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

你只要保持自己的模樣存在就好了

31歲的奧卡菲娜，站在金球獎的頒獎臺上。在向拍攝團隊和家人表達感謝之前，她指著金球獎獎杯說：“以后我要是落魄了，把它賣掉應該也挺值錢?！边@是奧卡菲娜式的幽默。

影片《別告訴她》讓奧卡菲娜成了第一位獲得金球獎最佳女主角的亞裔女星。影片里，她飾演了在紐約長大的女孩碧莉。碧莉的奶奶罹患癌癥，家人計劃不告訴奶奶實情，同時假借一場婚宴的名義回家和奶奶最后相聚。但碧莉認為奶奶有權知道自己的病情。

在成為金球獎最佳女主角之前，奧卡菲娜以一段2018年的采訪為中國網(wǎng)友所熟知，當時的她已經(jīng)參演了兩部好萊塢電影。采訪中她提到，有一天，自己在一輛Uber上和司機攀談。司機說，他是她的粉絲，他的妻子也是她的粉絲。當時奧卡菲娜還沒有通過電影獲得很高的知名度，但她曾經(jīng)在YouTube上傳過后來廣為人知的說唱MV。奧卡菲娜納悶，難道司機也看了YouTube上面的視頻？也許他很早就關注到了自己？

結果，司機轉過身說：“章子怡，很高興見到你。”

視頻被傳播到中國后，招致了滿屏的質疑：“就你還碰瓷章子怡？”“你是不是沒照過鏡子？”“那個Uber司機是眼睛瞎了嗎？”

從相貌來看，奧卡菲娜確實和章子怡有許多不同之處。她有一張向兩側延展開的寬圓臉，高顴骨，狹長的眼睛向上吊起。但她的采訪原意是想指出，西方社會將亞裔刻板地歸納為一個臉譜或畫像的現(xiàn)象，一個富有多樣性的民族，不應該被這么粗暴地對待。

她的語意遭到曲解，她的樣貌也被網(wǎng)友們無限放大。那些與奧卡菲娜有關的視頻里，有時會充斥著幾近占滿整個屏幕的羞辱性彈幕。

現(xiàn)在，她奪得了金球獎最佳女主角——這顯然是一個用以表彰演技的獎項。但人們的關注點仍在她的外貌上——她努力的結果仍然被外界評論為“金球獎選擇了政治正確”，甚至被認為是美國社會對亞裔的故意羞辱。

長久以來，集體主義意識的培養(yǎng)讓我們太在意“被代表”了，若群體中出現(xiàn)了不符合期待和想象的“異類”，周圍的人恨不得把她的頭摁下去。“她不能代表我們?！边@種擔憂甚至泛化到了擁有東亞血統(tǒng)的所有人。

往往被人們忽略的是，故事的主角是一個自由的個體。在奧卡菲娜的故事中，她是個獨立的女性。她不應該被宏大的政治框架和惡意的外貌評判標準所綁架。作為普通人，她在和自我搏斗之后，獲得了勝利，這個故事足以讓人感動。

在《時代》周刊的采訪中，記者問奧卡菲娜，如何與“刻板偏見”相處?！拔以谝簧谢撕芏鄷r間徹底粉碎它們，不是主動地去否認，而是靠自己的存在。你只要保持自己的模樣存在就好了?！彼卮?。

制造“奧卡菲娜”

16歲以前，“奧卡菲娜”還沒有出現(xiàn)，只有一個叫林家珍的女孩，她在紐約皇后區(qū)長大。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韓國人。

林家珍對母親最早的記憶是從她生病開始的，她出生后，母親就患上了肺動脈高壓。她意識到，母親正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走向死亡。有關母親的記憶已少有留存，林家珍只記得她會給家人做韓國菜，每天最關心的事就是女兒的午餐盒里應該放哪些東西。后來林家珍再吃到韓國米糕，總是忍不住偷偷地哭，“我記得她”。

