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敏
雨不大,卻下個不停,這種冷而陰郁的天,人會有無望之感。泡了杯臺灣高山茶,鋪開筆墨紙硯,臨鐘繇的《薦季直表》。以前從沒有想到自己會習(xí)字,我的鋼筆字不好看,一直沒有信心寫毛筆字。朋友中有好幾個作畫寫字的,我喜歡在旁邊看,始終是局外人。
有一天,路過人民路樂橋邊的古舊書店,便走了進(jìn)去。進(jìn)門,迎面一張桌子上擺一排新書,逐一看看,看見車前子的《冊頁晚》。在這里看到老友的新書,一喜。以“冊頁晚”為名,老車曾在“吳風(fēng)雅頌”的樓里搞過幾次書畫活動。冊頁晚,也是徹夜玩,是姑蘇城里的美事。
我拿過一本《冊頁晚》上二樓。二樓多是新書,與其他書店大同小異,但有好多碑帖。隨手翻翻,忽然想找一本回家臨寫,大約近來太閑了。記起郁嵐的話,要臨帖,就要臨最好的。她推薦鐘繇,說她十分喜歡他的帖。我相信郁嵐,她的字清厚古雅,眼光自然是高的。碑帖里找出鐘繇的兩本,拿不定主意選哪本,干脆都買下了。此后,在家隔三差五會臨鐘繇的字。
鐘繇的小楷有九種,我時常臨《宣示表》和《薦季直表》。臨《薦季直表》時,我會體會到鐘繇的心情,字里行間,有恭敬、謹(jǐn)慎,卻也難抑自尊,時有俠義與灑脫之意。與皇帝說話說成這樣,多不容易。
開心不開心,筆下的字是知道的。也有另一種情境,原先不開心,寫著寫著開心了。字能消磨時間,也能度人,這是我以前從沒有體會到的。
早晨,從陽臺上往東南望。不遠(yuǎn)處,古運河對岸的高樓被霧霾籠罩住了,看不清樓上的窗戶,那一排排的高樓,只是灰白色的天空下一個個高聳的龐然大物。
今天的氣溫依舊不低,最高時超過16℃。但我還是和往常一樣穿著舊棉襖,習(xí)慣是如此機(jī)械。把陽臺上兩盆水仙花端回室內(nèi),怕陽臺太熱,水仙會急著開。還是習(xí)慣,總是希望水仙花在春節(jié)時開放,那樣的話,似乎更圓滿。
把陽臺上小花房的簾子打開,否則里面的溫度要躥過20℃不止。里面的蟹爪蘭已經(jīng)垂下了許多紅花,米蘭花也有一些花苞,有的已經(jīng)焦黃了。茉莉的葉子綠得最嫩,枝已長成了藤,一根根又細(xì)又長,軟綿綿地四下散開。兩盆海棠也開著花,一黃一紅。杜鵑開的是粉色的花,有萎蔫的花粘在葉子上,軟塌塌地蜷縮起來。還有一盆也開著花,是吊蘭,綠白色的葉子里抽出三兩根長長的花梗,每一個硬朗的花梗梢頭都有一蓬新長出的葉子,葉子邊偶爾開一朵細(xì)小的白花,不細(xì)看,真看不見。
繼續(xù)看羅蘭·巴特的《中國行日記》。1974 年4 月,羅蘭·巴特隨法國《原樣》雜志社代表團(tuán)到中國,24 天時間,他每天都記日記。1974 年,我12 歲,上五年級。依稀記得羅蘭·巴特記錄的場景和細(xì)節(jié):大字報,批林批孔,鏗鏘的語言,呆板的服裝,沒有笑意的臉,等等。那些天里,羅蘭·巴特幾乎天天偏頭痛,我們對那一切當(dāng)然習(xí)以為常。記得差不多在同一時間段,我跟我們的班主任沈老師到江蘇鐵道師范學(xué)院去參觀大字報。那時,江蘇鐵道師范學(xué)院還在靠近火車站的地方,一進(jìn)校門,見一面面墻被大字報貼得密不透風(fēng)。我怯生生地跟在沈老師的后面東張西望,羨慕那些漂亮的毛筆字,心里想要是我能寫出這樣漂亮的字多好。我父親說我們家的字一代不如一代,意思是我祖父比我父親的字好,而我們的字沒一個比父親好,這是事實。沈老師回過頭對我說,你要潑辣點,不要像個小綿羊。沈老師一直喜歡我,她是恨鐵不成鋼吧,我總是顯得那么怯懦。我想我當(dāng)時大概羞愧地低下了頭。如果我和羅蘭·巴特一樣每天記日記,就會更清楚地望見那年那月的情景了。
《中國行日記》中有一段令我心中一動。1974 年4 月18 日,他記錄火車在雨中路過蘇州。他正往南京去,寫火車緩慢,無休止地穿過田野。寫菜畦很近,甚至就緊挨著鐵路。羅蘭·巴特也曾看見過我家的房子吧,就在那些菜畦南面,五間青瓦白墻的平房。我家的北窗正對著滬寧鐵路,相距八百米左右,每夜我都在火車開過的聲音里睡去??隙〞?,羅蘭·巴特看見過我生活的地方,而我在四十多年之后看他寫的書,看他以旁觀者的目光注視這個怪異年代里的國家。
我記下了羅蘭·巴特的一句話:好的目光是一種斜視目光。
