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暄
耿沖很久沒來岳七七這里。店門口,一個彎腰給家具打蠟的女孩,包裹在職業(yè)工裙里撅著的小巧渾圓臀部,讓他心撲通了一下,也讓他再次羞赧地確認了此行意圖。女孩沒見過,應(yīng)該是新來的導(dǎo)購。她余光瞟見他,迅速直起身子把裙子撫平,掛上了笑容。耿沖擺擺手:“我找你們老板?!迸⑦沁遣戎吒镒?。前面是一架屏風(fēng),快到拐角處,女孩喊道:“楊總,有人找。”一聽她喊楊總,耿沖知道搞錯了。果然,里面坐著岳七七的老公楊猛。
楊猛見過耿沖,職業(yè)性地沖他笑笑。在茶臺前坐下,他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遞給耿沖。耿沖搖搖頭,看煙盒,是“中華”。耿沖說:“以前在你們這里買過家具。”楊猛說:“知道知道?!惫_問:“七七呢?”楊猛說:“她在那邊,你先坐,我去叫她?!惫_說:“不急不急?!毖杆俳由弦痪洌骸吧庠趺礃??”楊猛說:“還行?!?/p>
耿沖說:“以前來過幾次,沒怎么見你,都是七七在。”楊猛說:“這里沒個啥,有七七一個人就夠了?!比缓蠖⒆」_的眼睛,笑著反問道:“不是嗎?”這句話聽起來意味深長的,耿沖尷尬地笑笑,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七七能干?!睏蠲褪栈啬抗?,起身,說:“你稍等,我喊七七過來?!?/p>
耿沖用耳朵追尋楊猛過到門口處,聽見他說,“去喊七七過來。”一個女孩說“好”——不知是不是剛才那位。過了三兩分鐘,就有腳步往這邊來,他聽到岳七七問,“誰?”被問的人還沒回答,岳七七和楊猛先后從屏風(fēng)后閃出身來。見是他,岳七七嫣然一笑:“哇,你很久沒來了。”面對楊猛,耿沖不知該回應(yīng)什么,就笑笑。楊猛友善地朝他擺下手,說“你們聊”,轉(zhuǎn)身走了。耿沖起起身,想說句“一起坐”的話,到底沒說出來,看岳七七的眼睛,尚未消退的笑意里有一絲給予他的平靜安慰,他重又坐下的身子這才真正坐定。
岳七七一襲淺粉色曳地長裙裊裊婷婷從耿沖身邊飄過的時候,耿沖聞到一股淡淡的騷動身心的奇香。他懷疑是身后哪組家具散發(fā)出的味道。這里有許多家具,材質(zhì)名貴,細細聞來,都有某種說不出名堂的異香。岳七七繞身過去,坐在剛才楊猛坐的位子上,給他沏茶。
耿沖問:“剛才你在哪里?”
岳七七說:“我把隔壁店也盤下了啊?!?/p>
耿沖疑惑:“哪家?”
“蔡小雯原來那家啊?!?/p>
“啊,你好厲害!”
“這沒什么啊?!?/p>
耿沖就笑。岳七七也笑了,說:“不是嗎,這沒什么啊?!彼f話的那種輕松口氣,和楊猛剛才神態(tài)一模一樣。耿沖就想,他們夫妻年紀(jì)輕輕,果然是都很厲害的。
岳七七問:“沒去蔡小雯那里?”
耿沖說:“沒?!比缓蠊室庥脦в杏懞靡馕兜目跉庹f:“有將近一年沒來這里了,這不,來了也是先看你。”
岳七七對他的殷勤不屑一顧,說:“聽說她到處借錢?!?/p>
這句話讓耿沖的心咯噔一下。
岳七七把蓋碗里燜好的茶往公道杯里倒,又說:“聽說和老公也鬧得很僵,好幾次老公找到店里來鬧事?!?/p>
耿沖說:“哦?!?/p>
說這些話時,岳七七目光專注在茶上,這才抬起眼,朝耿沖笑一下:“不過蔡小雯比以前漂亮多了,你一會兒過去看看。”
耿沖說:“沒覺得啊。”趕緊補充,“她經(jīng)常在朋友圈發(fā)自拍,真沒覺得——我倒是覺得你比以前漂亮多了。真的。”
“我以前也不丑啊?!痹榔咂呖┛┛┬α似饋?。耿沖生怕她的笑驚來楊猛。
耿沖問:“她為何借錢?”
“店維系不下去了吧。一開始就沒做好,據(jù)說口碑很差,總有客戶找上門來算后賬。其實,做店長和做老板還是不一樣的。蔡小雯是個好店長,這不,隔壁店在她離開后,不到一年,換了好幾任店長,到底還是干不下去了,讓我撿了好,把店面擴大了。蔡小雯在下面更糟,可能一開始資金就不足,開店就露出寒酸相。這么下去,估計也維持不了多久。人就是這樣,都覺得老板好,其實不是人人能當(dāng)?shù)??!?/p>
“她找你借錢了嗎?”耿沖問。
“那倒不至于?!?/p>
“找我借了?!?/p>
岳七七瞪大了眼睛:“你借給她了?”
“都是朋友,她開口了,我總不能不借吧。”他還想對岳七七說的是,假如你開口了,我也會借給你的。想到岳七七財大氣粗,他這么說,反倒矯情了。
“你盡量想辦法找她要回來吧。時間太久,怕要都要不回來了。”
耿沖說:“嗯。我一會過她那兒轉(zhuǎn)轉(zhuǎn),看她怎么說?!?/p>
岳七七給他遞茶,胳膊伸過來的時候,剛才那種熟悉的奇香又飄進耿沖鼻子。他確認是岳七七身上的味道,說:“好香?!?/p>
“茶?”
“你?!?/p>
岳七七嫣然一笑:“哦,新買的香水。前段時間我去法國了?!?/p>
耿沖說:“哦。剛才就聞到了,我還以為是家具的味道。”
“真能從某些紅木里提取出香水,應(yīng)該也是不錯的,比如緬花之類?!?/p>
岳七七說這句話時,耿沖走了神,他腦海里突然幻化出楊猛躺在岳七七身邊攬著她的景象。
他在心里搖搖頭,嘆口氣,語氣卻故意地輕快:“你老公對你挺放心啊,居然留你一個人和我在這里聊天?!?/p>
“這正常啊。”又說,“人是看不住的。蔡小雯老公盯得緊,蔡小雯不照例那樣?”
耿沖說:“嗯?!?/p>
“嗯什么?”
