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翔
近年來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多關注鄉(xiāng)土,《秦腔》《古爐》《帶燈》《極花》《老生》《山本》等創(chuàng)作無不在關注鄉(xiāng)土,或關注鄉(xiāng)土世界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種種病象,或以全新的歷史意識重構鄉(xiāng)土世界的歷史。新作《暫坐》是其再次回歸城市之作,小說以諸多女性為中心勾勒出了一幅城市眾生相。賈平凹雖然是一個極具鄉(xiāng)土意識的作家,但在城市生活四十多年的他,再次將筆觸對準西京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正如賈平凹在《暫坐》后記中說的:“其實現(xiàn)在的小說哪能非誠即鄉(xiāng),新世紀以來,城鄉(xiāng)都交織在一起。”①距離賈平凹第一部城市題材長篇小說《廢都》已近三十年了,賈平凹說《暫坐》可能是其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賈平凹的城市書寫將始于《廢都》,終于《暫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賈平凹以往城市題材長篇小說中的諸多元素在《暫坐》中均可以看到,《廢都》《白夜》中周敏、夜郎吹塤,《暫坐》中也有人吹塤,只是不知是誰;《白夜》中出現(xiàn)過再生人,《暫坐》中出現(xiàn)了陸以可的再生人父親;《高興》中拾荒人生活的城中村和《暫坐》中辛起住的城中村并無不同,在這個意義上,說《暫坐》是賈平凹城市書寫的一個總結也不為過。
賈平凹這次將目光對準西京城,但又不單純是寫西京城,在小說中,賈平凹實踐了一種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因素交織的敘事美學,在這個意義上,小說是既實又虛的。小說一方面極其實,呈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的俗世生活,整部作品可謂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西京城俗世景觀圖,西京城的自然和人文景觀,大街小巷都是實實在在的,城市人日常生活的潑繁瑣碎也是實實在在的,形而下之境在小說中有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另一方面,小說又極其虛,宗教、器物、民俗、此岸與彼岸、人類與非人類等元素讓小說充斥著神秘主義氣息,具有了超現(xiàn)實的特征,賈平凹借此對人的生存進而對人世進行了形而上的思考?,F(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的融匯,營造了一個虛實相生的空間,也建構起小說獨特的敘事美學。
《暫坐》將筆觸對準了西京城,小說別具一格地將每一章節(jié)的標題設計為人名和地名,如“伊娃·西京城”“陸以可·西澇里”“司一楠·豐登巷”等,每一章節(jié)是一個“短片”,伴隨著不同人物的足跡,一部“長片”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西京城的城市格局,從大商場、現(xiàn)代小區(qū)到城中村、小街小巷都有所呈現(xiàn)。與此同時,小說以暫坐茶莊老板海若及其閨蜜群為中心,編織起一張關系之網,這網中有林林總總各色人等,上至政府高官下至底層市民都網羅在內。賈平凹為這座城和生活其中的各色人物勾勒出一幅城市眾生相,并攜帶了豐富的歷史、社會、人性的信息,這也是小說“實”的基礎。
