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建紅
秋深了,天那么寒涼。西風(fēng)從領(lǐng)口、袖口、褲口里灌進衣服里,像一枚枚針刺到骨頭縫里。
一架絲瓜占據(jù)了半個院子。尼龍繩編織的網(wǎng)罩在頭頂,曾經(jīng)綠意盎然黃花燦爛的絲瓜,只剩下枯黃的葉和干癟的藤,稀疏難看。爬在北屋的南瓜棵也已老去,葉子失了水分,垂頭喪氣地卷著邊,在風(fēng)里茍延殘喘。院墻上,枯草的斷莖,迎風(fēng)抖著。只有南屋門前的柿子樹,挑著幾個橙黃的柿子,給小院帶來些許活氣。
娘蜷縮在沙發(fā)里,眉頭緊皺,把一張臉縮成一顆溝壑縱橫的核桃。她默默抽著煙,一口一口地吐著煙霧,蒼白蓬亂的頭發(fā)在煙氣里飄動,每一根都訴說著什么。二姐坐在門口,臉朝外,無聲地流著淚。看見我,二姐沒說話,抬起袖子,胡亂在臉上抹了兩下,推上電動車,走了。
我進門,什么也沒說。我能說什么?我又能說誰呢?
給娘倒了一杯水,我坐下,靜靜地等娘說話。娘把快要燒到手的紙煙使勁吸了一口,煙屁股扔在地下,重重碾一腳,端起茶,咕咚喝一口,沒等說話,老淚縱橫。
娘倆肯定是為了房子生氣,她們也只能是為了房子生氣。
娘的房子,是在老屋地基上蓋起來的。老屋五間北屋,三間西屋。娘和爹住北屋,二姐一家住西屋。二姐結(jié)婚后,一直在娘家住著。那時候,二姐夫還是毛頭小伙子,人卻極懂事,體貼,說話也好聽,頗得爹娘的歡心。姐夫休班的時候回家,也會給爹娘帶點點心什么的。娘心疼他們?nèi)兆硬粚捲?,常常給錢。姐夫有時候要有時候不要。二姐生了孩子,一家三口才回婆家居住,不久,又搬了回來,在西屋里一住就是十五年。這十五年,二姐家和爹娘相互幫襯,日子過得喜氣洋洋。
老屋的院子特別寬敞,原是地主家一所二進的院子,土改后分給爺爺,幾經(jīng)翻蓋成了這樣。娘對老屋特別看重,覺得她是老屋唯一的主人。娘無數(shù)次說起她剛回老家時的經(jīng)歷。
爹曾經(jīng)是公家人,文化大革命不久回的老家。奶奶家特窮,除了一間小北屋,啥也沒給爹娘,連燒火的地方也沒有。娘拿三塊石頭墊鍋,在墻角燒火。窮不怕,讓娘難熬的是,這房子每晚都鬧動靜。一吹燈,到處稀里嘩啦地響。門窗、房梁、墻角旮旯,連那張發(fā)著黑紅的老抽屜都在制造著怪異的聲音。娘素來大膽,也嚇得睡不著覺,又不能總點著燈。沒辦法,爹把民兵連的機槍借回家,支在當屋,他們才得以安睡。
據(jù)說,很久以來,這屋子就有動靜,沒人敢住,爹娘回家沒有地方,只能住在這里。公家的機關(guān)槍不能常放在家里。沒有機關(guān)槍的夜里,屋里總是稀里嘩啦的。如此驚恐的夜,持續(xù)了一個多月,直到那夜。
那天是初一,天上的星星雖然很亮,卻不能穿透糊著毛邊紙的老式木格子窗戶。爹去巡夜,娘一個人躺在炕上,瞪著眼睛聽各種各樣的聲響。她已經(jīng)沒有最初的恐懼了,這個18歲就帶著一大隊人在利津洼與天斗的女大隊長,打算勇敢地接受事實。“你響你的,我睡我的”。果真,娘睡著了。
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娘一下子睜開眼,循著聲音望去,她看到一個白衣老者坐在房梁上,雪白的胡子一直垂到地面。娘也不害怕,大聲呵斥:“你這老頭,大半夜坐在屋梁上干啥?這是俺家,你快走?!崩项^呵呵一笑,身子一翻,順著胡子溜下來,站在娘的炕前,恭恭敬敬地說:“我是來送鑰匙的。替你看了好多年家,你來了,我該走了。”說著,把一把長長的發(fā)著黃光的銅鑰匙往娘枕頭下一塞,轉(zhuǎn)身走了。娘一激靈,醒了,原來做了一個夢。摸摸枕頭下,啥也沒有。約莫時間,正是半夜。
第二天跟爹說起這事,爹死活不信。不過也怪,從此,屋里不再有奇怪的響聲,每個夜晚都安安靜靜的,除了老鼠偶爾偷東西吃。
