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才知道,這一生見得最多的是光。光伴隨了人的一生,而不是其他。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時,他離開了這一世的光,他變成光的另一種形式——碳化。
光在子夜生長。夜的黑金絲絨上鉆出人眼分辨不清的光的細(xì)芽。細(xì)芽千百成束,變成一根根針芒。千百銀針織出一片亮錦,光的水銀灑在其中。還是夜,周遭卻有依稀亮色,那是光的先驅(qū)。光在光里衍生,在白里生出白,在紅里生出紅。它為萬物敷色,讓萬物恢復(fù)剛出生的樣子。光的手在黎明里摸到世上每一件物品。萬物在光里重新誕生,被賦予線條、色彩與質(zhì)地。光在每一天當(dāng)一次萬物的母親。
露水在草葉上隆起巨大的水珠,不渙散,不滴落,如同凸透鏡。露珠收納整個世界,包括房子和云彩。人說露珠是透明的,可是你在露珠里看不到草的紋理,它只是晶瑩,卻不透明,所說的透明是露水的水里有光,光明一體。
光告訴人們何為細(xì)微。蜜蜂背頸上的毫毛金黃如絨,似乎還有看不清的更小的露珠,也許是花粉,只如一層絨。光述說著世界的細(xì)微無盡。唯細(xì)微,故無盡,一如寬廣無盡。光的腳步走到鐵上,為鐵披一身堅硬的外衣,在生銹的部分蓋上紅絨布。光鉆進(jìn)翡翠又鉆出來,質(zhì)地迷離,翡翠似綠不綠,似明非明,這里是光的道場。人看到的不是翠,是光。翡翠不過是光所喜歡的一塊石頭,正如黃金是光喜歡的另一塊金屬。
光在水里畫出微紋,回環(huán)婉曲,比任何工匠畫得都工細(xì)。水的浪花在舉起的一瞬,光勾勒出水滴的球體,浪摔倒,再舉起。光每每畫出浪花的形態(tài),每每耐心不減。光在田野飛奔,無論多么快,它的腳跟都沒離開過大地。光的衣衫蓋著土塊乃至草的根須。大地遼闊,麥芒蘸著光在空氣中編織金箔畫。光讓麥粒和麥芒看上去像黃金一樣,不吝消耗掉無數(shù)光。麥浪一排排倒下,讓光像刷涂料一樣刷遍麥的一切部位。種麥子的地方,花不鮮艷,金子不再閃光,麥子耗盡了光的光芒,如此才有白面誕生。面包把麥子里貯存的光搭成松軟的天堂。
光的腳步停留在黑色的地帶,讓煤繼續(xù)黑。煤里也有光——當(dāng)它遇到火。光仔細(xì)區(qū)別每朵花的顏色,讓花與葉的色澤不同,讓花蕊和花瓣的顏色不同。光最喜愛的東西是花,花的美麗,即為光的美麗。但人把這筆美賬算在花的頭上,就像人把美人的賬算在人的頭上,忘記了光。
光來到之后,為一切事物制造一切幻相,世界的豐富和罪惡接踵而至。人借此區(qū)分美人丑人,寶馬香車。人對食物發(fā)明過一種無恥的評語:色、香、味。色即光,即食物入腹之前的色澤。香只是人的鼻子的偏見。母羊在煮熟的羊羔肉里聞不到香味。味是人類舌頭和大腦共同制造的幻覺,它們約定俗成,認(rèn)定其味優(yōu)劣。小鳥在林中死去,尸體始終無味,而人死后迅速發(fā)出惡臭,為什么這樣?臭味早就藏在人的身上,被人擋著散發(fā)不盡,死了之后才無遮攔。人對環(huán)境、對動物一定是負(fù)罪的。耶穌當(dāng)年對舉著石塊試圖砸死抹大拉的瑪麗亞的人們說:“你們中間哪一個人是無罪的,那個人就打她吧?!边@個被解救的妓女用懺悔的眼淚為耶穌洗腳,拿濃密的頭發(fā)把耶穌的腳擦干。她有過罪,但誰沒罪?到哪里去找無罪的人?
光在墻壁上飛爬,爬上衣櫥的正面和側(cè)面,光在飯碗的釉面反光。反光是光遇到了進(jìn)不去的地方,比如鏡子。光在書柜底下的灰塵里慢慢爬行,光照亮了書上的每一個字。光在字里最顯安靜,正如它在黃金上最顯急躁。光閱讀書上的字,被彎彎曲曲的筆畫迷住了,隨后暈倒。光和人一起讀書里的故事。黃昏降臨,書上的字在讀書人揉一揉眼睛的瞬間解散了隊伍,這時候的光累了。它拿不定主意是否與大批量的光從西天撤退。光和讀書人一道想再讀一會兒,直至這些字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退到黑夜里。
早晨,光飽滿地駐扎在世上的每一處。夜晚,光在不知不覺中逃逸,人根本察覺不出它的離開。人只能愚蠢地說“天黑了”,就算天黑了吧,雖然這只是光的撤離。光在年輕人臉上留下光潔,在老年人臉上留下溝壑。人在光的恩賜下見到自己的美丑肥瘦,以此跟世界跟自己討價還價。光每天都離開,此曰無常。人不理會這些,在光再次來到人間時開始新的歡樂與悲傷,借著光。
(林冬冬摘自《更多的光線來自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