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葉
內(nèi)容提要:在“江南三部曲”和《望春風(fēng)》這四部長篇小說中,格非對傳統(tǒng)敘事資源的汲取尤為著意。他的汲取大致可分兩個層面,一是思想意識層面,二是寫作技法層面。當然,這二者對一個小說家而言其實是不可切割的:深融于作品中的思想意識須通過寫作技法呈現(xiàn)出來。其形成的頗具古典意蘊的文體風(fēng)格,和傳統(tǒng)敘事達成了一種時而隱性時而顯性的聯(lián)結(jié)。這幾部小說與《紅樓夢》《金瓶梅》在精神意蘊的內(nèi)髓里也有高度契合之點,印證著格非對自身所屬的文化根基和審美傳統(tǒng)的認領(lǐng),甚至是某種程度的臣服。同時他也在盡力地和虛無主義拉開距離,試圖在自己小說中去實踐“絕望相對化”,以期在人性背面的深淵里,去點亮暗夜中的微光。
如果說中國的傳統(tǒng)敘事資源是一條源遠流長的河,那么大大小小的支流可謂眾多。在格非的意識里,所有這些傳統(tǒng)敘事資源都屬于本土文學(xué)內(nèi)在的獨立生長,是“大傳統(tǒng)”。相對于大傳統(tǒng)而言的“小傳統(tǒng)”,他認為是“從近代開始受到現(xiàn)代性影響的小說傳統(tǒng)……這個‘小傳統(tǒng)’是建立在對‘大傳統(tǒng)’的批判、確認和改寫的基礎(chǔ)上的,它在很多方面經(jīng)歷了脫胎換骨的變化”。①
在這個意義上講,諸多現(xiàn)當代作家都身處于外力作用形成的“小傳統(tǒng)”中,對于本土“大傳統(tǒng)”的心領(lǐng)神會,自然無獨于格非。自現(xiàn)代文學(xué)以來,一直到當下,從魯迅、廢名、孫犁、汪曾祺到莫言、賈平凹、劉震云、王安憶和格非等,他們都是在“向前走”的同時又不斷地“向后退”,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證明著,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多多少少總會和傳統(tǒng)構(gòu)成某種關(guān)系,或者是繼承關(guān)系,或者是對話關(guān)系,或者是補充關(guān)系,或者是背離關(guān)系,又或者是既繼承且對話、既補充又背離的多重關(guān)系??傊瑢Υ就恋奈膶W(xué)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如何,能否將其視為一種營養(yǎng)資源,以怎樣的形式來取用這種營養(yǎng)資源,這些都是一個作家既需要不斷認識又需要反復(fù)實踐的重要課題。
相較而言,當代文壇中,格非對于傳統(tǒng)敘事資源的態(tài)度相當特別。身處最具代表性的先鋒作家之列,他也是較早對“先鋒小說”產(chǎn)生警惕和反思的。他坦言:“所謂的先鋒小說,造成了讀者與作家的疏離。”②他冷靜地審視自身的創(chuàng)作:“我自己的寫作一度受西方的小說,尤其是現(xiàn)代小說影響較大,隨著寫作的深入,重新審視中國的傳統(tǒng)文學(xué),尋找漢語敘事新的可能性的愿望也日益迫切?!雹圻@個有著鮮明的自覺意識的作家,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縝密的規(guī)劃和實踐。2004年,“江南三部曲”的第一部《人面桃花》出版,此后十數(shù)年,“江南三部曲”的完成和《望春風(fēng)》的面世,充分驗證了格非的重選之路。這幾部長篇小說,雜糅了諸多西方敘事的元素,卻以中國傳統(tǒng)敘事之美為新風(fēng)。從思想宏旨到具體架構(gòu),從敘事節(jié)奏到微小細節(jié),從內(nèi)部神韻到外在風(fēng)貌,都可析見“大傳統(tǒng)”的養(yǎng)分?!爸形骱翔怠敝?,中為主、西為輔,中為君、西為臣,在遵從著傳統(tǒng)敘事路徑的同時,又豐富了這條路徑的枝杈,獲得了廣泛肯定。