清少納言說令人依戀的往事有——青紅色或淡紫色的布條兒皺巴巴地夾在舊書里??菸目~。其余的不說了,我單單摘抄這兩條,是我昨晚翻開《哈菲茲抒情詩選》時,看到了一張枯萎的樹葉。不是布條,也不是葵葉,是枯萎的銀杏葉。與清少說的那兩條有著奇異的聯(lián)系,一本舊書,一張枯黃顏色的樹葉,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又一個記憶的暗號,讓人涉時間之水而往。
某年某月。這么說其實是搪塞。我記不起是哪一年,大約在上個世紀(jì)80 年代初吧。記憶里有一個大而舊的倉庫,圖書的倉庫,一排排的書架,一張張木頭的桌子,到處是書。我漫無目的地找書,轉(zhuǎn)過一排一排書架,也低下頭在一張張桌子上翻書。那天我為虎丘文化站圖書館購書,到市新華書店的圖書批發(fā)中心??偣操I了幾十冊,可時至今日我記不得那次都買了些什么書。記得的是陳潔隨手送給我的一冊小書,《哈菲茲抒情詩選》,窄而小的開本,不厚。陳潔當(dāng)時是圖書批發(fā)中心一個部門負(fù)責(zé)人,他知道我喜歡詩。在拿到那本書之前,我不知道哈菲茲是誰,從來不知道有這么個波斯詩人,這個生活在六百多年前伊朗設(shè)拉子的托缽僧。
這本薄小的詩集像一朵金色的葵花盛放在我面前,讀里面的一首首詩,只覺得痛快淋漓。哈菲茲只是詩人的筆名,意思是熟背古蘭經(jīng)的人,可他不是書呆子,他的文字充滿著彈性和水分,縱情,優(yōu)美地縱情著。哈菲茲寫道:
你最終的歸宿,
不過是兩抔黃土;
問君所為何來?
要興建天宮落戶?
后來,我看到恩格斯對他的評論說:“放蕩不羈的老哈菲茲的音調(diào)十分優(yōu)美的原作是十分令人快意的?!笔前∈前。M管這句話說得有點拗,但對極了。
有許多詩人迷戀過哈菲茲:歌德、普希金、葉賽寧……這些都不重要。讀他的詩是我青春期莫名其妙憂郁的一劑良藥,這是真的。唉,有這么多的人懷念青春,可是青春期里曾經(jīng)有多少暗流洶涌啊。冷眼看那段日月,真是談不上美好。倒是詩,消解了某些所謂的痛苦。當(dāng)然,現(xiàn)在看來,那些所謂的痛苦只不過是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罷了??墒钱?dāng)年,李白、蘇軾,還有這個哈菲茲等等詩人,他們自由奔放的詩詞,是一劑又一劑良藥,撫慰了我們青春的靈魂。這么說真是矯情,可憐我找不到更好的詞語。
外出旅行時,我常常帶上哈菲茲的詩集。讀他的詩令我愉快,就這么簡單。心情不好時,也會想到讀他的詩,見鬼,有什么事可以發(fā)愁的。就這樣,三十多年過去,我還愛著這個十四世紀(jì)的波斯詩人。這本由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81 出版、邢秉順翻譯的《哈菲茲抒情詩選》,至今放在書柜醒目的地方。
星空,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景色。這個念頭存在于我的腦海已經(jīng)許多年。十來歲時,我坐在礱糠橋老屋的葡萄樹下看過一本書后,一直這么相信。這本書提醒了我,不必出遠(yuǎn)門,就可以看到這世界上最美的風(fēng)景。
抱歉,又想不起那本書的名字了。健忘經(jīng)常讓我沮喪,何必要天天去看那些書,反正終究要忘記的。卻又克制不住,書能讓人進(jìn)入另一個奇妙的世界,可以無視腳下的塵土飛揚(yáng),我擺脫不了這樣的誘惑。
拿到的時候,這本書已經(jīng)很舊,舊到封面和封底已經(jīng)沒有,打個比方,我拿到的是一本赤膊的書??蛇@本赤膊的書有著奇異的吸引力,以至于我人到中年的時候還對它念念不忘。
這是一本關(guān)于天文知識的書,作者是俄羅斯人,書里的語言優(yōu)美并且通俗,應(yīng)該算是科普讀物。書里面還有許多幅圖片,牧羊星座、射手星座、小熊星座等等。我現(xiàn)在已記不得全部。幾顆星用虛線連接,就成為一個個標(biāo)上名稱的星座。這些星圖是黑白的,可在我的眼里無比瑰麗,原來星星也是一家子一家子在天空居住著,每一顆星都不是孤獨的,它有父母,有兄弟姐妹,還有隔壁鄰居。我牢牢記住了這本書的一句話: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可以看到星星,那么,這個地方一定是這世界上最著名的旅游勝地。