閱讀《暫坐》,總給人一種感覺,小說里的西京城和《廢都》《白夜》等作品里的西京城并無太大區(qū)別,近三十年的歷史變遷并未讓這座城市改變太多,或者說,這座城仍是老西安的感覺。小說確也寫到西京城的變化,不斷涌現(xiàn)的高層住宅樓、建業(yè)街的新區(qū)、香格里拉大酒店,但這些并沒有讓這座城有現(xiàn)代時尚的感覺,相反,興隆街、筒子樓、城中村這些并不現(xiàn)代的存在才是這座城最有質感的??梢哉f,這個城市也有現(xiàn)代城市之形,但卻充滿了古舊之風,給人的感覺不是“現(xiàn)代感”,而是“舊格調”,這也可以解釋,為何一進入賈平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西安”就變成了“西京”,這固然有文學虛構的成分,但也印證了賈平凹念茲在茲的恰恰是古舊的“西京”。舊讓這座城充滿了鄉(xiāng)土氣息,這并非是作家排斥城市化,反而說明了賈平凹對西京城的感情,也印證了賈平凹在小說后記中說的,“城鄉(xiāng)都交織在一起”了。同時,舊也是西京城文化氣息植根的土壤,這座城最為人稱道的并不是現(xiàn)代,而是其植根于歷史以及黃土文明的文化氣息,在賈平凹眼里,“時至今日,氣派不倒的,風范依存的,在全世界的范圍內最具古城魅力的,也只有西安了”②。小說中對西京城市相的描繪也建立于這種文化氣息上。
小說第二章節(jié)對海若茶莊的布局有精細的描畫,伊娃來到茶莊二樓,映入她眼簾的就是“和一層一樣的大通間,東西各擺有柜子,桌子,椅子,幾案,全是嶄新的仿明式家具,上面放置了玉壺,梅瓶,瓷盤,古琴,如意,瑪瑙,珊瑚,綠松石和各類形態(tài)不一的插花”③。除此之外,對房間的羅漢床、壁畫、各式茶具也都有精雕細琢的刻畫。第四章節(jié),西京文人羿光的書房拾云堂的布置也極具文化氣息,“除了靠著四面墻的柜架上塞滿了書外,幾乎所有的桌上,案上,柜架頂上,茶幾和沙發(fā)旁都擺了古玩:陶制的磚、罐、瓦當、彩俑;石雕的獅、犼、貔貅、麒麟;還有奇石,怪木,水晶……”④。此外,小說中海若姐妹們戴的玉,拿的素文扇,西京鼓樂,各式各樣的茶都讓西京城充滿了文化氣息。其早期的小說同樣有對城市文化元素的書寫,如《廢都》中四大名人的住所,《白夜》中虞白的住處,賈平凹的小說中,私人空間如客廳、書房,社交活動如品茗論佛、奏樂唱和都體現(xiàn)出這個城市的文化底蘊。
但是,在小說中,文化底蘊也不能掩蓋這座城市的某種病象。賈平凹下筆寫城市,西京城總籠罩在某種“氣”中,《廢都》中是“頹廢之氣”,《白夜》中是“鬼氣”,那么《暫坐》中的西京城則是“濁氣”。小說中的西京城總是籠罩在霧霾中,“空氣里多是煙色,還有些乳色和褐色,初若溟濛,漸而充塞,遠近不知了深淺,好像有妖魅藏著,路面難以分辨斑馬線,車輛似乎沉淪,所有的建筑一下子全失去重量,漂浮著,恍惚不定”⑤。中醫(yī)認為,人有三濁,三濁不排,身體積累太多毒素就會引致疾病,小說中,霧霾就是西京城的濁氣,霧霾不散也即濁氣不散,這個城市也就有了病象。賈平凹這樣寫,無疑也有對城市化進程所引發(fā)的生態(tài)問題的思考,但城市病象的真正原因還在城市中的人,西京城的街道上“行走著饑餓的酒囊飯袋,或是一個一個散發(fā)著熱量和污濁氣味的火爐子、垃圾桶?!”⑥城市之病源于人之病。賈平凹的城市題材小說幾乎都有對城市及城市人病象的書寫,《廢都》中西京四大名人被金錢、名聲、欲望所累,莊之蝶販賣書籍假畫;替賣假藥的寫廣告;趁龔靖元落難落井下石;為了自己的官司將保姆柳月嫁給市長的殘廢兒子;游走于不同的女人之間,莊之蝶是病態(tài)的,在欲望中迷失了自我。《白夜》中同樣有著一群病態(tài)的人,再生人復活卻不被子孫承認,憤而自焚,卻也只引起冷漠看客們的圍觀;鄒云愛慕虛榮拋棄未婚夫吳清樸間接導致吳清樸的慘死。
