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我依稀記得幼年時候有一首兒歌,第一句是小斑鳩咕咕叫什么的,后面的詞記不清了,可那“咕咕”兩字一直讓我錯誤地認(rèn)為斑鳩與鴿子是同一種類。城市里養(yǎng)鴿子的人很多,鴿子咕咕的叫聲耳熟得很,城市里長大的我從未見過野斑鳩的樣子。
錯誤延續(xù)至多年后,直到我家木制小陽臺下不知什么時候被一對斑鳩夫婦看中,固執(zhí)地要在那里做窩,生兒育女。好奇心大發(fā)的我多方窺視,想盡辦法地搭梯子拍照,用盡一切人類為滿足好奇心而采取的各種手段,終于搞清楚斑鳩與鴿子雖是同一家族,但到底有野生為界,更別說還有鳥類學(xué)上的種種區(qū)別了。且斑鳩和鴿子雖然都咕咕唱歌,但細(xì)聽還是有區(qū)別的。更意外的是,經(jīng)過我的探究,發(fā)現(xiàn)這珠頸斑鳩竟是土生鳥類。城市的鳥類中,斑鳩已成為常見種類,到處都有它們的身影和聲音。
這對珠頸斑鳩在我家院子里辛勤地飛進飛出了好些天,像是一對著急結(jié)婚安家卻還沒房子的夫妻,不知疲憊地四處尋找著落腳處。
接著就發(fā)現(xiàn)它們嘴里叼了些長長短短的細(xì)樹枝,試圖在我們臥室小陽臺下那一溜窄窄的遮雨板上做窩。傻乎乎的鳥兒不知道金屬板光滑且有傾斜度,樹枝掛不住,窩搭不成的。
真讓人著急,我自作主張動手幫它們一把。
我登梯子上去,先在那看上去完美的小空間處勾搭上一塊塑膠方板,那是有濾水作用的有空洞的室外塑膠地板,再用幾根木條釘住支撐,地基就人為落成了。
斑鳩夫婦很快發(fā)現(xiàn)新天地,于是叼來的細(xì)枝就很容易地斜插進板上空洞,橫七八豎的,一個簡陋的斑鳩窩很快成型。
窩搭好后,母斑鳩便賴在窩里不動了,它在窩里生蛋孵蛋。它們膽子很小,我想扒著縫隙偷看一下鳥窩,但開關(guān)門聲的動靜稍大就嚇得它們雞飛狗跳。于是,我只好輕手輕腳地開門,從室內(nèi)趴在地上探出半個身子,呼吸都不敢大聲。地板縫不大,瞇上一只眼只能看到一點點鳥窩里的動靜。我不敢多看,怕驚動鳥兒的“胎氣”,罪過就大了。
更多的時候是在樓下的工作室里,隔著落地門看它們飛進飛出。它們外貌幾無雄雌之別,個頭大小差不多,羽毛花色也相同,但個性卻區(qū)別明顯。看兩鳥入窩的方式,一左一右各有自己的飛行移動路線。一只鳥始終膽小警惕,不歇在院墻頭樹枝上左右觀察多次,它是不會貿(mào)然飛入窩里的;另一只則直來直去,大大咧咧??戳藥状?,我就把膽小的那只自認(rèn)為是雌鳥了。
生蛋后大約兩周時間,一公分半左右長度的鳥蛋“變”出兩只小珠頸斑鳩來,一切均在悄無聲息中進行著。我先在院子里的地面上發(fā)現(xiàn)半枚帶有血絲的空蛋殼,微雨的清晨,赤紅地磚上的白殼小巧得耀眼。
再隔一天,我又發(fā)現(xiàn)地磚上的第二枚空蛋殼。我激動的推門聲驚飛了膽小的斑鳩父母。我趁機趕快搬來梯子,爬到小陽臺下匆忙打望一眼,還用相機拍下幾幅照片。那地方逼仄得只能盲拍。放好梯子回到工作室,把照片轉(zhuǎn)進計算機,放大看,窩里有兩團跟枯樹枝顏色差不多的毫無美感的泥肉球。小斑鳩從出生就如變色龍般有天然偽裝色保護,看來斑鳩夫婦搭窩時擇定的枯枝顏色并不為美觀而選,而是為了保護尚未來到世界的寶寶們。
