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加

“太難了，好卑微。”回顧在四川藝某星影視傳媒有限公司工作的幾個月，剛從一所大專院校畢業(yè)的主播高曉佳說，自己每個月到手薪資只有幾百元，壓力大到難以承受。

而公司承諾新人主播3000元/月的保底薪資中，有一大半要用于償還“整容貸款”，剩余部分要繳納公司宿舍的房租，此外可能還面臨各項扣除。

看著直播行業(yè)發(fā)展紅火，主播網紅們好像個個賺得盆滿缽滿，但高曉佳沒有想到，自己進入的主播行業(yè)，不是那個光鮮亮麗的世界。

應聘主播卻被忽悠貸款整容

2019年夏天，剛剛大專畢業(yè)的高曉佳四處尋找工作，她不想一畢業(yè)就從成都回到老家。但手頭沒錢，高曉佳急于找到一份能夠包住、待遇可供生活的工作。

這時候，boss直聘上一家名為“四川藝某星影視傳媒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四川藝某星”）的企業(yè)聯(lián)系上高曉佳。公司人事添加了她的微信，溝通過程中，高曉佳了解到，只需滿足“普通話良好”“形象好氣質佳”“服從公司與管理人員安排”等很基礎的條件，便可以“做主播”。

招聘人員一口一個“小姐姐”，反復邀請她“先過來看看嘛”，態(tài)度十分親和，高曉佳想著也可以試一試，于是便前往位于武侯區(qū)的四川藝某星公司面試。

面試過程中，藝某星除了與她溝通待遇提成等問題外，還詢問她是否會介意微調。

“說是微調，就是整容的意思唄?！备邥约迅嬖V記者，在人事的描述中，只有接受微調才可以做全約主播，定級更高，薪資提升空間更大;如果不能接受微調，就只能做更低級別的全職主播，即普通主播。高曉佳并不介意整容，只是擔心整容費用問題，畢竟自己剛剛畢業(yè)、沒法負擔。

第二天上午，高曉佳應面試人員要求再次來到公司，這一次，她見到了公司的形象顧問張博微，一個大眼睛、嘟嘟唇、容貌姣好的年輕女性。形象顧問先是給高曉佳從正面、側面各式拍照，然后分析了她眼睛、鼻子、臉型在內的一些問題，并建議她進行調整。

“這位形象顧問就像大姐姐一樣，她說醫(yī)院是正規(guī)醫(yī)院，整容費用由公司來出，不用我來還。”

隨后，在形象顧問的陪同下，高曉佳來到一家醫(yī)療美容門診，見到了美容機構的“美容管家”，他們?yōu)楦邥约寻才帕税ā半p側重瞼成形術”“下瞼下至”在內的一系列手術，需要分多次做完。但手術費用方面，二人卻讓高曉佳用自己的身份證和銀行卡，當場與某消費金融有限公司簽訂了一份本金近30000元，月貸款利率1.75%的貸款合同。

此時高曉佳尚無任何固定收入，她還是有些擔心，但形象顧問再一次告訴她，這錢公司會出，沒必要擔心。形象顧問、美容管家和貸款員甚至還“指導”高曉佳，填寫貸款申請表要虛報自己的職位和收入，“以免貸款批不下來?！?/p>

記者計算后發(fā)現(xiàn)，高曉佳與其簽訂的貸款合同，折算年化綜合息費率達到了23.808%，比常用的花唄、借唄高出不少。

簽完貸款合約后，高曉佳在美容機構進行了初次手術。待手術恢復，高曉佳便前往藝某星上班，每天的工作內容是在陌陌平臺直播。

一個月后，高曉佳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但原本說好的3000元保底薪資，出現(xiàn)在銀行卡里的卻只有500多元。

高曉佳感到奇怪，詢問后才得知，原來工資的一半要用于償還1500余元的貸款還款，剩下的一半還要扣除600元/月的公司宿舍費用。此外，公司人事還提出高曉佳沒有充分完成合約中規(guī)定的直播時長，直播效果不佳，薪資要有所扣除，所以到手僅剩幾百。

而和公司里的其他主播一交流，高曉佳才知道，不少主播都在面試簽約之后，背上了2.5-3.5萬元不等的“整容貸”。即使日后從公司辭職，這個貸款也要一直按月償還，否則影響的是個人征信。

