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連五
內(nèi)容提要:本文以新發(fā)現(xiàn)的凌叔華致夏志清書信為中心,結合信中所附一篇未刊英文稿,對其中相關的六封書信做出注釋說明。這批書信對于進一步認識凌叔華與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交往,有較高的史料價值。
最近,筆者在協(xié)助蘇州大學季進教授整理夏志清先生遺存的書信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了一批凌叔華的書信。這批書信未見于《凌叔華文存》(陳學勇編,四川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中國兒女——凌叔華佚作·年譜》(陳學勇編撰,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版)等相關文獻資料,當為佚信。凌叔華與夏志清的通信始于1963年,止于1982年,計有11封。其中,凌叔華在1980年、1981年致夏志清的書信中多次談到與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交往,頗具史料價值。信中還附有一篇未刊文稿,為英文復印件。從所述內(nèi)容來看,與美國學者帕特麗夏·勞倫斯的《麗莉·布瑞斯珂的中國眼睛》(萬江波等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版)和魏淑凌的《家國夢影:凌叔華與凌淑浩》(張林杰譯、李娟校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中所披露的凌叔華手稿極為相似。由于他們沒有公布全文,因此有必要向?qū)W界做一全面的介紹。書信的公布得到凌叔華女兒陳小瀅女士的授權,特此致謝。
第一封
夏志清先生:
十月廿二日手示收到,這真是空谷足音,好久未有的喜悅了!我們常想雖然一個文藝工作者不應好虛名慕愛載,但古今未有幾人想得開這一點的。古人說“藏之名山”,之后也還是說“傳之后人”,希望你不見笑我的坦白。目前吳魯芹來我們曾暢談創(chuàng)作的問題,極感痛快。蒙你謬獎拙作《一件喜事》,確也令我高興,這好比刻意做的一件藝術品(此處藝術說是繡花或菜品均可)。為得到識貨的稱許,不免由心的高興吧!
閑話少說,我決定日內(nèi)寄上拙作Ancient.Melodies①及《愛山廬夢影》各一冊,短篇小說選集已買不到(愛山廬散文集是1960年出品,算是送您的,是在南洋時寫的),邇?nèi)锗]局寄品十分慢,我轉由空航吧。
至于照片,如若您想要,大約可以找出在良友出版的《小哥兒倆》書上印的一枚,但希望用后寄還,我們此前大部書籍照片均流落在四川了!
我始終未見過Virginia.Woolf,但我所得到她的印象都是與一般英人的不同,她給我的信中,卻是一個很愛扶助弱小人物的女性。我有時很想寫一篇文章,把她的這一部分的個性介紹一下,在英國現(xiàn)在登一篇文章不大容易,不知您知道在美國那種刊物要這樣文章,如可介紹尤感。(V..W.書簡借用了我的五六封信,但是那些是不在我所說的V.W.另外一面的個性之內(nèi)。)
近來因眼見許多的朋友的凋落如深秋草木,懊惱之余,不免還想振作一下,努力寫一本像樣的書,一來償愿,二來也許是生活的如意辦法,我們這一類的人,活著專為“日食三飱”是會悲觀的。(蜜蜂型的人?)
話說回來,如您要看拙作批評的話,我如有空,可以把Sunday.Times.Literary.Supplement的長篇介紹文(此種文是不能用錢買的,寫者不能出姓名,我直到十五年之后,方知是誰寫的)Harold.Acton②,他曾居北京,也譯過中國近代詩。
另外,文壇上賞識我的書有J..B..Priestley③、Auden④、Maurois⑤等。這都是閑話,但都具有憑據(jù)的。
匆匆不及言,專祝
文祺
凌叔華上..十一月十七日⑥
信寫完之后,想到未答復您問先父名字,這話說來也有不得已苦衷,因為拙作內(nèi)所及家庭故事(以及妾侍爭風,先父吸鴉片種種事實),我的親戚以為甩臉,反對我在美印行,但這也是廿年前之事了(本來在美已有書局愿承?。?。⑦我想為了這一點,還是不用先父名字好,反正他做過順天府尹,那只是一品大官而已。又及
第二封
志清先生:
昨奉來示,知拙作兩本已到達,為慰。邇來大英帝國一切公家事業(yè)都反常延誤,郵政是其一,海運與飛航既日時到,看來我們就不必花冤枉錢了,不過這也不能是拿準的事!