這件事后,娘篤定自己是這家的主人,還認定,這屋子下埋著寶貝。娘第一次翻蓋北屋,地基挖得不深,只挖出幾串生綠銹的銅錢。翻蓋西屋,可是什么也沒挖出來。最后一次蓋屋,也沒有挖出什么。娘不死心,一直念念不忘。
如今的房子是2000年蓋的。那時,大姐還在。大姐家在村子最北邊,中間隔著一個灣,出入不方便。跟村里要地基重蓋,一直批不下來。我們的老屋,按規(guī)劃,占著一塊半地基,加上屋后的大街和前鄰的后墻,正好是兩所宅院。娘斟酌再三,決定讓大姐二姐一起蓋,一前一后,起兩所院子。那時候,地基花錢買,占了娘的老宅,地基錢就免了。
前院的房子,是二姐家出錢的,沙子磚頭木頭人工,一共三萬。娘沒有花錢,但老屋扒下的磚頭、木頭、房梁等能用上的全用上了,也省下不少錢。至于房子怎么蓋,找什么人,管啥樣飯等,一律是娘和爹操心。那時二姐夫在張店上班,休班時才能回來,蓋房子,誰也不指望他。任何事,都是二姐和爹娘商量著辦。
爹在屋基前的臺子上(老屋高,挖下一段)搭一個棚子,放一張床、鍋碗瓢盆和爐子。其他的,只能放在外面。娘不舍得二姐和外甥在外面受風(fēng)寒,讓她們?nèi)ゴ竽锛易?,老兩口住棚子。爹娘和沙子、磚頭、瓦塊一起,一住就是幾個月,監(jiān)督工程進展,干一些雜活。夜間,老兩口便坐在棚子前看門。春寒料峭,需穿著厚棉襖來抵御夜寒和潮濕??粗矍岸逊诺母鞣N建筑材料和漸漸高起的房子,老兩口眼里充滿希望。
大隊部的地基登記冊上,寫的是爹的名字。二姐住娘家,沒資格要村里的宅基地。其實,不因為二姐,爹娘不會蓋房子。他們沒有兒子,老屋完全能住到老。翻蓋了兩三遍屋子,花光了一輩子積蓄,蓋房子又特別操心,他們老了,實在折騰不起。
新屋蓋起來,姐姐姐夫很滿意,對娘格外好起來。爹娘住上新房子,更是歡喜。兩個閨女,一個在當院,一個在后院,兩個胖外甥承歡膝下,在寬敞的大屋里跑來跑去,這樣的日子多么幸福啊。好景不長,大姐早逝,后院換了女主人,爹娘不再踏進后院半步,那房子也便成了隱在心頭的一根刺。
娘和二姐家關(guān)系從什么時候變化的呢?大概是姐夫下崗回家后吧。姐夫的新工作離家近,他日日回家。大家相處的時間多了,生活瑣屑雞毛蒜皮的事也多起來,漸漸不如人意。我記得周末回家,孩子們大聲吵鬧時,娘總會說:“小聲點,你大爺在那屋睡覺?!迸紶柨匆娊惴蜃叱鑫葑?,話也不說,臉拉得老長。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最難看的是一張陰沉的臉。
大姐去世的第三年,二姐買了樓,搬出去了。二姐走,娘很生氣。當初二姐夫執(zhí)意來娘家住,說好養(yǎng)爹娘的。如今大姐沒了,二姐要走,娘當然生氣。但爹娘是通情達理的人,又疼二姐,即使有太多不舍,還是讓他們走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爹娘兩人。好在二姐離得近,又在村前的廠子上班,一天也來個兩三趟,給娘收拾收拾,或者買點吃的。娘漸漸覺得這樣也好,不再生二姐的氣,還按時給二姐做飯,中午一起吃。
娘倆什么時候開始斗氣的呢?大概是從有人說村里要蓋樓,舊房換新樓。二姐動了心,跟爹娘說要在地基登記本上換上姐夫的名字。爹娘沒有同意。那時,娘有事不跟我們說,有爹在,娘有主心骨,啥主意都是老兩口拿。隱隱聽說,姐夫托人去隊里說情,但人家不給改。確切地說,他們沒敢改。爹是老黨員,為了選舉時那神圣的一票,他們不敢得罪老頭子。
2013年7月11,爹走了。正是三伏天,天卻極為涼爽,甚至有些悲涼。老家的院子,只剩下了娘一人。少了爹,娘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她不用忙里忙外伺候臥病的老頭子,自己卻病了,接二連三,一年多才恢復(fù)過來。二姐怕娘孤單,讓租房住的表弟一家搬來,跟娘作伴。