“你老公很好?!?/p>
這句話之后,聊天突然變得泄氣。他關(guān)于楊猛的這個判定,突然讓他心頭一陣失落。
沒話找話的意味愈加顯明,耿沖便說:“我到蔡小雯那里一趟。”
岳七七送他到店門口,店門口的女孩已增至四個,包括剛才他不認識的那個。另外三個,他都算是熟悉,她們也露出了熟人之間的那種笑容。與之前不同的是,她們都停下手頭的活計,把雙手按壓腹前,一起朝耿沖輕輕鞠了個躬,笑著朗聲說道:“歡迎再來!”這種陣仗,耿沖一下難以適應(yīng),趕緊倉促點頭以示回禮并趨步離開。然后悲哀地想,他到底只是這里的一個客戶。
到樓下,蔡小雯店里一個人也沒有。他給蔡小雯發(fā)微信:你在哪里?沒回。以前,遇到這種情況,他通常會直接走掉的。今天,錢的事梗在心頭,他就把電話打過去。蔡小雯接起來,仍是他熟悉的歡喜口音:“耿哥,你好稀罕啦,怎么能想起給我打電話?”
“我在你店里?!?/p>
“哦哦,我在外地,晚上才能回去。耿哥你沒事吧?”
“沒事,就過來看看。你店里咋一個店員也沒有?”
蔡小雯沒回答他的問題:“我回去聯(lián)系你吧,很久沒見耿哥了,回去約你吃飯?!?/p>
“不用了,你先忙吧?!惫_摁掉了電話。
他又待了一小會兒,店里依然一個人也沒有。
蔡小雯有一雙漂亮的大長腿。這雙大長腿通常矗立在鞋跟很細鞋面很簡約的高跟鞋上,這樣,由于力的加持,讓它們看上去更加筆直。雙腿并攏,幾乎沒有縫隙。光看腰部以下,幾乎可以推斷這是人世間最漂亮的那種女子。目光上移,小腹,胸部,脖頸仍在驗證著這種判斷,但一到面容,就大打折扣了,不能全賴五官某部分比例有那么一點略微失調(diào),關(guān)鍵是有許多任化妝品掩蓋不了的顯得星星點點的雀斑。對女人來說,這是深可悲戚的事情。對看這個女人的男人也是。
耿沖是裝修房子買家具認識蔡小雯的,她是一家家具店的店長。甫一見面,他在內(nèi)心為這些雀斑也為蔡小雯深表遺憾。這并不妨礙他對她產(chǎn)生那種只有男人懂的親近欲望。
認識蔡小雯后不久,耿沖又認識了岳七七。兩家店毗鄰,從這家店踱過那家店,從那家店再踱過這家店,是耿沖那段時間經(jīng)常做的事情。
不同的是,岳七七是那家店的老板。在最初耿沖的模糊認識里,蔡小雯和岳七七沒啥差別,從討價還價時話語里的口氣,蔡小雯比岳七七似乎還慷慨,還說話管用。關(guān)于店長和老板的區(qū)別,是耿沖后來才逐漸理清的。
岳七七模樣初看上去很普通,細看,有耐看的地方。那時耿沖的目光和精力還是多放在家具上,還沒有足夠的耐心去細看岳七七。她比蔡小雯年輕些,一副少女還沒長開的模樣。但蔡小雯包裹在一步裙里的美腿,是不消細看就奪人眼球并讓人心旌搖動的。
蔡小雯賣的是普通家具,岳七七賣的是紅木家具。最終,為省錢計,也為容貌生發(fā)出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種種計,耿沖選擇了蔡小雯的家具,也由此建立了彼此間那種熟人般的友誼。
蔡小雯說,縱使賣給他這么多家具,她也沒賺他多少錢。這話不可全信。擱給其他人,也許根本就不信。但耿沖樂得相信,并把之作為蔡小雯對他的某種情誼,盡管他們只是剛剛認識,也不妨礙他對人際關(guān)系尤其男女關(guān)系的樂觀理解。接下來的事情是,他要擴大這種情誼。
房子裝修好后,耿沖時不時還會來到蔡小雯這里坐坐,喝茶,扯閑話。
蔡小雯不在的時候,耿沖也偶爾會過到岳七七那邊閑坐一會。起初,耿沖有些慚愧,因為他當(dāng)初沒有選擇岳七七的家具,一件也沒選。但岳七七完全沒把這個當(dāng)成回事,照例對他有著像他們初見面時的那種熱情。坐下來喝茶,茶葉和茶具也比蔡小雯那邊高級得多,連水都是用的“農(nóng)夫山泉”。還有茶點,各式各樣的玲瓏小吃。也就是在這邊喝茶吃茶點的過程中,耿沖一遍又一遍細看了岳七七,這才發(fā)現(xiàn)岳七七面容和妝容都是沒有瑕疵的。更為熟悉之后,耿沖也會和岳七七開一些較之蔡小雯略微含蓄點的不大不小的玩笑,岳七七也會被他逗樂。岳七七的面孔有著類如西方美女的一些特征,那是由一些變幻的線條構(gòu)成的輪廓,豐潤而骨感。她的笑如音符跳躍在這些線條之上,略微浮現(xiàn)便倏忽急逝,較之蔡小雯過于渾圓的鵝蛋臉上過于熱情的笑,這種笑更魅惑,更有意蘊,也更能潛入人的心里和夢中。
耿沖拿蔡小雯打頭陣,與時俱進地,也小心翼翼地,把戰(zhàn)果一次次向前推進,讓那種有著曖昧性質(zhì)的調(diào)笑更有意味,更加深入。然后,削弱一層,再拿岳七七做試驗。對他的半真半假,半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兩個人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卻又都是一副歡喜模樣。
當(dāng)然,所有的深入,都會控制在一個限度之內(nèi),仿佛一場春雨,看似可喜,到莊稼地里查看,也只是濕了薄薄一層地皮。
耿沖開過的最具半真半假性質(zhì)的一句玩笑是:“小雯,假如……我只是說假如……假如我突然情不自禁抱住了你,你會咋樣?”
蔡小雯喜燦燦地說:“耿哥,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啦?!?/p>
耿沖不止一次設(shè)想過那種場面。他如果真那樣做,覺得從背后抱住她感覺更好。
如果耿沖的玩笑開得足夠高級,足夠迎合岳七七的胃口,她也有喜燦燦的時候。但她的喜燦燦,其中又有著一些耿沖能夠分辨出的不容他過分造次的意味。他也就不敢造次。不敢造次得心癢癢,徒增了岳七七更多魅力。
很長一段時間,家具城成了耿沖的“后宮”。
岳七七說蔡小雯老公經(jīng)常來店里鬧事的時候,耿沖想起一樁往事。那時,他剛和她們兩個熟稔起來。
某晚,大概凌晨兩點的時候,耿沖被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驚醒。
打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男子,話音焦躁而憤怒。他問耿沖:“你是誰?”
耿沖從睡夢中回回神,反問:“你是誰?”
那邊說:“你下午給我老婆打電話沒有?”
這句話一下子把耿沖徹底驚醒了。他問:“你老婆是誰?”
“蔡小雯?!?/p>
“打了,找她買家具。咋了?”“咋了”兩個字,耿沖加重了語氣,兼具坦蕩與責(zé)備的口吻。
果然,那邊語氣軟了下來,很委屈很無辜地低聲補問道:“你晚上和她喝酒沒?”
