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可瑜
快過年了,陸曉晨借住在解雨浩租住的房子里。過年之前,他都會住在這里,直到臘月二十八坐火車回家。
第一天,兩個人下了幾盤圍棋,看了一部電影。解雨浩的女兒解子晰在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做著什么。解雨浩推門進去看過一次,待了幾分鐘又面無表情地出來了。陸曉晨覺得他似乎不擔(dān)心解子晰會弄傷自己,或是損壞什么東西。
在教育解子晰這件事上,解雨浩的理念有點奇特。陸曉晨以前覺得奇怪,后來就漸漸有些驚嘆了。解子晰已經(jīng)六歲了,看著一個小小的女孩逐漸長大,確實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解子晰在廚房里待了兩個多小時,從半下午待到天擦黑,解雨浩才站起來敲了敲門:“出來,今晚我們出去吃。”
廚房里傳來一陣混亂的水聲。陸曉晨穿上外套,和解雨浩一起站在廚房門口等著。兩分鐘后,廚房門才被打開,解子晰甩著濕淋淋的手走出來。陸曉晨打量著她,又看了一眼仍舊面無表情的解雨浩,好不容易才沒有當(dāng)場笑倒。
解子晰的腦袋上套著一只透明的塑料袋,袋子上印著“綠豆1.2kg”的字樣,身上穿著解雨浩的圍裙。圍裙太長,她把下擺折上來塞進胸口處的口袋,剩下的部分一路垂到地上掃呀掃,搖搖蕩蕩,這讓她看上去像個穿著浴袍的稻草人,或者是頭上頂著魚缸的女巫。為了不打濕袖子,她挽起衛(wèi)衣的長袖,細瘦的白色手臂上沾著幾片紫色的……洋蔥皮。
解雨浩神色平靜,一本正經(jīng)地問:“子晰,你為什么要戴頭套?”
陸曉晨捂著嘴忍住笑,解子晰糾正道:“這是防毒面具?!?/p>
解雨浩彎下腰,語氣還是一本正經(jīng),但他越是一本正經(jīng)陸曉晨就越想笑。“下次不要套袋子,那樣很容易窒息,你不是有游泳的護目鏡嗎?戴上它就不會流眼淚了?!?/p>
說完,解雨浩直起身引著她走進廚房。他把解子晰抱起來,讓她站在灶臺邊的木臺上——那個低矮的臺子顯然是為了讓她可以夠到灶臺而特意擺在那兒的。解雨浩打開水龍頭,拉過解子晰細瘦的小手,幫她洗凈亂七八糟的洋蔥皮。陸曉晨沒有跟進去,站在外面看著。
解雨浩關(guān)上水龍頭,拿毛巾擦干了子晰的手,領(lǐng)著她走到門口,拿掉她腦袋上的塑料袋。解子晰把鞋穿好,笨手笨腳地系鞋帶。
穿好鞋后,解子晰抓起解雨浩的車鑰匙,噔噔噔地跑下樓。陸曉晨等她跑遠了,才說:“這么小就給她穿帶鞋帶的鞋子?”
解雨浩走出門:“對,我就是想讓她踩著鞋帶摔一跤?!?/p>
陸曉晨搖頭,解雨浩的理念確實很奇特,他似乎在很多方面放任解子晰去撒野,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廚房里有水,有刀,有火……隨便哪一樣都會輕易讓一個六歲的孩子受傷,可解雨浩全然不管……不過,解子晰好像也很安全。
第二天早晨,陸曉晨照例下樓跑步,解雨浩和他一起繞了一個彎,領(lǐng)著他到了旁邊的小公園里。那公園不大,木頭棧道繞湖修了一圈,大約一公里多一點。
陸曉晨驚訝地發(fā)現(xiàn)解子晰也跟來了。深冬的早晨寒氣逼人,解子晰只穿了兩件衣服——外面是件藍色的帶帽衛(wèi)衣,里面是件白色的絨線衫。她呵著白氣,像頭小鹿似的蹦過來,朝解雨浩伸出手。
解雨浩蹲下去摸了摸她的膝蓋,又拉起她的手看了看,然后掏出鑰匙,從鑰匙串上撇了一把給她:“掛好,戴上帽子?!?/p>
解子晰蹦蹦跳跳地走了。陸曉晨愕然:“她去哪兒?”
解雨浩原地蹦了幾下開始拉伸:“取車?!?/p>
陸曉晨放了心,一邊拉伸一邊問:“她能騎嗎?帶輔助輪的?”
解雨浩回頭看他,露出一個像看神經(jīng)病的寬容的微笑:“不,是我的車?!?/p>
陸曉晨還沒明白過來,跑了幾步,身后傳來一陣清脆的車鈴聲。他靠邊停下回頭看,只見解子晰騎在解雨浩那輛純黑的山地車上。因為身高不夠,她不得不站起來蹬踏板,每蹬一次,她的身體都要向用力的那一邊傾斜。她就用這樣搖搖欲墜的姿勢控制著解雨浩的那輛性能優(yōu)良、速度狂野的山地車,風(fēng)馳電掣地從陸曉晨身邊刮過去。
陸曉晨愣了。
他的反應(yīng)慢了幾秒,然后搓著手開始跳腳,跳到路中間想要追過去。解雨浩卻在后面斬釘截鐵地對他喊:“別管她,由她野去!”
