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太 爺
到了最后一刻,太爺想瞧瞧炕邊站著的家人,猛一用力,眼睛“撲閃”了一下,眼皮像兩扇門,“嚯”地關(guān)閉了。陽光東奔西跑,想鉆進(jìn)來,門關(guān)得太嚴(yán)實(shí),死活擠不進(jìn)來。陽光閃著翅膀,在其他大睜著的眼睛面前晃來晃去。只是,太爺看不到了。
人反正就這么回事,放不下手里的,丟不下心里的。心里滿滿的,擱置不下包袱的。
生產(chǎn)隊那會,他是隊里的會計,一把算盤捏得黑油油的,有些年成了,好像哪個朝代留下來的老古董。算盤珠子一碰上就滴溜溜地轉(zhuǎn),半天才停下來;有時候有點(diǎn)風(fēng)吹過來,那些珠子也會動,吊在桿上晃晃悠悠。
這把算盤,在太爺?shù)氖掷铩芭尽睋苓^去,“啪”一聲勾過來,那時候。很多人家的工分就在那幾顆珠子上。全莊人眼睛巴巴地看著,少算一下,就是幾十斤玉米、或者谷子、或者是少得可憐的小麥,就沒了。
一年到頭,囤里的糧食都是太爺?shù)乃惚P算出來的,全莊老小的日子也在算計中過活。天會算數(shù)字的,計算著一個人出生的日子和死亡的日子;地也是算盤,盤算著把哪一個人應(yīng)該埋在哪片土里。人算來算去,最終都是被天算計了,被地算計了。
太爺滿臉的皺紋結(jié)成很深的道道,臉雖然很黑,那個道道更黑,勒進(jìn)更黑的額頭里。個子瘦高,戳在啥地方,都是長條形。村里的門檻很低,進(jìn)門總要彎腰,多少次腦袋硬硬地碰在門框上。頭碰疼了,不知道門框碰疼了沒有,久在鄉(xiāng)下走,哪有不碰頭?碰著,碰著,世事就洞明了,人也清醒了。多少人都在碰了的地方頭疼,頭疼是一剎那的事。一輩子不知道碰上多少頭疼的事情,還不挺過來了。
生產(chǎn)隊的土地面積多少,多少畝塬地,多少畝山地,多少畝林地。哪些地土質(zhì)好,哪些地是黃綿土,沒有肥效,啥地種啥糧食,那都要事先劃算好,還要看天氣如何。莊稼種不好,那可是大事情,整個村莊的人都要餓肚子的。安排多少勞力,每次都要跟著,還要畫工分。
要是起牛糞的那天,早早就要起床,村里的人太多了,男女老少都在,扛著鐵锨镢頭,推著梁車、地拉車車。青壯年幾個人一撥,在圈里挖牛糞。牛糞很瓷實(shí),镢頭挖下去,才巴掌大的片片。挖好了,女人攥著鐵锨往車上的框里裝;裝好一車,推出窯門。娃娃大多沒念書,或者放假了,拿著一根麻繩準(zhǔn)備拉車子。地拉車或者梁車前面的橫檔兩邊突出去,繩子就掛在那個耳子上,繩子搭在肩膀上,狠勁拽;那車轱轆小,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樣,賴著不動。大人在后面用力推,嘴里罵著:“吃得多屙得多,干活溜洼邊,吃飯揀大碗;耍奸溜滑的,你們能弄個■!”在罵聲中,大人娃娃一口氣拽著上坡了。太爺端著一張臉,凜然站在高臺臺上,挨排次序地發(fā)小票。一個早晨跑十幾趟,掙十幾張工分票沒問題?;罡赏辏@些小票回收到太爺手里計算工分。