兩只“肉球”眼未開毛未生地擠在一起互相取暖,離開父母的關(guān)照,恐怕一天都活不成。
隔幾天,趁父母不在窩里的短暫機會,我興奮地爬梯上去又拍了幾張照片。小珠頸斑鳩的眼還沒睜開,巨大的嘴殼子卻分外刺目。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它們,大概最多兩公分的身長,幾天時間,已長出三公分長的體型了,而且嘴殼子大得和身體很不成比例。
兩只斑鳩總是輪流坐窩,總有一只斑鳩在窩里窩著,給小“肉球”們?nèi)∨钡搅硪恢伙w回來,一進一出謹(jǐn)慎換班。我的書桌就在落地玻璃門前,抬頭就能觀察到這對夫婦的動靜。觀察時間稍長后,我辨出斑鳩并非是張大嘴發(fā)出咕咕的叫聲,而是胸脖氣囊風(fēng)箱擠壓出的叫聲。它們脖子上那圈羽毛的鼓動要仔細(xì)看才看得出來。漸漸地,我能聽懂這對夫妻之間的互相呼喚聲了。它們鳥語長長短短的,有幾種簡單的意思,咕咕呼叫時總跟換班有關(guān),呼喚聲傳來不多會兒,一只鳥就飛回來了。
這對安靜的珠頸野斑鳩夫婦安然住在此處,在不吵不鬧中等待著它們的寶貝羽翼豐滿的日子。清晨陽光明媚時,夫婦倆一起飛到隔壁人家的煙囪天線上,身體緊挨著梳理自己的羽毛,露出親愛的夫妻相來。
每天早晨推開陽臺門時,膽小的珠頸斑鳩常呼地從陽臺下的窩里飛出,往往嚇我一跳。作為“報復(fù)”,我趕緊撲趴在地板上,透過極窄的地板縫隙,睜大一只眼睛往下看,兩只毛乎乎的小東西擠在一起睡大覺,一副除了睡覺絕無大志的姿態(tài),好玩得很。我發(fā)現(xiàn)珠頸斑鳩似乎除了會飛,再無別的本領(lǐng),就連跟其他鳥斗嘴打架的能力都沒有,除了逃還是逃。
隔壁鄰居家屋檐下有喧鬧的印度八哥也安家做了窩。那對八哥夫婦天天起早摸黑為它們的幼鳥尋食,來我家院子飛來飛去不知多少趟地捉蟲抓蝶,對我家的地形熟悉得不得了。記起人說八哥是肉食鳥類,還有驅(qū)趕其他鳥霸占地盤的惡習(xí),這對兇巴巴的印度八哥會不會把我的小斑鳩當(dāng)成菜肴呢?昨天還見一只鼠從墻頭上飛快跑過,鼠類也是殺生愛肉的動物,我家斑鳩的鳥窩與屋檐墻頭連接,一盤不會飛的“肉菜”放在那里,對印度八哥和老鼠這些殺手們來說,誰知有無吸引力?
我有點杞人憂天起來,可觀鳥的基本原則是盡可能不打擾它們的生活,我已經(jīng)有些過分,得學(xué)會控制自己別太多事,不管我有多么擔(dān)憂。
陽臺下的空間窄到即使用小傻瓜相機拍窩里的鳥都無法對焦,更不可能透過相機視孔看構(gòu)圖,好在數(shù)碼相機有紅點線測光,對準(zhǔn)鳥窩盲拍吧。
從照片上能明顯看出它們長大了、肥了。斑鳩幼鳥的生長速度驚人,照片上它們眼睛半睜,羽毛開始豐潤,像是一團朦朧的絨球,翅膀處的羽毛顏色比身體其他部位羽毛色要深些。轉(zhuǎn)眼間,兩只小珠頸斑鳩已有六天大啦!
