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要寫馬,顯然與父親那張老照片有關。那天,父親從一本布滿灰塵的相冊里取出一張老照片遞給我,照片上的他騎著一匹矯健的白馬,那架勢,與眼前這位彎著腰坐在小板凳上的父親幾乎判若兩人。我問父親,你那時騎馬去哪里?父親說,去山那邊看看。他也許是隨口一說,但我卻覺得“騎馬去看山”是一件叫人神往的事。仔細看照片,馬背后是一片阡陌交錯的田野,田野盡頭是濃煙般起伏的群山。我同時注意到了那個躲在馬尾后面露出半截腦瓜的小孩。我有一種錯覺,那個小孩就是我。在那個騎著竹馬或木馬的年齡,我就一直渴望騎上真馬,去繼承古代騎士的傲慢。
有一回,祖父說要帶我去舅公家做客,我興奮得不得了,因為我早就聽說他家有馬。就像我們這個村子早年是以撐船為業(yè),舅公那個村子(確切地說是舅公那個家族)則是以養(yǎng)馬為業(yè)。舅公家養(yǎng)著兩匹馬:一匹母馬,還有一匹小馬駒。兩匹馬一律渾身雪白,毛色純凈,記憶中它們仿佛凸出于地面的兩堆雪。當我看到它們在草地上尥蹶子或歡快地跑動,就向舅公提出了騎馬的要求,但舅公卻用一碗新鮮的馬奶堵住了我的嘴。馬奶在碗里泛起一層厚厚的泡沫,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攪和了一下,然后就可以吸吮到混和著青草氣息的馬奶。我舔著嘴角那片泡沫的間歇,舅公已把馬牽到后院。聽人說,馬蹄的第三趾異常堅硬,足以把一個人踢出幾米開外——舅公有一回就曾被一匹種馬的后蹄踢中滾到田坎里——可我寧愿冒著被馬蹄踢踏的危險,也要過一回騎馬的癮。單為這,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就懂得怎樣編織種種理由賴在他家不回去。
依舊記得那個黃昏,整個村莊仿佛一盞緘默的油燈,被一張無形的嘴悄然吹熄,四下里頓時一片黑暗——在最后一縷炊煙即將飄散之前,似乎還聽得輕微的“噓”的一聲。我穿過一座黑色深淵般布滿暗影的院子,聽到披舍后面的馬廄里傳來的馬鳴,循聲過去,看到舅公正用竹耙把草料挑到馬槽里??諝庵袕浡刹轀責岬目嘞?。兩匹馬在幽暗的燈光中泛著白光,它只管低頭咀嚼著干草料,散落的鬃毛頻頻抖動……我從后院的田頭隨手薅了一把苜蓿草,小馬駒馴服地把瘦長的臉伸到我跟前,閉著眼——因為怕草芒刺疼眼睛——張口舔去了我手中幾根稀疏的草葉,但隨即又吐了出來。舅公提醒我說,馬是不吃苜蓿草的。果然,小馬駒轉過頭,又跟母馬一道,嚼起了干草,那種咀嚼聲聽起來仿佛皮靴踩進雪地里發(fā)出的聲響。吃完了草,母馬和小馬駒又先后把腦袋伸進木桶里喝麥麩水,喉嚨間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待它們吃飽喝足,舅公就用一根繩子把小馬駒系到另一頭,以免夜里索奶。而母馬靜靜地站在那里,耳朵一動不動。舅公彎著腰,在那里添加草料,用作母馬的夜草。馬燈掛在屋檐下,他的影子看起來像另一匹老馬。待他收拾妥當,我聽到母馬發(fā)出了鼾聲。舅公說,這匹馬走了一整天的路,看來是有點累了。
你今天牽著馬走了一天?
是的,走了四五個村莊。
可我下午怎么聽到后院響起小馬駒的叫聲?
母馬外出賣奶,小馬駒只能留在家里。
為什么不帶小馬駒出去?
它還小,要是帶上小馬駒,我這一趟小買賣算是白做了。再說,現(xiàn)在是大乳期,奶水正足,一年間也就指望這個時節(jié)能賣點馬奶了。
這樣,小馬駒就沒能吃上馬奶了?
平常晚上回來,母馬也能喂它幾口奶的。不過,它現(xiàn)在這個時節(jié)可以吃點干草了。
那么,我今晚那一杯馬奶如果不喝,就可以拿來喂小馬駒了是吧?