“主播+套路貸”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可以看到80余萬條搜索結果，有主播甚至一邊在KTV兼職或在工廠打工，一邊償還整容貸款并“養(yǎng)活”自己低薪的主播工作。

公司：她們是“自愿整容”

陳心也經歷了同樣的“套路”。陳心告訴記者，她自己并不是介意整容，只是整容過后才得知，整容費用需要自己負擔，“和原本說的根本不一樣?！?/p>

不僅如此，陳心日后才發(fā)現(xiàn)，“這家醫(yī)院價格比外面高很多，比如2000-4000元的艾莉薇玻尿酸，這家要收我6800元，最后說優(yōu)惠才收5800元。”

至于為何會相信公司出錢，陳心表示，公司從裝修到人員看上去都極為正規(guī)。在溝通過程中，公司會反復表示，“有正規(guī)醫(yī)院，錢不用擔心?！?/p>

在公司的幾個月，過低的工資無法維持生活，陳心計劃辭職，在反復申請、預約后，她見到了公司的“運營總監(jiān)”張書豪，才終于簽完解約協(xié)議。陳心清楚記得，進公司時，她手頭有6000元的存款，工作幾個月后，生活費用加上還貸，不僅存款不剩，還背上了2萬余元的整容貸款?！艾F(xiàn)在每個月就是還錢?！?/p>

陳心留意到，和她同一批入職的女生，現(xiàn)在大多都已辭職。

高曉佳和陳心并非一批入職，她同樣發(fā)現(xiàn)，“主播流動性極強，干滿新人期留下來的人很少?！惫疽?guī)定新人期為100天。每個月公司都要招攬大批女孩面試上崗，有些剛滿18歲，有些則已為人母。女孩們在整容后即入職成為新人主播。

因為有了這樣的就業(yè)經歷，辭職后的陳心對“整容貸款”的相關新聞或信息尤為關注，不久前，她偶然間看到一條名為《4女孩應聘主播，反被“套路貸”》的文章，發(fā)現(xiàn)文章中女孩的經歷和自己一模一樣。

陳心再仔細一看，注意到文章雖沒有提公司具體名稱，但圖片中的“公司運營總監(jiān)宇軒”，分明就是給她簽解約協(xié)議的“四川藝某星運營總監(jiān)張書豪”;文章中拍到的公司辦公室、直播間，都與四川藝某星的一樣。而這篇文章最早發(fā)布于2018年11月。

“可見就是這個套路，都過去一年多了，還是這樣，不知道多少女孩把錢花到這整容貸上?！标愋恼f。

隨后，記者聯(lián)系了四川藝某星影視傳媒有限公司，詢問是否曾要求主播整容，以及是否誘導主播貸款。該公司運營表示，自己并不了解情況，此后，該公司一負責人聯(lián)系上記者并表示，“我們不做任何介紹，（整容）都是主播自己自愿的，（公司）也沒有誘導，她們自己想要的，而且我們跟這些東西沒做任何對接，跟我們是沒有任何關系的。我們跟醫(yī)院也沒有任何的關系。”

該負責人進一步強調，面試過程公平公正公開，都有錄音錄像為證，并表示，“這種問題屬于行業(yè)之間的詆毀?！?/p>

boss直聘中，四川藝某星有11名人事正同時招聘陌陌、斗魚、抖音、虎牙等平臺主播，內容涉及純聊嘮嗑、美妝、娛樂才藝等等。

記者以求職身份注冊boss直聘，并將求職意向勾選為“主播”，求職范圍限定在四川成都。短短3天之內，就接到了近200條信息，邀請記者做主播，其中就包括了藝某星的多名人事、運營。

隨后，記者聯(lián)系了藝某星其中一位名為俞先生的“人事經理”，添加微信后，俞先生邀請記者去公司試試，“不用擔心沒有經驗，我就是你的運營我會帶你?！倍斢浾咴儐?，入職是否需要整容時，俞先生則回復，“放心，我們不可能把你打暈拖去?！?/p>

2019年12月26日，當記者再次檢索該公司時，卻發(fā)現(xiàn)俞先生在boss直聘中的賬號已被凍結。

并不“光鮮”的主播們

iiMedia Research發(fā)布數(shù)據(jù)顯示，2019年，中國在線直播用戶規(guī)模預計將超5億。行業(yè)發(fā)展迅猛，也帶來了對主播的大量需求。

