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詞為艷科”,要寫出風月場中那種淫靡豪奢紙醉金迷的氣氛,坐騎更加是非馬不可的
很早就有人注意到,一個宋朝人在寫詩作文和填詞的時候,好像不是一個人。明朝大才子王世貞說,讀蘇東坡的文章,覺得才情很好,但沒什么文化,讀蘇東坡的詩,覺得學問很好,但沒什么才氣,但困倦的時候讀一讀蘇東坡的小詞,“亦覺神王”,特別提神醒腦。
這種分裂,也體現在對待坐騎的態(tài)度上。
寫詩的時候,宋朝人喜歡騎驢。
當然這里有很實在的原因,驢子比馬便宜很多,尤其是宋代和之前的唐朝比:疆域縮小很多,產馬區(qū)基本淪陷;而教育發(fā)展迅速,所以窮書生數量激增。馬成了稀缺資源,文人才不得不和驢子打成一片。
當然也可以提供更有文化深度的解釋:宋朝才真正奠定了文人內斂高雅的情致??雌饋砗艹?,但其實很美;看起來很離譜,但其實真正把握住了精髓;看起來很卑賤,但其實包孕著極其崇高的境界;看起來很失敗,但情懷的光輝,照耀進遙遠的未來……凡此種種態(tài)度,雖然古已有之,但是到宋朝人手里,才真正發(fā)展成了一個博大精深的體系,并影響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驢子雖然廉價,卻是寄托這種情致的極好載體。
唐朝的窮文人固然也騎驢,但宋人對這個事實的重視程度,遠遠超過他們自己。
如張伯偉先生考證,孟浩然騎驢的形象,最早似乎只見于晚唐一個不知名的詩人的作品,但蘇東坡可是明明白白寫了“雪中騎驢孟浩然,皺眉吟詩肩聳山”等幾首詩。這相當于一個小透明說了個段子,被大V轉發(fā),然后這件事就被當作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杜甫確實是騎驢的,“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是名句。宋朝人就給杜甫畫像,再配上詩歌說:“迎旦東風騎蹇驢,旋呵凍手暖髯須。洛陽丹青無限手,還有工夫畫我無?”
宋朝的有識之士當然看出來了,杜甫可以淺白,但不會這么沒有余韻,這詩肯定是“好事者為之”。但架不住這種圖文并茂的東西容易傳播。就像今天,有人寫“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啥啥啥”,一般人也就接受了,捧著《魯迅全集》跟吃瓜群眾解釋,這話魯迅沒說過,是會累死的事。
當然,宋朝人也確實拿出了自己的騎驢杰作。如蘇軾的“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陸游的“此身合是詩人未? 細雨騎驢入劍門”都是代表。
但是,填詞的時候,驢子立刻就少見了,還是要騎馬。有人統(tǒng)計,《全宋詞》中馬的意象出現了1800多次,而寫到驢的,也就是三十多首。
可能是因為,詩歌是表現詩人的氣節(jié)的,我很窮,但是我很驕傲,所以不妨騎驢。但“詞為艷科”,很重要一個功能是用于和歡場女子交流,騎著驢堵在青樓門口,唱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只怕迎來一排排白眼。
追求女性的時候,總是要舍得花錢,才撐得起排面的。要寫出風月場中那種淫靡豪奢紙醉金迷的氣氛,坐騎更加是非馬不可的。
如晚唐韋莊《菩薩蠻》里的名句:“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鄙习刖淅锏鸟R要是換成驢,下半句就只能寫雪地紅梅,而不能是滿樓紅袖了。再如晏幾道的:“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牽系玉樓人,繡被春寒夜?!边@是極美的相思,但青驄馬一旦替換成老蹇驢之類,畫風就清奇起來。
正如知識和品位,不能通過接觸傳播,寫到情和欲的世界,宋人為驢子精心建構的文化內涵,就一點不派用場。還是駿馬所代表的富貴與精力,更具簡單直接的美感。
驢子在西方文化中,也是既被當作蠢笨的代表,又仿佛有某種智慧的神性。正如中國文化人和驢子在一起,構成一幅既寒窘又孤高,既落寞又超逸的畫面,西方的文藝作品中,也常有驢背上的智者。
當然中西最相似的地方,還是一講愛情故事,通常就沒驢子什么事了,那個英俊少年,終究應該是騎馬的。白馬王子才配得上公主,騎著黑驢的王子,不敢想。
(作者是大學教師、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