《暫坐》和《廢都》《白夜》一樣,再次寫到城市的種種病象以及病態(tài)的人。碰瓷的癮君子、貪得無厭的討債人章懷、收回扣的王院長、欠債不還跑路的胡老板,此外還有生意場上的官商勾結、男女之間的情欲糾葛無不呈現(xiàn)出種種病象。小說中有三個角色讓人印象深刻,辛起愛慕虛榮,拋棄丈夫傍上香港老板,并直言不諱就是為了錢,在香港老板走后,居然費盡心機想要試管嬰兒,就是為了吃定香港老板。西京文人羿光是個有著莊之蝶影子的人,有點才華,對朋友也有情義,但也有著種種欲望,一幅畫十萬元絕不講價,對伊娃也充滿了情欲。茶莊老板海若無疑是小說中著墨最多的人,這是個玲瓏剔透的女子,心地善良,一心向佛,對姐妹極有情義,一直照顧生病住院的夏自花,夏自花死后也盡心盡力照顧其孩子和母親,從其身上看不出有什么病象。但她能通過市委秘書長便宜租下小樓開辦茶莊,能說這里面完全沒有利益輸送嗎?在這個意義上,這個叫暫坐的茶莊的存在也是官商勾結的產物,盡管將官商勾結這樣的詞用在海若身上總讓人不舒服,但你能說西京城的濁氣完全沒有她的原因嗎?在小說里,沒有人是完全清白的,多少都散發(fā)出因種種欲望產生的濁氣,人之病引發(fā)了城市的病,正如那籠罩著西京城久久不散的霧霾,由此可以看出,賈平凹始終以一種問題意識關注著現(xiàn)實。
《暫坐》立足現(xiàn)實,描繪了西京城中的俗世景觀,給讀者展現(xiàn)了立體的、極具質感的城市面貌,這座城的古舊和文化氣息有其獨特的魅力。同時,賈平凹也不回避城市及城市人的種種病象,反映了諸多社會問題,令人深思。在這個意義上,賈平凹的這幅城市眾生相已超越了西京城,是對當下世界的思考。
《暫坐》對城市的描繪中已包羅了形形色色的人,但小說的焦點始終在女人身上,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這是一部以女性作為絕對主角的作品,在這一群女性的光環(huán)下,男性反而成了配角。這是一群怎樣的女性?弈光將她們稱為“十釵”“西京十塊玉”“她們的美艷帶著火焰令你怯于走進,走近了,她們的笑聲和連珠的妙語,又使你無法接應。她們活力充滿,享受時尚,不愿羈絆,永遠自我”⑦。小說第六章,在茶莊二樓的聚會,女人們粉墨登場,性格氣質衣著打扮各有千秋,可謂是妙筆。賈平凹以往的小說中,不乏對玲瓏剔透的女子的書寫,如《浮躁》中的小水、《秦腔》中的白雪、《帶燈》中的帶燈。
《暫坐》中對這群女性的書寫自有其“實”的部分,但以女性作為絕對主角已然也體現(xiàn)出了“虛”的一面,即勾連起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崇尚陰柔的一面。以往有不少評論從老莊及禪家思想解讀賈平凹筆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形象,“老莊、道、禪被認為是一種柔靜形態(tài)呈現(xiàn)的哲學,陰柔的外殼裹著的是活潑的生命力的內核。因此,在傳統(tǒng)文化的某些方面,并非如過去習慣地認為那樣歧視婦女,恰恰相反,倒是相當尊重女性的。在老莊、道家那里,女性曾經一直被認為是美的化身、生命的象征”⑧。受此影響,賈平凹作品中對女性的刻畫也非常成功。《暫坐》中的女性是城市女性,這也注定她們不是小水、白雪、帶燈們。小水、白雪、帶燈的玲瓏剔透是因其生活在鄉(xiāng)土世界,她們的靈性本就有土地自然的饋贈,城市有太多的欲望,太多的濁氣,生活在其中,盡管也美麗,但也受到更多的羈絆,正如她們在追求經濟獨立、個性解放、精神自由以及理想生活中所遭遇的種種困境。小說后記中賈平凹引用了一段古文,“墻東一隙地,可二畝許,誅茅夷險,繚以土垣,垣外雜種榆柳,夾桃花其中”⑨。這是對小說中這群女性的生存及精神的寫照,她們一面綻放出美麗,同時又處于困境當中,有著難以言說的痛,在濁氣彌漫的西京城,如何能“清水出芙蓉”,更何況于沒有“清水”呢?