格非對傳統(tǒng)敘事資源雖然有著較為全面的認知和研判,在汲取時卻也有著審慎的側(cè)重。尤其是對代表著中國古典小說創(chuàng)作最高成就的明清章回體小說,他可謂念茲在茲,深浸其中,尤有心得。他認為章回體小說傳達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許多重要氣息,如其采取的隱晦曲折的敘事手段主要秉承了《春秋》《史記》的史傳筆法,如其所描述的人情世情所蘊含的精神力量等。在第九屆茅盾文學(xué)獎頒獎典禮上,他有一段獲獎感言是這樣的:“……司馬遷的遺產(chǎn)對于今天的寫作者而言,往往意味著出神入化的敘事技巧、奇崛瑰麗的修辭方法、錯綜含蓄的文體結(jié)構(gòu)以及樸素華美的語言風(fēng)格,也許很少有人會想起司馬遷當初的敘事抱負和寫作使命。在今天這樣一個文學(xué)寫作日趨娛樂化的時代,司馬遷的偉大抱負對我們是一個必要的提醒。因為在今天的社會生活中,文學(xué)仍然是一種重要的矯正力量。文學(xué)寫作不僅僅關(guān)乎娛樂和趣味,也關(guān)乎良知,關(guān)乎是非,關(guān)乎世道人心?!雹?/p>
我覺得,如上自白對于他的近年來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可謂是一個恰如其分的旁注,從中可以注解出,他從傳統(tǒng)敘事中汲取的營養(yǎng)大致可分兩個層面,一個是思想意識層面,另一個是寫作技法層面。當然,這二者對一個小說家而言其實是不可切割的:深融于作品中的思想意識需通過寫作技法呈現(xiàn)出來。
風(fēng)、月、雨、雪、霧等各種自然意象和桃花、菊花、荷花、石榴等植物意象,在古典文學(xué)中都是被格外鐘愛且反復(fù)使用的意象。這些也皆是格非所好。比如月亮,“江南三部曲”中的每一部都有月光照拂?!洞罕M江南》的開端,就是月亮?!按巴獾脑铝劣执笥謭A。院子里的頹墻和井臺,被月光照得白白的,就像下了一層霜。”⑤月色如霜,告訴讀者,這是冷色調(diào)的月亮。小說的基調(diào)在此就已經(jīng)定下。《人面桃花》中有一個很典型的抒情時刻,就是少女秀米和母親、張季元以及翠蓮一起去長洲的那一天,晚飯后,秀米和張季元有過一次竹林散步。“月亮已經(jīng)褪去了赤紅色的浮暈,像被水洗過一般?!窳值男?,清朗的月色,石縫中淙淙流淌的泉水都變成了能夠聽懂的語言?!雹拗窳?、喧響、石頭、月亮,這些關(guān)鍵詞,會讓我們想起久遠的唐朝,王維在《山居秋暝》吟出的畫面:“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钡咧皇瞧は嘟咏亲永锊町惡艽?。王維的詩中雖有“浣女”“漁舟”,似乎是有人的,但此時的人從屬于景,從本質(zhì)上講,也只是景而已。在格非這里,恰恰相反,所有的景意味的幾乎都是人,如月色放到情意朦朧的秀米和張季元這里,就等同于難以言說的曖昧情話。
這幾部小說中還有很多雨雪隨行,如《山河入夢》中,譚功達第一次見到姚佩佩,就是一個落雪之日。普濟水庫決堤是譚功達命運的至暗時刻,在決堤之前便是狂風(fēng)驟雨。事發(fā)前的下午,譚姚兩人在辦公室獨處時,“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瀉水如注,就像一張哭泣的臉”。⑦《春盡江南》第三章有個宴春園吃飯的場景,守仁問在座的人有沒有做夢夢到雪,龐家玉回答說,不止一次夢見過。之后不久,守仁死去。龐家玉也很快迎接了死神。雪的意象也開始與她密切同行。一個雪夜,夫妻倆因為孩子的事爆發(fā)了激烈沖突,之后,又和好。“在靜靜的雪夜之中,他們并排坐在餐桌前,一直在不停地說話?!雹嘀夭≡谏淼凝嫾矣耠x家出走永訣親人的那天,“監(jiān)控攝像設(shè)備完整地記錄下了家玉離家時的畫面。大約是中午十一點半,下著小雪?!雹嵫τ诩矣?,至為冰寒涼薄。
《春盡江南》中還彌漫著霧?!靶r候,端午特別喜歡霧。……春末或夏初,每當端午清晨醒來,他就會看見那飛絮般的云霧,罩住了正在返青的蘆叢,使得道觀、石壁和蓊郁的樹木模糊了剛勁的輪廓。若是在雨后,山石和長江的帆影之間,會浮起一縷縷絲綿般的云靄。白白的,淡淡的,久久地流連不去。像棉花糖那般蓬松柔軟,像兔毛般潔白?!雹鈺r間線延近當下,霧也變了?!办F,有了一個更合適的搭檔,一個更為親密無間的伙伴。它被叫做霾。霧霾。它成了不時滾動在氣象預(yù)報員舌尖上的專業(yè)詞匯。霧霾,是這個時代最為典型的風(fēng)景之一。”?