我們每天都會留一點馬奶給小馬駒的。
不管怎么說,我覺得自己在無意間搶了小馬駒的母乳配給,心里隱隱有些不安。母馬是的確有些累了。一只飛蟲停在馬耳上,也是一動不動。那時我就感覺,馬的耳朵睡著了,馬站立著的四條腿也睡著了。
曾夢見過一匹馬,也不知道是不是舅公家那匹馬。它佇立于一箭之地,一動不動。在黃昏低矮的光線中,我提著馬燈輕聲將它呼喚。它離我是那么近,仿佛只要它跨出那道馬欄就能取代我的形象。
多年后,我在村口的馬路邊瞥見一個老人牽著一匹年邁的白馬迎面走來。馬走得極慢,每走一步只落下一個蹄子的清脆聲響,沒有平常所聽到的那種輕快的答答聲。經過我家屋角,老人的腦袋從馬臉旁邊伸了出來,那張臉上長著一個通紅鼻子,我一眼就認出是舅公。而且我發(fā)現(xiàn),他的神情、步態(tài),同那匹馬竟有幾分相似。跟他打招呼時,他照例要送我一瓶馬奶。正是冬天,他讓我進屋子把瓶子先用開水燙一下,再拿來擠奶(因為新鮮的馬奶是不宜加熱喝的)。這一回,舅公要進村子找我祖母,因此,他就把馬系在我家的道坦里。還記得這匹馬?舅公撫摸著修長的馬臉說,你早些年到我家準見過它。我說,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它才一丁點兒大。是么?舅公說,一晃十來年都過去了。令我失望的是,眼前這匹母馬老而且丑,身上還長著一塊小疥癬。它低垂著頭,兩塊肩骨上端聳起來,一副疲倦的神態(tài)。舅公走后,我就在院子里看著這匹馬。它用一種怯生生的眼神看著我,耳朵轉來轉去,顯得有些不安。在我眼里,它跟一頭奶?;蚓d羊并無本質上的區(qū)別(在字典里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稱呼:草食役用家畜)。渾濁的馬眼映現(xiàn)出一個頭發(fā)雜亂的失業(yè)青年,他跟馬一樣,置身于這個世界似乎顯得有些茫然。
舅公過來牽馬的時候,我向他坦言:小時候族里修譜,長孫可以騎在馬背上,我看了非常羨慕?,F(xiàn)在呢?他緊接著問我,還想騎馬?
我望著眼前這匹腰腹松垮的母馬,搖了搖頭。
生活在大西北的朋友告訴我:只有來到大草原,你才能看到真正的馬。因此當我走進草原深處,我就篤定地相信:一匹駿馬,已在遠方等我。我稱之為馬的動物,仿佛就是“自由靈魂”的象征。尋找它,也就是尋找另一個流浪在外的我,一個脫身于庸常之物的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與騎在馬上自然是有所區(qū)分的。坐在椅子上他的血液只能集中在上半身,騎在馬上的時候,血液就在全身流動了——馬的血液與人的血液仿佛在奔跑中形成了一個大循環(huán)。因此,在我的想象中,真正的馬必須與草原、西風、騎手以及青銅匕首連成一體。
日暮時分,一群老人和小孩在彎腰撿拾一坨坨牛糞堆,正準備點火。晚歸的牧民唱著蒼涼的趕馬調,離我不遠的地方,一位老牧民吹奏著鷹笛,風中彌漫著一個熱血型民族的豪氣。一位年輕的牧民指著那位吹奏鷹笛的牧民告訴我,他年輕時是這一帶著名的騎手。老牧民穿著一身黑色皮襖,一根紅絲穗在頭上綰成一個英雄結。一縷陽光照在他手上,讓人忽生敬意。老牧民與我談到他的祖先時,從腰間拔出一把蒙古刀,據他說,這是一把祖?zhèn)鞯暮玫?,刀把上是由紅銅、牛角、虎骨壘疊打制成的花紋圖案,呈現(xiàn)了一個游牧民族的古老業(yè)績。老牧民的祖先是一個部落的首領,他率領的軍隊最終全部死在馬背上(他還強調了一句,沒有一個男人死在床上)。現(xiàn)在,那塊流血之地已變成流奶和蜜之地。而我想知道的是,散布在這里的馬匹是否也有著古代駿馬的神圣血緣?當我向老牧民提起馬,他更是難掩自豪之情,目光注視著遠方說,我有一匹白色的駿馬,由我的小兒子騎著,現(xiàn)在他該要回來了。于是,我就坐在草地上,靜靜地期待著那匹白馬的出現(xiàn)。
