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聲
曾翔是當代書法版圖上的一個特殊范例。
說他特殊,是因為,他對藝術永遠保持著一種鮮活的狀態(tài)和一種生動的姿態(tài);是因為,他有見識,有膽識,身體力行,寧可狂狷,而拒絕俗套,寧被非議,卻不以為然。
說他特殊,是因為,他是真正打通了大俗與大雅之間那條通道的一個人;是因為,在考量學術探討與貌似不著調的“江湖義氣”之間,他如此行云流水,如此游刃有余。
在一些人眼中,曾翔的確是個異類,是個不可理喻的胡鬧分子,不值一笑的瘋癲者,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狂。
在另一些人眼中,他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模樣:一個明了世間虛假卻從不丟失真誠的人,一個歷經滄桑卻愈加意氣風發(fā)的人,一個內心不屈服權威卻甘當人梯的人,一個令學生敬、令眾人親、令偽君子怕、令真漢子服的人。他的內心裝滿了力量和慈悲,他的生活充滿了激情和個性,他的藝術從來沒停止過創(chuàng)造,他胖乎乎的手下總揮灑著天才般的才情,他的孤獨只有上帝知曉,他的一切都牽動著我們的心!
此則評價,見于書友晏曉婓的微信。曉婓的評價,當然會有情義的成分。因為,惟因情義,才會距離近、感觸深地去了解一個人,評價一個人。但是,明顯地不獨因情義,畢竟僅有情義還不足以如此這般的贊賞。
的確,曾翔是一個極重情義的人。哪怕是一種江湖情義,他也滿不在乎。
通常,人是一種容易陷入恐懼孤獨的動物。所以,人們都會有司馬牛一樣“人皆有兄弟,我獨亡”的隱憂。而曾翔卻不同,他不需要子夏之流“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的寬心,因為他有“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容量,他有“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的吞吐大方的心懷。他喜歡呼朋喚友的聚會,他習慣于大家一起熱鬧,哪怕爆棚的歡場;他尤其欣賞那種有才華的書友畫友,無論年齡長幼,他不由自主地就會為其推介、張羅,為他們不惜時間與花費。甚至,他明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而內心深處卻極不情愿匆忙或者草率的散場。
所以,他的糾結,他的受傷,也就只有自己偷偷地舔舐——我見過他講到動情處眼中閃有淚光的時刻,我驚訝于這樣一位見過多少呼風喚雨的場面的漢子,內心深處也一樣包含有別人觸碰不得的最柔軟的部分。
另外,關于“江湖”這個詞匯。所謂“江湖”,是一個讓人陷落其中,身不由己,而冠之卻又渾身不自在的字眼。對于曾翔來說,他既身在“江湖”之中,卻又有些超然于“江湖”之物外。在他那里,學術與江湖,似乎都不過是一些被定義化了的修辭——何必管它?我,自有我在!扭扭捏捏,半推半就,不如直接面對來得坦然。曾翔是這樣一個人。
“做人要老實厚道,注重德行的修行,本身就要尊重老師。而搞藝術呢,用李可染先生的話就是:用百倍的力量打進去,用兩百倍的力量打出來。藝術創(chuàng)作不能亦步亦趨,照貓畫虎?!苯邮懿稍L時,曾翔如是說。
早年,曾翔當過兵,畢業(yè)于解放軍軍事學院。后來,他開過餐館,南來北往的書壇畫友大多曾在他的小店里進進出出;他“玩”過“流行書風”,后來卻又從一個在野的自由散漫分子,走進了體制內,成為文化部下屬的藝術研究院里的一名能夠帶學生的碩士生導師……但,這一切,對于曾翔來說,似乎都無所謂,都自然而然,門里門外,都是一樣的狀態(tài):吃酒,打牌,揮毫,他的日常三大件,一個也不能少。
可以說,曾翔本身就是一種存在方式。
他與你同處于一個時空之下,卻似乎與你切遠,又切近?;蛘咚驮诿媲?,但仍感覺他始終站在你既熟悉又陌生的不遠處。
他調侃別人,也調侃自己。他口中總是念念有詞,但那詞匯或許語無倫次,完全隨口流出,毫無章法,甚至毫無意義。但有時說到關要處,卻往往一針見血,直指要害。
可以說,曾翔本身就是一種敘事方式。
他的出場,會讓一場本來平常的見面變得活躍起來,讓有點活躍的聚會變得興奮異常。他就是一個能夠攪動人心、攪動氣氛的活躍分子。他能夠讓本來有些散漫的大家一起嗨皮,讓大家一起舞蹈,讓大家一起興高采烈。所以,你無法不熱切地喜歡他——即使你并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會表演出或者導演出怎樣一種格式、怎樣一種程序,但你肯定會期待他手中的指揮棒揮舞的拋物線,有如期待一次匯演的最精彩的曲目,有如期待一部影片里最經典的橋段……
由此,曾翔被譽為“書壇濟公”。
由此,曾翔曾宣言:高興萬歲!