這幾部小說中,植物意象占據(jù)的份額也相當之重。而植物中最多的,就是菊、荷等傳統(tǒng)名花。荷花就是格非的熟客?!度嗣嫣一ā分袑懙降暮苫ê芏?,其中有兩處,一為實荷,一為虛荷,讓我印象深刻。實荷之處是秀米種荷花。她讓喜鵲找來隔年的糞汁,又找來了石硫磺、塘泥、豆渣等作為底料,種下了兩缸荷花。虛荷之處是說到張季元的死因,因他是被扔到江中淹死的,他的死被民間稱作“栽荷花”?!坝闷諠?shù)氐恼f法,就是被人‘栽荷花’了。”?《山河入夢》中,花家舍的湖里也有大片荷花。譚功達和接待他的小韶劃著船,在荷葉中的水道里夜游至荷花深處,兩人愉快談心,自認為只有彼此知道??墒窃陔x開花家舍的前夜,花家舍的掌控者郭從年才告訴譚功達,他們夜談的次日,他就收到了十二封檢舉信。那片荷花中隱藏了多少眼睛?皆知出淤泥而不染是謂荷花,可是若要去探測荷花根植的淤泥呢?細細品來,可見深意。
還有菊花?!度嗣嫣一ā分?,在秀米的小花園里,“滿眼望去,只在籬落墻隅找到幾叢野菊。單葉,花苞瑣細而密,顏色或淡白或淺黃,猶若茉莉,聞之無香。秀米曾小心地挖出一叢,移入陶盆,悉心養(yǎng)護,置于閣樓下的幽陰處,不幾日便枯死了”。?十多年后,她的菊花開得好了起來。此時她已經(jīng)破了禁語誓,話也很少,偶爾會抄幾句菊花詩給喜鵲看。那些菊花詩化用自前人詩句,如“東籬恰似武陵鄉(xiāng),此花開盡更無花”。?菊花盛放時的高貴豪烈和萎凋時的孤獨落寞,恰是秀米此身此心的寫照。秀米對菊花,如同對鏡自顧。
如果說荷和菊都是傳統(tǒng)舊典,那《山河入夢》中的紫云英應(yīng)近乎新典。紫云英處處都能生長,生命力十分強悍。在江浙一帶還有一個俗名叫作“荷花紫草”,因為其花型酷似微型的荷花。在清初《芥子園畫譜》里“草蟲花卉草木書譜”載有:“紫云英:一名荷花紫草”,被認為是“紫云英”出現(xiàn)得較早的出處。作為處處可見的平凡花草,小說中姚佩佩的視線總是被紫云英吸引,自是符合敘事邏輯。而紫云英物理屬性的卑微和普遍,也很契合她的心理。姚佩佩逃亡之后,不斷地給譚功達寫信,信中數(shù)次寫到紫云英,甚至用紫云英花地上的苦楝樹頂?shù)脑朴笆欠褚崎_來占卜吉兇,但結(jié)果卻是失望:“……苦楝樹下那片可憐的小小的紫色花朵,仿佛就是我,永遠都在陰影中,永遠?!?
紫云英被姚佩佩用來比喻自己的命運,而其注定的悲劇性,顯然還不如紫云英。她生命的苦澀困頓則正如頭頂陰云的那棵苦楝樹。除了苦楝樹,樹的意象還有石榴?!拔逶铝窕ㄕ昭勖鳎﹂g時見子初成?!边@是韓愈的詩句。石榴成熟的果實飽滿多籽,被民間賦予了吉祥之意。男女婚嫁時有將石榴放于新房中的習(xí)俗,以求多籽——多子。在《春盡江南》里,身患絕癥的龐家玉離家出走后只在網(wǎng)上和譚端午聯(lián)絡(luò),最后一次網(wǎng)聊時告訴端午,她死后也想每天看見兒子,要他在家樓下的石榴樹林里挖個坑,把她的骨灰埋在石榴樹下。慈母之心,全系于此。
“風(fēng)花雪月”之類的意象在傳統(tǒng)敘事中除了作為硬性的必要條件存在,最常用之處就是相對輕美的景物襯托,即抒情閑筆。在格非筆下,這些傳統(tǒng)意象的抒情性被大幅削弱,而具有了相當強的敘事性,使得它們?nèi)缤浗M織,黏連著人物的柔軟心事,傳達著人物的隱秘情緒,渲染和躍動著人物的鮮活氣血,對于打造氣質(zhì)、烘托氛圍,起到了重要作用。當然,他也絕不會那么老實地使用這些意象。作為標志性的原先鋒作家,他以“風(fēng)花雪月”醞釀出的美感,常常會和小說內(nèi)核的酷烈陰郁形成幽深反差。恰如王德威所言:“……格非將這樣的風(fēng)格嫁接在后現(xiàn)代、后社會主義的情景上,陡然喚生突兀和荒唐的氛圍。在很大意義上,這一風(fēng)格延續(xù)了他先鋒時期的標記:在特定歷史轉(zhuǎn)折點,暴力與混沌架空了常態(tài)表意結(jié)構(gòu),卻也激發(fā)出了始料也是‘史’料未及的詩情?!?