太爺住在靠崖的窯洞里,太太也不愛說話,臉上滿是麻點(diǎn)點(diǎn),很少見她笑。經(jīng)常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凈,從來沒有狼狽過。說話細(xì)聲細(xì)語的,像個城里來的女人,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有事沒事地瞅她。我曾經(jīng)見太太端著一盤子紅辣角拌蒜瓣,一罐子稀飯送到地頭,太爺在自留地里割小麥,吃的餅子有半拃厚,那是了不得的本事。村里的媳婦有這樣的本事,就讓男人愛死了,半夜三更抱著、啃著、親著,整個晚上抱著烙餅子呢。女人嘛,縫一手好女紅、做一手好飯,男人會愛得死去活來。太爺兩口子是不是晚上抱著啃,我在睡夢中,當(dāng)然不知道的。
四丈多高的崖面,并排兩只窯洞,平時都掛著鎖子;偶爾敞開,地掃得很干凈,有人說,能晾掛面的。只不過大部分時間都在地里勞動,太太是啥時候掃地的呢,是太爺高興的時候還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是早晨起來還是飯做完了打掃的呢?反正很干凈,沒有一絲塵土。
崖面上的臭椿樹,深深地扎進(jìn)干得發(fā)響的土層里,鳥兒會聚集上面,抖下一地翎毛。野貓走過,彈落些微的泥土。還有崖面的苔蘚,扣不住泥土了,也會掉下來。太太拿著一把掃禿的笤帚,慢慢掃著,像在享受著自己的生活。太爺在泥土樹葉跳起來的“沙沙”聲中,端著茶缸子,喝著棗葉潷的茶汁,“滋滋”地扔給了晌午的陽光。松鼠認(rèn)識院子里的人,它們一蹦一跳地離開很遠(yuǎn),不甘心地望著院子里堆著的糧食,再三窺視,最終打消了不安分的想法。
崖面南側(cè)還有一孔窯洞,停著七八輛牛車,頭挨著頭,屁股挨著屁股;也沒有哪一輛叫喚著說,太擠了,讓讓地方,客氣地一輛壓著一輛,像融洽的兄弟姊妹。車軸是青杠木做的,據(jù)說做車轱轆的時候,砍下多年生的土槐樹,然后吊進(jìn)老井里,用井水鎮(zhèn)七天七夜;埋在土里,等到冬天放在冰雪里冷凍。在置放三年后,選擇吉慶的日子,請匠人隆重開工。這些車太大了,牛體型小,費(fèi)時費(fèi)力費(fèi)人,很久都沒動了。隊里把這些車放在一起,讓太爺保管,或許這些車是他當(dāng)年伺候匠人做的,讓他看著放心。這些牛車很平靜,沒作用了就休息,哪怕是灰土落在身上,絕不發(fā)出一絲響聲。
好多年以后,我走近了窯洞。洞頂已經(jīng)塌陷,上面的路斷成了兩截,像被砍死的麻蛇。淤積的泥殼裂成花花,或大或小地布滿地面。那些牛車已經(jīng)不見了,誰也說不清它們的去處。它們離開的時候,也沒有給人打招呼。聽人說,這些車先后被隊里的二傻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破開了,以火走路的姿態(tài)走完了最后的路程,然后成為一縷青煙,彌漫在村莊的天空。后來,我聽說,這些牛車已經(jīng)成為歷史遺存,即便是留下其中的一輛,那車的價格也不菲。
在車消失之前,這個院子,是實(shí)心眼,留在了原地,懶得動。老了,滄桑了,老腳老手的,能去哪里呢?新院子的門洞敞開了,太爺和太太滿心歡喜,人跟著腿住進(jìn)了另一所院子。平靜晏然的小農(nóng)生活開始了。
他們家的地和我家的毗連。我經(jīng)常看到太爺昂著頭,舉著鞭子,驅(qū)趕那匹瘦驢犁地。驢是很聽話的動物,情愿的時候,撩開蹄子撒歡;不愿意的時候,低垂著耳朵,慢慢挪騰步子。太爺?shù)捏H很乖,不叫也不亂跑,跟著犁溝,從地的這邊走到那一邊。
驢耳朵只要不動、眼睛不看人,那準(zhǔn)是在想心事。太爺家的驢子乖得像剛?cè)⑦M(jìn)門的媳婦,多年來都這樣。它知道,要乖巧、要懂事,主人才愛它,說不定會給它加一把精飼料。莊稼種好了,主人打糧食多了,自己才能改善生活。太爺是多年的莊稼把式,跟他干活,不會虧待自己的。
