小說選》
《新人小說選》(第一集),是一九六五年一月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受到廣大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歡迎的短篇小說選。書中收有青年作家張?zhí)烀竦摹堵房肌?、林雨的《五十大關》、任斌武的《開頂風船的角色》等當時很受好評的作品。這本小說集也收入了我一九六三年十二月發(fā)表在山西文學月刊《火花》上的短篇小說《王林林》。那時候,我剛二十歲出頭,自己的作品能和這些作家的作品一同收編在當時很暢銷的《新人小說選》里,這對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無疑是極大的鼓舞和鞭策。當我收到這部小說集樣書的時候,那種喜悅和激動的心情真可謂難以言表——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總不想離手。怕丟掉,閱讀的時候,都是在晚間。躺在床上,一邊看一邊聞吮著那新書的油墨之香,周身都感到美意和舒爽。所以,總是將藏好這本書掛在心尖上,每每都是放在精心選擇的最牢靠的地方,以免丟失。萬萬沒想到,最終還是丟了。
《新人小說選》出版一年多,“文革”就開始了。那時批判我的大字報中,主要是三點:一說是寫“中間人物”的黑干將;二說是趙樹理的黑爪牙;三說是修正主義的黑苗子。這三點中,主要是第一點,因為小說《王林林》寫的就是一個剛從農村來到礦山的青年,鍛煉成長為一名合格工人的過程。這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不是英雄。而當時提出的口號是“三突出”,主要是突出英雄人物。所以《王林林》很自然地就要受到批判。第二和第三點,除了家庭成分高以外,沒有具體內容,只是口號。所以我最擔心最害怕的就是第一條,怕《新人小說選》被人拿去當靶子。那時候,全國都在大批判的高潮中,一天,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放了一位文化名人的發(fā)言,他說,現(xiàn)在看來,我寫的那些東西,都該燒掉。我聽到這話后,很震驚。但那個燒字,對我很有啟發(fā)。于是便產生了將讀過的那些被批判的書,統(tǒng)統(tǒng)燒掉的念頭,免得招惹是非?!缎氯诵≌f選》燒不燒呢?燒了,舍不得;不燒,又害怕受批判。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躲在宿舍,悄悄地將巴金的《家》《春》《秋》《霧》《雨》《電》等曾經對我很有吸引力的小說和曹禺、郭沫若等作家的一些作品都含淚燒掉了。最后,我將《新人小說選》捧在手里,翻了又翻,但沒有勇氣把它扔到火盆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似乎是從夢中醒來了,發(fā)現(xiàn)這書卻是貼在胸口,被雙手緊緊地摁著。心在突突地跳,眼里似乎有淚,什么也看不清,有點兒發(fā)顫的雙手,再次捧起那書,書皮有點兒溫熱。我站起身來,發(fā)現(xiàn)盆里的火苗早已熄了。我想去摸火柴,但手腳不聽使喚。突然,狠狠地一腳,將那個火盆踢了個底朝天。然后,就抱著那書,在屋地轉起來……轉著轉著,心里忽地一亮,想出來一個辦法——將《新人小說選》和《紅旗》雜志等報刊疊在一起,裝在了一個印有礦黨委會字樣的大信封里,封好后,就放在了有《毛澤東選集》和馬、列著作的書柜里。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覺得這樣放,還是比較穩(wěn)妥比較保險的。