斑鳩夫婦似乎習(xí)慣了開關(guān)門的聲音,漸漸地不再那么驚恐,到后來,只要我不十分靠近鳥窩,它們就不會倉皇飛逃。有時我在院子里爬到人形梯子上,不遠不近地平視窩里的斑鳩一家,用人的語言跟它們說幾句孩子氣的傻話,特別是模仿它們咕咕的叫聲時,那對斑鳩夫婦便直直地盯著我:它們定是不敢相信鳥語怎么會從人的嘴里冒出來。
近距離觀窩里幼鳥,沒聞到過強烈異味。我從未見過斑鳩夫婦清掃鳥窩,兩只躺在窩里使勁吃喝拉撒的小珠頸斑鳩長得飛快,卻聞不到騷臭氣味,聯(lián)想起“鴿乳”一詞來,既然是哺“乳”,自然沒有肉食喂養(yǎng)的惡臭。我持續(xù)觀察,終于搞清了斑鳩是怎樣哺育幼鳥的。兩只幼鳥把它們的大嘴殼子插進父母的嘴殼深處直頂,一左一右兩只毛球吊掛在父母嘴邊,拚命上下運動刺激,吸食父母反嘔出胃里消化過的食漿。
好幾次,我躡手躡腳地提著相機走到院子,想把喂食鏡頭抓拍下來??砂啉F夫婦一發(fā)現(xiàn)我就立刻停止喂食并飛離,沒有長焦鏡頭很難拍到完美的照片。我只能拍下幼鳥們的照片。幼鳥羽毛漸豐,要是剛搶過食,羽毛就顯得亂紛紛的。幼鳥身上的新羽已把原來紫紅色的皮肉全部蓋住,毛色幾乎已是成年斑鳩的模樣了,只是它們嘴殼邊新近長出的兩簇絳紫色羽毛上還滴掛著粘稠的漿珠,讓人不禁想象出幼鳥胡亂吃食的可笑模樣。
小斑鳩已具備了自衛(wèi)能力。它們一見我靠近,會像貓科動物那樣張嘴哈氣,歪身抬起翅膀,身形一下子張大了近一倍,想嚇唬我這個騷擾者。
就這么又過了大約十天,斑鳩夫婦開始歇息在鄰居家的高煙囪和電視天線上,不再回窩陪伴幼鳥。新發(fā)現(xiàn)很讓我吃驚,天黑后去檢查幾次,果然發(fā)現(xiàn)父母沒有跟幼鳥擠在窩里,兩只胖乎乎的幼鳥彼此挨擠在一起,呼呼大睡。
這個時期的幼鳥開始快速發(fā)育,體重增加,羽毛也刷刷地長出來,只差脖子上還沒長出那圈珍珠雞似的黑白斑紋來。目測幼鳥們身長,起碼有十二公分。小斑鳩們出世已經(jīng)十九天了,乳毛幾乎完全褪光。這時候幼鳥食量大得驚人,白天父母輪流回來喂食的次數(shù)頻密,真不知道它們上哪里去找到足夠的食物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們。
從這天起,幼鳥的活動量突然大起來,梳洗自己的羽毛,在窩里伸懶腰拽翅膀,肩并肩探頭探腦往小院子里看。我甚至覺得它們彼此咕咕交談著,似乎在幼稚地議論何時可以飛出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斑鳩夫婦喂養(yǎng)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它們夫妻倆常常遠遠地站在隔壁人家的煙囪墻頭上,朝我的院子這邊遙望。是不是它們要看看孩子們怎樣起飛離窩呢?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愛上了這一家子,連做夢都想用手捧起幼鳥,跟它們溫柔地說話,和它們玩耍。我有預(yù)感,幼鳥將要起飛了。那幾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沖下樓去,看看小斑鳩們還在不在。我的天,只剩一只小斑鳩在窩里啦!我慌張地環(huán)顧四周,隔壁人家煙囪上的電視天線上站著一只,人家樓頂上歇著一只,剛拍下來,它們就消失了,我甚至沒看清楚它們是斑鳩夫婦還是那只剛會飛的孩子。
搬來梯子,最后爬上去跟那只孤零零的小斑鳩說話,戴上手套再摸它一把。明天它要是也飛走了的話,我就再也摸不到它了。這只小斑鳩比它的兄弟晚一天出生,所以晚一天飛呢!
果然,第二天清晨就見那只小斑鳩在窩里躍躍欲試了。我轉(zhuǎn)身去倒杯水喝,就這幾秒鐘時間,它消失了。我先是從樓上看到它搖搖晃晃地朝后院竹叢飛去,鉆進去就不見了蹤影。我很懊喪沒能看到小斑鳩離窩的瞬間。抬頭瞟見隔壁人家煙囪上有三只鳥并肩站著,我趕忙沖進屋去拿相機,再奔出來,鳥兒們已不見蹤影。
義無反顧離巢離家是兩只小珠頸斑鳩的故事,也是像我這樣成千上萬的新移民的故事。等到有會飛善跑的能力時,便飛撲進未知的世界,不論是它們還是我們,總是要離家遠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