第二次說房子的事,是大前年,縣里來人丈量了房子,說是要給房子上戶口。二姐又想給房子改名,娘還是不同意。娘去大隊部說:“誰改了我的房子名,我就死給誰看?!崩咸牧倚?,相處一輩子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知道,自然沒人敢改。況且,姐夫畢竟不是本村人,于是這事又擱下了。每提一次,娘必定生好幾個月的氣,但從來不沖姐夫姐姐發(fā)火,只是跟我叨叨,跟小妹叨叨。姐夫呢,來娘這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我想不通,當年那個體貼溫順的姐夫因何會變得如此冷漠。僅僅是因為房子嗎?二姐正相反,提了房子的事,她便更勤地去看娘,幫娘干活。我分不清是因為內(nèi)疚還是別的。
2016年正月,三姐因病去世。娘又一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一下子垮了,有時糊糊涂涂,念叨大姐三姐,也念叨二姐,讓我們別忘了二姐的好,說老二要飯給你們吃,掙錢給你們念書什么的。只是在房子問題上,毫不讓步。二姐似乎看明白了一些事,再也不提房子。去年,縣里真的派人落實房主名字,說將來辦房權(quán)證用。大隊登記本上,劃掉爹的名字,換上了娘的名字。對此,二姐沒有任何異議。只是從娘的叨叨中,我知道姐夫跟二姐吵過幾次。
我知道房子轉(zhuǎn)戶要交不少錢,就委婉勸娘:“要不直接寫上姐姐的名字吧,省得以后轉(zhuǎn)戶麻煩?!?/p>
娘長嘆一口氣:“傻閨女,你以為我不疼你姐姐。你以為我只為自己?”她抽一口紙煙,煙圈一紅,又落下淚來。“誰知道老天會咋對人?我想到天邊也沒想到,老大老三會死。老二長命百歲還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房本上是人家的名字,你們幾個還有份?爹娘辛辛苦苦巴結(jié)一輩子,給你姐行,別人不行!”透過發(fā)污的玻璃窗,娘望著柿子樹上僅存的幾個柿子呆了好大一會兒。也不知咋的,這棵柿子樹結(jié)果挺多,就是留不住。就像我們,原本姐妹六個,熱熱鬧鬧的,十年走了倆,只剩四個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娘嚇破了膽!
娘不答應(yīng),我繼續(xù)勸?!拔覀兌际擎⒚茫l也不跟二姐爭的。”娘說:“孩兒啊,你姊妹不爭,女婿呢?事情到不了頭上,誰也看不出咋樣?!苯又镎f起了九姑的事。
九姑七個閨女,三閨女在本村,最孝順。九姑父去世后,老三把九姑接到家里。相處多年,九姑對老三兩口子很滿意,姐妹們也覺得老三做得好。所以,當老三提出賣掉九姑老屋時,沒人反對。九姑甚至把賣房子的錢給老三添上給外甥買了樓。結(jié)果呢,幾年后,三女婿變了,說娘不是一個人的,非要輪著養(yǎng)。其他姐妹生氣,不答應(yīng),于是爭吵不斷。結(jié)局是九姑每個閨女家住一個月,到點就走。有的女婿小氣,給九姑甩臉子,九姑只是忍著,她后悔賣掉房子。連后悔帶憋氣窩火,沒幾年死了。發(fā)喪在哪里又是一陣爭吵,最后,抬到老三家發(fā)喪。喪事完畢,三女婿賭氣,離家出走了。
“你九姑辛苦一輩子,到了,連發(fā)喪的地方也沒有。我不能失了主意,得給自己留個發(fā)喪的地方?!?/p>
“留個發(fā)喪的地方!”一陣悲哀涌上心頭,淚水在眼圈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終于滴下來。我心里難受,卻不得不承認,娘的話是有道理的。
在農(nóng)村,發(fā)喪是大事。老年人去世,更是大操大辦:請戲班,吹嗩吶,擺酒席,幾乎全村出動,甚至驚動四圍兩莊的人。那么多人,那么多車,那么多花圈,鬧上兩三天。