但那是不能告訴家人的秘密。林家珍4歲時，媽媽去世，但林家珍不想哭。她后來回憶，自己其實很難過，但她并不喜歡通過這種方式來克服痛苦，看別人哭讓她感到尷尬和不舒服。“嘿，讓我逗你笑”，她開始扮丑、講笑話，這個方法很奏效，她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拔铱傁肟吹饺藗兪强鞓返??！彼f。

犧牲自己，給別人取樂的習慣持續(xù)到了中學。林家珍身邊圍繞著一群抽著萬寶路、打扮新潮的亞洲人。為了彰顯自己的有趣，林家珍敢做任何瘋狂的事，比如往眼睛里擠冰激凌。雖然這讓她看起來合群，但也讓她成為班級里的小丑，不地道的發(fā)音和亞裔面孔使她始終被隔絕在主流社交圈子之外——亞裔只能和亞裔交朋友。

她的嗓音很特別，有低沉、沙啞的質感。每次她一接電話，電話那頭的人總是被嚇到，因為不知道她是男是女，甚至分辨不出她真實的年齡。和性別不匹配的嗓音也成了她被嘲笑的緣由。

真實的林家珍陷入了自我厭惡的泥沼。她開始沉迷于查爾斯·布可夫斯基的詩作，那是一位幼時移民美國的德裔詩人。到了新國家后，鄰居家的小孩嘲笑他的德國口音，羞辱他穿的德國服裝，他飽嘗被當作怪物的痛苦?！拔蚁胛抑詯鬯?，是因為他可能也恨自己?！绷旨艺湔f。

在林家珍的眼里，奶奶是她生命中的“救星”。奶奶喜歡開玩笑，很強壯，身兼3份工作。當別人說亞洲女性是農(nóng)場里溫順的動物時，她會叫他們滾蛋?！靶詣e和你自身的價值無關?！彼龑α旨艺湔f，“永遠不要因為自己的奇特之處而感到羞恥，這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也是我愛你的原因?！?/p>

小時候，林家珍看電影《飛狗巴迪》，幻想自己能和電影里的小孩們一起玩。但她扭頭一想，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她要演那個孩子，爸爸得找亞洲人來演，媽媽也得找亞洲人來演，在當時亞裔演員稀少的美國影視界，這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她渴望能有一個偶像，和自己境遇相似的偶像。那時候，電視上的亞裔明星只有韓裔女星趙牡丹，“除了她，我再也沒見過其他亞洲人”。

她想成為一個不存在的東西，像制造一個“超級英雄”，16歲的時候，林家珍給自己取了另一個名字——奧卡菲娜。“Awkwafina”取自“Awkward”，寓意“笨拙”“尷尬”。

和矮小的林家珍不同，奧卡菲娜強大、魯莽，她總是坦誠地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不考慮行為的后果。林家珍是一個過度思考且敏感的女孩，每天都會擔心奧卡菲娜今天又說了什么。林家珍有些神經(jīng)質，從不敢在質問者面前表演，而奧卡菲娜是林家珍渴望成為的那種女孩。

美麗憂郁的臉

有了奧卡菲娜的身份，就好像擁有了將現(xiàn)實的評價體系拋諸腦后的超能力。

19歲那年，奧卡菲娜在臥室里寫了My Vag，作為對饒舌歌手Mickey Avalon作品 My Dick的反擊。在西方社會的傳統(tǒng)認知里，亞洲女孩是一群溫順聽話的、把自己埋進書里的乖乖女。My Vag試圖擊碎這個腐朽的成見，歌詞贊美了女性的自主權。

2012年生日那天，奧卡菲娜在YouTube上傳了自己的第一支說唱MV——My Vag。奧卡菲娜原以為，就算她全家人都去看，這個視頻的播放量也不會超過30次，結果這條MV被播放了超過400萬次。