如果說不足之處,我個人的感覺就是,有些意象出現(xiàn)得太過刻意,有了匠氣。有些意象反復(fù)使用,有過度之嫌。無論多么重要,閑筆的要義也是“閑”,被頻繁使用就會顯得有些“忙”,使得文本在能夠透氣的地方卻仍會顯得太過緊張,不夠松弛。
作為傳統(tǒng)敘事中的心靈意象,文學(xué)作品中尤其是小說中的夢,可以有諸多作用。情節(jié)轉(zhuǎn)折、人物情感、敘述節(jié)奏等,夢境都可以作為一種有效手段。夢境被運用到爐火純青之際,可以超越現(xiàn)實到更高處,也可以深入現(xiàn)實到更深處。
夢境也是格非喜用且善用的。這幾部小說,反看篇名每一部就都有夢意?!敖先壳币来问牵簤舫鯐r分——酣夢沉沉——大夢已醒,到《望春風(fēng)》是舊夢重溫。尤其是“江南三部曲”,因這三個長篇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小說中的人物也不可避免地有著百轉(zhuǎn)千回的微妙關(guān)系。如《人面桃花》中的秀米和《山河入夢》中的譚功達,又如秀米和《春盡江南》中的龐家玉,這種微妙關(guān)系如何展現(xiàn)?格非的一個重要選擇,就是依靠夢境。
如《春盡江南》第三章第13小節(jié)里,龐家玉夜讀元慶從精神病院寄來的書信,說是書信,其實不過是一些支離破碎的話。其中有一句:“花家舍的小島,將來可以考慮建一個書院。”之后,龐家玉遐思神游:“……她仿佛坐在一個深宅大院中。陰暗的房中燃著的一枝香,煙跡裊裊上升,杳杳如夢。屋外卻是一片燦爛的金黃,儼然就是花家舍島上的那片晚春的油菜花地?!牰宋缯f,他外婆在出嫁途中遇到了土匪,曾被劫掠到那里,不知真假?!边@外婆,就是《人面桃花》中的秀米。在小說將近結(jié)束時,身患絕癥的龐家玉隱居異鄉(xiāng),某天她和譚端午在網(wǎng)聊時,把剛做的一個夢告訴了他,將這種如夢似幻的感覺進一步細化:“她夢見自己出生在江南一個沒落的高門望族,深宅大院,傭仆成群。……院中的荼蘼花已經(jīng)開敗了?!恢痹谙掠?。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透過濕漉漉的天井,眺望門前無邊無際的油菜花地和麥田。……直到不久之后,一個年輕的革命黨人來到了村中,白衣白馬,馬脖子上的銅鈴叮當作響。他的身影倒映在門前的池塘中……”這個夢境完全可以理解為《春盡江南》中的龐家玉重合進了《人面桃花》中秀米的世界。陸秀米的一生,就是做夢的一生。張季元讓她做夢,忘憂釜讓她做夢,孫姑娘的死讓她做夢,花家舍讓她做夢……她的夢,是桃源夢,是愛情夢,是大同夢,是歸塵夢。她本就是一個在夢里行走的人,就是一個夢中人。而龐家玉呢,也曾有夢:詩歌夢,愛情夢,成功夢……一個夢中人已逝,另一個夢中人將逝,只有依靠自由穿越的夢境,兩個夢中人的意念才可能實現(xiàn)這種銜接和映射。
《山河入夢》,恰如其名,夢意最為濃烈。譚功達的家族精神基因里有家國天下,他就有他的“山河夢”,他的夢境是這樣的:“到了晚上,地圖上的山川、河流一起進入他的夢中,他甚至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聽到花朵在夜間綻放的聲響?!彼膲阎拘坌?,只有在夢中才能如此無拘無礙地描繪。他也有他的愛之夢,這夢系在女人身上,卻也不僅限于某一個女人,他對碰到的所有的美好女人都會憐惜。對姚佩佩自不必說,即使對并不中意的相親對象柳芽,他也能看出好來,甚至在他被批斗時,看到會場上有一個妙齡少女,也會心猿意馬,會起惜香憐玉之意。而姚佩佩,作為一個弱小的亂世孤女,常覺此身飄零無依。她暗戀譚功達,卻又自知沒有希望,于是常常神思恍惚。在被金玉強暴之后,姚佩佩殺死了金玉,驚懼逃亡,此時她也有夢幻:“……自己會不會在做夢?要是有人輕輕地推我一把,說,你醒醒,你醒醒,我也許就會不費吹灰之力回到原來的世界中?!碧油雎飞系囊ε迮迦缤谝粓鲐瑝糁欣^續(xù)做夢,她不斷地給譚功達寫信,其實也是在書寫自己在這人世的夢語。直到她寫下的夢和譚功達做的夢合二為一。譚功達的夢是:“佩佩,我又一次夢見了你!我看見你還是十六七歲時的樣子,扎著羊角辮,穿著紅紅的新嫁衣,站在一條滿是灰塵的大路上。那天剛好沒有風(fēng),云層壓得很低,而桃花全開了……半個月后,姚佩佩在給譚功達的信中也講了自己做的一個夢,她夢見了一條大路,“道路旁邊隱約有一個村莊,村里的桃花全開了,紅紅的一片。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桃花,艷得有些怕人,太絢麗了,像是有無數(shù)的孩子扯著嗓門在喊叫”。讀完了信的譚功達,“出了一身大汗,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奇怪!她做的夢和我一模一樣!是我夢見了她的夢,還是相反?”