Ancient.Melodies并非譯作,只有《一件喜事》及《搬家》“Moving.House”⑧是意譯。《搬家》是在當年葉紹鈞辦的雜志刊出(似乎有教育性質(zhì)?)并選為課本的一篇,《一件喜事》出版后(大約是“藝文”)被東京帝大的中文科選譯,并登在俄國文藝雜志之類(他們來信通知我),《酒后》是日本《改造》,是一家大雜志特要求譯出,并付大筆稿費,此外也有幾篇被朋友或不是朋友看中的,例如魯迅即十分稱許《酒后》,他寫過批評短文,他說現(xiàn)代評論此期毫無可取,唯有《酒后》值得一讀——也批評了數(shù)語,⑨對一個初出茅廬的作者(第一篇小說)倒是多少有一登龍門,聲價十倍的后果,(此后《晨報》《語絲》都來索稿了,那時我還在燕大讀書)日本《改造》也要求譯此篇,(且送了五十元稿費?。┱媸鞘刮沂軐櫲趔@,想來可笑!
此外小說不在A..M.的還有一二篇被朋友夸獎的,例如《無聊》及《寫信》被朱光潛孟實(在序上)⑩特別贊許,我這很長的絮絮報道,多少總有“老王賣瓜”之嫌,望勿笑,其實這只是文人通病,也不必過粉飾了。本來我只想說明A..M.不是譯作(倒是開筆即用英文寫的,寫后請Miss.Margret.Strachey?改一下句子,她是寫“Queen.Victoria”的L.Strachey?之妹,還有一妹,是專寫法文的,有一本還做了有名電影。她是一個中學教師,對文字十分緊嚴,不管學生高興與否,指摘不留情面,但學生在她指摘之下,仍感激她?。┦质舅f可選一二篇先印出,以便引起人們注意,這是很可作的事,來日您選出那幾篇,我都同意。
去年由臺灣來的一個出版人,名秦賢次的,他們出了《葉公超選集》,《方令孺選集》,?都送了我一本,此外還出了一些書,他來英是梁實秋的學生羅青?介紹來的,他問我可否出我的選集,我說“沒有什么不可”。因為在香港一家所謂“文學研究會”已出了我的小說選集?多時了,他們并且為我寫了一篇傳(前言),說我自小即被家人從廣東送到北京留學,(其實我們家沒有住過廣東,我小時去過一個月吧?)并且說我在戰(zhàn)后寫了兩本書,一本是《夢里新聲》,一本是《?嫂》,?這兩本書一直在港及新加坡用我的名字賣了十多年,我在七八年前曾登報南洋商報否認,但誰也不理會,此時選集又提起此二書,令人啼笑皆非。因為香港未加入出版法,只好由他們擺布了!!
啰啰嗦嗦寫了一大堆,想來您會同情這種遭遇吧,最近英國又把Virginia.Woolf及Vanessa.Bell大捧特捧,戲園、音樂會都有特別節(jié)目捐款為保持Charleston她兩姐妹的故居,這種宣揚已近三四個月了。V..Woolf的信札也印行幾大本,她給我寫的六七封信也借去登載,但他們竟不還給所有權的人一本書,這是英人的吝嗇成性,只好由他了。
我想日內(nèi)把一本香港印出的《凌〇〇小說選》撕下幾篇寄上(當然不是我寫的不必寄),關于A..M.現(xiàn)已說明只有兩篇是自譯的,其余都是英文寫的,尚望閱后賜以批評為感。
日內(nèi)春節(jié)俗忙,過了兩三日即將拙作小說選寄上,數(shù)月前曾有美國出的《秋水》兩月刊的記者劉女士來訪問,她要了我的《新詩的未來》去登載(此文在廿年前新加坡的文藝版登載,倒是新、舊同賞的文章,因為許多人不明新詩又要批評,其實是不對的。我試以音節(jié)解釋一下,老先生們都能同意新詩了),寄書特附上一小本,望指教。匆匆專頌
文祺...