“這本來看似并不搭調的組合,寫到一起合適嗎?”“這里好像太夸張了,怎么就這么寫?”面對旁人諸如此類的疑惑,曾翔的回答有點輕描淡寫:沒那么多解釋,一切都不需要解釋。甚至,即使他所塑造的不夠完美,他自己也并不一定完全認可,但他依然我行我素,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但實際上,曾翔曾有一段話,或可看作對這類問題的應答:一個書法家,首先要是一個漢字的設計家。過去老把漢字的書寫局限在書法范圍內,如果把學習書法擴展為“學習漢字藝術”,把著眼點放在漢字本身的藝術性上,放在漢字造型的美上,可能會更有價值,思路會更開闊,前衛(wèi)、傳統(tǒng)、古典的界限也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說,曾翔心中的書法,在于漢字的造型,在于造型的藝術屬性,在于對其藝術屬性的“美”的塑造。
本來,藝術就是一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因為,藝術的繆斯在藝術家的心中千差萬別,不同的人心中的女神有不同的標準和形態(tài)。所以,藝術史既具有不斷推進的線性結構,又具有形態(tài)各異與色調不一的寬度和包容性。
實際上,藝術的繆斯不是在遷就,就是在縱容曾翔的“胡作非為”。平時一個大散仙,悠悠在在,創(chuàng)作的心門是閉合的;一旦時空融洽,意興豁然——那時刻,曾翔分明就是一種可自動彈開的裝置,“程序”似乎是預先設置好的——哪一根神經束被電光雷石擊中,一剎那間,就開始了一種真性情、真狀態(tài)的釋放,一任靈泉翻涌,解衣磅礴,忘乎所以。
這,不禁讓人想起“忽然絕叫兩三聲,滿壁縱橫千萬言”的張長史,想起酒后狂言“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李青蓮,想起畫得一時興起而題曰“米不米,黃不黃,淋漓水墨余清狂,擲筆大笑我欲狂”的沈石田……
對于曾翔來說,那一刻,他需要放松、放任,甚至是放縱的狀態(tài)。哪怕是唐突的、混沌的,甚至是頹廢的,都無所謂,一切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刻,那一時刻的靈光一閃,那一瞬間的電閃雷鳴。
藝術,從來都是需要發(fā)展的,需要不斷地延續(xù)和更新。要發(fā)展,就需要藝術家們在創(chuàng)作中敢于質疑,敢于挑戰(zhàn),敢于突破和創(chuàng)造。因為,藝術史的經典永遠佇立在身后,藝術史的道路則永遠敞開在前方。
一個時代,只有具有天風海濤般的氣格與襟抱,只有敢于拋棄對傳統(tǒng)技法和前人經驗的依賴,能夠塑造符合新時代、符合藝術發(fā)展規(guī)律的“新法”,才可能是對傳統(tǒng)最有敬意的禮贊。所以,石濤說: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有法與無法,不是對立的關系,而是一對矛盾辨證統(tǒng)一的美學命題。
所以,藝術創(chuàng)作只有進入孤寂的冥想與創(chuàng)生并加的“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同時,藝術也永遠是給有能力做到先聲奪人的創(chuàng)見者們準備好的一場饕餮盛宴。然而,我們周圍,我們這個時代,總是缺少那種敢于把自己置于“絕境”而奮力前行的藝術家——事實上,我們更愿意向這樣的勇士致敬,為這樣的勇士喝彩!
