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珍
天黑了。
昏暗的老屋。雪白的洋布。雜亂的人影。
母親穿著古銅色大衣襟褂子,平躺在門板上,嘴里含著銅錢,像初生的嬰兒靜靜睡去?;鹋枥镖虐l(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那氣味鉆進鼻子,嗆了眼。
晚風一陣緊似一陣,卷著落葉敲打門窗,陣陣嗚咽聲,恍然在夢中。
幾個身強力壯的鄉(xiāng)親,抬進三臺縫紉機靠衣柜擺開。
咦,怎么是她!一個藍圍巾包頭,穿對襟灰棉襖,身材瘦小的女人,跑過來,蕩過去,滿屋她的身影。按照孝子賢孫、遠近親疏、男女高矮、人數(shù)多少,她指揮著女人們裁剪白布,縫制孝帽孝衣。女人們把裁剪好的白洋布往身上一搭,那雪白哀傷的一片從肩膀上蕩開,鋪在縫紉機上,經(jīng)過密密麻麻的針腳,滑落到膝蓋,彌漫到腳面,白了眼前世界。
“這件開口小,再開大點?!彼炎约旱念^鉆到孝服里試著大小。
“你,你,還有你,紙錢要疊出雙面元寶??禳c,燒夜紙要用?!迸藗冏炖锖瓉y扯著家長里短,加快手里的動作,金的銀的元寶堆在炕頭。
“二小、狗娃,去村西頭再買幾包蠟燭、香火,要幾天幾夜,不能斷?!?/p>
“李嬸、三妮子,饃饃餾好了沒,燴菜里多加肉,大家都吃好。”
她的腳底抹了油,著了火,顧不上喝口水,只是一味抽煙,嘴角起了淡淡的沫子。
怎么會是她!
三年前,我和母親回村打棗。
父親是老大,爺爺去世后分了三間寬敞的正房,常年不回去,院子顯得十分衰敗,唯獨院里的兩棵棗樹長勢旺盛,縱橫交錯的樹枝上結(jié)滿紅紅的大棗,像綴滿了一串串紅瑪瑙,顏色鮮亮,口感清脆香甜。初秋,是打棗的好時節(jié)。
我興奮地邊打邊吃,二嬸推門進院。
“誰讓你們打棗哩?”二嬸身體前傾,左手叉腰,右手食指指著我和母親。
“我們家棗兒,管得著嗎?”我吃著棗兒,斜著眼回了一句。
“管不著?不是爹偏心,你們能吃上棗兒?吃個鬼??!”
“太不講道理了,真是個潑婦!”我小聲說著。
“說誰哩?今天一個棗兒也別想拿走。”
我從樹枝上擼下幾個棗兒,對著二嬸放進嘴里脆生生嚼著,吃得滋滋有味。沒想到,二嬸沖上來拽住沉甸甸的綠盆,圓圓的泛著光澤的棗兒漾出盆,滿院子都是。盆變了形,一頭是我,一頭是二嬸。塑料盆像稻草做的繩子禁不住拉,眼看裂開個縫。
二嬸粗黑的眉毛豎成八字,小眼睛睜得比棗還大,嘴角的幾個黑痣充了血,一跳一跳地助著威,露出斷裂的黃色板牙,似乎要把我嚼碎咽進肚里。母親躲在屋槍下,懦懦地閃著淚花,低聲勸著我。
我猛然松手,二嬸重重摔出去,壓爛了幾個棗。
闖禍了,我怔在原地,慌了手腳。
二嬸坐在院中,拍著大腿,嚎啕大哭,蹲在樹上看熱鬧的三兩只小鳥,抖著翅膀飛走了,窩在門洞里睡覺的貓喵的一聲躥上墻頭。
“死——鬼——啊,咋這么狠——狠心呢,一閉眼啊——一蹬腳——你就走了呀——,留下我——,盡受別人的欺負呀——,我——我可怎么活啊……”
“這娘們,男人活著,就是個能干主兒,地里活兒一個頂倆?!?/p>
“男人死了,就眼紅別人家東西了?!?/p>
“寡婦不容易,也要活人哪!”
“真是窮瘋了,這幾個棗兒也能看上眼?!?/p>
鄰居們七嘴八舌議論著。
半年前二叔在省城看病,二嬸吃喝拉撒都在我們家,二叔的大部分醫(yī)藥費還是父親瞞了母親,從朋友那借的。如今摘幾顆自家的棗兒,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這還是我的二嬸嗎?
母親病重回鄉(xiāng)后,指著墻后面的二嬸家,搖搖頭。多年過去了,積怨卻沒過去。二嬸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我盯了一眼晃在眼前的她,跪在母親面前大哭,驚天動地,撕心裂肺,好像要把多年前的憋屈發(fā)泄出來。
村人見怪不怪,哪家死人不哭?
一只手伸到我腋下,我回頭一看沒事二嬸,我一抖胳膊,腋下的手沒動,而是用力拖著我的胳膊。
“閨女,歇一歇,明兒有你哭的哩?!倍鹈业念^,拍拍我的肩,抬手擦了我的淚。
我渾身一軟,跌在了二嬸懷里。眼淚又流了出來。
晚上燒夜紙。下雪了,雪花落在眼角,成了淚。風也起來了,割得人疼。清冷的院子里一盆夜火孤獨地燃燒,紙屑凌亂在跳動的火焰中。二嬸在我膝下墊了棉墊,肩上披了棉衣,蹲在旁邊掉起了眼淚。
母親出殯那天,路面濕滑,一切都靠鄉(xiāng)親們。我們遠離鄉(xiāng)村,蝸居城市,鄉(xiāng)俗只在老一輩的記憶中。看著鄉(xiāng)親們忙忙碌碌,無數(shù)感動收藏在記憶中。二嬸一大早待在伙房,和女人們蒸出十幾籠白饃,揉了一盆一盆蒸糕,急急火火忙里忙外,從這扇門踱到那扇門……
五七是大節(jié),在我和哥嫂準備返城時,院里走進村支書、村長、村會計,最后走進了二嬸。
二嬸想用她家三間西房換我家三間正房。
點評:
小說用了“反轉(zhuǎn)法”——開頭極寫二嬸為了母親的喪事忙前跑后,給人形成熱心的好人印象。中間的“打棗”,不過是個小節(jié),人物的真相并未徹底暴露。結(jié)尾突然出現(xiàn)的一筆,使人物的貪婪面目大白于天下。雖僅一筆,力拔千鈞,是非常有成效的陡轉(zhuǎn),使全篇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