兼取植物意象和心靈意象于一身的桃花在這里承載的情感任務(wù)相當繁重:既是熱愛,也是鮮血;既是憧憬,也是絕望;既象征生,也趨向死。
在“江南三部曲”中,桃花的復(fù)雜性還不止于此?!澳c斷春江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fēng)去,輕薄桃花逐水流。”(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五》)這是杜甫筆下的桃花。此處的“輕薄桃花逐水流”,又指代著某種品格。男女之間的情事艷遇也被稱為“桃花運”,桃花自然就有了情欲色彩。在《春盡江南》中,龐家玉外出學(xué)習(xí)時出軌同學(xué)陶建新,他們是在慕田峪長城的一處山頭上搭上話的。當時陶建新的身邊“有一株野桃花,開得正艷”?!砻嫔咸一ㄖ皇倾暯恿奶斓奈矬w,實際上既是最合適的媒介,也是他們內(nèi)心春情欲火的象征,天真、爛漫且瘋狂。
而桃花最有深度的意味,也許應(yīng)源于《夸父追日》的神話,夸父的權(quán)杖化作了桃林。而在陶淵明的千古名篇《桃花源記》中,武陵人是在桃林的盡頭才走進了完美世界——桃花源。在這之后,桃源夢成為了一個重要的文學(xué)母題,開始了綿綿不絕的分娩。在幾部小說中,《人面桃花》是最赤裸的點題之作。小說一開始就交代,秀米父親陸侃將來歷可疑的《桃源圖》視為珍寶,相信普濟就是陶淵明寫的桃花源,村前的大河即是武陵源。他承擔起了構(gòu)建桃花源的使命,想要在普濟村的家家戶戶門前種桃樹,想要在村里修建一條長廊,讓村里所有人不被日曬雨淋。在世人眼里,正是這一系列荒誕不經(jīng)的行為導(dǎo)致了陸家敗落。仆人寶琛和兒子無奈離開普濟時正是春天,村中桃花開得正濃艷?!皩氳≌f陸家的霉運就是從當年陸老爺移種桃花開始的,它的顏色和香味都有一股妖氣。到了夢雨飄瓦,靈風(fēng)息息的清明前后,連井水都有一股甜絲絲的桃花味?!?/p>
讀完“江南三部曲”,我們便可以知道,在桃源夢的意義上,桃花是怎樣一種熱烈、美好卻悲愴的虛妄之花。
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從莊子的“無為”到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構(gòu)建出的獨居一隅的安樂凈土,再到蘇軾“一衰風(fēng)雨任平生,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達觀情懷,超然于俗世的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一直是很重要的一條文脈。當然,在浪漫和理想之前,首先是和現(xiàn)實的博弈。當兼濟天下的“入世”之路不順,尋找獨善其身的“出世”桃源才會成其后之選。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廢名、沈從文、汪曾祺都用才華橫溢的作品構(gòu)建了獨屬于自己文學(xué)世界的桃花源。這也是格非的情腸和心結(jié)。評論家陳曉明曾說格非:“持續(xù)地要在文學(xué)形式上和古典性的結(jié)合,表明了他獨特的小說理念。他的古典性其實不僅僅是一種語言……其實他有‘古典心’?!?/p>
“江南三部曲”和《望春風(fēng)》的主體故事時間是從辛亥革命到新中國建立初期再到當代,貫穿了中國近百年歷史。幾部長篇各自獨立,又交織牽連,綜合地表達了格非對歷史進程中諸多問題的整體性思考。每一部的故事都發(fā)生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每一部的靈魂所系都是特定歷史時期的夢中人,這些夢中人,都試圖成為或大或小的烏托邦的建造者,想要打造出自己的理想國或者說桃花源。
如《人面桃花》中的陸侃和女兒陸秀米,還有張季元。陸侃和張季元接連死去后,秀米也被土匪搶劫到了花家舍。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有了一條父親設(shè)想的長廊,只是建造者是王觀澄,而王觀澄和父親想要走的路,居然頗有些異曲同工、殊途同歸。花家舍的真相當然沒這么美好,實際上是個土匪窩,最后血流成河。但目睹了這一切的秀米因為在懵懂中被父親和張季元影響,竟然也萌生出了對“天下大同”夢想的延續(xù)。她賣掉家產(chǎn),加入革命黨,入獄又出獄后寂然去世。秀米的兒子譚功達在《山河入夢》中所做的,是一個色調(diào)更濃的紅色桃源夢。因為縣長的身份,他的夢似乎有著觸手可及的實踐可能。他的構(gòu)想一直走在時代前列,如想要建造普濟水庫、推行沼氣實驗等,他沉迷在自己的構(gòu)想中,毫不顧忌現(xiàn)實的桎梏。當他的車行駛在水庫附近的山路上時,這個固執(zhí)單純的譚縣長:“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家家戶戶花放千樹、燈火通明的美好藍圖來。想著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的桃源盛景,他的目光飄忽不定,漸漸地游離出一片恍恍惚惚的虛光來。”
這虛光自然是幻覺。好高騖遠不切實際的譚功達在官場摔得頭破血流,情場上也顧此失彼,最終死在獄中。譚功達的理想之路,如果是在民間,至多是個人行為的喃喃自語,涉及區(qū)域很有限,尚無大礙。但悖論也在這里,官場既是權(quán)力斗爭的核心,就必是世俗終極利益的搏殺之地,同時對于民生的影響力也是最直接和最廣泛的,如果不進入這樣的核心地帶,鴻鵠之志就無從施展。這恰恰又是譚功達最短的短板,他的所作所為自然很容易成為官場老油條們的把柄和破綻,失敗是必然的?!白T功達們”該怎樣修煉自己才能走出泥濘,抵達理想之境?
