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光
吃了午飯,父親坐在那里吃煙。黃色的小竹管,約5寸長,銜嘴的一端有刀刮過,圓潤而細膩;另一端直插著約2寸長的褐色自制土煙,那煙火時明時暗,那煙霧繚繚繞繞,父親的臉也就明明暗暗,朦朦朧朧,一副沉思的樣子。我的小狗黑子睡臥在我的腳前,一動不動;幾只雞在屋子里邊走邊瞧,小心翼翼地,稍有響動就立即佇足凝神諦聽……母親忙里忙外,洗碗,喂雞,喂豬。
我說,爹,走啦!父親仿佛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右手取下煙鍋,吐了一口口水,說,忙啥嘛忙?
母親已經(jīng)收拾完了家,背了背篼拿起鋤頭,匆匆忙忙下地了。
父親的煙終于吃完了,他拿竹煙鍋到他的鞋幫上敲,梆梆梆地響,帶著火星的煙鍋巴就掉到了地上,他用鞋底去跐,煙鍋巴散成灰,在地上成了一根短粗線,短粗線上的火星也就慢慢滅了。他站起身,裝好那竹煙鍋,說,走!
院落外環(huán)繞著一片青翠竹林,竹葉蓬松柔媚,有一股淡雅的清香,有鳥兒在其間啁啾穿梭,有蟬子在歇斯底里地嘶叫,這聲音就將暑氣吼得蒸蒸騰騰,熾熱難耐。我們走過去,沿著一條上山的小路走,小路曲折盤旋,呈“之”字上升,沿途的山坡上,田野間,到處都有人在忙碌,挖地,種田,不亦樂乎。太陽仍然很大,很刺眼,大地都好像涂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色,發(fā)光發(fā)亮發(fā)熱。我們走過了一條細水長流、叮咚作響的小水溝,爬上了一片綠色的松林,父親解下了衣扣,嘆了一口氣,繼續(xù)在前面走。這里到處是松樹,大大小小的,一律筆直,就像列隊的士兵,安靜,莊嚴,肅穆。茂密的樹冠遮蓋了天空,太陽隱隱約約地漏下一縷兩縷,樹林里面一片陰涼。偶爾一陣風吹過,頭頂上嚯嚯嚯地響,像海濤,像交響樂,像響灘上的水聲……我卻感到有點寂寞,看看父親,他仍然只顧往前走,一言不發(fā),周圍無數(shù)的松樹將他襯托得更加渺小。我說,爹,你講個故事吧!他停住,轉(zhuǎn)過頭,像看我又像沒有看我,很久才說,我講不來。我有點失望,父親從來沒有給我們講過故事,我們也從來沒有要求他講過,我今天是鼓足了勇氣才說的,他怎么會講不來呢?怎么會講不來呢?幾十歲的人難道沒有故事嗎?