村莊的日子是按步進(jìn)行的,快不得,也慢不得,誰也沒法更改。早晨干什么,中午干什么,晚上干什么,都是有數(shù)的。匆匆吃一口饃,手底下也不停;嘴在動,手也在動。等到誰也無法預(yù)料的那個時候,一切都明白了。太爺在太太去世后,他才明白,他將會步入城市,過一種他極為不適應(yīng)的生活。但是他沒有辦法,只能順其自然。
我多次在街道看到他,老遠(yuǎn)看見,輕輕叫一聲:太爺!他的笑容就燦爛起來,緊緊攥著我的手。問我的父母生活是否康泰,問我的娃娃乖著嗎,還問我的工作如意不?匆匆話別,扭頭看到他一個人沒落地站著,看著我留下的背影,就像一段不忍舍棄的回憶?;蛟S,他也會遇到村里來的其他人,也會問到同樣的問題。不同的人給出的答案將會不一樣,就像他精心煎熬的罐罐茶,喝一口,舔舔嘴唇;再喝一口,就和村里上了年紀(jì)的人粘在一起了。
現(xiàn)在呢,經(jīng)過三天的白事,太爺累了一生的心,不跳動了;他終于聽話地躺在靈柩里,聽著嗩吶夜里響起,回到鄉(xiāng)下、那個叫做北莊的村子。先人們都在那里等候著,要死的或者未死的都在排隊等候著。一切從頭開始,一切都會謝幕。
很多的人在路上走,一不小心就喘不上氣來,有的人睡在炕上聽著自己心臟停止跳動;有的人死于非正常死亡,生命跟著血的流盡就無聲無息了。日子就這樣,有些人還想活一段時間,有些人就想離開這個世界。他們對死亡已經(jīng)沒有恐懼了,更多的人是懷著一腔子的渴望還在掙扎一下。實(shí)在沒辦法了,就睜著眼睛看死亡來臨。
現(xiàn)在,我說著,你在聽;我不說,你也在等。就當(dāng)我這些話是說給村莊的云彩吧,或者是說給村中上空飄裊的一縷青煙。走了的人會回來,離開的風(fēng)會回來,離開的靈魂也會回來。這是誰都能想到的事情。
窯洞里的人
大太爺和二太爺挖了一個地坑莊子,崖面五孔窯,抱著我爺住了進(jìn)去。大太爺離開人世后,我爺抬著沉重的棺板走進(jìn)了田野。二太爺去世后,我媽指揮著村里的人,又把二太爺送到了田野。幾十年之后,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跟著我爺?shù)墓照?,全家年老的、以及年幼的人一同搬進(jìn)田地里的瓦房。
幾輩子人頭朝著土生出來,像一粒小麥種在土里,想脫身離開,鞋窩里裝滿一窩子土,啥時候都倒不干凈。幾十年后大限到來,絆腳繩牢牢拴住,橫著抬出去,像陽光下的影子,去了該去的地方。這些窯洞里飄出來的影子,像黑色的蝙蝠。一茬影子后面跟著另一茬影子,一個腳印踩著另一個腳印,一前一后跟著時間走。真害怕哪一天,滿田野里都是影子,后來的影子就遇上麻煩了,找不到個下腳處。
人吃土一輩子,到終了,才吃了人一口。這人的影子吞噬在土里,連個骨頭渣子都找不到。
村莊的土層里,睡著沒有知覺的,都是土吃掉的人。
老人都是農(nóng)民,活在土里、住在土里、吃在黃土里。崖洼的黃土早晨睜開眼睛,就看到睡在炕上的一家老小,農(nóng)活繁重。他們和土炕緊抱著,看不見的睡眠從土里鉆出來,溜進(jìn)太爺和爺?shù)难劬?、鼻子和嘴巴,沒有一點(diǎn)聲音,也找不到任何痕跡。太爺和爺如同瘟疫來臨,先后就被擊中,后歸于塵土。如雷鼾聲中,無數(shù)個夜晚過去了。鼾聲停下,太陽就出來了。
