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
那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們的國家遭遇了嚴重的自然災(zāi)害,糧食欠收,村里的社員們生活困難,不少人家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那時候我在鄉(xiāng)下一所初級中學(xué)教書,學(xué)校離我老家溝里村正好有十里地的路程。我還擔任著一個班的班主任,這個班有五六個學(xué)生都是溝里村的;他(她)們一個個拿不出伙食費,所以都是走讀生,天天來來回回跑飯吃,盡管很累,累也沒有別的法子。
那一天是農(nóng)歷的八月十五(那個時候這個節(jié)日不放假),晚飯時廚房里限量分給我們每位老師一個二兩面的白面饅頭、一個二兩面的棒子面窩頭,還有小半碗兒滴了一點點香油的涼拌菜,款待大家歡度中秋。我把飯端回我的辦公室正準備享受節(jié)日的幸福和快樂時,突然想起了父親:我3歲時母親就去世了,今年我已經(jīng)23歲,是父親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學(xué),叫我讀書識字的!
我想,今天晚上自炊自食的父親會吃什么飯呢?老人家已經(jīng)年逾花甲,燒火做飯拙手笨腳,不是稠了就是稀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生了就是煳了。
而且今天非同一般,今天是一個很隆重很喜慶很講究很傳統(tǒng)的節(jié)日!
有夕陽照進屋里來,我桌子上的那個饅頭熱熱地冒著香氣。
有秋分吹進屋里來,我桌子上的那份涼菜悠悠地飄著香氣。
我恍然大悟。我很激動地跑到教室,把正準備起身回家的趙尚叫到了我的辦公室。
趙尚就是我們溝里村人。他既是我們班的學(xué)生,又是我的本家兄弟。這個孩子聰明好學(xué),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里數(shù)一數(shù)二,擔任著我們班的班長,我指到哪里他就打到哪里,是我很喜歡的學(xué)生之一。
他每天到校最早,離校最遲;別人沒來他來了,別人走了他還要堅持學(xué)習(xí)一會兒。
他個頭兒長得也高,16歲的年紀,煥發(fā)出蓬蓬勃勃的青春氣息。
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問我:“老師,您找我有事?”
我點了點頭:“趙尚,咱們村又是只剩你自己投走了?”
他回答:“是。老師,每天都這樣?!?/p>
我說:“趙尚,今天可不一樣,今天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五?!?/p>
他說:“一樣一樣,八月十五我們家也沒有好東西吃,能填飽肚子就不賴?!?/p>
這時候他才看見了我放在桌子上的白面饅頭、棒子面窩頭,還有那半碗滴了香油的涼菜。
他的眼睛大放光彩:“老師,您這是?”
我說:“趙尚,你把這個饅頭、這碗涼菜給我爹捎回去,讓他過個節(jié)日……”
他說:“老師,那……那……那您吃什么?”
我說:“我吃那個窩頭。趙尚,這個事情不能告訴我爹,你就說我也吃的饅頭。”
他點了點頭:“是,老師?!?/p>
我把東西交給他,囑咐他路上小心些,別灑了也別掉了。他說:“不會不會,這么貴重的東西,我能不負責任,給老師弄丟了?”
他又說:“老師,這是您的一片心意?。 ?/p>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肚子嘰里咕嚕叫起來,打雷一樣沉悶。他們中午不帶飯,硬扛著,他餓了?。?/p>
兩三個星期過去以后,我回溝里村看望老爹。爹很動感情地說:“小子,八月十五你給我捎的那個饅頭、那碗菜,我都收到了,也都吃掉了。你正年輕,飯量大,別老是惦記我……”
我說:“爹,您把我拉扯這么大,那還不是應(yīng)該的么?!?/p>
爹用粗糙的手撫摩著我的頭:“小子,那東西真是好吃,真是香甜,真是有味道,這個八月十五真是沒有白過!”
爹滿臉的幸福和高興;我滿心的幸福和高興。
一年后趙尚考上了高中。
幾年后趙尚考上了大學(xué)。
又幾年后趙尚大學(xué)畢業(yè),在我們縣政府參加了工作。
趙尚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八月十五,就提著兩瓶酒兩包月餅到家里看望我。提起當年那件事情,他立起身來深深地給我鞠了一躬,說:“老師,對不起,那一年八月十五您讓我給您家大伯捎?xùn)|西,我在路上餓得走不動了,就偷吃了半塊饅頭,偷吃了一點點涼菜……”
我很吃驚:“是嗎是嗎?趙尚,你只把半塊饅頭交給了我爹?”
趙尚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老師,對不起,那時候越吃越想吃,越吃越香甜,反正也是吃了,就管不住自己了,我把那饅頭把那菜一口氣吃光了,這才覺得自己犯了錯誤,丟盡了臉面……”
趙尚緊接著問我:“老師,我當天晚上就把這件不光彩的事情告訴大伯了,說我日后一定一定報答他,大伯沒有告訴您?”
我搖了搖頭:“沒有,爹只字未提。爹只說那些東西真香甜、真好吃。”
趙尚的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打濕了他的衣襟,打濕了他腳下那片土地。
還怎么報答老人呢,老人家已經(jīng)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