譚功達的兒子譚端午生活的時代是《春盡江南》,小說中的時間距今不遠,城鎮(zhèn)化進程迅疾猛烈,優(yōu)美安恬的田園已經(jīng)破敗不堪,生態(tài)環(huán)境日趨惡劣。人們一方面物欲橫流,另一方面又極度空虛。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詩人,曾經(jīng)的“造夢者”,譚端午也曾有桃源烏托邦的欲念,只是現(xiàn)在他的精神在不斷地坍塌和萎縮,只想退后,只想逃避。而他的妻子龐家玉,這個曾經(jīng)迷戀詩歌和詩人的文學(xué)青年,卻不甘于被甩在時代的后面。她手執(zhí)無形的鞭子,緊跟著潮流,也逼迫著自己的孩子緊跟潮流。作為一個精英律師,她將解剖最復(fù)雜的人性作為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日常,貌似義無反顧地走在潮流的前列,內(nèi)心卻荒蕪破碎、風(fēng)霜刀劍,隨時面臨無底深淵。譚端午同母異父的哥哥元慶也是詩人,倒是有些承接譚功達的秉性,1990年代中后期,因為倒賣鋼材掙了大錢,自以為有了堅實的經(jīng)濟基礎(chǔ),計劃把昔日的花家舍打造成自己的理想世界。當然,元慶最后不堪一擊,成為自己投資建造的精神病治療中心的第一個病人。
而到了《望春風(fēng)》的儒里趙村,這個村莊攜帶古老的中原文明基因,耕讀傳家、民風(fēng)淳樸、自給自足、波瀾不驚,原本儼然是一個小小的桃花源。但隨著一系列政治運動和經(jīng)濟大潮沖擊,村莊終于成為廢墟。“我”作為一個回憶者,同時也是一個在場者,最后攜帶著愛人春琴回到村莊的廢墟上重新生活,做起了曇花一現(xiàn)的桃源夢。
格非曾說:“我想描述中國近現(xiàn)代一百多年來的歷史中的個人。我當然不是想去描述歷史,這個我沒有任何興趣,而是(描寫)在這樣大的歷史背景當中,個人是什么樣的。”綜述起來,這四部小說的主要人物構(gòu)成了虛實兩線,虛線的軌跡是一場時醒時眠的江南長夢,實線的軌跡則是一條時斷時續(xù)的桃源長徑。這些沉浸在夢想中的個人,在格非的小說中,都為夢想付出了天真而又艱難的實踐,也遇到了一系列的難題和困境,也都沒有逃脫失敗者的命運。
無論在任何時代,桃源在想象和向往中總是令人迷醉的,可通向桃源從無寬路坦途,而是蜿蜒迤邐的小徑,這些小徑曲折多變、幽微狹細,小徑兩邊也多有黑暗叢林和殘暴猛獸,小徑和小徑的連接處還有很多岔口,會讓追尋者失向,從而走到窮末之地。恰如周景雷所言:“社會急劇變革和歷史快步發(fā)展總是將烏托邦想象作為動力的,但實現(xiàn)了的變革和發(fā)展又總是以烏托邦的拋棄為代價。”
通讀下來,在這幾部小說中,《紅樓夢》的神韻時可閃現(xiàn)。如普濟、花家舍和儒里趙村,常常會縈繞出大觀園的某種氣息。在語言細節(jié)上也時露“紅樓”端倪。如在《望春風(fēng)》第一章,“履霜堅冰至”一節(jié)中,“我”去叔叔家吃飯,被嬸子厭煩,嬸嬸的言語是這樣的:“‘吃飯?’嬸嬸笑了笑,‘這時候哪還有飯?我們早就吃過了。一粒米都不?!!笔迨寤丶液?,她又當著叔叔的面兒故意說:“我們自己也是有上頓沒下頓的。喝了早上剩下來的一點粥湯,這會兒肚子還在咕咕叫呢,哪來吃的呀?”叔叔讓她去攤張面餅,嬸嬸就:“指著叔叔的鼻子罵道:‘狗日的,這么不明事理!……過年包餛飩的面,還不是到更生家借出來的?’”這段話,讓我想到了《紅樓夢》里第二十四回的賈蕓,落魄的賈蕓想要給鳳姐送禮,以便拿到一些工程項目,便去舅舅卜世仁那里借香料,因卜世仁正開著香料鋪子,借點兒出來很是便利,卻落得卜世仁和舅母教訓(xùn)苛責(zé)奚落,舅舅虛偽留飯,舅母假意說去借糧,其情狀多么相似。
還有第二章《德正》中“親事”一節(jié),唐文寬說的一段英文,由小付來翻譯:“……如果把那段話翻譯過來,它的大致意思是說:一年當中,有三百六十個日日夜夜。這些日子就像一把把刀、一把把劍,又像漫天的霜、漫天的雪,年趕著月,月趕著日,每天都趕著你去死。等到春天結(jié)束的那一天,花也敗了,人也老了,我們都將歸于塵土。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們這些人曾經(jīng)存在過。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來?!边@又怎能不讓人想到《紅樓夢》第二十七回中林黛玉凄婉悱惻又余香裊裊的《葬花詞》?