幾個月后,大批判的對象就從文化方面轉到了企業(yè)管理者和有關領導身上,我的緊張心情也就慢慢和緩下來了。不料,有一天,礦上的一位領導找我,說礦務局(我們的領導機關)來了兩次電話,要借你去寫劇本,你得馬上去報到。我說:“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會寫了。我不去。”礦領導說:“我們也頂不住,你還是去一趟,自己說吧?!睙o奈,我到局里找了有關領導。原來,是要以“萬人坑”為背景,以一個從“萬人坑”里爬出來的老工人為線索,寫個回憶對比的歌劇劇本。局里抽了兩個人,還有一個是二礦的老穆,他經常上臺演戲,有經驗。領導說,你們一定要在三個月之內寫出來——宣傳隊還等著演呢。我找了很多理由,說不會寫,不能寫,但沒用。最終,還是服從了領導。
寫個歌劇劇本,談何容易!——折騰了半年多,也沒寫出個能過關的本子來。就在這半年里,我的《新人小說選》丟了。
我結婚時,沒有房子,朋友們就將我原住的單身宿舍七手八腳地整理了一下,當了新房。一晃就是兩三年的時間。在我到局里寫劇本的時候,為了給沒處住的單身騰房子,才給我在家屬區(qū)找了間房。搬家時,我夫人要給我打電話,大家說,你這點兒家當,還用得著叫他回來?于是,眾人動手,只用半天時間就把家搬過去了。又過了半個多月,我才請假回去看了看,突然發(fā)現(xiàn)《新人小說選》不見了。我翻箱倒柜,左找右找,但是那個裝著《新人小說選》印有礦黨委會字樣的大信封,怎么也沒找到。問誰,誰都說沒見?;卦奚崛フ?,也沒找到。而這本書,在我心中是很有位置很有分量的呀!我煩躁至極,心亂如麻:氣自己,怨夫人……然而這一切都沒用。丟了,就再找不到看不見了。在后來的很長時間里,不管是有人提到還是有的文章中寫到那本《新人小說選》和那篇《王林林》,我都會感到無言的后悔、煩心的苦惱和不安的愧疚……但又追悔莫及、萬般無奈。說實在話,我絕不是想從這本書里得到什么光環(huán),事實上,這么一本極普通的圖書,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價值。我只是覺得沒了這書,心里就像缺少了什么,不大踏實,有人寫到或提到時,甚至感到空虛和恍惚……
人的一生,會有很多的喜悅,也可能會有很多的苦惱。一般說來,人們丟一本書,也許真的是算不了什么,沒必要大驚小怪。但我丟了那本《新人小說選》,卻真的是痛苦難耐??磥?,喜悅和痛苦,都是和具體人具體事連在一起的,各有各的情況吧。
一切事情都是發(fā)展的,變化的。怎么也沒想到,若干年后,我的那次追悔莫及而又長期煩心的苦惱與悔恨,卻變成了一次意想不到而又按捺不住的興奮和喜悅——粉碎“四人幫”不久,我去北京出差,習慣性地就轉到了東安市場里的那個舊書市場。只見這里到處都是剛剛收回來的舊書,有的還堆放在空地上。身著各種服飾的男女老少,為找尋自己的所需,來來往往,擦肩碰臂,還不斷地揚頭彎腰,左揀右挑……就是在此時此地,我驚喜萬分地發(fā)現(xiàn)了讓我夜思日想的那本《新人小說選》。在一個不太高的書架中層,我一眼就看到了字跡還算清晰的《新人小說選》。書脊上的紅底白字,還是那么莊重而可親,下邊印的那“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字樣,還是那么灑脫而柔美。我愣著神兒,用勁兒地擠了擠眼,認定絕對沒有看錯。便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將那本看準的書順利地取下來,捧在手中,先是將封面上的字和插圖看了兩遍,接著就一頁一頁地翻開來細看。書的扉頁上,居然蓋了五個天津市教育局機關圖書館和借閱編號的印章??磥磉@書已被借閱多次,顯得有些滄桑和衰老,但并沒有亂畫和撕毀的痕跡。這部二十萬字二百八十多頁的小說,經過多年的坎坷旅程,總還算是完整無損。我真感謝天津市教育局圖書館和那些有教養(yǎng)的讀者,保存了這部一直讓我牽掛在心的圖書而且沒有損毀它。