再者:上次寄上拙照是1955在紐約照的,那時在Boston開畫展用。
凌叔華
15/2/81
第三封
志清先生:
很感激你的來信,雖然也很抱歉以的信未想到你說的問題,茲為實用起見,先答你要知道的幾事,然后再談別的。為了清楚起見,分列如下。
(1)先父名福彭,清末 曾任奉天府尹(賞戴紅頂花翎),一品官,即今之市長類,他也曾做過天津道及藩臺,文稱“方伯”,他在1931去世,大約年75歲吧(訃文上寫)。訃文上例加一兩歲云云。(他曾考中舉人,后由進士升翰林,孔廟的石碑上有他的題名,同康有為同科吧)他的外祖父謝里甫蘭生是廣東當年三個書院(羊城、粵海、珠江三書院)山長(即校長之類)。他曾印了不少考試應用的“時文”以為訓徒之用,但他到了五十歲,他即收買 回所印的時文,付之一炬。同時他專心作畫、作詩并游歷名山大川,著有惺惺齋詩集及游記。我曾保存此種手抄本,不幸在我出游時,放在家中,被人竊去,但據(jù)說在中國,至少在中大(廣州)或清華圖書館可以找到。他的畫冊,并詩文,在我開始學畫之年,謝蘭生后人送了先父一冊畫(有容庚題文),先父給了我,至今保存著。在我伯兄弟姊妹中,每人對于文學藝術有興趣,所以先父還是“識人”給了我“永?!毕聛?。先母的祖父是廣東四會(三水)的舉人,據(jù)說很有文名,但因家境清寒,書籍也零落了!
尊兄勸我為母親寫點文章,但因手頭考據(jù)太少,不易下筆。她的聲容笑貌雖是歷歷心頭,她的悲慘命運也時時想起,但只是懊惱不已。(這也是時代悲?。┧呐魅思沂切张?。名字不詳了。
(2)關于我的生年,既蒙問起,雖然自己不高興想到,為了實用,奉告如下。我想作家尤其是女的,多半不情愿說及年齡,這也等于長得不好看的人,怕人提及相貌同樣可恕。我算是1904年出生(雖然有些外國繪畫目錄上寫1908年出生),生日大約算是三月廿日左右,彼時是陰歷。這些都是沒要緊的閑話,蒙問及只好奉答而已。
(3)吳魯芹去年來英,我們有機會長談寫書問題(在英除了英國朋友,在中國友人中,竟無一個肯談這些事的,對于一二名有成就的作家,我也不屑于高攀,這也許是自卑感)。因王寶釧劇本一舉成名的作者熊某對我們這樣作者,他寫文章介紹時,都是酸溜溜的——說“居然出了書”及“居然也開了畫展”,是可忍孰不可忍?。?/p>
至于我為什么要“自討苦吃”,挑選了這樣一種不快活的工作,這只是為了自己嗜好及安慰而已。我常想人的生性,不分男女,常常與其他生物差不多,例如蜜蜂里的“工蜂”,采過蜜,供獻了生命力之后,便乖乖的倒下去死 了。如果不讓它去作工,它一能會十分苦痛。你想是嗎?外奉上A..M.為我寫的序文,那是在我Musée Cernuschi個展并印了畫冊寫的,據(jù)他對人說(對中國朋友),這是他唯一的一篇文章,提到他對于中國藝術與文學。他也是唯一的法國作家鼓勵過我寫書的。(他在給我的一本書上提到此意。)
最近倫敦為Bloomsbury.Group開了三次介紹會(也為V..Woolf故居募款保存下來),兩次是音樂會,一次是戲劇,俱在大戲園出演,戲劇并須在兩周前買票(票是十分貴),這劇本中只有Virginia.Woolf、Leonard.Woolf及V..S..West三人出場,此劇曾得過沙氏比亞故鄉(xiāng)戲劇會獎的,但是在倫敦經(jīng)濟不景氣時光,卻未影響此劇的收成,居然場場滿座,我曾去了,買到當天退票的座位??梢夿loomsbury影響尚能號召吧。
因郵寄方便附上A.M.介紹文及拙畫(望哂存,不必寄回),影片兩枚(印刷尚幽郁,可惜印刷人周林已作古了)。我日內(nèi)得暇,當試寫一篇關于V.Woolf及S.West回憶文寄《譯叢》,這種經(jīng)驗倒值得公開一下吧!匆匆致謝,并頌
文祺
三月廿五.叔華拜上
第四封
志清先生:
一周前曾寄一函,后因俗務蝟集,一切計劃均停留下來,日內(nèi)記起十分慚愧,望原宥。
現(xiàn)已將V.Woolf信及有關系拙作原起的信影印即日寄上,近年工作遲緩得可驚,有心無力的階段已到了,奈何!