還有一些相當于描摹或者戲仿。如《春盡江南》第三章中對宴春園飯店陳設(shè)品的描述:“……說起來,也無非是吳太白的長劍,季札的古琴;葛洪的小丹爐,小喬的妝奩盒;孫堅佩戴的調(diào)兵令牌,寄奴用過的射雕彎弓;東漢的石鼓,六朝的銅鏡……”正是《紅樓夢》第五回里秦可卿房間陳設(shè)的相似版本。
人物的對照性則稍微駁雜一些,如《紅樓夢》中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總在關(guān)鍵時刻出現(xiàn),這些象征著支配人物命運的神秘因素在《人面桃花》和《山河入夢》中是算命先生,在《春盡江南》中是陰鷙的一言成讖的醫(yī)生。如賈寶玉和張季元、譚功達、譚端午都有枝蔓相通,而林黛玉和陸秀米、姚佩佩之間也都遙遙相應(yīng),甄士隱和陸侃之間的關(guān)系也需要仔細辨析。莫言在讀過《山河入夢》后曾說:“我讀的時候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就是譚功達就是一種現(xiàn)實的賈寶玉的形象?!蔽覀€人也認為,相較而言,在“江南三部曲”中,“紅樓”風(fēng)吹得最徹的,就是《山河入夢》。其中有諸多可以相證的印跡:譚功達隨時感時傷事,神魂游蕩,這種做派顯然就是賈寶玉。張清華評價他“分裂又融合”:“一面是他作為‘革命者’的素質(zhì),一面則是他作為‘異類’的本色。格非極富匠心地為他設(shè)定了一個中國傳統(tǒng)的精神原型——賈寶玉,這使他有別于格非早年小說中的哈姆雷特式的人物,而具有了地道的本土性格?!币ε迮宓脑彝ピ诤平僦斜粺o情粉粹,這個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弱女,其敏感多愁的韻致如林黛玉?!都t樓夢》中,眾姐妹結(jié)了海棠社,做菊花詩,林黛玉拔了頭籌。《山河入夢》中的姚佩佩,原名就是姚佩菊。有意思的是,海棠社散了之后,因林黛玉的長詩《桃花行》又起緣由,眾姐妹再結(jié)桃花社,林黛玉便是“桃花社”社主?!渡胶尤雺簟分?,桃花則在姚佩佩的夢里夢外一直密切伴隨,預(yù)示、象征和襯托著姚佩佩的命運。
大約也是基于諸如以上這些,文學(xué)界有不少人把“江南三部曲”看成了《紅樓夢》在當下文學(xué)態(tài)勢中的一個變體。張清華曾言“江南三部曲”的整體性:“……構(gòu)成了一個大的歷史邏輯與時間邏輯,那就是《紅樓夢》式的大循環(huán)?!边@種普遍共識形成的表象原因,固然是在于文本里的種種細節(jié),但最重要和最基本的依據(jù),則是它和《紅樓夢》在精神意蘊上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如生之荒唐,死之幻滅,情愛之虛妄,宿命之無定——《紅樓夢》開頭的“好了歌”,在《山河入夢》的開頭被瞎子換湯不換藥地重唱?!都t樓夢》最后是萬籟俱寂歸彼大荒,《山河入夢》的結(jié)尾是世事蒼茫不堪回首。這些都或濃或淡或輕或重地重合著紅樓腔調(diào),印證著格非對自身所屬的文化根基和審美傳統(tǒng)的認領(lǐng),甚至是某種程度的臣服。
簡而言之,“江南三部曲”和《望春風(fēng)》這四部小說與《紅樓夢》的精神意蘊在內(nèi)髓上高度重合的一點,就是做減法。這減法的公式就是:從混沌開始,到清零結(jié)束。所有的欲望、夢想、情愛,紫陌紅塵中想要的一切,戰(zhàn)斗的一切,到最后,歸彼大荒。
從桃源,到大荒。從桃源盡頭,到大荒之末。
何為大荒?不同的語境下,大荒可以是荒廢,可以是大災(zāi),可以是極偏遠荒涼之地,也可以是空曠闊大之野。在格非的小說中,我愿意理解為最后一種。因為歸彼大荒,雖然意味著大比重的解脫和剝離,卻也不應(yīng)該是化為虛無,而是抱樸見素,回歸到最平淡最基本的一切。而在那一片空曠闊大之野中,就有著那最平淡最基本的一切,包括暗夜,也包括暗夜里的光。
格非特別喜愛的中國古代長篇小說經(jīng)典有兩部,一部是《紅樓夢》,另一部就是《金瓶梅》。因為對《金瓶梅》讀至精熟,他還寫了一本研究性專著《雪隱鷺鷥》,他在序中說:“……在中國小說史上,無論是世界觀、價值觀、修辭學(xué),還是給讀者帶來的令人不安的巨大冒犯,《金瓶梅》都是空前的。”可見推崇。
格非認為《金瓶梅》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是重要的一環(huán)。如在《三國演義》里,人物的道德取向十分清晰。到了《水滸傳》,人物的明暗就已經(jīng)開始模糊,以往的道德標準已不好衡量其多元性。而到了《金瓶梅》,價值觀的暖昧性更為濃郁,甚至將以往的價值觀嚴重忽略和摧毀,陷入了虛無主義。對此,格非認為虛無主義的本質(zhì)屬性之一就是否定,否定好,否定壞,否定善,否定惡,幾乎就是否定現(xiàn)實中的一切,如佛道所講,看穿世祖,萬物成空。但這到底還是一個俗世,俗人眾多,俗人有俗欲,不可能完全虛無。所以格非說:“《金瓶梅》最后完全回到虛無,我認為是有一定問題的。……直到《紅樓夢》出現(xiàn),才對《金瓶梅》的價值做了重要的糾正。”