當時的美國社會不能容許一個亞洲女性的叛逆。所以她雖然受到了網(wǎng)友們的贊譽，但很快被自己所供職的出版公司解雇了，當時她是一名公關助理。因為這件事，父親在電話里吼了她。

生活徹底陷入了低谷，她開始在一家素食熟食店做收銀員。這次沒有回頭路了，那就索性讓它再瘋狂些。她創(chuàng)作了一首更詼諧粗俗的歌——NYC Bitche$。終于，在4年后，一名好萊塢的制作人看到 My Vag的視頻，找到了她，并邀請她參演好萊塢電影《鄰居大戰(zhàn)2》。

即使在當代電影史上，西方電影銀幕上的亞裔女星形象也總是罩著誘惑、神秘的光環(huán)，扮演一個產(chǎn)自東方的花瓶，劉玉玲、章子怡等人的早期演藝生涯都遇到過相似的困境和瓶頸。奧卡菲娜不愿做“性感的小貓咪”，咋咋呼呼地進了好萊塢，她在《瞞天過海：美人計》里扮演一個街頭小混混，飾演了《摘金奇緣》里一頭金發(fā)的怪女孩。她幾乎就在出演真實的奧卡菲娜自己。

這個亞洲女孩在2019年11月，作為“未來最具影響力的100個人之一”登上了《時代》雜志的封面;被Variety雜志稱為“2019年度女性力量”，并登上了《好萊塢報道》的女演員特刊封面，和勞拉·鄧恩、斯嘉麗·約翰遜等一線女演員站在一起。

快樂地自嘲，我如此自由

奶奶是地道的北京人，為了更好地和奶奶進行無障礙溝通，奧卡菲娜曾經(jīng)到中國學習漢語。兩年的時間里，她和中國親戚們相處、交談，但這讓她更加迷茫。在美國，因為亞裔身份，她沒有足夠的歸屬感。但是當她回到中國，她發(fā)現(xiàn)自己同樣不屬于這里。

不論在哪個國家，奧卡菲娜始終是異鄉(xiāng)人。

奧卡菲娜身上帶有第二代移民和第三代移民的深刻迷惘，一方面，他們和故土之間只留存了一點將斷未斷的聯(lián)系;另一方面，他們因為膚色、文化背景被西方社會拒之門外，遭遇職業(yè)和生活上的歧視和偏見。流行文化為他們撬開了一道縫隙，他們將迷惘轉化為充滿戲謔意味的喜劇，以此反抗外界的偏見。自信張揚的奧卡菲娜被亞裔女孩推崇為“偶像”和“英雄”。出演《摘金奇緣》后，大量的留言朝她的社交平臺涌來，向她哭訴亞裔生活的不易。

當說唱歌手、作家、演員等身份淡去，奧卡菲娜又退回到林家珍的身份，那個懦弱、膽怯的林家珍會時不時出現(xiàn)。因為童年的經(jīng)歷，林家珍失去了建立安全感的能力。她無法放松，即使躺在床上，仍會思考“我還能做什么”。成為好萊塢明星的現(xiàn)實太不真實了，她想著，總有一天，自己會為這些付出代價。

《別告訴她》的導演王子逸發(fā)現(xiàn)了她脆弱敏感的一面，決定讓她擔任電影的女主角?！八难菁己軓姡浅聊臅r刻，讓我相信了她的等待、傾聽和對情感處理的能力?！?/p>

2019年2月，紐約植物園的一種雜交蘭花以她的名字命名，名叫Vanda Awkwafina，這也是紐約市政府第一次用公眾人物的名字命名蘭花。她記得，媽媽喜歡去植物園對面的一座教堂，每次她出教堂時，眼睛都是腫的，她就坐在花園里，不和任何人說話。那是媽媽最后的日子，教堂是她安息的地方。

林家珍偶爾會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媽媽沒有去世，自己還會是現(xiàn)在這樣嗎？答案是否定的，“我不認為我會在這里。我必須面對一定程度的創(chuàng)傷，才能如此快樂地自嘲，如此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