“我干嘛和她喝酒啊?買個家具就請她喝酒,我傻?。俊?/p>
“那算了,打擾了?!?/p>
耿沖本來還想趁勢多責(zé)備他幾句,好顯示自己的清白,那邊已經(jīng)匆匆掛掉了電話。
那時耿沖和姜敏敏還沒徹底分居,但已經(jīng)在不同的臥室睡覺了,耿沖慶幸姜敏敏沒躺在自己身邊。曾經(jīng)某晚,姜敏敏的一個閨蜜因為詢問一件事情,直接給耿沖打了個電話,姜敏敏醋意大發(fā),責(zé)問耿沖為什么閨蜜不先打給自己而是直接打給他,耿沖心里沒鬼卻也無法解釋,兩個人為此大吵一架。
這只是無數(shù)次吵架中耿沖記憶最為深刻的一次。便想,即使她此刻躺在身邊也無所謂的,反正兩個人不為這事,也要為別的事吵架。每天都吵。
當(dāng)日下午,耿沖到蔡小雯那里閑坐,蔡小雯不在,過到岳七七那邊,也不在,他這才給蔡小雯打了個電話。蔡小雯說她給客戶送貨上門安裝家具,回來會很晚。耿沖本想給岳七七也打個電話的,突然覺得此舉無聊,就轉(zhuǎn)身走人了。
出來后,看著外面白花花的陽光,耿沖覺得自己特?zé)o聊,不是此刻心情狀態(tài)的無聊,而是從內(nèi)到外每個毛孔里散發(fā)出的生命的無聊。自己為什么要到這里來?來了又能怎樣?即使那些最最閃亮的時刻,事后看來,無非還是無聊。而且,這種無聊,反倒照耀得其余那些無聊更加無聊。耿沖這才覺得,自己的生活過于單調(diào)乏味了,似乎只有這里,才是他偶爾能夠光顧并樂得得過且過的樂園,哪怕如此的食之無味。
還有,無論在蔡小雯那里,還是在岳七七那里,即使調(diào)笑尺度最大她們呼應(yīng)也最熱烈的時候,他的身心都不能徹底舒展,總有一種偷偷摸摸的緊張感和壓迫感。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他也說不清楚。倒不像以前那樣,他偶爾到他的某個女同學(xué)女同事那里閑坐,總擔(dān)心姜敏敏把電話打過來問他在哪里,和誰。本來很正常的事情,一見手機屏幕上姜敏敏的名字,他就慌張了,于是回話便支支吾吾,弄得一切果真可疑起來。如今,除非非說不可的急事,姜敏敏幾乎不會給他打電話。他以這個事實和推斷安慰自己,可心里仍舊鬼祟,感覺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擠壓著,越到后來,越不自在,恨不得立即從對面美女身邊逃掉,進入那種雖然更加無聊卻也有著一些心安理得的清爽狀態(tài)。
夜半蔡小雯老公這個電話,給了耿沖一些警醒。他告誡自己,蔡小雯那里,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她有這樣的老公,他得避嫌。
于是后來,就去得少了。
也不再打電話,只偶爾發(fā)微信。
倒是蔡小雯會主動給他發(fā)微信:耿哥,最近怎么不見你過來啊?
他也有岳七七的微信,岳七七卻從來沒有主動理會過他。
和她們再度走動頻繁起來,是耿沖和姜敏敏徹底分居,也是他有了第二套房子后。此間間隔三年。第一套房子,算是他和姜敏敏共同裝修的,只是耿沖花的心思和跑的路更多些。第二套房子,是耿沖單位的團購房,房子分下來后,耿沖便著手裝修。耿沖原本想知會姜敏敏一聲,不是征求她的意見,只是知會一聲,后來覺得似無必要,兩個人已經(jīng)到了懶得多說一句話的地步了,那樣做只會讓對方覺得自己是自作多情。裝修工的電話總會不時打過來,同居一個屋檐下,誰說什么話,即使故意躲避,也影影綽綽會被對方聽到。耿沖對此并不避諱,有時還會故意提高聲音,煞有介事地以此種方式告知姜敏敏他在裝修新房子。第一次被姜敏敏聽到的時候,耿沖看到她眼睛確實睜大了一下并放射出他樂得見到并幸災(zāi)樂禍的詫異,但后來,就見怪不怪了。自始至終,姜敏敏對此從未吱過一聲,也不知她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樂得他如此。誰都清楚,第二套房子裝修好后,他們倆算是要徹底分居了。
果然,他們就徹底分居了。耿沖住進了第二套房子。
第二套房子的家具,是耿沖分別從蔡小雯和岳七七兩家店采購的,不同的是,這次岳七七那里的份額大得多。他原本是想從岳七七那里采購全部家具的,可她的東西太貴,即使材質(zhì)最低端的那種,整體加起來對他來說也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他銀行卡里的余額不夠。所以最后決定,大件撐門面的東西,諸如沙發(fā)、床、衣柜之類的,從岳七七那里買。此外的小件東西,從蔡小雯那里買。雖然件數(shù)大抵相當(dāng),實際花費,岳七七那邊比蔡小雯這邊多得多。好在,像上次一樣,蔡小雯對耿沖這樣的選擇也未有微詞。
他的虛榮,讓他沒怎么討價。岳七七說,她就幾乎沒掙他的錢。但岳七七的話讓他有丁點不舒服。她說,反正也沒多點東西嘛,哪能掙你的錢?好在這句話她是笑著說的,且隨后又補了一句“咱朋友嘛”,才讓他狠心扔掉了這種不舒服。
這樣一來,耿沖與她倆的關(guān)系,更近了一層。如今,他已徹?zé)o羈絆,空閑的時候,想去就去,根本不擔(dān)心姜敏敏問他此刻在哪里。
雖然“沒多點東西”,但花出去的錢還是增加了膽量,后來他再到家具城,會先去岳七七那邊,岳七七不在,才會到蔡小雯這邊。起初他這樣做,對蔡小雯還有些歉意??僧?dāng)他過蔡小雯這邊,看到她對自己一如既往地?zé)崆闀r,他覺得自己矯情且多慮了。
岳七七那邊導(dǎo)購多,顧客也多。但顧客來,岳七七很少起身,只是由導(dǎo)購接待。而且,耿沖在的時候,導(dǎo)購不會輕易過到他們身邊,只有遇到問題吃不準(zhǔn)或價格拍不了板的時候,導(dǎo)購才會過去請示岳七七,或帶領(lǐng)顧客過去和岳七七直接溝通交涉。這種時候,耿沖會覺得自己特別多余,總是猶豫自己要不要借口離開。
