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純
那一夜,在火車上,我寫下雪,寫下焦慮和思念。那一刻,我看不到雪,但我知道它一直在窗外的大漠里,雪抱著雪,不畏嚴寒地抱著彼此。雪,無疑是開在冬日里最圣潔最耀眼的花。
“冰雪在地”不是一個成語。我對它的認識來自母親。母親會說很多的四字詞語,形象又妥貼。當然這不是她獨創(chuàng)的,母親的說法來自于母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故鄉(xiāng)的人都會說有別于教科書之外的四字詞語。就這樣一輩又一輩傳了下來。
兒子不喜歡吃我做的面條。有一次,他和我回到老家,看到我的母親也在做這樣的面條,用他的話說是“黃湯水面”,他問我:“你們這是祖?zhèn)鞯膯??”是啊,只有故鄉(xiāng)的味道才標識著一個人的歸屬感。
母親病了。其實,年邁的母親一直是病著的。冠心病、高血壓一直折磨著母親。如果不是病重,母親寧愿自己忍著也不會告訴兒女。
我在電話中對母親說:“您放心,我馬上請假回去?!?/p>
母親說:“冰雪在地,你注意安全!”
我下午坐上火車,一站又一站,我看到原野上麥田里的雪,屋頂上的雪,千溝萬壑高原上的雪……漸漸的,天黑了下來。從車窗望出去,先是明亮的燈光裝飾著高大的樓房,緊接著,我看到莊戶人家窯洞的燈光,寧靜而詩意,就像一只只明凈溫暖的眼睛,讓人忘記了旅途的勞頓。難怪有那么多作家,生活在城市,卻一次次去寫村莊與鄉(xiāng)愁。
火車快速行駛,我的思緒飛轉(zhuǎn)。我想起那一年,母親住在鄉(xiāng)下,我們那時還沒有買車。正月初一,雪紛紛揚揚地飄下來。一向愛雪的我卻無心賞雪,憂心忡忡。因為正月初二我要回娘家。婆家的人都勸我,等雪化了再回吧!
雪什么時候能化?思家心切的我等不到雪的融化。正月初二,我和愛人領著才三歲的兒子回娘家。因為雪未融化,沒有直達長途客車,只有短途客車。愛人問我:“還回嗎?”我堅定地說:“回!”
客車在冰雪路上行駛得異常艱難,我們坐在車上膽戰(zhàn)心驚,只怕一個不小心客車會側(cè)翻。就這樣,坐著帶有防滑鏈的客車,坐一站下來換乘另外一趟車,途中等車的勞頓自不必多說。等我們緊趕慢趕趕到離家只有二十里路的小鎮(zhèn)時,最后一趟客車人已經(jīng)坐滿,無論我們怎樣招手,司機都沒有停車。當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小鎮(zhèn)上的人見我們拉扯著孩子,都勸我們在小鎮(zhèn)上住一夜再走。而我,全然不顧帶著幼小的孩子步行二十里路的艱辛,心一橫,腳一跺,和愛人拉著孩子說走就走。
在白得耀眼的雪地里走了一里路,起風了。黃土高原的風,張著大口,夾雜著哨聲,呼嘯而來,吹得人骨頭生生地疼。
風和雪完全主宰了這個世界。愛人拉著兒子走一會兒,抱一會兒。終于,精神了一整天的兒子困了,兩只眼睛直打架,竟然睡著了。愛人看兒子的小臉凍得紅紅的,急忙脫下自己的棉外套包裹著兒子,而他只穿著毛衣。我心疼地望著他,問:“你冷不冷?”
他卻豪氣沖天地說:“讓暴風雪來得更猛烈些吧!”
天漸漸黑了下來,整個山路上,只有我們?nèi)齻€人。風聲越來越大,膽小的我被恐懼牢牢捕獲。為了給我壯膽,愛人竟唱起了歌。
在雪地里,腳下滑溜溜的,即便是不負重也走不快,何況我們還背著孩子和行李包。我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一邊自責著,晚回一天不行嗎?在小鎮(zhèn)住一晚上不行嗎?害得愛人和孩子都跟著受罪。
約莫走了三個多小時,我和愛人都已經(jīng)筋疲力盡,還有小一半的路程。我嘟囔著:“照這樣的速度走,走到家得很晚??!”這時,遠處竟意外地傳來汽車聲。慢慢的,我們看到了車光。那一刻,我覺得那是人間最美的光亮。走近了,是一輛拉貨的大卡車,好心的司機停了車,招呼我們上車。坐上車的那一刻,孩子竟醒來,高興得連連大喊:“噢,噢!我們坐上車了,我們很快就要到外婆家了!”
每次冬季回家,母親都會說:“冰雪在地,你們拉扯著娃娃,路上不安全,不能回來就不要回來了。”但在回家這件事情上,我很執(zhí)拗。因為只有回一趟家,我才能安心。這么多年,夏天回家遇到過暴雨,冬天回家遇到過暴雪。
火車一路顛簸,凌晨五點終于到站。我只說我會回來,但我不能告訴母親歸期,外面都是雪,她知道了會惦記著睡不著覺。母親老了,失眠這樣的小事,對母親而言就是大事,她會因為失眠而頭疼頭暈。
到家了,我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外。月亮在高處,也冷得瑟瑟發(fā)抖。父親一定在熟睡,而母親呢?她會不會已經(jīng)醒來?我撥打她的手機,母親接聽了,我說:“媽,我回來了,就在門口!”
母親的年齡越來越大,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最怕的是,有一天,我回來了,深更半夜,卻再也叫不開那扇老屋的門。
多少年了,對于他人,“冰雪在地”也許是遙遠,是阻隔,而對于我,則是一次又一次的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