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嬌
在魯迅先生逝世80周年時,文化界的紀念文章不少,但對于很多只讀過語文課本里魯迅文章的人來說,魯迅的形象是機械、死板、無趣的。教材里,魯迅被定義為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形象是憤怒、深沉的,像是每天都在憂國憂民、唉聲嘆氣,其面目片面化、扁平化。
事實上,在教科書之外的魯迅,是非常有趣的,除了寫出《中國小說史略》這樣不朽的學術著作,還是精通日語、德語的翻譯家,對美術也有獨到的認識,并善于設計書刊封面。想還原魯迅的形象,繼承魯迅的文化遺產,就首先要把教科書帶來的魯迅形象拋開。
初高中課本里,魯迅的文章不少,有選自《朝花夕拾》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阿長與山海經》《藤野先生》,也有選自《吶喊》的《故鄉(xiāng)》《社戲》。以上多是他對童年和學生時代的回憶文章,與很多五四前后大家的抒情散文并無本質區(qū)別。
而真正塑造魯迅革命者形象的課文,應該是《為了忘卻的紀念》《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論雷峰塔的倒掉》等雜文和《藥》《阿Q正傳》等小說,魯迅作為思想家、革命家的形象,因為后面這些文章中的憤怒和批判而被烘托出來。
在很多學生眼里,魯迅先生每天都在憂國憂民、唉聲嘆氣,“橫眉冷對千夫指”。而課文里一些他當時寫作時未必多加在意的句子,則被拿來做文章,如《秋夜》里,魯迅寫道:“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按照現(xiàn)代語法,這句話應當算是病句。但這句話卻曾經在語文試卷中以閱讀理解的方式被反復考察,要求學生們研究魯迅為什么這么寫,這樣寫有什么好處,以至于最后得出作者自己當年都未必想得到的答案。因為這些教科書的機械解讀,魯迅的形象被不斷異化,“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才會成為廣為流傳的段子。
其實,魯迅的形象絕非幾篇課文能體現(xiàn)。以2013年重新修訂的《魯迅全集》來看,魯迅著作有小說、雜文、學術著作共計10卷,書信4卷,日記3卷,索引1卷,總共18卷,總字數約700萬字。這還不算魯迅早年用其他筆名,星散在一些報刊上有待學者統(tǒng)籌整理的文字。有學者認為魯迅全部的作品大約有1000萬字之多。相對這么大規(guī)模的著作,入選教材的幾篇課文顯然是太單薄,并不能撐起魯迅立體的形象,加上刻板的應試教育,就難免讓魯迅的形象無趣、片面。
在革命、批判等嚴肅的標簽之外,魯迅還是一個有趣、幽默甚至孩子氣的學者。對于學術界來說,認識到這一點不是問題,但教科書里對魯迅豐富立體生動的形象,卻鮮有介紹。
在蕭紅所寫的《回憶魯迅先生》中,她是這樣寫魯迅的:“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他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边@樣的魯迅絕對不是整日在書房里“用別人喝咖啡的時間來寫作”的只會憂國憂民的文學家形象。
通信集《兩地書》是魯迅與愛人許廣平之間的通信,因為其私密性,更能顯示出魯迅的真我。在兩人的通信中,魯迅不時露出有趣、外向和詼諧、叛逆的一面。在調侃關系不錯的孫伏園酒后上船大吐時,魯迅說他“暈船活該”,類似關系好的大學舍友打嘴仗。一次偶然受了小傷,魯迅只能在屋里的盆里小便,因白天倒尿盆不方便,他就“看夜半無人時,即從窗口潑下去”。這些活潑到有些過分的形象,與教科書里那個深沉、憤怒的形象,有很大差別。只有不同的側面拼接在一起,才能夠讓人了解到一個全面真實的魯迅。
雖然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驅,魯迅和胡適一樣倡導了全新的白話文寫作,但是教科書中卻對魯迅本人的學識介紹不多,以至于大家都知道胡適是知名學者,卻不知道魯迅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的成就。實際上,在文學家之外,魯迅還是出色的學者和不俗的翻譯家。