蔡小雯那邊除了她自己,另外只有一個導(dǎo)購。所以,每有顧客來,蔡小雯總會盡量親自接待,這樣總會把耿沖晾在一邊。她這邊顧客也不比岳七七那邊少,另外那個導(dǎo)購,性格看上去似乎溫和得過頭,所以顯得她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在忙。這種時刻,耿沖的目光便追隨著她走來走去的長腿,即使冬天包裹在長褲里,看上去也是一種享受。
一次,耿沖和蔡小雯閑坐,他看到剛剛忙過一陣子的她盤在腦后的一綹頭發(fā)掙脫發(fā)卡脫落開來。他提醒了她。蔡小雯嫣然一笑,過到他身邊,背對他坐在他椅子邊空出的那一小塊地方上,說:“幫我卡進去。”一股獨屬于女人的混合了洗發(fā)水、護膚膏的清香飄進他的鼻子,他的心咚咚跳了起來。耿沖壓根兒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本能的緊張讓他的眼睛趕緊先瞟往別處,看店里有沒有顧客進來。幸好沒有,那個導(dǎo)購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隨后,才把目光移回來。她的后背和后腦近在咫尺,中間一段脖子潔凈光滑。脖子上端,有幾根纖細的類似絨毛般的頭發(fā),看著這幾根淡淡的頭發(fā),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把嘴唇湊上去輕輕吻了蔡小雯脖子一下。
蔡小雯一下起身:“耿哥你好壞,讓你幫忙,你卻占我便宜!”回頭,臉上卻是笑嘻嘻的。
她聲音好大,驚得耿沖又趕緊瞟店門口是否有人。
蔡小雯自己把頭發(fā)收拾好,在他對面坐定,把頭低下,沒再說話。店鋪里突然很安靜,耿沖知道她絕對沒有因自己剛才的舉動生氣,可仍是覺得有點尷尬。一邊尷尬,一邊又覺得自己剛才還不夠勇敢,機會那么好,為什么不從背后抱住她,哪怕就那么短暫的一下。
蔡小雯突然抬起頭對耿沖說:“我想自己開個店?!惫_一愣,這才明白,原來她是在給別人打工。難怪她老是穿家具城統(tǒng)一的工裝,而岳七七卻是穿自己的衣服。
耿沖說:“那你開唄,自己創(chuàng)業(yè)總是好事?!辈绦■┱f:“資金不夠。”這話讓耿沖沒法接。他突然慶幸自己剛才沒抱住她,甚至,對吻那一下都有點后悔。
蔡小雯笑笑說:“我知道耿哥剛裝修了房子,要不耿哥肯定會給我湊點?!惫_笑笑,認可了她的說法和善意。但心里卻在想,假如自己沒裝修房子,蔡小雯向自己借錢,他會借給她嗎?
又過了個把月,蔡小雯果然離開了這個店,在下面一個樓層開了自己的家具店。大概是資金的確欠缺吧,蔡小雯開的店,不僅門面小,產(chǎn)品還特別低端。耿沖替她安慰自己,低端產(chǎn)品,自會有低端需求,她未必不掙錢的。
蔡小雯和岳七七店面分開的好處是,耿沖想去哪家就去哪家,幾乎不擔(dān)心被另一個看到。當(dāng)然看到也無所謂,他是她們共同的客戶。來這里坐坐,沒什么大不了的。
經(jīng)過這幾年,最大的變化是,岳七七越來越漂亮了。
蔡小雯開新店后不久,有一天,她把電話打過來。剛剛裝修好擺進家具的新房子,正大開著窗戶散甲醛,耿沖還暫時屈居在原先的房子里。夫妻兩人剛結(jié)束一場爭吵,都還在余怒未消的沉默中,此時接電話肯定是不合適的,耿沖就摁掉手機。幾分鐘后,蔡小雯又打過來,耿沖再摁掉。耿沖看到,姜敏敏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當(dāng)然,她要保持此時應(yīng)該有的憤怒和沉默,沒說什么。耿沖去衛(wèi)生間,蹲在馬桶上給蔡小雯發(fā)微信:怎么了?
蔡小雯問:耿哥,忙著?耿沖回:嗯。蔡小雯發(fā)了笑臉:那你閑的時候給我回電話。
那個吻之后,耿沖總是隱隱地有點擔(dān)心,怕蔡小雯有什么麻煩事。他的擔(dān)心,不是為蔡小雯,而是為自己,怕她的麻煩牽扯到自己。
果然,等到一個合適時間,把電話回過去。蔡小雯說:“耿哥,這么急找你,卻又不知如何向你開口?!?/p>
這句話讓耿沖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擔(dān)心也驗證了。她肯定是找他借錢。
果然,蔡小雯說:“耿哥,最近你手頭寬裕不?借我點錢用救救急,湊齊了就還你?!?/p>
見耿沖在這邊沉吟不吭聲,蔡小雯說:“給你打借條,付利息也行?!?/p>
這句話透出的可憐和生分,讓耿沖的話脫口而出:“多少?”
“三五萬吧。沒有的話三兩萬也行?!?/p>
耿沖撒了個謊:“大錢都是你姐掌控著。這樣吧,兩萬行不行,我手頭只有兩萬。”他本來是說“你嫂子”的,突然想起第一次裝房子布家具時有一次姜敏敏也在,蔡小雯是喚她“姐”的。
“兩萬也好。我給你打借條吧?!?/p>
“借條不用了。我給你用支付寶轉(zhuǎn)過去吧?!?/p>
借錢這件事,耿沖覺得隱隱地破壞了他和蔡小雯的關(guān)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這么長時間以來苦心經(jīng)營才擁有或臆造的些微權(quán)力。于是很長時間,他都沒再去過家具城,他不想以債主的身份出現(xiàn)在蔡小雯面前。去得多了,好像提醒對方自己來追債似的。也許對方不這么想,但耿沖怕對方有這種感覺。他覺得自己是個不愿意讓人不舒服的人。
那天在岳七七那里坐過后從家具城出來,耿沖想,兩萬塊錢,蔡小雯實在還不了也就算了。反正是自己的錢,和姜敏敏沒關(guān)系。她管不著!