短篇小說《王林林》和收入這篇小說的《新人小說選》,是我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的第一步,這一步雖然經歷了很多磨難,但它留下的腳印兒是清晰的深刻的難忘的。對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乃至人生都是重要的。現(xiàn)在,手中重新有了這部雖已蒼老但內容依舊的圖書,心中不僅是松快,更是充實,不僅是激奮,更是力量??梢钥隙ǖ卣f,這部經歷了過多磨難的《新人小說選》,不僅是打撈記憶的園地,更應該成為汩汩永續(xù)的力量源泉,它會經常地鼓勵我、鞭策我、不斷地提醒我,要放寬眼界向前看,在當前和未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停步,向前行,只要身體還能力行,就不能離開經常為敲打文字服務的那個電腦……要不斷地寫出新時代的新作品,爭取有新的作品能收編在新的文學作品選中。
第二次丟的是《重放的鮮花》
《重放的鮮花》是上海文藝出版一九七九年五月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本書匯集了上世紀五十年代,作家們對如何反映人民內部矛盾以及創(chuàng)作題材和創(chuàng)作風格多樣化進行探討并有一定影響的部分作品。這些作品發(fā)表時,曾普遍受到了讀者的歡迎。但不久,又都受到了這樣那樣的批判,被打成“毒草”,長期被禁錮。
粉碎“四人幫”后,在北京西單書店,買到了這部《重放的鮮花》。翻開一看,見書里有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李國文的《改選》和陸文夫的《小巷深處》。記得王蒙和李國文的作品都發(fā)表在一九五六年的《人民文學》(哪一期記不清了),《小巷深處》是在《萌芽》發(fā)的。當時看了這幾篇小說覺得很過癮,很開心,而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蛇^了不長時間,又都受到批判,說是“毒草”。三位作者也都受到了批判——那時,自己剛開始學習寫作,面對此情此景,心里很是害怕。萬萬沒想到,二十多年后,忽然見到了《重放的鮮花》。當時,真是又驚又喜又激奮,可謂百感交加啊。
《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的主人公林震,是從區(qū)中心小學調到區(qū)委組織部工作的。在學校,人們就夸這個剛從師范學校畢業(yè)的青年老師,整天“無憂無慮,無牽無掛,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到組織部后,他更是朝氣蓬勃,認真負責,對機關里某些官氣暮氣和推推拖拖的工作作風看不慣、憋不住,但提的意見又往往不被采納……其實,像林震這樣的人,在我們的工作和生活中,屢見不鮮?!督M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里的幾個主要人物,生活中也都能遇到,可為什么自己寫不出來呢?在讀這個作品時,似乎就有了點兒感悟。也算是有了些提高吧。但是半年以后,此作就成了“毒草”。接著,又有消息傳來:在我們心中很有分量的青年作家王蒙,舉家去了新疆。王蒙比我大四歲,在他這幾年的歷史性巨變中,我大概是從十七歲到二十歲出頭。當時,還只是個被人們稱為剛參加工作的孩子,但是在我腦海里卻跟著這篇小說及其作者的起伏跌宕而思緒萬千,而憂慮不安,而膽戰(zhàn)心驚,而謹慎不茍——這是啟發(fā)?是教育?還是驚嚇和刺激?自己也說不清。
幾十年之后,到了世紀之交。怎么也沒想到,我竟有機會陪王蒙從應縣木塔到大同懸空寺一游。那時,他已卸任文化部長之職,一路聊得都很隨便。沒人提到《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那篇小說和那段經歷。他離開大同前一天晚上,我到賓館去看他,又隨便聊了一陣。他問了老外撤股后的平朔情況,還談了煤礦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劉慶邦的作品……后來,他在夫人崔瑞芳的建議下,為我題贈了寫有“青春”兩個字的條幅。那時,我已近“耳順”之年,看到“青春”這兩個字,不知為什么就又想到了《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那篇小說和這篇小說給自己留下的那些難以忘懷的印象,越想就越感到“青春”這兩個字的內涵意味無窮——也許,這兩個字會成為我暮年生活的閃亮起點,讓我在那些重放的鮮花中,坦然而從容地繼續(xù)前行。