在這二十多年來,東奔西走,一事無成,想起來倒是可怕,我想以后該認定目的好好的寫一本書了。
因為最近幾個月倫敦的文藝及藝術界為Virginia.Woolf做了不少宣傳,音樂會都有二個,我去看了一個很成功的話劇,看過之后寫了一篇短文,茲奉上,乞削正為感。如可用則用,不用的話,當乞早日擲下為感。因為戲中的主要角色,都是曾幫我寫成Ancient.Melodies的人,想到他們對我的厚意,很愿藉機介紹一下。普通文藝界人士都以為V..W.是一個非常驕傲無情的人,她的丈夫又是一個冷酷的出版家,那是錯了。我影印的八封信,可以代我說明他們的性格,就是Vita.S..West原是貴族出身,她曾因她的長詩“Land”被封作桂冠詩人,此外她的散文、小說等等也風行一時。她原是一個愛才如渴的人,一點架子沒有,我第一面見了她,她即一口氣鼓勵我寫完我的書,當然她為了追念她的好友,也有關系。仔細一想,我總算運氣。V..W.之夫L..Woolf外表也十分冷淡,他是負盛名的出版家,又是New.Statesman及Nation的主筆,又是議員,但他對一個無名小卒,都十分熱心扶助且讓人感到親切,這是難得的。
閑話少說,茲將寄奉各信列舉如下,望查閱為幸。(A)V..Woolf二封(B)L..Woolf四封(C)Vita.S..West一封(D)Reviewed.by.the.Times.Literary.Supplement影印一份(E)一份影印紀念V..Woolf文章,內(nèi)有不少大作家名字,大約只有英國有此規(guī)矩,書出之后,如經(jīng)過Times.Literary.Supplement批評,那本書即有“身份”證了。
所以Vita.S..West要恭喜我,同時也有法文、德文及瑞典文的書商來交涉翻譯,后來有英國朋友告訴我,如我認定那個機會,再寫下去,說不定可享受國際名譽。但我完全不放在心上,書出之后,即去南洋大學教了三年書,許多同行都為我可惜。
希望“亡羊補牢”還是可以辦到,況且這二十幾年,我知道可歌可泣的事情很多,寫下來雖不為名為利,倒也是一棕值得做的工作吧?更希望高明時加鼓勵。
匆匆寫來不覺滿紙,我在五月三、四日擬搭歐機返北京,約四周后返英,望回時可以收到您的回信。匆匆致意專頌
文祺
凌叔華上...四月廿五
附紀念文:
近日,我碰巧看到一部名為《弗吉尼亞》的戲,聽說在過去的幾周里,它引起了很多討論。這出戲預計演十二周,盡管位于干草市場(Haymarket)的皇家劇院很大,但仍是一票難求。它講的是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一些人,主要是二三十年代的文學團體,在過去的十年里,布魯姆斯伯里已成為一個熱門話題。
我跟一個朋友去看了這出戲。戲劇帶有極富想象的背景,是圍繞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角色展開的。舞臺上有四個角色:首先是弗吉尼亞和她的父親,然后是她未來的丈夫倫納德·伍爾夫(Leonard.Woolf),再后是她的好友薇塔·薩克維爾·韋斯特(Vita.Sackville.West)。戲中還提到了別的沒出場的角色,如弗吉尼亞的姐姐萬妮莎·貝爾(Vanessa.Bell)及其同父異母的哥哥斯蒂芬,他們也是那時的文人。
這個戲看似簡單,弗吉尼亞一直在自說自話。但是滿戲院的人都樂在其中。我留意到不少觀眾笑了,顯得很愉悅,或者表現(xiàn)出同情之理解,但是我懷疑他們有多少人真的明白編劇艾德娜·奧布瑩(Edna.O’Brien)那復雜而微妙的思路。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表演。
看戲之前,我當然沒想過會在舞臺上見到這么多我熟悉的角色。迄今有些年頭了,那是在二戰(zhàn)爆發(fā)前的幾個月,中日已經(jīng)交戰(zhàn),我在中國西部的四川避難。盡管我們退到了四川,還是會遭到敵人日復一日的轟炸。我舉目所見到處是毀壞,覺得我們中國人無能為力。我們沒法對付轟炸機,只能被它摧毀。我每日都會碰到從東邊來的難民,聽他們講述個人不幸的故事。我記得有一天,看到一個算命先生在給奔赴前線的士兵算卦。他在預測士兵的生與死。當見到這一幕時,我更加沮喪。我也聽說有一些年輕人,主要是大學生自殺了。兩個大學教授為了爭一個水罐,大打出手以至受傷。對我而言,我切身感受到了所有的這些悲劇,卻毫無辦法。我們在大學里認識的所有人都在尋求活路,因為活著的代價超乎我們的想象。沒有人敢去考慮明天的事兒。
我不知道如何在這種境遇下繼續(xù)生活。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了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剛開始讀,就著迷了。我很唐突地決定給她寫信,問她在我的處境下會怎么做。不久,我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告訴我,戰(zhàn)爭只是我們不得不鼓起勇氣去面對的重大事件。她建議我應當試著干點事,或者嘗試寫下我一生中所銘記的東西,要嚴肅地去寫,而不僅僅是消磨日子。她說,我可以寄給她,她想看看我寫的東西。
然后,我決定寫一些我的童年回憶,我對此印象深刻。在給她寄去兩三章之后,我又收到她的答復,她說我的英語還不夠好,并給我推薦了一些英國作家。.她說,假如我在中國找不到這些書,她可以寄給我,“在英國,書籍花不了幾個錢(那是1938年),所以別費心還我錢”,她真是個大方的人!