一群馬在灰霧中出現(xiàn)了,它們踩踏著枯萎的侏儒植物從遠方洶涌而至,整個草原就這樣滾動起來。我恍惚覺得這些馬像巨大的石塊從空中滾落,壓迫著我的呼吸。帶頭的是一匹白色的駿馬,馬背上的牧民——這牧民的名字在這一帶準是像馬蹄那樣不同凡響——在揮鞭吆喝,把馬群趕進了柵欄。老牧民來到我身邊告訴我,那名年輕牧民就是他的小兒子。隨即,他過去牽來那匹帶頭的白馬。那匹馬約有十五六手之寬,顯得十分高大。他問我:你敢試一下?我點頭示意,老牧民便扶我上馬。我的雙腿夾住柔韌的馬肚,輕輕揮動了一下韁繩。馬依舊佇立不動。老牧民教我用兩腿使勁壓一下馬的肋骨,馬竟然只是步履沉緩地挪動幾步。我騎在馬上,自覺像個沮喪的馬車夫。于是又灰溜溜地爬下來。
馬是認主人的,老牧民說,它還知道誰是真正的騎手。
在西北草原,我沒有見過傳說中的野馬。有人描述過蒙古草原上的最后一匹野馬,我想它跟世界上的第一匹野馬是一樣的:沒有馬勒、馬甲、馬鞍、馬鐙,也沒有從眼前掠過的鞭影。它們只是為奔跑而奔跑。風與自由是它的同伴。當人們懂得如何用一種叫做“活索”的長皮帶套住野馬的脖頸和四肢,它們從此就有了另一種稱呼——“鞍馬”或“轅馬”。 在很多馬身上,一種古老的野性已隨風消逝。它們幾乎就像褪盡了草莽氣息的順民,走著規(guī)形矩步?,F(xiàn)在,即便在草原上也很難覓見馬的野性之美。馬術表演場里邁著慢步或快步的馬類似于博人一哂的小丑,它的野性在哪里?賽馬場里邁著襲步的馬則類似于跑車,它的嘶鳴混雜著馬達的噪音,它的野性又在哪里?我說的野性,就是馬之為馬的自由天性。
曾問過一位北京的軍旅作家,現(xiàn)在西北一帶是否還有軍馬。他說,軍馬還是有的,但經過馴化之后從它們身上已經看不到那種原始的野性了。我在內蒙邊境一座牧場見過一匹臀部烙有印記的軍馬,聽說已經退役,不堪大用,主人習慣于稱它為“牲口”。他掰開馬嘴說,你瞧瞧,這牙都磨平了,老了,不中用了。時間足以把一匹烈性馬磨成慢性馬,它的骨架松垮了,它的血液也變冷了,不再像年輕時代那樣表現(xiàn)出曲頸脫軛、掙脫籠頭等反抗姿態(tài),唯有眼神中那一絲衰竭的傲慢告訴我們它昔日所擁有的榮光。
也曾驅車去北疆看馬。同行者里面有一位經濟學家,還有一位歷史學家。歷史學家談的是馬如何被人馴養(yǎng)、馬鐙的發(fā)明如何改變歷史進程、蒙古最后一匹野馬是如何消失的,等等。而經濟學家談到了畜力的作用:在農耕時代,一匹馬能勝任七八個人的工作。經濟學家還告訴我們馬與牛就完成等量的工作而言,牛的成本要比馬高百分之多少。但他最后還是帶著惋惜的口吻說:老馬的價值極低,不比老牛尚可供屠宰……
轉到北庭故城遺址附近,我看到了七八匹馬,散落在草木間。遠遠望去,感覺那些飄揚的灰塵會轉化成一個個古代騎士,突然躍上馬背,絕塵而去。正午的陽光讓我恍惚了一下。一名中年男子從樹蔭間走出,牽著一匹白馬迎面走來。想騎馬?他問道,這可是在賽馬場上奪過名次的駿馬。我打量了一下,它算得上是一匹大型馬,胸廓深廣,腦袋低垂著,牙齒之間的受銜部沾滿了口沫和草屑。顯然,它已超過勞役年齡,走動時老態(tài)畢現(xiàn)。這老態(tài)里面既包含了年邁體衰后帶來的倦怠,也包含了它對主人的順從和對游客的抵觸,更多的,是一種動物性的麻木。從它身上我一點兒也感受不到馬背上曾經刮過的雄風。那時候,我只能很具體地把它跟騎乘拍照收費諸如此類的事件聯(lián)系起來。
想騎馬?