李國文的短篇小說《改選》,寫一個全心全意為工人群眾操心辦事的老工會干部郝魁山,遭到能說會道空話連篇唯上是從的工會主席的排擠,在改選時將郝的名字從候選人中去掉,結果在選舉大會上,老郝卻在熱烈的掌聲中以高票當選的故事。但就在這當選的掌聲中,老郝卻圪團在會場最后邊的角落里悄然死去。此文是在《人民文學》某期頭條發(fā)表的。然而過了不久,《改選》就成了“毒草”,作者李國文也受到了批判。
二十年后,李國文復出,又寫出了很多很好的作品,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諸多獎項,被稱為獲獎專業(yè)戶。《改選》寫的是工人生活,作品中的人物在生活中舉目可見,其藝術品位,能被文壇“國刊”《人民文學》放在頭條,也可想而知。讀了這樣的作品,作為一個當過基層工會主席的業(yè)余作者,當然受益匪淺。然而,我更看重的是作者本身的文學情懷。寫了《改選》這篇八千字的短篇小說,作者李國文下放邊遠地區(qū)二十余年,約八千天,一字一天哪——付出的代價何其高昂。然而,粉碎“四人幫”后,他很快在一九八〇年和一九八一年連續(xù)出版了長篇小說《花園街五號》和《冬天里的春天》。接下來,又不斷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說及隨筆散文等作品面世。這讓我們清晰地看到了一個作家無怨無悔的精神境界,堅定不移的文學志向和寬闊坦蕩的文化情懷……毫無疑問,這些都使他的讀者感佩至極,點贊連連。我既是讀者又是業(yè)余作者,更是得到了鼓舞,堅定了信心……這深刻的教育,是我多年來都淡不去的懷念和忘不掉的過往——這是志向,這是希望,也是信心和力量。所以,我對小說《改選》和作者李國文先生的敬重都鐫刻于心,成了生活中一朵永放清香的鮮花,人生旅程中的一個永遠的記憶。
《小巷深處》的故事很簡單:在運河懷抱的蘇州古城一條小巷里,住著一個漂亮的姑娘徐文霞,這個從小就沒見過母親的女孩兒,十六歲被迫當了妓女。解放后,經教育、改造和幫助,當了工人。她年輕伶俐,好學上進,表現(xiàn)很好,也很少有人知道讓她感到屈辱的那點兒污斑。大學畢業(yè)的技術員張俊悄悄地愛上了她。倆人相處很好,感情不斷加深。這時,一個叫朱國魂的人,突然闖進了他們的生活。就是這個舊社會的投機商,第一次殘酷地侮辱了這個十六歲的少女。于是,這三個人——一個提心吊膽,害怕亮丑;一個真心求愛,純情似火;一個老奸巨猾,恐嚇訛詐……如此這般地演繹了一場并不復雜卻很有懸念的戀愛故事。
作家陸文夫以善寫閭巷中的凡人小事而譽滿文壇?!缎∠锷钐帯凡粌H深蘊著時代歷史的內涵,而且主題積極,藝術感人。更讓我愛不釋手的是他的文筆甜美生動,清雋秀逸,感人至深。那秋風中的白楊,婆娑的樹影,河床中的睡蓮以及細雨中青年男女并肩走在小巷石板地上的腳步聲……都清新淡雅,情趣悠悠,將姑蘇市景小巷的濃郁風情描繪得逼真而生動,讓讀者神醉心融。第一次看到這篇小說,我剛滿十八歲,正狂熱地妄想著步入文學創(chuàng)作的田園。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小巷深處》讓我在春風中看到了灑脫決絕的美麗之花,使心中的感悟與激動在周身彌漫開來,融于行進路程中的希望和力量,幫我固執(zhí)而吃力地堅持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心境和志向。不管在什么時節(jié),蘇州小巷里的那枝艷麗小花,總是千回百轉地在心底顯現(xiàn),時而會聞到那淡淡的幽香。