等我寄去更多章節(jié)后,她又回信了。她發(fā)現(xiàn)小說更有趣了——她真的很喜歡,鼓勵我繼續(xù)寫。她有時一開始并不完全清楚我的意思,但繼續(xù)往下讀,就明白了。遺憾的是,我們失掉了聯(lián)絡。戰(zhàn)爭還在殘暴地進行。她寄的書,我只收到了兩本,其余的就不知所蹤了。我聽不到任何西方的消息,特別是我有好多年沒有她的消息。
戰(zhàn)爭結束后,我在1947年來到英國,聽說弗吉尼亞·伍爾夫早已死去。那段時間,我很傷心,也很想家。我經(jīng)常看《時代》和《觀察家》,尋找有關中國的消息。我在《觀察家》雜志讀到維·薩·韋斯特發(fā)表的一系列名叫《在你的花園里》(In.Your.Garden)的文章,頗有興趣。她有篇文章描述了一個中草藥園。她描寫中草藥和花卉的方法令我動容。所以,我給她去信,由《觀察家》雜志轉交,表達了我對她作品的喜愛,并詢問可否去她的花園拜會。幾天后,我收到了她的復信,她邀請我下周去辛辛赫斯特古堡(Sissinghurst.Castle)。
我們見了面,她陪我參觀了古堡里所有精致的花園。然后,她在古堡頂端的書房里請我喝茶,她從我的信里看出我對文學的熱愛,問我是否曾試過英文創(chuàng)作。她認為我的信寫得好。我告訴她數(shù)年前寫過一些關于童年回憶的片段,也與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有過通信。她非常驚訝。“你知道嗎,弗吉尼亞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給我看了伍爾夫的相片和她的一些著作。在我離開時,她說:“一定要寫完你的書!”“但是我不確定那些作品是否還在”,我說:“我沒留任何底稿?!彼f,她會幫助倫納德·伍爾夫(弗吉尼亞的丈夫)去找,還給了我倫納德在薩塞克斯修士居(Monk’s.House)的住址。
盡管薇塔的社會地位高,但她是美麗迷人的,易于相處,善良而平易近人。她多次邀請我去拜訪。我也見到了倫納德·伍爾夫,尤其是在拙作《古韻》出版過程中,我在弗吉尼亞住過的修士居見到他。還未謀面之前,我以為他可能像大多數(shù)出版商一樣,是一個脾氣火爆,遙不可及的人,但實際上,我發(fā)現(xiàn)他非常善良,樂于扶助無名小卒。他也對我大加鼓勵。我自慚形穢地告訴他,我的英文不夠好,達不到出書的水準。于是,他建議我向馬格麗·斯特雷奇(Margery.Strachey)求助。馬格麗是一個出色的高中英文老師,有二十年教齡。斯特雷奇家族乃文學世家,馬格麗的哥哥李頓·斯特雷奇(L.Strachey)著有《維多利亞女王傳》,她的姐姐M·斯特雷奇(M.Strachey)創(chuàng)作了小說《奧利弗》。
幾個月后,拙作由詩人戴·劉易士審讀,荷蓋斯出版社(Hogarth.Press)接受出版。《泰晤士報文學副刊》對拙作進行了評介,那時評者沒有署名,直到十五年后,我才知道作者是哈羅德·艾克敦(Harold.Acton)。
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弗吉尼亞·伍爾夫經(jīng)常成為人們談論的對象。不少人認為她是一個杰出的作家,學識淵博,甚至有時帶點惡意。但是很少有人意識到她本質(zhì)上是多么善良、熱心和樂于助人。倫納德·伍爾夫也非常好,甘愿盡其所能幫助年輕的、初出茅廬的作家。他猶如兄長般對待我這樣年輕的朋友。倫納德常在花園里勞作,曾贈我一株稀有的黃色芍藥和一些紅玫瑰,這些花仍在我的花園里生長。
盡管這些人在文壇享有盛譽和極高的社會地位,但我愿向大家分享與他們的友誼,讓世人看到他們的謙遜與善良。我所保存的這些書信,就是我美好回憶的見證。
(由筆者譯)
P.S.再者:如此文可用,不知用“I.Remember.Virginia.Woolf”為題目否?或者您可以另找一個較合適的題目?