不想騎。
為什么?
它太老了。
每每見到老馬,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舅公。瘦小個子。一張寡苦的臉。與馬朝夕相處,那張臉似乎也變成了馬臉。他這輩子大部分時間就是牽著馬四處游蕩,偶爾還會站在樹蔭下,對著馬哼唱一支又一支小曲。村上的人都說,他哪里是去賣馬奶,分明是遛馬嘛。
舅公臥病后,依舊舍不得賣掉自家的兩匹馬。一匹是老馬,另一匹是小馬駒。白天時分,他讓家人把兩匹馬系在離臥室不遠的地方,每天只要聽一聽兩匹馬嘶鳴的聲音或馬鈴碰撞發(fā)出的丁當聲,他就放心了。我和父親去看望他時,他背后剛剛敷了藥膏,側臥床上,脊背彎曲著。那一刻,我竟想到了“老驥伏櫪”這個詞。舅婆說,早先時節(jié)他讓一匹發(fā)情的馬踢了一蹄子,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才出門。這一回他要是能坐起來,往后只有靠輪椅了。舅公翻過身來拍著床板說,他寧可讓一身老骨爛在床上,也不愿意坐著輪椅出來丟人現(xiàn)眼。舅公這一番話是面朝我們說的,但分明是說給舅婆聽的。他就嘴硬,舅婆說,他早年牽馬出來賣馬奶不是也覺著丟人現(xiàn)眼?后來習慣了,一天不牽馬出來轉一圈就受不了。再說,坐輪椅被人推著跟他當初牽著馬有什么區(qū)別?也不問問馬當年是不是也覺著丟人現(xiàn)眼?舅婆把這番話說給我們聽,顯然是生怕直接反駁會激怒舅公。說到馬,舅公就來了勁。據他說,他的祖上是武舉人,以前家中養(yǎng)的是那種可供騎乘的公馬,平日里大都是騎馬去上班或訪客;到他祖父這一代,家道衰落,公馬已經派不上用場了,不過,養(yǎng)母馬賣馬奶的老行當?shù)故莻鞯搅怂掷铮刻熳唏R,好歹也可以賺點錢。舅公在彌留之際,跟我們嘮叨的,不是自己的身后事,而是那兩匹馬如何處置的問題。我們一直照顧著他的情緒說話,但他還是發(fā)出了一陣沉重的嘆息。
舅公去世后,我們全家都趕了過去。老臺門斜對面的路邊堆放著一張破椅、一領草席、幾塊床板和一堆舊兮兮的日常生活用品。有一條土狗在邊上嗅嗅,就離開了。我知道,這些都是舅公的遺物,依舊俗,一個人死后,本該丟棄的都要丟棄。還有那匹小馬駒,聽說也已找到了買家。送葬歸來之后,我看見有人一手牽著小馬駒,一手撫摸著它的臉。料想他就是新主人了。至于那匹母馬,聽說已被舅婆趕到了后院,以免小馬駒戀母,不愿離開。馬繩就系在門外的一個鐵環(huán)上。小馬駒用不安的眼神看著走來走去的人們。邊上一個小男孩想爬到馬背上,可大人一把扯住了后領。這時,在一陣鑼鼓聲中,木主、香爐已升至中堂幾案,酒席也已經在道坦里外擺開了。新主人拍拍馬腦袋說,吃完這一頓飯,我們就可以上路了。
你為什么每天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在尋找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
一件沒有重量、也沒有體積、看不到、也抓不著的東西。
這件東西很重要嗎?
當然很重要。
那是什么?
是幾句緊要話。
這幾句話有那么重要嗎?
當然,是師傅當初傳給我的,可我把它忘在腦后了。
你指的是那些劍法口訣?