耿沖這才意識到,雖然他和姜敏敏分居了,姜敏敏的影響卻沒有消失。比如借錢,姜敏敏是個比較手緊的人,她是決計不肯借錢給別人的,包括她自家的親戚,甚至姐妹。她不借,也不允許耿沖借。耿沖在內(nèi)心反對她思維做派習(xí)慣的同時,卻又在行動上怯她幾分,于是也真的很少借錢給別人。偶爾撐不過,也是偷偷地借,小量地借,還生怕被姜敏敏知道了。
在和岳七七閑談過程中,岳七七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蔡小雯可是不簡單,也難怪他老公那樣?!闭f這句話的時候,岳七七瞟了耿沖一眼,他也確實被這句話蘊含的別種意味擊中了,臉上便閃過一絲不自然卻也被岳七七捕捉到的神態(tài)。他想到了他的那個吻,如今和岳七七這句話發(fā)生碰撞,不消懷疑,那肯定是蔡小雯主動給他制造的親近機會。還有蔡小雯從當(dāng)時提出借錢再到真正借錢拉長的戰(zhàn)線,似乎都驗證了岳七七這句話包含的論斷。
這句話之后,岳七七迅速轉(zhuǎn)換了話題。從她迅速轉(zhuǎn)換話題,耿沖意識到她也意識到了什么,就像被岳七七羅織到一張沾滿飛蟲的網(wǎng)里,自己也成了一只可憐的飛蟲,就后悔不該向她主動坦承自己借給蔡小雯錢的事,卻也無可挽回,無從辯駁。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相比蔡小雯,他削弱一層表現(xiàn)給岳七七的,岳七七自行給他補上了,也許還不止一層——他不知自己是無辜,還是活該。
當(dāng)晚,果然蔡小雯給他打來電話,說要請他吃飯。耿沖推脫了,心想,都那樣了,還在我面前裝大戶。蔡小雯又問他白天過去真沒什么事吧。耿沖說真沒。蔡小雯說過幾天去家看你。
但始終沒提還錢的事。
明明白天已經(jīng)做出放棄的決定了,但蔡小雯壓根沒提錢的事,還是讓耿沖有點不舒服。
過了三四天,耿沖下午下班回家的路上,蔡小雯把電話打了過來:“耿哥,在哪呢?”
“路上,回家。”
“請你吃飯唄。”
岳七七給他提供的訊息,讓耿沖突然疑竇叢生:蔡小雯為何一而再地請自己吃飯,莫非要再次借錢?
他的話音有點冷:“不用了?!?/p>
“是這樣,我今天去外地了,給姐帶了塊絲巾,你現(xiàn)在在哪,路邊等我一下,我給你送過去?!?/p>
“不用了,我們已經(jīng)分開了?!?/p>
“?。吭趺椿厥掳?,姐多好的人?。 惫_聽到,蔡小雯在那頭的關(guān)切驚訝惋惜到了略顯夸張的地步——多好的人,你清楚嗎?
“這樣,你住哪里,老房子?新房子?我直接去你家看你……”然后蔡小雯用他熟悉的那種嫵媚聲音柔聲道:“順便給你帶點飯,你就不用自己做了。”
那柔聲,一下子撥旺了耿沖一直壓抑著的沉寂的欲望,這種欲望因為此刻添加了少許不滿的成分,反而變得更加熾烈。他稍稍遲疑一下說:“好吧,新房子?!?/p>
他回到家,在沙發(fā)上坐下,居然對蔡小雯的到來有點企盼。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這種企盼越來越急迫。
耿沖環(huán)視家里一周,把單身生活由懶惰造成的某些明顯痕跡消除掉。整個屋子里,布滿了岳七七和蔡小雯的家具。岳七七的東西,雖沒幾樣,但都是大件,撐著他家的門面,高貴,堂皇。對比之下,蔡小雯的東西就顯得簡陋。這種簡陋在蔡小雯即將造訪這樁事的催化下,愈加顯明。
蔡小雯兩手拎了兩只滿裝了大大小小一次性飯盒的食品袋進了客廳,那些飯盒打開后就變成了琳瑯的菜品,一個個攤在岳七七店的闊大茶幾上。在緊挨廚房的餐廳那邊,有一張蔡小雯店的餐桌,耿沖覺得在那里吃似乎更相宜些,可餐廳的燈壞了有一段時間了,耿沖也一直懶得修,于是只能在客廳吃。
蔡小雯似乎毫不介意。
真的是毫不介意。后來,當(dāng)蔡小雯終于躺在耿沖家主臥岳七七店的闊大的雙人床上時,耿沖才覺得自己多慮且可笑,為何總是注意這些無聊的細枝末節(jié)?
那晚,從蔡小雯進門,耿沖便一直害怕又期盼:今晚,他們會發(fā)生什么?
從認識蔡小雯和岳七七兩人開始,他一直是期盼發(fā)生點什么的。
那天他到岳七七那里,岳七七的老公讓他明白他和岳七七不會發(fā)生什么。她店里那些富麗堂皇散發(fā)著沁人馨香氤氳著幽暗色澤的整套整套的名貴家具,更讓他確定他們之間不會發(fā)生什么。
他這才理清蔡小雯把電話打過來時,他為何告她自己和姜敏敏分了——一個機會的斷掉,讓另一個機會愈顯珍貴——他潛意識里,還是在創(chuàng)造機會。
只是,如果蔡小雯沒和自己借錢,而又能如現(xiàn)在般順理成章,他心中會沒有負擔(dān)——負擔(dān)不是這兩萬塊錢,他真的沒打算讓她還。負擔(dān)是,這么一來,他們之間是否成為了交換?買春一樣的交換。而他,是否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還有,蔡小雯所有舉動,是否在驗證著岳七七傳遞給他的關(guān)于她心機的判斷?
半個晚上,他們就那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蔡小雯說話多,耿沖說話少。蔡小雯談老公、談生意、談理想,談一切她可以向他說的事情,神情幽怨,目光迷離。有一瞬間,在耿沖意識中,蔡小雯化作了一張一翕涂了淺色口紅的性感雙唇。唇色鮮亮,唇形飽滿,散發(fā)著淡淡的勾引味道。
時間飛逝,越來越晚。耿沖既怕她走,又怕她不走,始終在一個問題的兩面上煎熬:如果她要走,他要不要留她?如果她不走,他要不要拒絕她?
蔡小雯終于起身,耿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卻是動手收拾茶幾上他們飯后的殘局。她彎腰的時候,超短裙襯托出的身體的優(yōu)美曲線,終于再次完美地顯露在了他面前,他終究抗拒不住那雙筆直的腿,像無數(shù)次設(shè)想的一樣,從背后抱住了她。她已經(jīng)拎起飯盒的手松開了——他知道她不會拒絕的,果然,她比他預(yù)期的還要主動。
他又想起了他時不時想起的她的那句話:“耿哥,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啦?!逼鋵崗哪且豢唐?,他就隱約知道她知道他是哪種人,他也知道她是哪種人。
然而,仍舊有恥感。還有罪感。
還有隱隱的不安:如此輕易,如此主動,她是否有更大的利益的盤算?他畢竟向她承認,他是準(zhǔn)單身。
還有,她只對他一個人這樣,還是他只是她的獵物之一?