雞叫第一聲,星星慢慢散落,奶就起床了,扭著解放腳,風(fēng)似的,抱柴火,燒鍋、做飯,風(fēng)箱扇得“啪啪”響。風(fēng)從吸風(fēng)口里拽進(jìn)去,驅(qū)趕著進(jìn)入灶膛,火紅了。
雞叫第二聲,太爺睜開眼睛,慢慢起床。洗臉、吃飯,然后給架上耕頭,還給那張不老實(shí)的嘴扣上籠頭,牽進(jìn)磨窯,圍著磨臺轉(zhuǎn)。磨盤上的糜子像許多細(xì)小的貓眼石,黑色的、黃色的糜子,混在一起蹦跳著、旋轉(zhuǎn)著,溜進(jìn)磨眼。這是一家人一天的口糧,每天早晨都是必須的勞動。
奶撥拉下粉碎的糜子,簸著、篩著。殼是殼,面是面;人吃了面,殼喂了牛。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牲口和人不一樣,待遇是有區(qū)別的。牛吃草料,人吃糧食的精華,天經(jīng)地義的。牲口改變不了現(xiàn)實(shí);人也不可能改變現(xiàn)實(shí),就像人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yùn)。驢不可能想明白,人即便是說破這個道理,牲口也不會明白的。
那時候沒有麥面,吃的是細(xì)碎的糜面,用水稀個糊糊,倒在屜籠蒸成糜面黃黃。要么水成圓疙瘩,貼在燒熱的鍋底;正面烙一下,等會兒工夫翻過來烙一下。連續(xù)多次烙、多次翻,餅子就好了。
牲口臥在牛窯里,爺睡在炕上,他起來的遲。窯里空蕩蕩的,牛屙下的屎尿攪合著,空氣里是一股尿騷味,爺也習(xí)慣了。睡在牛窯里,聞著混合著草料味和尿騷味,感覺很幸福;咬一口饃,下一口蔥,糊里糊涂吃一口,了事。村里的人都這樣。完了啥也不管,背著他的木匠工具出門去。
爺做多年的木匠活,背著鋸和平釿,以及斧頭鑿子墨斗。有個彎木頭,沒有個彎匠人。爺憑借他的墨斗,斧砍、鋸扯、膠沾;彎的木頭變成直木頭,沒棱角的也變得有模樣了;那些倔強(qiáng)的木頭變得十分馴服,木花像好看的白綢緞,一圈圈地盤繞著。在他手下出現(xiàn)地拉車車、架子車、三仙柜……村里蓋小學(xué),爺就很神氣地站在屋頂,看著房屋成型,慢慢升起,高出原野。
爺回家很少管事,他在院北邊的墻下栽了一株牡丹,南邊一叢竹子。南首的土墩上,爺還栽了玫瑰、芍藥,花開了,爺喜歡;花不開,爺也愛看。花是爺?shù)那笆狼槿?,爺?shù)纳罹驮诨ㄩ_花謝中度過。他的夢境是玫瑰色的、芍藥色的、玫瑰色的,輕輕飄飄,美不勝收。
院子中間靠近滲坑的地方,有株核桃樹,長得真快,漫過了窯頂,再長著就把樹枝擱在崖頭上了。風(fēng)從南邊吹來,核桃葉一律向北低下去。順著葉子的縫隙,剩余的風(fēng)繼續(xù)吹,直接灌進(jìn)半崖上的煙囪,然后從炕眼、從灶頭跑出來,化成一股子青煙。還有一部分風(fēng),像偷雞賊一樣,滿院子轉(zhuǎn),一會兒刮向西,被墻壁擋回來;一會兒刮到東,撞到雞身上,又扎進(jìn)驢的雙耳。
雞叫著、驢叫著,不住聲地嚎叫,沒個消停。這場嚎叫是天生的,走動的叫,不走動的也叫;高興了叫,不高興也叫;吃飽了撐得沒辦法叫,餓得肚皮貼在一起也叫。這叫聲有時候是引起人的注意,有時候是想做壞事叫、有時候是發(fā)泄不滿的叫、有時候是吸引異性朋友的叫……叫聲此起彼伏,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停又停不下來,一直沿著樹尖爬上去,在半空里散開。