格非的小說中經(jīng)常有虛無主義的幽靈在回蕩,格非對此有很大的不滿足,正是為此,他也在盡力地和虛無主義拉開距離,試圖在自己小說中“重新使絕望相對化”,以期在人性背面的深淵里,去發(fā)現(xiàn)和拭亮暗夜中的微光。
這光,有死亡映襯下的生命之光。如《春盡江南》中的龐家玉,在面臨現(xiàn)實困境時焦慮茫然,卻在腳踏死亡絕地時開始精神回歸,死亡將她和端午蒙塵的情感和生命重新擦亮,讓他們實現(xiàn)了哪怕是短暫的超越和解脫。而另一位重要的女主人公——曾經(jīng)放蕩不羈的綠珠,也是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生死之事后有了迷途知返之意,開始想要重新回到無數(shù)人都浸泡其中的平凡日子,希望自己“過一種踏實而樸素的生活”。
這光,也有純粹的愛情之光。如《望春風(fēng)》中的“我”即趙伯渝和春琴。兩人自少年相識,后來春琴嫁到了儒里趙村,成為趙伯渝的同族嬸娘。在柴米油鹽的家常日子里,孤兒趙伯渝被她殷切關(guān)照。后來趙伯渝離而復(fù)返,春琴也成了寡婦,兩個人在儒里趙的廢墟上結(jié)為夫婦,相惜相暖。
這光,也有普通民眾之間的善暖之光。如《人面桃花》中秀米的丫鬟喜鵲,無論秀米何為,她都陪伴左右,直至成為秀米最信任的知己。還有寶琛的兒子老虎,在普濟遇到大災(zāi)時,悄悄地送來糧食,救了全村人的命。甚至還有背叛秀米的翠蓮,成為乞丐后偷偷回來看秀米,卻拒絕了再次依靠秀米,保留了最后一點兒羞恥心和尊嚴?!渡胶尤雺簟分校迮遄鳛闅⑷朔柑油?,碰到了柳芽,容她稍微停歇一下慌張的腳步。也碰到了高麻子和孟四嬸,不顧自身的危險將她藏匿收留?!锻猴L(fēng)》中,更有德正、老福奶奶、春琴等這些淳樸善良的人們,給我們以溫暖的慰藉。這些最普通的民眾身上,有著人性最豐富最醇厚的寶藏,當然也蘊藏?zé)o數(shù)光明。也是因為他們的存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在被命運擠壓到最逼仄時,作為最弱的人、最失敗的人,在世俗考量中最一無所有時,反而有了歸處。
不過,請容我坦率地說,就我個人的閱讀感受而言,這些暗夜之光常常顯得有些微弱,有時甚至可以說是弱不禁風(fēng),所能照耀的范圍也很有限。這光是否能有效地長明,起碼不能讓我這樣的讀者安然信服。我甚至想,格非在寫的時候,自己也未必是全然信服的。只是,面對自己的局限性,他也只能如此。作為一個同時代的小說家,我對此深表理解。也因此,我很認同評論家陳福民如此評價格非向傳統(tǒng)敘事的轉(zhuǎn)型:“不是一個風(fēng)格學(xué)的問題,或者不能將這個轉(zhuǎn)型單純理解為作家對其自身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一種單純的考量。我以為,格非寫作的轉(zhuǎn)型包含了對這個時代困難特別艱苦的體認,實際上包含著我們處身其中的社會歷史轉(zhuǎn)型和我們每個人的身心的巨大困難?!?/p>
“對這個時代困難特別艱苦的體認”,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對格非深持敬意。因為,在如此暗夜中,再微弱的光,畢竟也是光。這光所攜帶著的亮度和熱能猶如火把,會審視和照耀著后來的行路者。
總得來說,在“江南三部曲”和《望春風(fēng)》的創(chuàng)作中,格非承繼了“桃源夢”這個極其典型的傳統(tǒng)文學(xué)母題,進行了有別于前人的挖掘和探索。他的寫作,是知識分子寫作,又不僅止于此;是文人寫作,也不僅止于此。其頹而不廢,哀而不絕,知白守黑,在黑暗中又蘊藏著清新莊嚴的黎明晨曦。此種美學(xué)意蘊的達成,恰如張清華所言:“無論是從內(nèi)容還是從敘事的手法、語言的要求(不只是‘風(fēng)格意義’上),還是故事的意境、人物的心靈,或是整體的美感神韻上,都是十足中國化的。它們完成了一個整體性的巨大的歷史修辭——寫出了一個中國傳統(tǒng)的世界觀、生命觀、文化觀和歷史觀?!?/p>
注釋:
① 格非:《中國小說的兩個傳統(tǒng)》,《博爾赫斯的面孔》,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
② 格非:《何謂先鋒小說》,《青年文學(xué)》2006年第21期。
③ 格非:《廢名的意義》,同《塞壬的歌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35頁。
④ 《第九屆茅盾文學(xué)獎授獎詞及獲獎感言》,《文藝報》2015年第2期。
? 王德威:《烏托邦里的荒原——格非〈春盡江南〉》,《讀書》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