根據某自媒體公布的“魯迅文學大數據”顯示,近年來魯迅最受關注的作品竟然是《中國小說史略》,這本書被譽為中國小說研究的“開山之作”,是具有跨時代意義的第一本中國小說通史。在魯迅之前,并沒有一個中國學者以小說題材作為主線,整體性研究其發(fā)展進程。并且,中國歷代的正史編者們,向來鄙視小說,特別拒絕著錄任何明清章回小說,很難設想他們再去專門編寫什么小說史。而魯迅作為學者,這種眼光難能可貴。
除此之外,魯迅的翻譯家地位也長期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除日語外,魯迅還熟練掌握德語,兼有俄語譯著傳世。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孫郁先生就曾經表示:“只有和魯迅譯介的那些域外的文學和理論文字接觸,我們才能明白他寫作的一種底色,對他的知識結構與思想來源也可以領略一二。可惜長期以來無論學術界還是出版界,都漠視了此點?!?/p>
魯迅的譯著題材豐富,除小說(包括童話、科幻作品)、隨筆之外還有美術史著作和美學專著,甚至劇本。魯迅對西方思想的融會貫通,是當下多數學者無法企及的,可以說魯迅與國際的接軌程度,是超越當下一般大學教授的。
而在目前學校教材中,被學習最多的卻是魯迅思想和學術遺產中體量最小的部分,以《朝花夕拾》《吶喊》里的文字為最,甚至頗具思想性的《故事新編》都較少涉及。這固然考慮到適齡學子的理解力,但是對于整體上完善魯迅這個蜚聲世界文壇,尤其在韓國、日本思想文化領域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和影響,被譽為“二十世紀東亞文化地圖上占最大領土的作家”(語出韓國文學評論家金良守)的文化巨子,是有失公允的。
魯迅在治學、作文之外,還有豐富的業(yè)余愛好,其中影響比較大的就是他的美術觀點和對版畫、拓本的收藏。
魯迅自幼對美術很有興趣,他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寫到兒時“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像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他在很多文章中,涉及美術問題,影響后人,并親自編譯了許多涉及藝術問題的西方著作,例如《近代美術史潮論》。
畫家陳丹青就多次盛贊,魯迅對于美術的觀點每每給他一些啟迪:“依我看,(魯迅)卻比民國年代頂著名的美術海歸派,更超前、更有品質、更富草根性,更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并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開山人物,魯迅先生可能是其中頂喜歡繪畫、頂熱心美術的一位”,雖然不是科班出身,卻總“一口咬住問題”。
不僅僅止于研究,魯迅對美術的熱愛一直延伸到收藏。他喜歡古畫像石和碑帖的拓本,也熱衷于以收藏的形式資助木刻和版畫藝術家,在當時算得上是一個懂行的收藏家。僅僅在北京魯迅博物館,就保留了數千枚魯迅收藏的墓志拓本。魯迅居住在上海期間,也曾經進出日本人或西洋人開設的書店,購買大量的西洋畫冊。
此外,魯迅還稱得上是中國第一代具有現(xiàn)代思想的書刊設計師,在早期更親自對自己和別人的書刊進行設計。例如1926年北新書局出版的《吶喊》,就由他親自設計,“吶喊”二字張揚四溢,仿佛是在吶喊,魯迅用書法線條轉化成強大的視覺沖擊力,是中國圖書設計史上的精彩一筆。
除此之外,他在編輯和設計《奔流》《譯文》等雜志時,還加入了大量的插圖。魯迅設計封面有自己的風格,一方面現(xiàn)代、簡潔,另一方面對于傳統(tǒng)圖案和紋飾,實行“拿來主義”,運用得極其嫻熟、恰切。
魯迅對于美術藝術具有超凡才華的形象,不僅語文課本中沒有,就連歷史課本里也未涉及,不能不說是當下素質教育的一個遺憾。
魯迅的文化遺產既厚重又豐富,遠遠超過教科書里那幾篇單薄的課文。作為近代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文化巨匠,魯迅不僅僅是文學家,還是翻譯家,在美術和收藏方面也有獨到的貢獻,本人的性格也頗活潑生動。相比以上,魯迅的“教科書形象”刻板而機械,本來有趣的魯迅形象,卻被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