凌又上
第五封
志清先生:
謝謝你五月17的信,我是昨日由北京經(jīng)過南斯拉夫飛回的。路上只有十五小時飛行,因“時差”太大,到后即昏昏思睡,此外并無別的病態(tài)。昨日讀了大札后,即速作一函寄宋淇,言明我絕不贊成他們用《譯叢》篇幅出一Special.Section.on.L..S..H,這不但與我原來寫信給您時原意大差,同時也會弄成笑柄。有些人以為我要“沽名吊譽”,同時也要弄一可靠飯碗,以養(yǎng)余年。這兩者我都并不需要而且不以為恥。在我多年淡泊生涯中,我也曾被中外智識階級同情與尊重,今忽有此“不時之譽”,大約會有不少人以為我將要藉口途窮日暮,大打秋風了!
我為此覺得十分苦惱,故即寫信宋淇說明當初我同您通信原意(我一再強調(diào)我是屬于工蜂一類的動物;無工可做,便會苦惱,其實做了工,勞頓至死也無怨言,我用“乖乖的倒下死了”),我一再以工蜂比喻,就是怕人以為我藉口“年將就木,乞憐于出版家”的意思。
再說我另一原意,也想把V.W.對我的慈悲恩惠公之于眾,有不少批評家、作家,也是她朋友多年了,大都未描寫到她這一方面的個性。我寄上的文章說明我去看一場名劇之后有感,并愿將舊信找出,也證明我的真實報道一個大作家最美最善良的一面?zhèn)€性而已。事過二三十年了,我并未提過,我曾讀過不少有名作家記載過V.W.,但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去“錦上添花”,故一直未寫過介紹V.W.個性,此次寫出,只是一種感激心情的驅(qū)使,而且對東方讀者也看到西方作家善良人性 的一面 ,也是值得的。(我毫無想過藉V.W.文風以自表揚。)
我怕此信到時,你或者很忙,也不會有暇仔細理會我的原意,不過我十分相信,你是記得我以前給您的信所說的意愿。(我日時也同吳魯芹一再提過工蜂的自況?。?/p>
為了清楚起見,我鄭重的請求您即向宋淇等《譯叢》主持人說清,我絕不贊成他們?yōu)槲易髌烦觥皩L枴?。如若他們覺得不出專號即不為人注意,我也可以清楚的說明:我的目下淡泊生活,雖不能享福如一般婦女所希望的,但我甘之如飴。以前我去大陸,曾因港方移民局對非英籍華僑在港在英均須等待六七個月之久方能批準。有一年有人告訴我,可用港大研究院名義申請發(fā)護照,就不費時,回程過港,亦不必跑移民局了!彼時是李校長,他很明白這苦衷,故即被贊成。此種事于中大毫無損失,對我個人卻省掉不少不必要的麻煩,(再說我也有資格做研究員 )以前我去Toronto大學教書,李校長曾向陳西瀅說過“為何不帶叔華到中大教書呢?”
這封信也許寫得太啰嗦了,我希望我已經(jīng)說清楚我絕對不贊成為凌叔華出專號。我雖已近風燭殘年,但我絕不希藉身后虛榮 或叫人誤會我沽名吊譽,搶一碗飯以保余生!再說我還未被 醫(yī)生判定我已有了不治之癥,須急忙打點身后哀榮!