是的,那些口訣……
如果你忘了那些口訣,就聽從右手的教導吧。
這是我少年時代寫在練習簿上的一段莫名其妙的對話。彼時一直浸淫于武俠小說,也曾幻想自己成為一名劍客——世上的不平事,會使我手中冷靜的劍突然變得暴怒,我的劍無論架在誰的脖子上,周圍的空氣就會變得稀薄,他們的呼吸就會變得急促,仿佛大水就將漫過他們的脖子……被翻涌的血氣提升到腦部的幻象讓我如此迷戀。一次次,我提著一柄木劍率眾頑童四處游蕩,尋找著自己的假想敵,即便未曾碰上,內心也滲透著一種沒有對手的孤獨感(后來乍然讀到堂吉訶德持矛挑戰(zhàn)風車的故事,不禁為自己當年的天真舉止啞然失笑)。八十年代初期,我們整個家族還保留著一種尚武傳統(tǒng),我也或多或少地受了幾分濡染。我曾從父親的玻璃柜中翻找出一本殘破的劍譜,煞有介事地學習劍法套路,里面的四字口訣讀來像古詩一樣朗朗上口。因此,背誦口訣成為我每日的晨課,但我學得并非那么“得氣”。有一天清晨,我醒來時手指觸摸到了稀疏的唇髭。我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不應該再沉迷于那種孩子氣的舉動了。那一年,父親教會我的,不是劍術,而是如何用飛鷹牌剃刀刮胡子的技巧。此后,我竟拋掉了手中的劍鬼使神差般地迷上了詩歌,也寫下了一些充滿刀光劍影的詩句。再后來,我就變成了一個舉止遲緩(說得更準確點是“反應遲鈍”)的書呆子。眼鏡架在鼻梁上,成為臉的一部分;劍掛在墻上,成為墻的一部分。一柄劍,就像卜居山林的隱者,長久地把鋒芒封存于木鞘,我很長時間未曾觸摸過它。那些我曾經翻閱過的劍譜、拳譜之類的也混同一沓舊課本被蟲嚙鼠噬不知所終。心中無劍,誠不知江湖在哪里。再后來進入單位,才恍然明白,單位就是江湖,龍爭虎斗,刀光劍影,也算見識過幾回。有那么一次,我發(fā)現(xiàn)有人在背后用小計謀中傷我,覺著自己蒙受了莫大的羞辱。但我又能怎樣?也無非是在黑暗中虛構一柄劍、一道月光、一片落葉,以及停在古樹邊的一匹馬;甚至還可以虛構一個黑衣人,他是那么猥瑣,又是那么強悍……我把一柄劍拋過去,誓要與之決斗一番……在想象中,我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但我不屑于用幾滴血來稀釋自己的仇恨……不知有多少回,我依然跟少年時代那樣,想象自己生活在一個豪俠的年代,一個冷兵器的年代:由于偶然的機緣,我跟一名異人學會了幾招劍術,我的命運就此徹底改變了,以后我碰到的好像都是一些不得不用刀啊劍啊解決的事。但我也做過這樣的惡夢:黑暗中有人打量著我,他的目光幾乎會將我的皮膚灼傷。從走廊盡頭,那人向我緩緩走來,提著一柄冰冷的劍……風吹過,聽覺里的黑暗一點點凝聚……清晨醒來,發(fā)覺自己的頭顱還在枕上安放著。
這世間絕少俠客,但不乏做俠客夢的人。在血氣方剛的年齡,我曾渴望能得到一柄好劍。仿佛我擁有一柄好劍之后,身上就會生出幾分俠氣。但我有時也不免疑惑:為什么人們談到俠客的時候,腦子里想起的便是劍,而不是刀?
事實上,自從漢代環(huán)柄鐵刀出現(xiàn)之后,劍就自行退出制式武器序列了,其主要功能就是用于防身、表演、賞玩、捉妖、鎮(zhèn)宅。在某些時候,它跟服飾、玉佩一樣,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征。刀與劍的分野由此出現(xiàn):如果說刀適用于戰(zhàn)陣格殺,代表的是一種群體的力量,那么,劍代表的是一種個體的力量。一把刀很容易湮沒于眾刀,但一柄劍往往因其自由、獨特而獲得流傳于世的美名。因此,我們總能看到古代的文人們喜歡借梅花的一段雪韻與劍的一泓秋水自標高格——如果是在冬天,一張被劍映照過的臉或會顯得更高冷吧。我也說不清古人為什么那么喜歡把劍懸在腰間,或斜插在背后,那是否意味著劍是他們體外延伸的腰骨或脊骨?當然,我們也可以說:他們佩劍僅僅是為了增添一點裝飾性魅力。再往深里說,一個人的氣質若是真的與一柄劍相合,那么,佩劍則不啻于靈魂附體——劍的靈魂附于人身的那一刻,人的靈魂也將附于劍身。