奶一會兒出來罵雞,一會兒出來打驢。雞和驢不害怕她,看她來了,搖搖腦袋,轉(zhuǎn)轉(zhuǎn)身,裝作看不見,繼續(xù)干自己的事情。天黑了,就像驢的眼睛黑油油的,黑夜是從驢眼睛里鉆出來,慢慢滲透到院子里,家里的五孔窯洞更加黑了,黑得看不見底。一盞煤油燈清亮亮地照著,星星落進(jìn)飯碗里,一家人開始吃當(dāng)天的晚餐。
春天從西邊的窯洞走出來,院子里的樹影就密了。大門口豎著一桿望墓紙,在滿院子穿戴的白色里,太爺安靜地離開了。
夏天了,眼看要捧出滿地金黃的時候,二太爺睡在炕上呻喚,不久他的靈魂飄離了北邊的窯洞。那天的白天似乎太長了,整個一天,院子里都是滂沱如雨的淚水。
然后其他人跟著時間飄飄忽忽地離開了,從此,五孔窯留在了原地,誰也搬不走,陪伴的是青蔥的竹子和越來越高的核桃樹。高窯里的幾只泥屐系著褐色的冰草繩子,似乎是多余的了。旁邊是幾個筒瓦,蜘蛛安靜地在里面結(jié)網(wǎng),它們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
爺父老子都走了,該到自己去的地方,喝茶、抽煙、聊天去了。誰都想離開這里,也沒有人能把這當(dāng)家看待了。原上的瓦房等著它的新主人呢。
母女妯娌也離開了,親戚來了,就到新的家,繼續(xù)做客、說話、做針線。
不離開有啥辦法呢?樹挪死人挪活。地坑莊子的院子太小,窯洞太黑暗,出出進(jìn)進(jìn)會碰頭,會一個踩著一個的腳后跟。還要上一扇坡,才能到塬上。
挪動不了窯洞,人,只能挪動自己。把自己挪到好地方了,啥事都好辦了。
七株杏樹
從場邊走下去,七株杏樹的影子乖乖地伏在路上。葉子像無數(shù)褐灰色的小雞娃鬧在一起,互相推搡、聚集著。風(fēng)吹過,這群雞娃一跳一落,就躍然而起;離開路面,又倏忽跌落。風(fēng)過后,路不顛簸了,雞娃們就安靜了、溫順了。
場邊很干旱,聳起一列高梁,南北走向。高梁中間溜了一個豁口,一株瘦骨嶙峋的老楸樹擋路。娃娃們嫌繞圈子多走路,蹲下身子,朝前一俯,雙手摟著樹,“哧溜溜”地滑下去。天長日久,土塄上的泥土松動,豁口像娃娃哭喊的嘴,再也合不攏了。
那七株杏樹,粗者像水桶,細(xì)者如大腿,有很端莊的,還有佝僂的;端莊的生在有水的洼地,佝僂的可就少這個優(yōu)勢。靠著雨水些微的接濟(jì),能長這么個形狀,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越是缺水的地方,樹就長得不怎么像話。有了水,就長一點(diǎn);沒有水,就老老實(shí)實(shí)待著。反正影響不了誰,就像夜晚的寂寞,誰也讀不懂。
那幾株樹,不知道是爺當(dāng)年栽下的,還是爺?shù)臓斣韵碌?反正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沒有人能告訴它們的來龍去脈。
鐵黑色的樹干上,布滿無數(shù)或大或小的裂紋,大裂紋里透出里面暗紅色的木質(zhì),小裂紋細(xì)細(xì)地連著其他大大小小的裂紋。這些裂紋比不上手紋,只不過一個粗糙,一個細(xì)膩而已。樹皮銹著黃綠色的苔蘚,地圖似的,也可能是這些樹滲出的復(fù)雜心情。高興了繡一朵花,委屈了滴點(diǎn)眼淚,緩緩散散地蔓延,像場夢。