直到兩個人都已經(jīng)赤身裸體的時候,耿沖的恥感和罪感還沒有消除。他勸誡自己,他是喜歡蔡小雯的,和他們分別是哪種人沒關(guān)系;他和蔡小雯走到這一步,和他借給她錢沒關(guān)系,和她還不上他錢也沒關(guān)系。他甚至拿婚姻給他們行為的正當(dāng)性做籌碼——如果蔡小雯對他真心,他和她結(jié)婚也可以——饒是如此,也不能完全改變由此引發(fā)的心猿意馬。這些雜念,讓他顯得比自己了解的自己疲軟。蔡小雯好像挺歡愉的,她用大長腿勾著耿沖,亮晶晶的臉上雀斑閃耀。
她身材真美!這讓他突然想到了姜敏敏,即使在初婚兩個人關(guān)系很好的時候,姜敏敏也從不讓他看自己的身體,好像怕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什么秘密。
他的心痛了一下,姜敏敏的面容突然浮現(xiàn)在他眼前,冷面之上,是一雙厭惡的冷眼。轉(zhuǎn)瞬間,又成了岳七七的面容,不過是暗含了嘲諷的笑眼。腦海里微弱地掠過一個念頭,就像床頭的LED燈輕微地閃了一小下:不管怨不怨他,他知道自己把以前的生活過糟了。可這樣一來,真的就好嗎?
耿沖甩甩頭,把這些雜念拋出,努力讓自己的情緒能夠配合此刻蔡小雯的歡愉。就在他即將進入她身體的那一刻,手機鈴聲驟然響起,驚得他差點從床上跳起來。
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蔡小雯老公打來的——他后悔這幾日自己太不謹慎,與蔡小雯通了幾次電話——他甚至擔(dān)心他已掄著棍子堵在了他家門口。他的身體頃刻間軟了,欲望消失得無影無蹤。
抓起手機,定睛看來電顯示,卻是姜敏敏。
手機鈴聲如此高亢,蔡小雯也被驚著了。耿沖看到她瞪著惶恐而迷茫的眼睛看著他。耿沖給她個眼神,示意她不要發(fā)聲。他坐起來,身體靠在床背上。他想抓起被巾把身體一部分掩起來,好讓尷尬的場面不繼續(xù)那么尷尬,可被巾在蔡小雯那邊。蔡小雯也沒有急于抓起就在她手頭的被巾,還任由自己那么赤身裸體平躺著,像在宣告某種主權(quán),烏黑的頭發(fā)攤了半床。然后,頭一歪,枕在了他的雙腿上,那頭發(fā)也像一匹綢緞似的被拖動。有那么幾根頭發(fā)絲,弄得耿沖的皮膚有點癢癢,但他沒動。
姜敏敏在他手機通訊錄里的名稱,變換過好幾次。他們談戀愛的時候,就是“姜敏敏”。后來結(jié)了婚,姜敏敏看他手機,提出異議,他改成了“老婆”,這種壞處是,只要姜敏敏給他打電話,旁邊隨便什么人瞟一眼,就知道是他老婆打來的電話,有時時間地點不對勁,就會引來揶揄。后來,他就存成了“敏”,保持了好長時間。兩個人關(guān)系寡淡后,姜敏敏偶爾給他打電話,看到單字“敏”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親昵得那么招搖,他有點臊得慌,就改成“敏敏”。徹底分居后,“敏敏”都會引起他一陣不舒服反應(yīng),就把姓加在了前面。
他思忖姜敏敏為何突然在夜晚給他打電話,猶豫要不要把電話接起來,但只猶豫了幾秒鐘。
如果他們有孩子,恰巧孩子跟著姜敏敏,這么晚打電話,很可能是孩子發(fā)燒了什么的。但他們偏偏沒有孩子。
沒有孩子,是姜敏敏的原因,也許也是他們夫妻走到這步田地的根本原因,起碼姜敏敏是這么認為的。耿沖不覺得是這樣,耿沖覺得是姜敏敏過于疑神疑鬼了,好像自己接觸每一個女人都要和人家生個孩子似的。
百般努力之后,看姜敏敏那么著急,那么沮喪,那么憂心忡忡,耿沖說,不行咱們領(lǐng)養(yǎng)一個吧。這句話又被姜敏敏過度解讀,她認為他這句話,正可昭示他對孩子需求的迫切。當(dāng)時她沒有多說什么,后來,她每每拿這句話作引子,誘發(fā)她的歇斯底里。
對于有沒有孩子,有沒有自己的孩子,耿沖不能說不介意,但絕不至于影響家庭正常生活,反倒是姜敏敏對此表現(xiàn)出的敏感,讓他受不了,也讓他們的兩口之家逐漸瀕臨土崩瓦解。
他輕輕點了接通鍵,姜敏敏恐懼的聲音迅疾傳了進來:耿沖你在哪?
我在家啊。說“家”的時候,他略有遲疑,但還是這樣說出了。
你快來咱家一趟。語音尖細,急迫,不容分說。
“咱家”兩個字,引起耿沖心里輕度不快,他皺下眉頭,瞟一眼正仰頭噤聲瞪大眼睛看著他的蔡小雯,以一種冷冰冰的公事公辦的語氣說:“怎么了?”
“咱家進了一只動物!”
這句話唬得耿沖一下直起身來——她沒說名稱,只說是動物!他腦海里急速幻燈片般交替閃現(xiàn)出豹子、獅子、野豬等野生動物的形象,隨后它們又交融在一起,成為一個模糊龐大用一雙黑幽幽的眼睛盯著他的怪物。
“啥動物?”耿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居然也有點顫抖。轉(zhuǎn)瞬,理智讓這個形象換成了一只狗。
“沒見過,尖嘴細尾巴,尾巴很長。很漂亮,我覺得像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最后這句話讓耿沖啞然失笑,連帶讓他緊張的情緒略微輕松起來。他們以前在一起的時候,姜敏敏也老是說這些煞有介事一本正經(jīng)聽起來又有那么點可笑幼稚突兀的孩子話,她偏偏說得極其認真。
“怎么進去的?”