無疑,二十世紀后葉民間書風的勃興,既是在溫文爾雅和甜美柔媚的主流書風之外另立新格,也是對清中期之后碑版書法興起后的另一種表達方式的開發(fā)。這股新的變革力量,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奔放筆調和形式訴求,成為當代最引人注目的文化現象之一。
無疑,曾翔是新時期民間書風的鼓蕩者,是以狂放不羈的個性和不流于俗的面目,對傳統(tǒng)審美進行挑戰(zhàn)的創(chuàng)作者。他的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做一個遵從成法、亦步亦趨的人,他反對束縛,提倡個性自由,他敢于把自己置于“絕境”,以探求他心中的真美、深美和大美。
曾翔似乎對傅青主“寧丑毋媚,寧拙毋巧,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的審美取向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卻又在這“四寧四毋”之外附加了一個“寧生毋熟”的命題。
董香光明確提出,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不熟。字須熟后生,畫須熟外熟(《畫旨》)。認為書法上“字可生”,以“生”破“熟”,力求個性化。劉熙載云:詩要避俗,更要避熟。剝去數層方下筆,庶不墮熟字界里( 《藝概詩概》 ),認為“熟”比“俗”還不可救藥。黃賓虹認為,做學問要從生到熟,做藝術要從熟到生。講的是藝術上要從最初追求技術的精熟,而后尋求創(chuàng)作的生動與生趣。陳曼公曾日:凡詩文書畫,不必十分到家,乃見天趣,則說得更有意味。曾翔在創(chuàng)作中,也是有著如此相似的審美觀,即使寫得生拙、支離、粗疏、簡陋一些,也要做到真情流露,質樸自然,而絕不能油滑做作——而假如你的判斷力有足夠積累的話,你自然會品味到他字里行間的真味道,不在尋常巷陌,不在小橋流水,而在山林水澤的至遠處、至深處。
然而,藝術之于曾翔,似乎永遠難以捉摸,也難以定義。
實際上,曾翔自己都無法定義自己。或許,有時候他自己都無法調控——或者他根本不考慮“調控”的事,只是隨性而去——如一個神智偶爾混沌的躁動者,一個偶爾不聽教官指揮而開小差的新兵。曾翔只是在寵慣著自己的心性,寵慣著自己進入創(chuàng)作時往往“醒后自視,以為神異,不可復得”的一種狀態(tài),或者哪怕有點“一驚一乍”的那一時刻的暈眩。
其實,人都有個人價值和能量釋放的時刻或時段。
梵高實實在在地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只有十年光景,莫迪里阿尼也不過二十來年,齊白石則因為晚年另有主張后脫胎換骨,黃賓虹幾近九十高齡患了眼疾之后,卻塑造了二十世紀的一段山水畫新篇章……
關于藝術的夢想,注定會貫穿曾翔的一生,不需要內心去堅守什么,因為藝術本身就存活于他的生命之中。他只需隨著一天天的日月升沉,在寂寞與狂歡的交替伴隨中,期待于一個個熱血沸騰的時刻翩然起舞……
當然,如果你迷戀精熟,曾翔就是洪水猛獸。
當然,如果你厭惡甜俗,曾翔就是細雨春風。
因為曾翔,今日之書壇不寂寞。
因為曾翔,我們不寂寞。
曾翔之于當代,如此不可復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