1991年,一名鑄劍者從一塊普通的花紋鋼中看到了潛伏其中的鋒刃之光,遂以鐵錘與烈火將它澆鑄成了一柄利劍。三年后,這柄劍從一名龍泉人那里流傳到父親手中。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將它作為一份生日禮物贈我。當我將它從木鞘中拔出時,我期待的是這柄二十世紀末葉鑄造的劍,能閃現(xiàn)出創(chuàng)世第一天的光芒——那時我便可以將屋子里的光暗齊生生地分開——但這毋寧說是一個人沉溺自我所引發(fā)的短暫幻覺。事實上,這柄劍還沒開刃,看起來比鐮刀還鈍。我用牙膏拭去了劍背的幾塊銹跡,接著用機油涂抹了一遍,然后插回鞘中,就像是讓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回到黑暗中去。民間有這樣一種說法:劍帶三分煞氣,命弱之人慎勿藏劍。它若傷人,不是鋒刃,而是劍氣。但這柄劍在我手中,好比一頭馴順的牲口,正等著主人給它賜名。我想了想,就照著一本篆書字典,在木鞘上刻了兩個小篆:扶弱。對于我尚嫌單薄的身體,一柄劍無疑是一種補償。我摩挲著劍柄,感受到一柄劍正以它的鋒利蕩開我身上的那一脈弱氣。
我沒有研究過刀劍的工藝,也不識器,偶爾也讀過一些與刀劍有關的介紹文字,但僅得若干淺見。按照蒲松齡小說中一名異人的說法:甲鐵所鑄的劍為汗臭所蒸,只能算是劍中的下品。那么,什么樣的劍方稱得上好劍?中國古人有一妙喻:說是向劍刃上吹毛,其毛自斷,就稱得上是一口好劍。我同樣欣賞日本人一個帶有唯美主義色彩的說法:一柄好的日本劍撒手落下會把漂浮水面的睡蓮整整齊齊地切成兩瓣。日本的本阿彌家族“素以刀劍鑒賞、研磨作為家業(yè)”,這個家族曾出現(xiàn)過一位名叫光甫的刀劍鑒賞家,據說他的眼光比刀劍本身更銳利。當一名武土從古鞘中拔出一柄“銘文模糊、銹色斑駁的刀”時,光甫放在手中掂了掂,立即聲稱要以重金購買。區(qū)區(qū)一柄古刀能值幾錢?但光甫卻像相馬士透過毛皮直見駿骨一樣,以其銳利的目光鏟掉古刀身上覆蓋的銹跡,看到了隱而不露的鋒刃——這就近于那種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境界了。中國古代也有專門的“相劍者”,他們認為白色劍堅,黃色劍韌,黃白兼之方算好劍??墒恰包S白兼之”這四個字里面包含了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學問?!早年見過一位酷愛收藏兵器的收藏家,也識劍。他曾不無夸示地說自己單憑嗅覺就能判別劍之優(yōu)劣:好劍即使插在鞘中,也能聞到鋒利的劍氣,劣劍則有一股廢銅爛鐵的氣息。他給我出示一柄開過刃的好劍。這柄劍顯然是用高目數(shù)的磨刀石精磨過,刃面跟鏡面一樣锃亮。然而,我真正見識好劍,是在二十年后。
己亥夏日,我來到龍泉城。詩人流泉說,你來我的家鄉(xiāng),瓷器不能不看,劍不能不看。那天早晨,他帶我拜訪了唐人劍鋪的一名鑄劍師。彼此素昧平生,相逢說劍,不關劍術。這個年代,劍客早已消失,但鑄劍師身上似乎尚存昔時的劍氣。這劍氣化為三言兩語,也極豪爽。言罷,鑄劍師忽地起立,打開匣子,拔出一柄劍。是漢劍。在我面前,劍身直立,劍尖指天花板,一縷晨光斜斜地照射過來,我便覺著自己仿佛正置身懸崖邊緣,孤臨深淵——那凹面的可怕的黑暗——起初是一種戰(zhàn)栗的感覺俯沖而下,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血脈的鼓蕩,那一瞬間,即使從一根纖細的筋脈上也能感受到劍氣的流布。這么說也許略帶一點夸張,但那種我稱之為“劍氣”的東西,的確會讓人莫名其妙地想到“積雪浮云端”或“城中增暮寒”那樣的冷雋詩句。