娃娃們愛剝落那些裂開的樹皮。樹老了,臉上的皺紋就越加清晰,也越加深刻;深刻到不能再深刻的時候,就不再生長了。樹椏粗短,春天萌發(fā)新綠,很不情愿地爆開一朵朵花;那花硬硬的,花蕊黃黃的,像綢緞一樣。蜜蜂來得不多,只有兩三只,嚶嚶嗡嗡著。若是整個樹都開了花,那花呀,極燦爛,就可以和早晨的朝霞媲美。要不是黑夜擋著,夢在哪里,這些花就能開在哪里。娃娃們就近摘杏花,戴在丫頭的頭上,或者插進(jìn)裝水的瓶子里。這些花還是很耐命,清水里養(yǎng)幾天,就滋潤幾天。等到花謝了,杏枝上的葉芽就展開,很鮮嫩的葉子脆生生、綠茵茵的,一捏就能淌水。
樹下有很多螞蟻窩。螞蟻愛折騰,一會兒忽悠悠爬上樹,一會兒刷刷地溜下來;什么裂縫呀、樹皮呀,對它們來說,根本不值得一提。樹葉子上面有蟲子,螞蟻上樹去找那些蟲子分泌的汁液呢。它們趴著,樹上偶爾有只黑麻蟲,懶得一動不動,螞蟻趴在嘴邊,它會突地張大嘴,一口吞下去,再繼續(xù)等下一只。麻黑蟲真有耐心,許多螞蟻在毫不提防的情況下送了命。雖然這樣,螞蟻還是來者來,往者往,趕大集一樣。
風(fēng)從西南的山口涌過來,樹枝就低下去;再低下去,順著風(fēng)流動的方向。
大團(tuán)的云朵,像傾倒的墨汁,螞蟻就慌亂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像場里打碾的人,趕緊拾掇滿場的麥粒。打碾的人在搶救自己的果實(shí),螞蟻在搶救自己的命。
風(fēng)一吹,云一涌,那些杏樹就慌了,滿樹黃熟的杏子爭先恐后地滾下來,像遠(yuǎn)離一場繁華后的慶典。該繁華的時候,選擇逃遁,不失為一次明智的抉擇。
母豬掙開枷鏈,繞著麥垛吃杏核。老年女人跟在后面撿杏核,揀一會,罵一會;豬哼哼唧唧地不肯挪窩兒。豬記著個蘿卜窖,記吃不記打。美味的東西往往是很有誘惑力的。豬,就這個■樣子。
靠著南邊崖邊是杏樹,掛的是羊屎蛋杏。南風(fēng)一刮,這棵杏樹馬上心神不寧了,搖搖晃晃的,擔(dān)心著自己的影子被風(fēng)刮跑。
最中間的杏樹,如村里拄著拐杖的老太太,身軀東扭西趔的。風(fēng)一吹,它“咯吱”一聲,頭和根快繃在一起;風(fēng)一過去,馬上昂起頭。扭折的艱難,看的人也難,但是還是存在了好多年,有工夫,娃娃們就坐上去搖上搖下的,好不熱鬧。
爺最愛那株水桶粗的杏樹,他說,杏樹鋸成板,是上好的案板;潑上一勺油,擦一擦,就亮晶晶的。當(dāng)年的墩背后的財東家結(jié)婚,窯里并排兩合杏樹案板,幾個女人換人換馬搟長面。搟了一天一夜,才把招待人的長面搟好;女人呢,也瘦了一圈。
一場病后,爺癱瘓了,拄著的拐杖,像他的左右兩條腿,拐杖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背著小馬扎,隨時可以坐下來。大多時候坐在杏樹下,杏花落一身,樹葉落一身,杏子也落一身,不輕不重地敲打他。但是他不惱,所有的快樂隨著他的眼睛睜開,所有的不快隨著他的昏昏欲睡而去。一生,不長也不短,爺大都在小馬扎上瞇著眼睛的。醒著的是一生,等眼睛閉上了,村莊的窗戶也就關(guān)上了。
高粱下,還有一株杏樹,算起來是第八株杏樹。樹頭岔開,南邊的樹杈高揚(yáng),北邊的樹杈平伸。最初從北樹杈干枯了,剩下中間的枝椏開花。村里的女人偷人了,后來事情敗露,找了一根羊毛繩吊死在北邊的樹干上。
爺說,那樹不吉利,賣尻子的哪里死不下,偏要吊在這棵樹上,造孽了!
清明節(jié)前后,樹被砍倒在地,花鋪了一地。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