爹的喪事,也辦得不小。守靈的幫忙的看熱鬧的塞滿屋子,街上還站著半街筒子人。流水席擺半個街,成箱的礦泉水摞得像小山,還有煙、酒、茶,花錢真不少,但娘不心疼。娘沒有兒子,她一直害怕,他們死了沒人抬。似乎老人都這樣想,在村里混一輩子,就貪戀個生前人人看得起,死后有人抬的風(fēng)光。
沒有房子,去哪里發(fā)喪?我理解娘。但房子過戶要交很多錢,我體諒姐姐,再次勸娘:“房子換成二姐的名字,沒事。”娘一句話堵得我無言以對:“住兒子的房子,是家;住閨女的房子,是客……”
我不怪娘,更不怪二姐。對二姐,我更多的是敬重和同情。二姐是姊妹中讀書最少的一個,也是對家里貢獻最大的一個。二年級輟學(xué),去挖河的工地要飯,捎回家,讓我們度過饑荒,省下的糧食,第二年蓋屋用了。十九歲學(xué)會開拖拉機,一個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打場拉莊稼運煤,供四個妹妹讀書??上В斈昴莻€全縣唯一令人羨慕的女拖拉機手,早已消逝了顏色褪去了光環(huán)。作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普通百姓,她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姐夫下崗,而后到某化工廠上班。勞累不說,還受毒氣熏蒸。腰一直有病,卻不敢請假。小組長多方刁難,還得陪著笑臉巴結(jié)。只為保住一份工作。過年過節(jié)搶著值班,就為了多領(lǐng)加班費。二姐呢,打工十幾年,工資好不容易漲到一天80元,卻因為職業(yè)?。ǔD晡占舻恫眉舨剂希沂峙で冃?,脊椎頸椎嚴重受損)再也無法打工。兒子到了結(jié)婚年齡,付房子首付,花掉一輩子積蓄;接著是兒子定親,錢當然不夠,于是跟姐妹們借。今年,兒子要結(jié)婚,錢還得借。她實在是夠難的。就是把老房子賣掉,添補上給兒子結(jié)婚,我也覺得不過分,畢竟那房子是她出錢蓋的。
我勸娘:“二姐挺難的,要不,給姐姐吧。她愿意留就留,愿意賣就賣。”
娘勃然大怒:“房子賣了,你娘睡大街嗎?”娘說的也是事實。電視上曾報道過老人睡大街、樓道甚至豬圈的新聞。遠的不說,單是我們村里,母親的那些老姐妹們:三娘娘,九嬸子,英嫂子,蒼姐姐……這些土里刨食的老人啊,有幾個不為老了誰管,住在哪里發(fā)愁?
我不會讓娘睡大街,趕緊說:“我養(yǎng)你啊,你跟我去吧?!蹦飮@口氣:“傻閨女,娘有房子,在誰家住都沒事。如果娘沒了房子住閨女家,天長日久,就沒好樣了。你忘了小艾娘的事嗎?”
一提小艾娘,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干練潑辣的婦女,繼而漸漸萎靡低矮,縮成一個滿臉愁容的老太太。小艾是我閨蜜,她娘性格剛強,因為小事,跟小艾爹賭氣,住到小艾家,看孩子做飯照顧閨女。小艾的兒子長大,小艾女婿變了性情,對小艾娘橫挑鼻子豎挑眼。剛強的老太太受不了,生氣去了二閨女家。不久,灰著臉回來了。她沒給二閨女看孩子,二女婿挑理了。更難的是,她常年不回家,老頭死后,房子被小叔子占去,她是想回也回不去了?,F(xiàn)在輪著在閨女家待著,偶爾去兄弟家住一半個月。近日看到老太太,已衰老的得不成樣子。沒有了房子,就沒有了家,沒有了根,她無所依托,終于變成一片秋日的浮萍,枯萎老去。
面對淚流滿面的老娘,我實在無語。只默默地看著窗外越來越干枯的南瓜葉子。我知道,這個村子,這所房子,是她情感的依托,靈魂的歸宿。老娘的愿望很簡單,簡單到令人心酸:房產(chǎn)登記簿上有她的名字,村里有屬于她的窩;活著有地方可想,死了有地方發(fā)喪。
(作者單位:山東省濱州市博興縣
曹王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