最后我謹向您道歉,我一口氣寫了不少閑話,這些話或有點不太客氣,但我原意只想說明我的原意而已。當初我以為一本書在美國出版比較容易有銷路,近年也有不少如此的報道。卻未想到要去香港登廣告。大約您同宋淇等都是好意幫忙,卻不曾想到我不能欣賞這種方法。如若我此信上語言欠恭敬欠剪裁,希望多多原諒。關于寫及V.W.的一篇短文,望便中及早的寄還,至感至謝。
此外您如已介紹短篇小說等,蒙采取介紹,我謹此致謝。恕不及一。匆匆專頌
文祺
凌叔華.上 六月五日 一九八一
再者:如您覺得有將此信寄與港方《譯叢》主持人一讀的必要,請即影印一份寄去為薦。我給宋淇的信只是短短的一封說明下懷而已。
叔華.又上 六月五日 1981
第六封
志清先生:
今晨收到掛號來信,蒙寄還拙稿,萬分感激。我很抱歉我一直未曾想到自己犯了“敝帚自珍”錯誤,更未想到也受了“嗟來食”的待遇,這次的事費了您不少時光,慚愧不已,但望您勿見怪。其實這也是古今文人通病 ,不是我一人有這毛病!
為了憐憫一個風燭殘年的人,又怕他等不到兩年,這未免太過仁慈了,我應是十分知感的!
匆匆特致歉意,并希
原宥為幸,專此致謝并請
文祺
凌叔華上
六月卅日 1981
外附還宋先生的信,望查收。又上
注釋:
① 即英文小說《古韻》,1953年由荷蓋斯出版社(Hogarth Press)出版。
② Harold Acton(哈羅德·艾克敦,1904—1994),英國作家、學者,曾與陳世驤合譯《中國現(xiàn)代詩選》(Modern Chinese Poetry),1936年在英國出版。
③ J. B. Priestley(J. B. 普里斯特利,1894—1984),英國小說家、戲劇家、批評家。
④ 即W. H. Auden(W. H. 奧登,1907—1973),英國著名現(xiàn)代詩人,抗戰(zhàn)期間與好友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訪問中國,并合作了《戰(zhàn)時在中國》(Journey to a War),對中國作家產(chǎn)生震動。
⑤ 即André Maurois(安德烈·莫洛亞,1885—1967),法國傳記作家、小說家。
⑥ 該信信封遺失,未標明寫信時間,據(jù)推斷為1980年。
⑦ 按,Ancient Melodies(《古韻》)直到1988年才在美國出版。
⑧ 《一件喜事》(A Happy Event),收入《古韻》第四章,原載1936年8月9日《大公報》副刊《文藝》。《搬家》(Moving House)收入《古韻》第三章,初刊于《新月》第2卷第6、7號,1929年9月10日?!缎略隆酚尚熘灸?、胡適、梁實秋等創(chuàng)辦,并非由葉紹鈞辦。
⑨ 魯迅對凌叔華小說的評價可見《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
⑩ 朱光潛在《論自然畫與人物畫——凌叔華作〈小哥兒倆〉序》(《天下周刊》創(chuàng)刊號)談道,“我特別愛好《寫信》和《無聊》那兩篇,它們顯示作者的另一作風”。
? Margret Strachey應為Marjorie Strachey(馬喬里·斯特雷奇,1882—1974)?!秺W利弗》(Oliver)的作者實為Dorothy Strachey(多蘿西·斯特雷奇,1866—1960)。李頓·斯特雷奇還有一個姐姐是著名的女權主義者菲利帕·斯特雷奇(Philippa Strachey,1872—1968),有“Pippa”之稱號。
? 即Lytton Strachey(李頓·斯特雷奇,1880—1932),英國著名傳記作家。
? 應為《葉公超散文集》(洪范書店1979年版),《方令孺散文集》(洪范書店1980年版)。
? 羅青,1948年出生于青島,畢業(yè)于輔仁大學、華盛頓州立大學,在臺灣創(chuàng)辦《草根》詩刊、《后現(xiàn)代狀況》等刊物,代表詩集有《吃西瓜的六種方法》《神州豪俠傳》等。
? 即梅子編《凌叔華選集》,香港文學研究社1979年版。
? 據(jù)陳學勇編《凌叔華年譜》,凌叔華在1981年5月16日致信閻純德說明,在香港、南洋市面上流傳署名凌叔華的長篇小說《夢里心聲》及短篇小說集《柳慧英》非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