小說中的十多個女性構成了一個閨蜜群體,賈平凹以往小說也有類似女性群體的書寫,如《廢都》中牛月清、唐宛兒、柳月還有四大名人的夫人們,還有如《白夜》中虞白、丁琳、鄒云這樣的。這樣的閨蜜群體似乎帶有一種逃離男性、逃離現(xiàn)實的意味,似乎女性只有面對女性才更自在,才能顯現(xiàn)自我,才能無拘無束傾訴,才能緩解壓抑。從另一面看,是不是女性的壓抑也多是由男性或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造成的?《暫坐》中的這群女子在情感上似乎都是受挫,不是離異就是未婚,甚至于產生同性情誼,這多少都與男性有關。小說中有兩個女性的遭遇尤其令人唏噓,一是生病住院的夏自花,愛上一個有婦之夫,生了孩子也沒有得到名分,最后香消玉殞;一是辛起,近乎偏執(zhí)地想要一個試管嬰兒,就是為了抓牢自己的金主。她們不僅情感受挫是由于男性,在各自的事業(yè)上也受到男性造成的種種羈絆,畢竟在這個社會上,占據(jù)權力高位的更多還是男性,她們在生意場上不可避免地要討好、逢迎男性。應麗后為了要回自己投資的血汗錢,需要小心討好王院長,還不得不求助于職業(yè)討債人章懷,最后一分錢沒要回來,反被章懷訛了幾十萬;希立水和陸以可想要做廣告屏幕生意,不得不討好許少林,送上價值十萬元的書法,頗為諷刺的是,許少林是當年追求希立水被拒絕的人。男人似乎成了這群女人情感和事業(yè)上的業(yè)障,卻又無法擺脫,事實上,這群女人的業(yè)障不只是男人,還有彌漫著霧霾的西京城,還有這個浮躁喧囂的時代,沒有“清水”,何以“出芙蓉”?
小說中海若似乎是這群女人當中最通透的人了,為人處世得體又重情重義,似乎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強求,一心禮佛,內心寧靜??蓪嶋H上,其精神和事業(yè)上也有種種掣肘,沒有了婚姻的羈絆,她生命中還有另一個男人——兒子,兒子在外國讀書不學無術只會要錢。她通過市委秘書長便宜租用小樓經營茶莊,故事開頭,市委書記倒臺了,由此引發(fā)的連環(huán)反應如同在她頭頂懸了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這柄劍不知道何時會落下來。而故事結尾,這柄劍還是落了下來,哪怕沒有茶莊的爆炸事件,茶莊似乎也難以為繼。面對俗世的種種羈絆,這群女人該如何安放自己的靈魂呢?小說開頭寫到,一心向佛的海若將茶莊二樓布置成佛堂,打算接待西藏來的活佛,所有人都在等待活佛到來,但到小說結束,活佛始終也沒有來,如同《等待戈多》一般,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荒誕、可笑、諷刺,她們希冀用以安放自己靈魂的所在竟是一個巨大的虛空。面對這樣的濁世,人該如何安放自己呢?小說開頭寫道:“杭州有個山寺,掛著一副門聯(lián):南來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爬低,何不停下坐坐。坐下做甚?喝茶呀。天下便到處都有了茶莊。西京城里也就開著一家,名字叫暫坐?!雹膺@就是賈平凹的答案,充滿了佛理和禪機,人生中,不要陷于對功名利祿的追逐,適當時候,停下坐坐未嘗不可,停一停,再出發(fā),前路也許更好走。但是,僅僅是“暫坐”能從根本上改變嗎?如海若,如果真能放下,佛就在心中,也何須設佛堂,迎活佛?小說第六章意味深長,海若眾姐妹和弈光在佛堂聚會,有美食、美酒、香煙,推杯送盞,好不快意,只是,在佛堂清凈之地行吃喝玩樂世俗之事難道不是絕妙的諷刺嗎?真正的超脫何其難呀!其實,小說中真正通透的倒是馮迎,這個一直存在于眾人言語之中但實際上在小說開頭便已死去的女子。海若無意中在馮迎生前讀過的《妙法蓮華經》中看到馮迎的讀書筆記。
我們現(xiàn)在有太多的名義和幌子去干一些齷齪的營生。
急切地去追逐別人,希望受到庇護,這種庇護將帶給你是黑暗和毀滅。
幸福不是由地位、名望、權力、金錢可以獲得的,幸福是一種沒有任何依賴的存在狀態(tài)。有依賴,就會有恐懼。幸福存在于自由之中,在自由之中去認識事實,而不是混亂、困惑。
霧霾這么嚴重啊,而污染精神的是仇恨,偏執(zhí),貪婪,嫉妒,以及對權力、財富、地位、聲名的獲取與追求…………?