現(xiàn)實中，不少女孩抱著“賺錢”的想法進入直播行業(yè)，但進入公司后，可能先被整容貸牢牢綁住。記者以“主播+套路貸”為關鍵詞在百度檢索，可以看到80余萬條搜索結果，有主播甚至一邊在KTV兼職或在工廠打工，一邊償還整容貸款并“養(yǎng)活”自己低薪的主播工作。

此前，有主播經紀向記者表達，行業(yè)魚龍混雜，招人越來越難?！爸鞑サ南敕ê鸵蠖急容^多，更重要的是被欺騙了，所以時間長了沒人愿意相信了?！?/p>

和陳心同宿舍的方雨，從藝某星離職后想著“重新找家好些的公司做主播”，在網上和新公司人事溝通好“不用露臉，有宿舍提供”之后，才去公司面試。結果到了面試時，對方竟提出讓方雨再次整容。“都一樣，不想再去了。”方雨很失望。

當然有主播能通過流量和帶貨獲得高額收益，但大批掙扎在保底薪資邊緣的小主播們顯然不在其列。這些主播對直播行業(yè)滿懷期待，往往要等到真正入職后，才發(fā)現(xiàn)這份工作并不“光鮮”。

同樣在藝某星做主播的肖叢叢微信添加公司運營時，運營表示，“我們這里保底4k-8k，提成60%-70%之間?！钡矃舱嬲隽酥鞑ズ螅虐l(fā)現(xiàn)4k-8k是公司“畫的大餅”，遙不可及，“只有非常厲害的每月才能拿到幾千塊，我都是幾百”。

記者以此詢問藝某星負責人，他則表示，公司不會承諾4k-8k保底，“到目前為止，沒得任何一個主播能給出8000多的工資?！?/p>

就高曉佳、陳心等主播與藝某星簽訂的合同而言，規(guī)定新人期主播每日只需連續(xù)直播5小時以上，每月不得低于26天;成熟期主播每天連續(xù)直播4小時以上，月總時長不得少于140小時。

開始時，工作時長確實按照合同，但新人主播業(yè)績流水不好，運營便會引導主播不斷增加工作時長，以提升業(yè)績。陳心告訴記者，運營要求她下班后回家繼續(xù)直播，同一間宿舍6個房間的所有女生都在加班。

陳心和室友所住的公司宿舍，是由民房增加隔斷改造而成，每個人的小房間里就一個衣柜和一張床，主播們每天在宿舍房間里對著屏幕通宵直播?！捌綍r大家都關著房門播，經常只有上廁所時才打個照面。”“拿命堆時長，有人連續(xù)18小時不下播。”

而直播時長增加，并不意味著就能獲得足夠的禮物流水。此時，公司便會指導主播如何在直播中刺激觀眾消費，其中包括唱歌跳舞打pk，如何回應觀眾互動向觀眾索要禮物，以及觀眾打賞超過一定金額可以加主播微信私聊。

“有時公司還會指導我們，要我們扭腰這些?！睂τ谥辈ミ^程中需要打擦邊球，以及誘導觀眾打賞等行為，高曉佳更是不滿。和同宿舍的女孩一起聊天，她得知彼此都經常收到一些觀眾的露骨私信。

主播加入公司，直播獲得的收益需與直播平臺、公司進行分成，到手的往往只占較小部分。

此外，大量主播與直播公司簽訂的合約中，還隱藏著一些不易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比如，在肖叢叢、高曉佳等人和藝某星簽訂的合同中，就在“有效工作時間”中提及了“連續(xù)”，這意味著每天4或5小時的直播不能發(fā)生中斷，否則主播就會被扣工資。

合同提及解約時，還提到“主播合作終止日所在月乙方未完成有效工作時間的，則該月乙方可取得的正式主播收益為0元?！边@也意味著如果主播辭職，即使她在本月已直播多日，但只要她本月沒有完成每月26天、且每天不低于4或5小時連續(xù)的工作時長，她也無法拿到任何薪資。

“各種理由，就是扣錢扣錢扣錢。”肖叢叢很憤怒?，F(xiàn)在，肖叢叢也計劃著辭職，至于以后怎么辦，只能以后再說了。

（應采訪者要求，高曉佳、陳心、方雨、肖叢叢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