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藍黛

1

在老劉生病之前，我從來都沒覺得他和我媽之前會有什么愛情。他們的結合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關鍵的是，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老劉喜靜，雖是一介農(nóng)民，但讀過高中，閑暇時光，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能。我媽好動，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愛說愛笑，雷厲風行。

冬日農(nóng)閑，屋外白雪紛飛。老劉總要吟詩作對，他說：“北風吹雪，庭前撒花。”我媽伸長了脖子往外瞄，問老劉：“哪有花？”老劉有一架學校里淘汰的腳踏木風琴，偶爾興起，便十指翻飛自彈自唱，每每這時，我媽便逃難似的跑出去串門。在她聽來，老劉彈琴和鄰村的張大爺彈棉花沒什么分別。

當然，春播夏鋤秋收，一年里有三季，他們都肩挑日月，手轉乾坤，把青春、汗水、辛勞、希望都拋灑在北方的這片廣袤土地上。也因著對這片土地的熱愛，老劉透支了身體，患了病，肺癌。

老劉患病后，真實情況一直是瞞著我媽的，可有一次，我和弟弟剛到醫(yī)院，本應該在家看門的我媽，突然出現(xiàn)在了醫(yī)辦室。沒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掐著點跟過來的。她得知實情后，并沒出現(xiàn)我和弟弟所擔心的傷心難過。她只是輕微地亂了呼吸，然后面不改色地轉過頭安慰我倆：“以后啥事都別瞞著媽。病了咱就好好治，治好治不好那是他的命?！?/p>

化療的過程漫長且痛苦，老劉吃不下，睡不著，他以極快的速度瘦得脫了相。從前溫潤如玉的他變得易暴易怒，焦躁不安。可不管老劉如何地反復無常，我媽都小心翼翼伺候。為了給老劉增加營養(yǎng)，我媽變著花樣萬般細致地熬粥熬湯。哪怕老劉只吃一口，她滿臉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明媚的花。

2

幾個月后，化療失敗，前景不明。按照習俗，我和弟弟只能提前張羅后事。看著家里每天來來往往幫忙干活的鄉(xiāng)鄰，我媽的眼圈整日都是紅著的。

又過了幾天，醫(yī)院的治療方案確定了，可以口服靶向藥。老劉服用靶向藥后，竟奇跡般地日漸一日好轉起來。

很快的，春天來了。從不喜唱的我媽，居然開始學唱內蒙山曲。她每天抱著手機和老劉一起唱，她不著邊際，七高八低的音調逗笑了老劉。老劉和我媽，一個老農(nóng)民，一個老農(nóng)婦，竟把日子過成了詩。

老劉恢復得很快，又一個春天的時候，他開始計劃著親自出山，再一次擴大農(nóng)場規(guī)模。我媽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幾年前，老劉憑一己之力把幾個村沒有人耕種的土地承包，建立了農(nóng)業(yè)合作社。600畝的農(nóng)場沃壤無邊，可他卻因經(jīng)營不善賠了50萬，還差點把命搭上。他愛折騰，不甘平庸。我媽一直都是默默地無條件支持他，從不拖后腿?？蛇@一次，我媽說什么都不同意，她聯(lián)合我弟，手起刀落，幾天內就將600畝土地盡數(shù)承包了出去。

老劉驚得瞠目結舌，又氣得東怒西怨。我媽卻神態(tài)自若，不疾不徐。她帶著老劉，開著她的小三輪，到地頭轉了一圈。只見她大手一揮，擗了30畝地出來，豪氣十足地說這些地任由老劉發(fā)揮。并拍著胸脯承諾，等老劉徹底康復，一定將600畝土地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老劉極不情愿地妥協(xié)了。我媽不動聲色地舒了一口氣，她太知道她的男人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蛇@次，她不是不想支持他，她只是，太怕失去他。

3

老劉身體漸好，又突然間失去了對大片土地的控制權后，一時竟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他開始在家里策劃著改造我媽。

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我媽戒煙。我媽是有著三十幾年煙齡的老煙民?？涩F(xiàn)在，這個老煙民被老劉如影隨形地跟著，鄉(xiāng)鄰間誰要給我媽讓支煙，都會收到老劉的兩記大白眼。老劉還隨身帶著一只神奇的口袋，每當我媽煙癮上來抓耳撓腮的時候，他的口袋里準能變出千奇百怪的小零食。經(jīng)過老劉的不懈努力，我媽的煙癮終于從每天一包變成了半包。

老劉還教我媽讀書寫字。從兩個人的名字開始，一筆一劃，一撇一捺。有時，我媽不會寫了，老劉便站在身后，手把手教她。他握著她的手，她璀璨地笑著，一瞬間，世界安靜，時光停滯，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只可惜，我媽實在不是學習的料，一本書念完了，她前學后忘，幾乎沒記住幾個。氣得老劉直罵她是笨蛋。老劉說：“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你領錢簽字還得別人給你寫?！蔽覌尯V定地說：“有你在，怕啥?！崩蟿⒀鎏扉L嘆，可他的眼底、嘴角又分明溢滿了淺淺的笑意。這個跟在他身后半生的女人，依附著，仰仗著他，卻也成全著，愛護著他。她也許不懂他的詩詞歌賦，也許聽不出他的心琴曲事，可他被她喂了糖。他便心生甜蜜，甘之若飴。

（摘自作者的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