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一條土路悠悠地向山外延伸,晴天里還好,雨天里一路泥濘??梢簿瓦@一條路,將山里山外聯(lián)系了起來。
土路上跑得最多的山外人是郵差,也稱為信使,一周一趟,風(fēng)雨無阻。
起先郵差還是個小伙子,但跑著跑著小伙子就老了,就有了白發(fā),就有了風(fēng)刻的皺紋,一道道的,如山石的紋理。
郵差叫許文燦,名字好聽,不過山上喊他“許文燦”的人很少。馬爺和馬奶叫他“文燦”。
許文燦上山,一周一趟,都是直奔馬爺、馬奶家。馬爺、馬奶的家在山旮旯里,房子躲在山石的皺褶里,偏僻得很。
許文燦氣喘吁吁地將自行車停在山石的皺褶邊,必大聲喊:“馬爺、馬奶,我來了!報紙來了,信來了!”
馬爺、馬奶雙雙應(yīng)答:“文燦,文燦啦!”山跟著回應(yīng):“文燦,文燦啦!”一座山都知道郵差許文燦進(jìn)山了。
許文燦進(jìn)山是馬爺、馬奶家的節(jié)日——有報紙看,有信讀,有歡笑,時而還有捎過來的包裹。包裹里都是些山里沒有的古怪的東西,比如好吃的、好用的。
許文燦把報紙信件送到了,不是拔腿就走,還要在馬爺、馬奶家待上半天——上午到,下午走;下午來,要到天擦黑才下山。許文燦有理由——就給他們一家送郵件,送到了工作就完成了。
馬爺、馬奶巴不得許文燦多待些時候。他們和他嘮嗑,有說不完的話。說著話,許文燦也不閑著,在房前屋后找活兒干,干得順湯順?biāo)qR爺、馬奶喜歡看許文燦吃飯。許文燦吃得香,對山菜特別鐘愛,每次都將馬爺、馬奶燒的飯菜吃個精光。不過,從山外寄來的包裹中的吃食,許文燦是堅決不吃的,許文燦只吃山貨。馬爺不止一次悄悄對馬奶說:“文燦的吃相和兒子一樣。”馬奶點頭,接著眼眶就紅了。
兒子早些年當(dāng)兵去了好遠(yuǎn)的外地,一去就沒回來過,這期間信沒斷過。所以許文燦才經(jīng)常來送郵件。報紙也是兒子訂的,兒子知道馬爺愛看報紙,訂了好幾份。
報紙不能天天送,許文燦一周送一次,一送一堆,夠馬爺看的了。
兒子的信大約一個月一封,字寫得工整,把在部隊的情況說得清清楚楚。兒子來信,馬爺、馬奶是要回的,先是馬爺親自回,之后讓許文燦代回。這樣過了幾年時間,有一天,馬爺突然對許文燦說:“不回了,知道兒子在部隊好好的就行。”說這話時,馬爺長長嘆了口氣,沒想到山也作了回應(yīng),發(fā)出一聲長嘆。
馬爺、馬奶發(fā)現(xiàn),許文燦送郵件的時間多是在周六或者周日,盤桓在山中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馬爺就對許文燦說:“多陪陪父母?!瘪R奶跟上說:“早點兒回去吧,孩子、老婆一大家呢?!痹S文燦就呵呵笑:“都要陪的,都要陪的?!?/p>
許文燦每次下山,馬爺、馬奶堅決不讓許文燦空手,有時給幾捧栗子,有時是一兩個南瓜,有時是一小袋山菜……許文燦不客氣,拿上頭也不回地走。許文燦不敢回頭,一回頭淚就掉地上了。
路好了,許文燦再來送郵件就不蹬自行車了,改成了開車。每周末來一次是少不了的,有時中間也來,一待半天。許文燦沒告訴馬爺、馬奶,自己已經(jīng)退休了。
馬爺比馬奶走得早,走得也突然。那天是星期天,許文燦剛到,從車上搬下報紙、包裹之類,還高興地說:“有信,有信呢?!瘪R爺把信接到手中,還沒拆封,手一抖,竟不省人事了。馬爺臨終前,拉著許文燦的手?jǐn)鄶嗬m(xù)續(xù)地說:“我都知道,都知道……”許文燦沒敢接腔,淚水橫流。
馬爺走后,許文燦還是每周來送郵件。迎接許文燦時,少了馬爺?shù)囊痪洌骸拔臓N,文燦啦!”馬奶蒼老的聲音落單了,只有她自己的聲音在山里轉(zhuǎn):“文燦,文燦啦!”
許文燦沒有改變,馬奶也沒有改變,只是馬奶不看報,就不讓許文燦再送報了,她說:“省兩個錢是兩個錢。”許文燦沒聽馬奶的,還是送,送得更勤了。
馬奶的最后幾年是在養(yǎng)老院度過的,馬奶一到周六就把目光投向大門口,一直要望到許文燦來。許文燦從沒讓馬奶失望。許文燦總是開著車,還是郵差的角色,到養(yǎng)老院一待大半天。過去許文燦到馬奶家還有些活兒干,在養(yǎng)老院無事可做,許文燦就不停地和馬奶說話,但馬奶無話,只是用渾濁的眼睛看許文燦,一直看,看得許文燦的心一陣陣抽搐。
馬奶是九十五歲走的,走前,許文燦守在馬奶身邊,淚一個勁兒地流。許文燦想說什么,馬奶搖頭制止,緩緩地說:“我知道,文燦,我知道的……”許文燦的心就碎了。
馬爺、馬奶都不在了,許文燦隔段時間還會去山的皺褶里,讓山風(fēng)吹吹,拾取“文燦,文燦啦”的余響。
許文燦是馬爺、馬奶兒子的戰(zhàn)友,馬爺、馬奶的兒子早犧牲了。許文燦當(dāng)了郵差、信使,傳遞著虛假的信息,延續(xù)著深摯的戰(zhàn)友情。
[責(zé)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