二十多年的時光,多少人聚聚散散,多少事交替輪回……然而像《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改選》《小巷深處》這樣的文化小花,卻照舊能讓人嗅到甜美誘人的香韻。這實在是難能可貴。因而這本《重放的鮮花》在我心中的分量也就越來越重。為給她在書房安排個合適的位置,我竟在書房轉了好幾個圈兒,才將其放在了既不易被人看到取走,又方便我隨時閱讀的靠墻角的書架上。放好后,心還想:這書是不能丟的?;仡^看了看,自語道:看來是丟不了的。
大概過了三幾年吧,我想起來要再看看《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但《重放的鮮花》不見了。我發(fā)動全家人幫忙,最終也沒找見。到書店去買,到舊書市場去淘,在網上尋了又尋……都毫無結果。就這樣——我很喜愛的那本書和曾經給了讀者許多啟迪的那些“鮮花”便悄然離去了。不管在年輪的轉盤里還能不能幸運相遇,但回味中的那些甜、那些苦、那些驚、那些喜……總還在心中有一份溫情,有一份燦爛和力量……
第三次丟的是《美在天真》
我每次去北京,都要去一趟西單書店。一九九九年,在這里買到一本中國社會出版社出版的名為《美在天真》的新書。此書由冰心、葉圣陶、艾青、蕭乾、吳祖光等著,吳新研編。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二日新鳳霞去世后,海內外的報刊發(fā)表了很多各界人士和群眾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的悼念文章。本書收編的一百多篇作品,都是從中挑選出來的。這年十月,由華君武、嚴文井、胡絜青、方成、黃宗江、丁聰、張瑞芳、秦怡等聯(lián)名發(fā)起成立了“新鳳霞吳祖光研究會”。這本書的編輯者吳新研就是這個研究會的簡稱。
西單書店的樓上樓下,各類新書浩瀚如海,我為什么看中了這本書呢?
流年歲月,時光荏苒,有些事、有些人,會漸漸淡忘。但在一定的環(huán)境中、一定的條件下,有些已經遠去的過往,就會變成落英繽紛的詩行,成為情深意篤的歌謠,反復詠唱出感人肺腑的曲調。我買的這本書,每一章節(jié),寫的都是在波濤滾滾的時間長河里閃爍著生命光彩的芳華永恒。在我看來,這就是一支生命之歌,深情之歌、感人之歌、永恒之歌。
我的祖籍在華北平原,距北京僅百里之遙。在剛解放不久的農村,文化生活還少,除了上學讀書以外,就是聽戲看戲——劇種,主要是評劇。村里業(yè)余評劇團有時遇到文字上的事兒,如念念劇本,抄抄戲詞兒……往往把我叫去幫忙,于是我也就同劇團的人一起,成了戲迷和評劇皇后新鳳霞的忠實崇拜者。
新鳳霞,三歲被人販子從蘇州販賣到北方,幾經輾轉,在天津一家大雜院的楊家落腳。被生活所迫,她六歲開始學京劇,十三歲改學評劇。為掙錢養(yǎng)家,她下苦功學,拼命學,十四歲就擔起了主角。解放前夕,帶領母親和三個妹妹來到北京,在天橋打班唱戲。
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五六年內,他演的《劉巧兒》風靡全國,記得在我們老家那一帶,就有“賣了窗戶賣了門兒,也得看看劉巧兒”說法?!痘槊健贰断榱稚贰吨驹杠姷奈椿槠蕖贰稐钊愀鏍睢贰督鹕辰稀芬约八跃幾匝莸摹端嚭I畛稹返鹊龋啦豢鋸埖卣f,也都唱響了大江南北,贏得了海內外觀眾的熱情贊美。評劇這個歷史還不太長久的劇種,就在此時達到了鼎盛。于是,“新派”唱腔應運而生?!霸u劇皇后”的美稱,在眾多戲迷中廣泛流傳。在五十年代傳統(tǒng)戲曲藝術領域,新鳳霞無疑是杰出的民族藝術家,新派藝術的質量和影響力都毫不含糊地居于行業(yè)之首。
買這本書的第二個原因,就是書中文章的作者,有不少是我很崇敬的著名作家和文化界的名人,并且提到了這些人和新鳳霞以及他的丈夫著名電影導演、劇作家吳祖光的故事。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和新鳳霞的崇拜者 見到這本書,豈能不買?