“不清楚?!?/p>
“哦,我這就過去?!?/p>
摁掉手機,耿沖說:“我得出去一趟,你就在這里睡?!?/p>
蔡小雯仰起頭,沒說話,只是用一根手指在他的胸部畫著圈圈,癢酥酥的感覺驅(qū)走了他接電話時混合了多種因素的不安。他嘆口氣,撫一下蔡小雯的頭發(fā),蔡小雯把腦袋從他的腿上抬起來,重又枕回枕頭上,仍沒說話,一副平靜而幽怨的乖乖女模樣。
耿沖穿衣服,三下兩下就好了,離開臥室時,他囑咐蔡小雯:“如果我回不來,明早你碰住門走就好了?!?/p>
蔡小雯說:“能回就回來吧?!?/p>
耿沖沉吟一下說:“嗯?!?/p>
看一下時間,晚上十一時零六分。耿沖驅(qū)車過到他們原來的家。小區(qū)里停滿了車,一個空當(dāng)也沒有,他只好又把車開出去停在馬路邊,晚上沒交警,不會被貼罰單。停車的位置,給了他幫姜敏敏把麻煩解決后當(dāng)即回去的決心。他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臨行前蔡小雯的乖乖女模樣,還有她的一頭長發(fā)。她的頭發(fā)通常是盤在腦后,發(fā)髻放開來,居然那么長,那么柔順。
他不適宜地想起一則笑話。問:女人在床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什么?答:你壓住我的頭發(fā)了??赡苡捎谶@個笑話的潛在提示吧,他昨晚準(zhǔn)備覆在蔡小雯身上的時候,小心翼翼地努力不去壓住她的頭發(fā)。然而那時,他并沒有想起這個笑話。
一樓,遠遠地就看著里面亮著燈。
敲門,門一下就開了。她一點也不提防!要是別人怎么辦?耿沖想批評她兩句,想想算了。
姜敏敏手中拿著根拐杖做武器。這根拐杖,耿沖還記得。那時結(jié)婚沒多久,有一次耿沖隨同事去泰山旅游,登山時買了這根拐杖。拐杖很漂亮,登完山后,他并不像他的大多數(shù)同事那樣隨手撂掉,而是帶了回來,他想起他鄉(xiāng)下的父親?;氐郊?,姜敏敏也夸這根拐杖漂亮。他隨口說“給我爸吧”,結(jié)果這句話讓姜敏敏生了氣,她責(zé)問耿沖為什么不給她父親也買一根?耿沖解釋說這是他登完山順便帶回來的,并不是專門送人的禮物。姜敏敏說不專門送人,你咋就只想著你爸,卻沒想到我爸?我爸媽都把這么大一個閨女白白送你了,你咋就一點想不起他們的好?耿沖說一根拐杖至于嗎,你想給你爸給就好了。這句話更加觸怒了姜敏敏,一大堆話就跟了出來,說什么耿沖一點也不關(guān)心她父母啊,耿沖父母一點也不關(guān)心她啊。千般罪過,就圍繞這兩句話繁衍開來。耿沖也不示弱,開始用例證反擊。姜敏敏便用相反的例證駁斥。屁點的事,居然滾雪球般吵成了他們婚后最大的一場架。這場架的另一后果是,姜敏敏也不好意思把這根拐杖給她父親了,就任它在衛(wèi)生間門后立著。直到裝修房子時,才不知被誰塞到了哪里,現(xiàn)在又不知如何被姜敏敏找出來握在手里。
這套房子是二手房,他們結(jié)婚時沒多少錢,別人轉(zhuǎn)給他們時也大體能住,就那樣住下了。住了幾年,他們手里有了點錢,就想著裝修。裝修時,他們住進了朋友一所閑置的房子。他們讓工人把原來簡裝的一切包括墻皮全部鏟掉,把原先的舊家具全部送人或扔掉。
新家具,就是耿沖從蔡小雯那兒買的。
當(dāng)時他們誰也沒說,可是都覺得,換個環(huán)境,他們的婚姻就會煥然一新。
事實上,他們失敗了。而且一敗再敗。
很久沒來卻無比熟悉的家裝和家具,姜敏敏身穿睡衣手中握著的也無比熟悉卻早被遺忘的拐杖——也就是在這一刻,耿沖回溯了他們的婚姻歷程:從日?,嵤驴诮堑囊坏仉u毛,再到生不出孩子的一地雞毛,再到姜敏敏對自己男女之事懷疑的一地雞毛……這一地雞毛中,在今晚,終于有一根飛升了——耿沖又想起了蔡小雯攤在床上的一頭頭發(fā)。
問在哪兒,說是臥室。主臥。
臥室門關(guān)著。姜敏敏說,肯定在里面。在等你這段時間,我一直聽見它在里面撓。
耿沖就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什么動靜也沒有。
姜敏敏又描述了它的模樣。面對面,可以用手做比劃。耿沖根據(jù)姜敏敏的比畫,大致勾勒出了它的形象:一個貓一樣大小的東西,尖嘴尖臉,拖著一條細細長長的尾巴,尾巴和身子一樣長。很漂亮,漂亮到像“一級保護動物”。
當(dāng)然不是貓。姜敏敏說,我能傻到連貓都認不出嗎?
雖然是一樓,防盜門裝得結(jié)實,窗戶也封得嚴實,它決計不可能從門窗進來。耿沖先查看了一下裝修房子時預(yù)留的那個空調(diào)機孔。他們家原來沒裝空調(diào),雖然一樓到底涼快些,可一年中總要熱那么幾天,所以,當(dāng)時工人師傅問是否預(yù)留空調(diào)孔時,耿沖說當(dāng)然??状蚝煤?,姜敏敏下班回來,說是多此一舉。她的理由是,她宮寒,肯定不能吹空調(diào)。宮寒,是一個老中醫(yī)說的,順帶還給了她一個方子。姜敏敏很虔誠,開始一碗碗地喝湯藥。據(jù)此調(diào)養(yǎng)了好長時間,最后宮寒好了沒有也難說定,反正不孕的事實仍舊擺在那里,但從此以后,姜敏敏就把宮寒當(dāng)作了自己身體的一個標(biāo)簽,需要亮出來的時候就亮出來。于是,那個通道,就用一塊泡沫封死了。
另一個可能的通道在陽臺,他們這套房子,是老式的那種,陽臺上沒下水口,無法放洗衣機。裝修的時候,計劃把陽臺做一下改進,就用沖擊鉆鉆開了一個下水口,計劃引一條管子到房后馬路中央的化糞池。設(shè)想簡單,實際工程太大,需要把半幅馬路挖開很長的一條口子。再大,也可以做,費點工夫罷了。可一聽“化糞池”三個字,姜敏敏堅決不干了,她擔(dān)心“糞”味會從管道里泛上來,何況陽臺還連著臥室。耿沖做了解釋,說衛(wèi)生間的下水口也通到了化糞池。姜敏敏順口以他的解釋做證據(jù),說你就沒感覺衛(wèi)生間老是返味,尤其陰天的時候!于是作罷,這個口子用塑料袋團成團封住,這樣更嚴實些。
耿沖小心翼翼推開門,再關(guān)上門,躡手躡腳在臥室里走一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老式房子,臥室和陽臺之間并不是開放的,中間一堵墻體隔著,安了窗戶和門。耿沖把門打開,過到陽臺,果然那個下水通道封好的那團塑料袋不見了。耿沖回到臥室,關(guān)緊陽臺門,出到客廳,問姜敏敏:“你今晚開過陽臺門?”
“嗯?!?/p>
“后來沒關(guān)?”
“這么熱的天,睡覺時才關(guān)了。”
“你確定還在里面?”
“肯定!”
耿沖理出一條思路,說:“這樣,你把其他臥室門包括廚房衛(wèi)生間都關(guān)上,關(guān)緊。然后打開家門,再把樓道單元門打開,給它留出一條通道,我把它驅(qū)逐出去?!蹦莻€下水口太小,它能借此鉆進來,卻未必能借此再逃出去,所以耿沖沒打開陽臺門。
姜敏敏照做了。耿沖從地上拿起那根拐杖,回到臥室,開始用棍子敲擊那東西可能隱藏的角角落落。仍舊沒有。
姜敏敏看著他敲,說,“哎,是不是成仙了?。俊?/p>
成仙,讓他想起狐貍。問:“不是狐貍吧?”