這時,一只小野兔突然一蹦一跳地跑過來,我驚喜萬分,忙去追趕,哪知背后的黑子早就幾個箭步竄上去,一口咬住——可憐的小野兔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圓睜雙眼死了。我嘿嘿嘿地大叫,跑過去,從黑子嘴里搶過小野兔,一腳踹向黑子,黑子哼了一聲退到了一邊,眼里滿是疑惑和幽怨。我手里的小野兔柔軟,灰色,體形很短,看來還未成年,可能是對這世界很好奇吧,于是莽莽撞撞地跑出來,哪知卻有這樣的危險?我的心里滿是惋惜、同情,滿是失落,看父親,他也怔怔地看著我手中的野兔,口里直說,可惜,可惜……
穿過松林,我們繼續(xù)走,小泥巴路或者小石子路很滑,但沿途的風景很美,青杠樹枝葉婆娑,綠草鋪滿山坡,隨著山勢,各處的景色構(gòu)成不同的層次,往大里想,那不同的層面仿佛就是一個個充滿活力的動物,地形是它的骨架,植被是它的皮毛,風吹草動,那就像動物在抖動身上的皮毛。藍天在上,鳥兒翻飛,白云飄飄,廣闊無垠。置身于天地之間的人是什么呢?比地高?比天???我還真是想不清。喔——嚯嚯,喔——嚯嚯,突然,一陣陣低沉悠遠的聲音仿佛從地底傳來,又翻山越嶺飛越而去,留下長長的尾音,在山間繚繞飄飛。我知道,那是山中孤獨困乏之人古樸的歌唱,或驅(qū)野物,或求友聲,或解寂寞,或?qū)晨?,不一而足。我也知道,山中的他們此時需要回應,但我的聲音干硬,細小,沙啞,還有青春期的羞澀,不能擔當大任。父親呢?他好像毫無所聞,一直向前,只將屁股留給了坡下的我。
我們走到七個田——只有七個田,其余全是山——橫著走到一條小溪溝處,這里溪水清亮亮的,給我們送來了一股涼意,我們身上的汗水很快就消失了。我和父親爬在水邊咕嘟咕嘟地喝水,心里涼爽無比。父親站起來說,就在這里整柴。我們拿出柴刀開始砍柴。父親慢條斯理,文文氣氣地,我還是看不慣,我說,爹,你搞快點兒嘛!父親還是那個做派,慢慢吞吞地說,忙啥嘛忙?慢慢整嘛!我揮刀向木柴砍去,手上就帶了一股氣。父親一向做事就是怕前怕后,慢聲慢氣的,經(jīng)常遭性急的母親數(shù)落,甚至被指責為懶,父親脾氣還很大,于是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經(jīng)常吵架。我們小時候不懂事,他們一吵,我們就哭,很傷心,卻毫無辦法;長大一點,我們就不知不覺地站在母親一邊,甚至也認為他懶了,于是,我們常常對他不說話,但心里氣很大?,F(xiàn)在,我手上刀上的那股氣就是這樣來的。周圍山上、樹叢里、河溝深處有麂子、松鼠、山雀、雉雞在叫,聲音各異,各具特色,構(gòu)成了山里特有的音樂。以往我是很著迷的,覺得這些聲音是世界上最好最美的,沒有哪個音樂大師的音樂能比擬,能模仿!但今天,我沒有興趣,我只是在想爹的事情,爹這個人,好像突然成了我心中的一個結(jié),他的慢氣,他的斯文,他的懶惰,哦,還有他的膽小怕事,今天全都蔓延而來,像潮水一般圍困著我。只有我的黑子超然物外,在樹林間、草叢中竄來竄去,搖頭擺尾,汪汪直叫,仿佛要跟山中的野物比試比試聲音。
木柴很多,不久,我們就砍好了,我們把木柴歸攏,齊好,用割來的葛藤捆緊,它就成了一個圓柱形的柴捆子。我們拴好背繩,準備往回走。這時,父親說,不忙,我吃鍋煙。我不開腔,默然作色,心里說,天快黑了,還吃!父親不管我的臉色,坐到水溝邊,邊卷土煙邊說,來來,我給你講個故事。我未動,其實心里還是想他講的,他可從來沒有講過什么故事??!他給我的感覺總是沉默,沉默,沉默,內(nèi)心仿佛一口枯井,黑咕隆咚的,叫人看不清。父親說,娃兒,你有點恨我是吧?這我知道,我也不怪你;我今天只是說,你還有爹可恨,而我不到一歲的時候就沒了爹。