買了,看了,過癮了,滿足了,也就將書放起來了。
轉眼到了二〇一八年,這年四月二十三日,央視綜合頻道直播了由中央電視臺和中國圖書評論學會聯(lián)合主辦的二〇一七年中國好書頒獎晚會。節(jié)目由著名主持人白巖松和閱讀形象大使李潘主持。讓我非常震驚的是,二〇一七年評選出的三十本好書中,居然有《美在天真》這本書。我又驚又喜又疑惑,腦子簡直有點兒亂了——這太奇怪了?那書是一九九九年出的呀!這怎么可能呢?后邊主持人又說了些啥,也沒聽清……
第二天,我就鉆進書房找以前買的那本《美在天真》——又是個奇怪的事,用了兩個多小時,書房都翻遍了,怎么也沒找到。我惱恨交加又后悔莫及地自語道:“丟了,肯定是丟了——怎么丟的盡是好書呢?”但,世界萬物有很多意想不到。一天,我在網上發(fā)現(xiàn)一則好書廣告,其中就有《美在天真》。書的作者明明確確寫的是新鳳霞,還有個副題:新鳳霞自述。此書是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F(xiàn)在一切都明白了,這本被評為二〇一七年好書的《美在天真》和我以前買的那本《美在天真》是同名,但不是同一本書。于是,我立馬就在網上買下了這本新出版的好書《美在天真》。
好書《美在天真》匯集的三十五篇文章,都是新鳳霞生前以自身生活為題材的紀實性文稿,但沒來得及出版,她突然回歸天堂。二〇一七年在紀念新鳳霞誕辰九十周年之際,山東畫報出版社為廣大讀者和新鳳霞的海內外崇敬者奉獻了好書《美在天真》,與以前那本《美在天真》共用的這同一個書名,是前輩著名詩人艾青對新鳳霞的評價。他有一篇紀念文章,題目就是《美在天真》。
讀了這兩本書以后,才慢慢感覺到,“美在天真”的核心是美字,而且是真美,不虛不假,實實在在的美。不少人都說,不少文章都寫:天地間的圣潔、靈秀、燦爛、亮麗、樸實、剛強……都鐘情于她一身。無論是見她本人還是看她的戲,也無論是讀她的書、賞她的畫,都像是看到了出水芙蓉,欣賞了空谷幽蘭。她那脆亮、清麗、柔和、婉轉的音色和唱腔。給人送上的是舒緩輕松和情愫婉轉的甜美與享受。大家共同的感悟:她就是美的化身,從外到內,集中了所有美的元素。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發(fā)自內心的真情盛贊?我想,每個人的回答也許并不完全一樣,但有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這位經歷崎嶇坎坷又集著名演員、作家、畫家于一身的新鳳霞,告訴了我們“美”字的內涵。當然,由于人們的身份、年齡、愛好甚至性別等方面的不同,對內涵的理解會各有側重或差異。就我這個評劇新派的愛好者、新鳳霞作品的忠實讀者和多年的業(yè)余作者來說,對她這個美字理解的側重點,是在以下這些方面:
新鳳霞幼小時,身世不清,連生日也不知曉。填寫結婚證書時,是老舍先生給定為農歷臘月二十三日,陽歷一月十一日。她沒上過一天學,六歲學戲,完全靠記憶背臺詞,經歷的磨難、付出的艱辛,都難以想象,無法說清。這也成了她后來寫作的重要內容。
解放后,在第一次文代會上,她認識了清華大學的兩位教授不久,老舍先生由趙樹理陪同看她主演的《小二黑結婚》,從此,她與這些文化界前輩開始了真摯的忘年交。向這些老師學文化、認字、學藝術……一九五七年從掃盲班畢業(yè),她的兩篇散文《過年》和《姑媽》在《人民日報》發(fā)表,獲得了前輩葉圣陶、冰心、夏衍、艾青等名家的一致好評。同時,她主演的評劇《劉巧兒》,也已拍成電影在全國上映。再加上赴朝慰問志愿軍后,演出的《志愿軍的未婚妻》以及經她三次到河北灤縣訪問楊三娥后加工整理的《楊三姐告狀》等劇目,將評劇藝術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也使“新派”唱腔唱響了山河大地,譽滿海內海外。