姜敏敏搖頭:“沒見過狐貍?!比缓髥枺骸昂偛皇抢洗髠€嗎?它這么小?!彼钟檬直犬嬃艘幌?。
耿沖想想,自己也沒見過狐貍,也不能確定狐貍到底有多大。但他印象中,狐貍尾巴是粗的,而非像她說的那樣“細長細長”。
耿沖繼續(xù)用棍子敲,突然姜敏敏尖叫一聲:“在那兒!窗簾上!”把耿沖嚇得打了個激靈,抬頭,一個黃色的身子一閃,隱在窗簾后面不見了。
耿沖擦一下額頭上的汗,攜著怦怦亂跳的心臟壯著膽子慢慢拉開窗簾,從上往下看,什么都沒有。把窗簾拂起來,露出墻角,依舊什么都沒有。
真成仙了?
墻角過去,是一只床頭柜。耿沖把床頭柜移開,沒有。他看到,因為床背背面的凹形設(shè)計,與墻之間是有一條縫隙的。他過到床尾抓住一個床角,采用左右扭動的方式,把床往對面移開一尺左右的距離——床很輕,不費多大力氣——推移的過程中,他想到此刻蔡小雯正躺在岳七七店的那張極其沉重、他曾經(jīng)嘗試挪動卻憑自個兒根本無法挪動分毫的床上,臉就燒了起來。
依舊沒有。
窗戶對面的另一堵墻,是一組衣柜,衣柜緊緊貼著墻壁,它似乎不可能鉆到后面。耿沖脫掉鞋子站在床上看看柜頂,依舊什么也沒有。
床頭的另一側(cè),是一只梳妝臺。耿沖小心翼翼挪開,發(fā)現(xiàn)后面有一條口子,這條口子位于梳妝臺的抽屜上端,從外面隱隱約約能看到抽屜里的瓶瓶罐罐。耿沖把抽屜抽開,先是看到兩只豆粒般大小烏黑的眼睛犀利地瞪著他,未及反應(yīng),一團黃色的東西跳了出來,箭一般越過床面又沖向窗簾后面。耿沖大駭,“啊”地大叫一聲,一頭汗驚了出來。它躥到窗戶那邊,又不見影子了。
卻也基本看清它的模樣了,好像是黃鼠狼,尾巴粗而蓬松,并不像姜敏敏說的“細長細長”,而且,一點不漂亮。甚至可以說,很丑陋。
整整一晚上,這家伙就和他捉迷藏。姜敏敏一直守在門口,幫他吶喊助威,有時也帶給他一些不必要的驚嚇。他們給它留了逃生通道,它卻不理會他們的好意,并沒有從那條通道沖出去,而是不斷地在臥室內(nèi)與他們較量。有一次它終于鉆到床后,一邊瑟縮著,一邊用那雙小眼瞪著耿沖。他看到,它也很恐慌。它的恐慌,讓耿沖更加害怕。盡管他臉色煞白,但在姜敏敏面前,他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盡量不讓害怕顯現(xiàn)出來。耿沖把床體挪得更遠一些,在他的示意下,試著和姜敏敏合力把床背用力推向墻面擠死它,松開床背,它又一次逃向了別處,只留下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
惡臭讓他確定是黃鼠狼了,而他也幾乎精疲力盡了。
關(guān)緊門,耿沖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喘息。姜敏敏從廚房給他端來一杯水。窗外,天已蒙蒙亮了。
耿沖突然很沮喪,恨不得即刻離開這里。看看表,快五點了。他知道,蔡小雯此刻應(yīng)該還在他那里。姜敏敏站在那里看著他,目光里流露著顯而易見的關(guān)切,但沒有說話。她的身體塞在一套已被洗得色澤暗淡的夏季睡衣里,短褲下面是一截已顯臃腫的雙腿,在燈光照耀下有著一種未帶任何肉欲色澤的慘白。他又想起了蔡小雯勾著他身體的滑膩的修長的雙腿,猛仰頭一口氣把那杯水喝完,當(dāng)即又掄起拐杖走進臥室。
臭味彌漫了整個空間,耿沖皺一下鼻子,斗志重被激發(fā),繼續(xù)敲擊它可能隱藏的角角落落。這期間,他又目睹了它三次真容,對峙的時候,它整個身子一直在瑟瑟發(fā)抖,一次比一次看上去恐懼。它用眼睛瞪著他,不屈不撓把恐懼感染給他。有那么一刻,耿沖突然感到絕望,一些毛骨悚然的感覺升騰出來,像霧氣一樣籠罩了他的全身。
終于,再一次拉開梳妝臺那個抽屜時,耿沖看到它跳將出來,越過地面沖向了客廳,隨后他聽到了姜敏敏的啊啊大叫聲。耿沖跑出臥室,卻見姜敏敏跑向了廚房那邊。原來,姜敏敏給他倒水后,廚房門忘了關(guān)緊,留了一條縫隙,它越過客廳沖進了廚房。
沉寂很久的習(xí)慣性責(zé)備沖動重又在耿沖心頭泛起,就像以前無數(shù)次面對她的失誤那樣。只是此刻來不及,他們此刻的關(guān)系給予他的權(quán)力也不能夠。他已經(jīng)預(yù)見到隨后的繼續(xù)較量中廚房的瓶瓶罐罐被那東西蹚倒的混亂局面,無暇多想,迅疾跑過去推開廚房門,卻見它在地面盤旋一圈,利落地沖上灶臺,從姜敏敏亦未掩緊的窗戶紗窗縫隙逃走了。
千真萬確,逃走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耿沖腦海里閃出一些畫面,因為她不聽他話他對她的指責(zé),以及面對他的指責(zé)她的奮力還擊。此刻,她的疏忽給事情帶來的轉(zhuǎn)機,讓耿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看表,已經(jīng)是早晨七點半。他在衛(wèi)生間胡亂洗了把臉,準(zhǔn)備上班去。那里已經(jīng)沒有他的毛巾,姜敏敏把她自己的毛巾遞給他,他猶豫一下,接住了。鏡子里,他看到了他一夜未睡眼白邊緣處淡淡的幾條血絲,滿頭支棱著的蓬亂的頭發(fā)。還有,些微可憐。
出了單元門,耿沖這才想起車還停在大街上。匆匆往小區(qū)外走,手中握著的手機叮當(dāng)一聲,一看,是條短信,姜敏敏發(fā)來的:
晚上過來住吧。
握著手機的手剛垂下,手機又叮當(dāng)一聲,一看,蔡小雯發(fā)來的:
走了。晚上還過來。
盯著這兩條短信惶惑半天,抬眼,一個警察扶起他車子的雨刷器,把一張罰單夾在了擋風(fēng)玻璃前。
責(zé)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