這幾段長短不一的文字,字字珠璣,富有哲理和智慧,只是,對人世如此通透的女子卻已死去。試想,如果海若早些看到這些文字,是不是有些事情就會改變,但我們是回不到過去了,只能向前看,小說結尾,海若被紀委叫走,最后如何不得而知,但經歷了這一切,她或許會悟到一些人生的智慧吧。
賈平凹在《暫坐》中關注女性的命運及其精神狀態(tài),但其目光卻不僅是投向女性,事實上其關注的是人類的生存困境和復雜的人性。小說中那些充滿佛理禪機,充滿生活的智慧性感悟的句子何嘗不是賈平凹為處于生存困境的人們提供的一劑良藥。
《暫坐》對西京城俗世景觀的書寫,對種種時代癥候的揭示顯示了賈平凹的問題意識,這是小說“實”的一面。對女性群體命運和精神狀態(tài)的揭示,可以看出作家以佛理禪機之心觀照當下人生存的用心,同時對女性的書寫也勾連起中國古典文化崇尚陰柔的一面,這是由“實”到“虛”的過渡。此外,在俗世之上,小說還營造了一個“虛”之境,這“虛”之境既源于宗教、器物、民俗等文化因素建構的神秘主義氣息,也源于小說創(chuàng)作接續(xù)了中國古典文脈,虛境的營造讓小說有著超現(xiàn)實的一面。賈平凹在后記中曾有對現(xiàn)實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的論述:“在這個年代,沒有大的視野,沒有現(xiàn)代主義的意識,小說已難以寫下去……可越是了解著現(xiàn)實主義就越了解著超現(xiàn)實主義,越是了解著超現(xiàn)實主義也越是了解著現(xiàn)實主義。”?由此可見,小說虛境的營造并不是無意使然,而是刻意為之,事實上,超現(xiàn)實主義元素在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中歷史已久,甚至已構成一種敘事美學。此種敘事美學肇始于小說《浮躁》,在創(chuàng)作《浮躁》時,賈平凹意識到,“這種流行的似乎嚴格的寫實方法對我來講將有些不那么適宜,甚至大有了那么一種束縛?!?“藝術家最高的目標在于表現(xiàn)他對人間宇宙的感應,發(fā)掘最動人的情趣,在存在之上建構他的意象世界?!?此種創(chuàng)作理路在早期的《浮躁》《廢都》《白夜》以及近年的《老生》《山本》中均有所體現(xiàn)。
《暫坐》中的虛境首先源于小說中的神秘主義氣息。賈平凹對神秘元素的使用在其鄉(xiāng)土題材和城市題材小說中均有所呈現(xiàn),如《浮躁》中金狗的誕生,《廢都》中的哲學牛,《白夜》中的再生人和神秘古琴,還有像云林爺(《土門》)、善人、蠶婆(《古爐》)、老老爺(《極花》)這些能通天地鬼神之人。小說中茶莊二樓的佛堂就極有神秘氣息,這里連接著此岸彼岸世界,佛堂四面墻畫滿了壁畫,壁畫上覆蓮座上的力士、舍利塔、釋迦摩尼、僧人、飛天無不讓人有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感覺,這是一個超然于塵世之外的世界。此外,小說中非人類的出現(xiàn)也增添了小說的神秘氣息。故事開頭,海若碰到并不認識的章懷,對方說馮迎有話讓他捎給海若,事實上,馮迎已因空難死去,章懷所見是不是馮迎的幽靈呢?海若無意中看到馮迎生前的讀書筆記,是不是冥冥中馮迎的幽靈來點撥海若呢?馮迎已經死去了,但小說中總飄蕩著她迷似的身影。陸以可之所以留在西京城,則是因為她見到了和死去三十多年的父親一模一樣的人,她堅信這是父親的又一世,這世界上是有著再生人的。小說中,馮迎的幽靈和陸以可的再生人父親冥冥中告訴我們,在俗世之外,還有另一種生命的形式。
事實上,小說里的西京城也充滿著神秘質感,這和小說《白夜》有著某種相似。《白夜》中的西京城是一個于黑白之間無以明之的所在,給人以時空錯亂的神秘感。《暫坐》中的西京城總是籠罩在霧霾中,這讓一切都恍惚不定,有著“混沌”之感,老子《道德經》有“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之說,如果世界的本原就是一個混沌體,那這座城歷經千年仿佛又回到本原,這是一種宿命嗎?故事以俄羅斯女子伊娃來到西京城開始,以伊娃離開西京城結束,當伊娃離開時,不禁讓人有一種“一場人生一場夢”的感慨,仿佛伊娃在西京城所經歷的一切只是一場夢,是一個幻境。故事結尾,茶莊爆炸,海若不知所蹤,一切都煙消云散,這樣的結局在人世間已上演了無數(shù)次。