在龍泉的幾家老字號劍鋪,我還曾見識過幾柄生銹的古劍。很難想象,幾百年前,那些土鋼經過成千上萬層的折疊鍛打,熔鑄了鐵的韌性和鋼的硬度之后,可以斫斷數(shù)枚疊加的銅錢。這些軼事,曾一再被龍泉的鑄劍師們提起。他們總是這樣向我介紹:這柄劍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那柄劍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皻v史”這個詞,能讓一柄劍一下子就變得沉重起來。說,龍泉城中有山名秦溪,山南有湖名劍池,湖畔有七口呈北斗布列的古井,名七星井,此處,便是鑄劍名匠歐冶子當年鑄劍的地方。又說,自乾隆年十三年,一個名叫鄭義生的鐵匠以熔化生鐵灌注熟鐵的“灌鋼法”煅煉出第一柄寶劍之后,劍鋪就有了自己的字號,“千字號”、“萬字號”、“沈廣隆”劍鋪相繼出現(xiàn),于是又有了分布于龍泉幾條老街的鋼鐵陣列。又說,劍出龍泉,是地氣使然。從同一個爐子出來的劍,有的高居廟堂,有的流落江湖,莫非又是命運使然?不管怎樣,那些經歷世變、見過世面的劍,終歸要回到鞘中,光芒內斂,直至內部的青光也一點點銷盡,就像流水在時間中遠去。而且我發(fā)現(xiàn),那些劍大都已將身外之物剝離:木質劍柄、絲穗、劍鞘、劍身上的銘文與花紋消失了,唯余劍身,回到赤條條的原初狀態(tài)。但我透過斑駁銹跡,依稀可以看到它固有的正直品質,看到岡倉天心所說的“劍的清澈的靈魂”。
孟德斯鳩論及古羅馬人的好戰(zhàn)性格時說:自從單個對單個的戰(zhàn)斗之風流行后,劍術就被看成是愛吵架的人才學的玩意兒了。戰(zhàn)國時期也是一個好戰(zhàn)的年代,比劃劍術無論在朝中還是民間都曾風行一時。著名的刺客荊軻就是那個時期的人物。荊軻游歷榆次,與另一名劍客蓋聶探討劍術,二人見解相左,蓋聶勃然色變。為了維護劍術名家的聲譽,他必須跟荊軻一決高下。那時蓋聶沒有立馬拔劍而起,因為他的目光很快就變成了一柄鋒利的劍。荊軻沒有與之對視,也沒吭聲。為了避免一場不必要的單挑,他只能低頭離開。蓋聶派人去找他時,他已坐車離開了榆次,蓋聶認為是自己的怒視嚇跑了他。整個縣城的人后來都知道:荊軻是個膽小鬼。事實上,荊軻這樣的人正是田光所稱許的那種怒而色不變的神勇之人,他不會在劍術上與蓋聶爭出個高低來,正如他不會在賭術上與魯句踐一決勝負。總之,他不會因為睚眥之怨而爭于氣力。這是荊軻之仁(忍)。
一個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的酒徒,看上去仿佛是胸無大志的。他把自己隱藏得很深,就像一柄利劍隱藏在一個毫不起眼的木鞘中。荊軻好戰(zhàn),但他很少會在劍術上與人一爭高低;好賭,但他喜歡以小搏大。他知道秦王要什么,知道秦國接待外賓的儀軌,知道怎樣通過秦宮的政審與安檢,知道自己在秦王面前應該怎樣冷靜地操作行刺步驟:奉上地圖,徐徐打開,直至圖窮而匕首見……這是荊軻之智。一切似乎都可以按照牌理出牌,但史書告訴我們,荊軻出手那一刻,變數(shù)就出現(xiàn)了:秦王的袖子被他的左手抓住之后,居然可以掙脫;他奮力追擊之時,秦王居然跑得比想象中還快……這個結局,荊軻或許也曾想過,但他在赴秦之前,還是毅然決然地將每一個規(guī)定動作演練過無數(shù)遍……這是荊軻之為荊軻的信義。
我們總是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每個暴君手中都有一柄利劍,而在另一個地方,總會有一柄義人的劍等待著他。燕國的太子丹就相信這一點。他試圖以一名刺客的冒險行動來終結一個王朝,只能加速燕國的滅亡;反過來說,他即便沒有派荊軻去刺秦,燕國最終也要歸于滅亡。而荊軻呢?早在易水餞別時就已意識到,燕國是沒有一輛馬車可以接他回去的。無論行刺成敗,他都難免一死(而且會死得很不體面)。魯句踐以及后來的陶淵明認為荊軻刺秦王“奇功不成”的原因是劍術不精。事實上,劍術精湛與否還不是關鍵問題。要知道,秦王手中有一柄銳不可擋的強權之劍。他正是以這柄劍召告天下:臣服于他的人必須在他面前低頭說“是”,膽敢梗著脖子說“不”的人都有丟腦袋的可能性。而荊軻偏偏就是那個敢于用手中的匕首說“不”的人。這是荊軻之勇。