陸曉晨氣急了:“解雨浩,你的心也太大了!”
解雨浩開始慢跑,邊跑邊淡淡地說:“沒事,不要慌?!?/p>
解子晰已經(jīng)沒影兒了,陸曉晨用目光四處搜尋;但湖面上升騰的霧氣阻礙了他的視線,使他根本找不到那個撒歡的小姑娘?!熬瓦@么讓她去呀,萬一摔了呢?”
解雨浩的語氣還是很平淡:“摔了她會自己爬起來。車速已經(jīng)調(diào)到很低了,子晰戴著手套,穿著護膝,摔了就摔了,不會受傷。她這個年紀(jì),就是該撒撒野?!?/p>
陸曉晨沉默了一會兒,賭氣一樣加速跑起來。解雨浩輕松地跟在他身后,步伐穩(wěn)健。兩人向前跑了快五分鐘,解子晰又一次從他們身邊騎過去,帶起一陣有力的風(fēng)。陸曉晨猛跑了幾步想追上她,但很快就放棄了,慢下腳步等解雨浩追上。
解雨浩追上來,兩個人又跑了幾圈,天色越來越亮,漸漸有了穿著大衣晨練的老人,一對對地繞著湖慢走。陸曉晨給解雨浩使眼色:子晰會不會嚇著老人家?
解雨浩不看他,拐了個彎,帶著陸曉晨走了一段樓梯,走到了正對大門的廣場上。陸曉晨一眼就看見解雨浩的山地車停在草地上,一邊是長椅,另一邊是單杠雙杠健步器。解子晰坐在雙杠上,背對著他們,輕輕地悠著兩條腿。
解雨浩轉(zhuǎn)到她身前,拍了拍手,解子晰利落地跳了下來,鉆過雙杠,跑向陸曉晨。陸曉晨抱起她,用力舉起來。解子晰露出像陽光一樣清澈的笑,在空中對解雨浩比了個V。
那一刻,陸曉晨只有一個念頭——他愿意用一輩子的時間陪著這個小女孩,愿意讓她一直這樣野下去。她在風(fēng)中撒野的時候,他就在她身后看著;也可以像解雨浩一樣,看似不在意,但始終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為她邁出的每一步喝彩,在她回頭時給她一個微笑。
陸曉晨把解子晰放下來,他再次發(fā)現(xiàn),解雨浩父女眼睛的顏色一模一樣,都是淡淡的琥珀色。解雨浩伸出一只手,解子晰用她的小手拉住他骨節(jié)清晰的大手,他們一起慢慢地向前走。
“我要讓她知道,生活是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在這個世界上,她就是她自己。她可以撒野,可以犯錯,她就是在錯誤里成長的。我給她的每個概念都是她犯錯之后自己得到的。只有這樣,她以后才不會再犯,不會忘記。久而久之,她才能用天真柔軟的態(tài)度去對待別人,同時保護自己。”解雨浩在陸曉晨身后說道。
解雨浩后來告訴陸曉晨,他很早就告訴過子晰:早晨騎車,如果看到了老爺爺老奶奶,一定要把車停下來問好,然后推著車自己到廣場上去玩。
陸曉晨真心覺得解雨浩不容易。他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把子晰養(yǎng)得健健康康已經(jīng)挺不容易了。在解子晰身上,解雨浩花了太多心思,但歸結(jié)起來居然是這么一句話——
“我要讓她認認真真地撒一輩子野。”解雨浩說得斬釘截鐵。
【簡評】陸曉晨這個角色設(shè)計得巧妙,他集旁觀者和參與者兩個身份于一身,前者代表讀者去近距離觀看事件,去質(zhì)疑,去抗議;后者串聯(lián)起故事,引出解雨浩的解釋。這篇小說選擇具體事例來展現(xiàn)解雨浩獨特的教養(yǎng)孩子的方式,情節(jié)完整,人物形象鮮活,引人思考。(無違)
【他山之玉】父親對我的學(xué)業(yè)是關(guān)心的,但不強求。我小時了了,國文成績一直是全班第一。我的作文,時得佳評,他就拿出去到處給人看。我的數(shù)學(xué)不好,他也不責(zé)怪,只要能及格,就行了。他畫畫,我小時也喜歡畫畫,但他從不指點我。他畫畫時,我在旁邊看,其余時間由我自己亂翻畫譜,瞎抹。我對寫意花卉那時還不太會欣賞,只是畫一些鮮艷的大桃子,或者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瀑布。我小時字寫得不錯,他倒是給我出過一點主意。在我寫過一陣“圭峰碑”和“多寶塔”以后,他建議我寫寫“張猛龍”。這建議是很好的,到現(xiàn)在我寫的字還有“張猛龍”的影響。我初中時愛唱戲,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潤。在家里,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學(xué)有幾個能唱戲的,學(xué)校開同樂會,他應(yīng)我的邀請,到學(xué)校去伴奏。幾個同學(xué)都只是清唱。有一個姓費的同學(xué)借到一頂紗帽,一件藍官衣,扮起來唱“朱砂井”,但是沒有配角,沒有衙役,沒有犯人,只是一個趙廉,搖著馬鞭在臺上走了兩圈,唱了一段“郡塢縣在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場。父親那么大的人陪著幾個孩子玩了一下午,還挺高興。我十七歲初戀,暑假里,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先給我點上火。
——汪曾祺《多年父子成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