看過這本書后的許多個夜晚,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我抬頭仰望天空。在那一個個早已遠(yuǎn)去的夜晚,我看到過明亮的金星,它像月亮下巴下面的一粒痣,與月亮同出同進(jìn),它的光確實是金色的??吹竭^小熊星座,也就是北斗星座,這個星座比較好找,七顆星,布成一把長柄勺子形狀??吹椒毙敲懿嫉你y河,墨藍(lán)的天空上,果真有一條星星的河流,白亮的小星星擠在一起,多得要擠不下了。在銀河下的一個院子里,在院子里的一張竹榻上,我聽祖母指著銀河講故事。聽到了牛郎與織女的傳說,知道了七月初七,是牛郎與織女一年一次相會的好日子,我為那些搭橋的星星的好心感動不已。那時,面對星空常常恨自己笨,不能在夜晚的天空上找出書里列舉的許許多多星座,無數(shù)的星星擠在一起,我分不清哪幾顆是一家子的。
在浩瀚的星空下,一次次被震撼、被迷惑,多么美的天空,而我是一個多么幸運的人,可以想看就看得到這么美的風(fēng)景。我相信書里的那句話,當(dāng)這世界只有一個地方看得見星星,那個地方一定會人流洶涌,人們一定會夢想著到那片長著星星的天空下,爭看那些在黑夜里閃閃發(fā)光的星星。有時,我會在星空下感嘆,可憐那些想不到抬頭看天的人,他們真愚蠢啊,不知道看看自己頭頂上的美景。
后來,我看到一句詩,清風(fēng)明月不用一錢買。心里叫好,對極了。又想,詩人也可以說,星星不用一錢買。這么多閃閃發(fā)光的像鉆石一樣的星星。也不對,鉆石算什么,它又上不了天。在看過那本俄羅斯人寫的書后,我陷入了對星空的迷戀。甚至害怕作者的假設(shè)成立,如果這世界只有一個地方有星空,我想我是去不了的,世上的富翁大概早已把星空下的地盤占滿了。慶幸老天是公平的,讓我們每一個人的頭上頂著一片星空。
因為那本書,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夢想當(dāng)天文學(xué)家。那必定是一個詩一樣的職業(yè)啊,天天與星星月亮打交道。當(dāng)然這個夢想不可能實現(xiàn),我不知道要經(jīng)過哪個通道走向我的夢想,這只是我無數(shù)夢想中的一個,結(jié)局照例是破滅的。后來的某一天,聽說我家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在南京紫金山天文臺工作,我無比羨慕,心里設(shè)想哪天去南京,找找那個陌生的親戚,讓我在紫金山天文臺用他們的專業(yè)望遠(yuǎn)鏡看一看天上的星星。結(jié)果,那個遠(yuǎn)房親戚跑到國外去定居了,我的計劃就此泡湯。
紅塵滾滾,一天天過去,一年年過去,夜晚的星星日漸稀少。我已經(jīng)很少一個人站在夜空下,我早就從那個仰望星空的院子里走出去。那個院子也已萎縮,四周房子連著房子,花草樹木也慢慢消失。我有多久沒有看見金星了?誰知道呢。直到有一天,在遠(yuǎn)離城市的一座小島上,那是太湖中的三山島,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看到了滿天的星星,好多好多,多而碩大,多而明亮,并且,那些星星似乎要掙脫天空的引力,朝著大地,朝著湖泊,朝著我們的頭頂紛紛掉落下來。
那一刻,仿佛重回童年,我又是那個被星空所震撼的孩子。想到了那本遙遠(yuǎn)的書,那句書里的話。我依然深信不疑,我們頭頂上的星空,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景色。
今晚,我在九樓的陽臺上,費力尋找天上的星星,勉強(qiáng)找到三顆,從前無比清晰的銀河再也回不來。那些紛繁的星星被什么遮蔽了呢?天空和我們的內(nèi)心一樣,都落滿塵埃了吧。如果有一天,我們的頭頂再也沒有星星,或者,這世界上真的只有一個地方看得見星星,人們是不是會像失去糧食和水一樣悲傷?我想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