一百多年后,太史公以手中之筆稱頌了一柄古老匕首的業(yè)績、一名劍客的輝煌的失敗。但有兩個細節(jié),太史公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一是與荊軻同行的秦舞陽究竟是怎么個死法;二是荊軻那柄投擲出去擊中銅柱的匕首后來究竟落入誰的手中。從荊軻的下場我們可以推測,秦舞陽也未能幸免于難。至于那柄匕首,始終是一個頗費猜測的謎。
我們都知道,那把匕首是有來頭的。它來自趙國,由鑄劍名家徐夫人所鑄。因此,匕首的名字就叫徐夫人匕首。徐夫人這個名字現(xiàn)在聽來很女性化,但此人的確是一個男人,而且完全有可能是一個肌肉型男人。徐夫人匕首在當時的身份是百金,其身材并沒有像劍那樣修長,長相與劍相似,首形類如膳食器“匕”,它也可以用來取食,只不過,它是以血為食。與之相反,秦王佩的是一柄長劍(有學者說戰(zhàn)國時期的長劍約有四五尺長,這是不可想象的,秦兵俑一號坑中出土的長劍最長也不過三尺),荊軻近身那一刻,秦王倉皇跳開,未及拔劍。當荊軻手持匕首環(huán)柱追殺秦王時,群臣在慌亂間高聲嚷著:“王負劍!王負劍!”我讀到這里,便有些犯疑,于是就這一動作,請教鑄劍師譯夫,他告訴我:負劍,就是把劍推到背后,如此拔劍,實在不得法。我見過秦兵馬俑一號車御官的背視圖,秦時官員佩劍都是斜挎腰后的。因此,正確的打開方式應該是:把斜挎腰間的劍轉至身前,然后出鞘。那一刻,秦王若是負劍,等于是自速其死。我還見過河北毗盧寺壁畫中的負劍小鬼圖,寶劍斜插背后只是一種佩劍方式,這小鬼若是臨陣出鞘顯然相當困難。因此,以我推斷,太史公所描述的負劍動作極有可能是想當然。反正秉筆而書的人是太史公本人,是否“負劍”,由他說了算。在《史記》中,秦王后來也確乎是“負劍,遂拔”的,而且把荊軻砍得很慘。荊軻呢?也不示弱。他在最后一刻“引匕首以擲秦王,不中,中銅柱”。從這一個“擲”字,我們不僅可以看到荊軻的神勇之處,也可以看到太史公假荊軻之手向強權所作的反抗。太史公似乎覺著這一“擲”還不夠有力,于是就讓荊軻索性倚靠在柱子上,把自己的笑聲也一并投擲出去——這笑聲同那柄匕首一樣,定然是尖銳的,滿含著悲憤與蔑視的。盡管行刺不成,但荊軻作為一名劍客面對強權世界所表現(xiàn)出來的勇氣,已足夠讓一個不可一世的君王恐懼、羞憤,乃至沉默良久。荊軻死后,秦王也許會讓那柄匕首伴隨荊軻埋進土里;也許會把它掛在自己平素所能見到的地方,冷冷地瞥上一眼,暗暗地在心底里添一把怒火。我們甚至還可以猜想:這把被后人稱為“徐夫人匕首”的短劍,很有可能會伴隨那個蓬頭散發(fā)血污游魂的荊軻出現(xiàn)在秦王的夢里……
有一柄劍,不為殺掉一個仇人或拯救一個好人而生,也不為征服世界或匡扶正義而生。它來到這個世界上,只是為了看到自身的一縷光芒。鑄劍者的雙手消失了,它在那里;藏劍的木鞘朽爛了,它在那里;一個國家消失了,它在那里。它在地球上某個隱秘的角落,它不需要被一雙堅定有力的手握住,不需要被一雙敏銳的眼睛發(fā)現(xiàn)。
一柄劍,無須與手相聯(lián)就能行其獨立的意志。沒有人知道它在哪里,但它就在那里。這就足夠了。
一個暴君深夜醒來,想到在另一個黑暗的地方有一柄劍正等待著他,那雙沾過鮮血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
劍,仍然在那里。一動不動。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