據(jù)說,那個時候,我們這里過軍隊,許多人家都躲到了這荒山上的人戶里,我們幺嬸過繼的兒子是個武棒棒,膽子大,他不跑,被兩個背槍的抓住,他趁人不備,抓起一把鋤頭就砸死了人家,抽了槍支就跑,一溜煙就上了松林坡——就是我們剛才經(jīng)過的那片松林——另一個背槍的,父親卷好了煙,點上火,猛咂幾口,一股淡淡的煙香就彌漫開來,另一個背槍的馬上回鄉(xiāng)公所軍營報告,很快就開來了一個連,可能有一百人,很快就摸到了這山上,你爺爺他們正在佃戶的牛圈草樓上擺龍門陣,擺得玄天接地的,哪里知道背槍的會找到這荒山野嶺?而且還來得這么快?大家發(fā)現(xiàn)來了人立即慌忙跳樓逃命,齊撲撲的,像鴨子撲水,跳下草樓鉆進樹林,都跑掉了;也該你爺爺?shù)姑拱?!你爺爺?shù)拈L布衫子竟然被牛圈上的樹樁樁掛住,等他扯爛衣服再跑時,背槍的堵住了他,馬上繩捆索綁,用繩子像牽牛一樣牽著下了山,第二天早上就用馬刀,砍死在村子里鐵匠坎的菜地里——父親住了口,只是吃煙,眼睛定定地看著一處遠山,像在沉思。我心里原有的氣跑了,但另外一種氣涌上心頭,我仿佛也在緊張地逃命,滿山都是追兵,我無路可走,我萬分恐懼。當時是一種什么景象?鐵匠坎?菜地?馬刀一揮,人頭落地?我不到一歲的父親命定的人生路來了,如洪水一樣突然而殘酷,他的親情斷裂了!他的天地坍塌了!我的心里隱隱作痛,我的生命在遭受煎熬;父親還是不說話,只是吃煙,吃煙;吧嗒吧嗒的吸煙聲,響亮而虛空;那輕柔的藍煙飄飛,飄飛,最后消散,好像不曾有過。我看父親很久都不開口,就問,那后來呢?父親咳了很久,眼淚都咳出來了,也不擦去,說,后來嘛……后來,你婆婆害病去世了,我,才八九歲,我天天想媽,哪里想得來?就哭啊,哭啊……跟著哥哥嫂嫂過,日子就難啦,我有時都想,爹媽為什么要生我???生了我,你們又走了,叫我受罪??!十多歲的時候,我都想到死了,怎么死呢?我放羊的蘭田灣,一個路邊有一棵桐子樹,不高,我想找一根索子,往上一掛,就可以吊死了,就可以不受罪了,就可以見爹媽了——娃兒,那時我就是這樣熬日子……不久,又遇到匪患,躲棒老兒王三春,三山五嶺的跑,吃沒吃的,住沒住的,心里還怕得要命,他們說,王三春要搶人,要綁票,要吃人,你說害不害怕?王三春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但一聽到那三個字,就嚇得魂都跑了;解放了,貧下中農(nóng)翻身得解放,地主呢?日子就更難了!而我又是個小地主,啥子都不懂,啥子都害怕,生怕他們要我的小命!父親又住了口,很久不說話,只是吧嗒吧嗒地吸煙。周圍只有吧嗒吧嗒的吸煙聲??磥恚赣H的故事很多,他只是不愿說,今天才開了個頭,說了個大概,他又不愿講了。
你哥哥嫂嫂對你好不好?我問他。其實我知道伯母是個刻薄難纏的,伯父管不了她,那父親的日子……我只是想從父親口中得個驗證。二嫂對人很惱火(即刻?。┌?,有時我飯都吃不飽,沒有爹媽的娃兒,有時不如一條狗,狗么,還有睡臥的自由和安全嘛,我呢……他又不說了,只是不停地吃煙,又是那一貫的沉思狀態(tài)。
我的頭腦里很亂,我覺得那時的父親好像從一個洪荒之地逃命而來,他驚慌,疑懼,膽小,恐怖,無家可歸……
天色漸漸暗了,山中的鳥兒開始鬧林了,一個個,一群群,唧唧喳喳,呼朋引伴,像開大會似的,紛紛往茂密的樹林里趕,聲音此起彼伏 ,震天動地,如同宏偉壯麗的交響樂……父親站起來,將煙鍋巴拋進水溝里,看它熄滅,說,不講了,走!天快黑了。我們背著柴捆子往家里走,都沒有說話,黑子很興奮,跑前跑后,像是護衛(wèi)著我們。而特別厚重實在的山在我們身后顯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越來越空。
(作者單位:四川省德陽外國語學校
中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