賈平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直有古典小說《紅樓夢》《金瓶梅》的神髓,“在《紅樓夢》和《金瓶梅》中,世界的朽壞與人的命運之朽壞互為表里,籠罩于人物之上的是盛極而衰的天地節(jié)律,凋零的秋天和白茫茫的冬天終會來,萬丈高樓會塌,不散的筵席終須散,這是紅火的俗世生活自然的和命定的邊界,這就是人生之哀,我們知道限度何在,知道好的必了?!?《廢都》是這樣,《暫坐》也是這樣。小說第六章海若和眾姐妹在茶莊的聚會仿佛《紅樓夢》元妃省親那最盛的一幕,之后夏自花死了、馮迎死了(其實早已死了)、應麗后和嚴念初心生嫌隙、海若被帶走調查、茶莊爆炸了,這真是“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茶莊和那群花團錦簇的女人們也難逃這宿命。
《紅樓夢》中有“太虛幻境”,學者余英時曾認為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稌鹤分匈Z平凹也營造了某種“太虛幻境”,西京城似乎也只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馮迎和再生人不過是脫離人間,重又進入太虛幻境而已。作為人間投影的西京城從一個點開始,最終又回到這個點,所有的人事似乎只是鏡花水月,這已遠遠超出了現(xiàn)代性的視野了,或者說這是賈平凹立足古典美學所形成的一種世界觀,賈平凹是用“天”“地”“人”的宏大視野來看待這個世界?!稌鹤分形骶┏且矁H僅是人世,在這之上,還有更為廣闊的“天”和“地”的世界,相比之下,“人”世也不過是滄海一粟,賈平凹近年的《老生》《山本》也是循此理念而作。由此可見,在“實”境之上營造“虛”境已成為賈平凹創(chuàng)作所追求的一種美學,因為,“現(xiàn)實主義及其所持存開啟之世界面向和表達方式,已逐漸無法囊括賈平凹從中國古代典籍及個人對于天人宇宙的仰觀俯察中獲致之重要信息”?。
《暫坐》中基于超現(xiàn)實元素所營造的“虛”境,讓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超越了城市題材創(chuàng)作慣常的現(xiàn)代性視野,呈現(xiàn)出某種對自然運行法則的體察,一種將人世置于更廣闊的天地中間來關照其存在的努力,更勾連起了中國古典文脈,將古典文化精神引入當下創(chuàng)作。
賈平凹的《暫坐》用文字建構起一座城市,在描述這座城時,賈平凹實踐了一種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因素交織的敘事美學。小說一方面立足現(xiàn)實,復活了西京城的文化氣息,描繪了城市人日常生活的潑繁瑣碎,呈現(xiàn)出一幅俗世景觀,在這一俗世景觀中,小說凸顯了圍繞在暫坐茶莊的諸多女性的生活及精神困境。同時,小說又超越了現(xiàn)實,用宗教、器物、民俗等神秘主義元素營造了一種“虛境”,將人世置于宏大的“天”與“地”的視野中進行考察,借此將古典文化精神引入創(chuàng)作,超越了現(xiàn)代性文學史觀,將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路引入更為寬廣的文化與歷史空間。
①⑦⑨?賈平凹《〈暫坐〉后記》[J],《當代》,2020年第 3期,第117頁,第117頁,第117頁,第118頁。
②賈平凹《賈平凹作品》(卷19)[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08頁。
③④⑤⑥⑩?賈平凹《〈暫坐〉》[J],《當代》,2020 年第 3期,第 8-9頁,第17頁,第5頁,第5頁,第5頁,第109-110頁。
⑧王仲生《東方文化和賈平凹的意象世界——評賈平凹的小說近作》[J],《當代文壇》,1993年第2期,第32頁。
??賈平凹《關于小說》[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32頁,第33頁。
?李敬澤《莊之蝶論》[J],《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 5期,第19頁。
?楊輝《執(zhí)古之道——賈平凹文藝觀念發(fā)微》[J],《文藝爭鳴》,2018年第4期,第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