就在這時候,她的人生發(fā)生了重大轉折。一九五七年,她的丈夫吳祖光受到批判,一九五八年被下放到北大荒國營農場勞動。文化部的一位領導找新鳳霞談話,要她劃清界限,與丈夫離婚。她說:“我不離?!蹦俏活I導又問:“你等他多久?”她答:“王寶釧等薛平貴十八年,我等他二十八年?!边@之后,她就在評劇院被監(jiān)督改造。上場前,要抬布景、搬道具;散場后,別人走了,她得掃地、擦玻璃、洗廁所……但她不能不出場演戲,因為她不演,賣不出票,會影響劇院收入。就這樣,她剛強地堅持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五日,她的左腿半月板被打傷,落下殘疾。一九六八年以后,他被迫在地下二十米深處參加挖防空洞的體力勞動,達七年之久。一九七五年,又要她去平谷縣勞動,在出發(fā)前暈倒。醫(yī)院誤診為腦溢血,兩年后才確診腦血栓,從而造成半身癱瘓,終生殘疾。這時,她才四十七歲。
一九七八年,吳祖光、新鳳霞的問題徹底平反。這以后,她積極、樂觀、頑強地鍛煉身體。在丈夫吳祖光幫助下,以驚人的毅力和從不屈服于任何苦難的頑強品格,執(zhí)筆寫作和繪畫。從一九七五年到她去世前,沒有進過一天校門的新鳳霞,克服了身體的心理的和文化的重重困難,吃力地也讓人驚訝地完成了她從演員到作家、畫家和導師的歷史性轉變。她房間里,靠窗一面是一張小書桌,桌上有一本新華字典。平日,她總是坐在小桌后寫她那風格獨特的文章。身后,是一張大畫案,轉過身去,便能畫她那色彩鮮艷的寫意畫。她每天早早起床后,洗漱完,便坐在小桌前寫呀寫……累了,就轉過身去,換換姿勢,在那張畫案前,畫呀畫……就這樣堅持了二十三年之久,寫出了四百萬字的散文作品,我找到她生前出版著作一覽表,數(shù)了數(shù),整整二十本,加上二〇一七年好書《美在天真》,實際該是二十一本。
新鳳霞的寫作,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質量高。無論是寫童年記事、梨園舊影,還是寫天津的南市、北京的天橋……都是她親身的經歷、內心的真語。文字樸實無華,感情真摯感人。難怪葉圣陶、冰心、嚴文井等文化名家都愿意為她作序;丁聰、方成等畫家也愿意為她配畫插圖。葉圣陶說她是“以我手寫我口”。蕭乾說她是“本世紀自學成才的頭號模范”。
解放初期,新鳳霞曾向齊白石學畫,但當時她忙于演出,不常有空余時間作畫。八十年代重新拿起畫筆,同她的文學作品一起大獲豐收。她的繪畫也自成一格,由她作畫,吳祖光題字的繪畫作品達一千多件。一九九五年《吳祖光新鳳霞詩書畫集》出版。他們的書畫展,一九九四年二月在北京開幕。后在香港、臺北等地開展,還曾在新加坡、法國和美國等地展出,贏得了世界性盛譽。一九七七年,紐約美華藝術協(xié)會林肯藝術中心授予吳祖光和新鳳霞夫婦“亞洲最杰出藝術家終身成就大獎”。
新鳳霞曾是第六、第七、第八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評劇院藝術委員會主任。
世界杰出的女演員、女作家、女畫家數(shù)不勝數(shù),然而,像新鳳霞這樣在戲劇、寫作、繪畫三大領域都取得卓越成就作出突出貢獻的能找出幾個?所以,戲劇評論家陳國福等不少人都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古代西方有斷臂維納斯,當代中國有腿殘新鳳霞?!边@樣的比喻實在是貼切至極。維納斯是愛與美的象征,怎么理解新鳳霞的美?讓我們翻開那兩本《美在天真》吧。讀書讀人讀自己,耐心讀,認真想,細細悟……一定會在那個美字中感悟出味道來。但一定要細心保管書,丟了書,往往就會丟了精神——這是我丟過三本書的教訓。
黃樹芳:1938年生,河北定興人。中煤平朔集團退休干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報告文學集以及散文和隨筆集等11部。作品曾在省市和全煤系統(tǒng)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