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揚
天臺的望回山,新昌的馬鞍山,兩座高山之間有個四周低,中間高的茅洋山。茅洋山形狀像張開翅膀的鵝。鵝的頭伸向王渡里。這個像鵝頭頸的山崗叫茅洋崗。崗頭是一丘四四方方,能擱10來擔谷的馬鞍丘。馬鞍丘隔三丘大田有一口大塘。大塘里邊,竹園山下有10來間房子。我就出生在10來間房子的東北角那間居頭屋里,這里就是我的老屋。
我出生時已不是王渡里朱家人的墳庵屋。墳庵屋是平房,土改那年給了我爺和幾個兄弟。他們屋升為樓房。門口的塘本來是沒有這樣大的,是“文化大革命”后農業(yè)學大寨時把塘壩移出,成為現在的大塘。塘下面的小田并為三丘大田。
我家住在里排東大房旁的居頭里,門口朝西。我媽是我爺從小就在王渡口抱來養(yǎng)大的童養(yǎng)媳。我媽成人后,我爺讓我爸和媽住進居頭里。為了我姐和我出生做月里方便,就吃睡在居頭屋的樓下。我三四歲時,我爸是生產隊里的經濟保管員,后來教過我小學的陳相桃老師那時是會計。記得有一天傍晚,爸和陳老師在算賬,我和姐在桌子對面的床上又蹦又跳玩得很開心。我五歲,姐九歲那年,我的親生母親因癆病醫(yī)治無效,去世在樓下飯桌前的床上,而我睡意朦朧還要爬到媽的胸脯上去吃奶。
我媽去世后把床移到樓上。在樓上的北邊鋪了一張朝南床,中間鋪一張朝西床,南邊是一張朝東床。樓下菜櫥把灶頭和飯桌隔開。飯桌前面放過床的地方放一張舊寫字桌,放零碎物件。
母親去世后,我常遭小奶奶的欺侮。有兩次至今記憶猶新。一次,我和小爺爺的三女坐在臼米踏桿上講話被小奶奶看見了。小奶奶拿著毛竹絲氣勢洶洶地趕來,一邊趕一邊罵著比我小一歲的女兒,叫她不要和我在一起玩,罵她不聽話。毛竹絲甩下來,細細的竹梢頭甩在她女兒身上,粗粗的打在我腿上,腳上。甩得我紅紅的腫起來焦辣辣地痛。我只知道痛,哭著跑去找到奶奶拉住褲腳要媽媽。奶奶出著淚說你媽沒了。我要奶奶去大路上叫一個來,讓她幫我把小奶奶去打回來。(當時我年幼,不知道癆病要傳染,因為我母親是這種病死的。)還有一次,生產隊里在曬場上拷蠶豆。而小奶奶家不知在哪里弄來蠶豆炒出來給三女吃。我對比我小一歲的三女說,我家有好東西的時候給點你,你家有好東西時給點我。小爺的三女給了我兩把蠶豆。我高興極了,蹦蹦跳跳來到曬場看大人們拷蠶豆,小手在衣袋里取出蠶豆一粒一粒地吃著。小奶奶向我跑來了,大聲罵道:你大人到小人那里哄東西吃。說畢抓起衣襟把我衣袋里的蠶豆倒得一粒不剩。我站在場邊,嘴角一牽一牽,眼睛里盈滿了淚水。村里的文朝看見我可憐相,立即在場上捧來一捧蠶豆放在我衣襟里包著,說拿回去叫你爸炒給你吃。姐煮好夜粥,爸一回來把粥舀進罐里洗了鑊炒蠶豆給我吃。
我爸找媽去了,出門前不放心地對我說,肚子餓了,把小凳拿到大凳前,爬上小凳,爬上高凳,再爬到桌子上,把飯籃拿下來,自己盛來吃。吃后飯籃掛上去,否則,雞要飛上來把飯吃了的。那時,我不知道什么叫肚饑,只知道玩了一會兒就回家把小凳放到大凳前爬上去盛來飯就坐在桌子上吃。吃了后又下地去玩。
我六歲那年,家里又來了個媽。來到我家是由好幾個年紀和媽一樣大的人陪來的。這下我神氣地告訴小爺的三女說,你媽再打我,我有媽了,叫我媽打你媽。媽到我家,把家里搞得清清爽爽。我和姐穿上了干凈的衣褲,還經常有新鞋穿。我媽燒的東西也特別好吃。我喜歡媽。
記得十歲那年,我在父母睡的朝東床上看姐從王渡里學校借來的連環(huán)畫,看完后目光穿過蚊帳發(fā)現窗上有一個蜂窩,蜂在進進出出。我怕蜂窩做大,蜂多起來要咬人,就決定把蜂窩捅掉。我想:把蚊帳拉起來,把棒從蚊帳里伸出去捅蜂窩,這樣蜂就飛不進來,人就不會咬去。誰知我一棒捅去,蜂隔著蚊帳還是把我頭上咬去好幾個地方,腮幫子腫起來像饅頭,眼睛只有一條縫。
十三四歲的時候,我身邊一有零化錢就趕到儒岙新華書店買連環(huán)畫。我把連環(huán)畫排在朝南床頭的窗子里。到十六歲的時候窗子里放不下了,找了塊木板,在墻上釘上二枚釘頭,擱上木板,兩端吊上鐵絲,把連環(huán)畫、小說和故事書放到木板上。一次,我躺在床上想,將來我也寫文章,印到書上去,別人到我家來借書,看到我的文章也印在書上,他們必定會對我另眼相看,會夸我了不起。那時,我感到多么的自豪?。⊥獯迦藭f茅洋山某某某的兒子書也會寫出來,會這么了不起!十八歲那年,我高中畢了業(yè),把樓下飯桌前的那張舊書桌搬到樓上放在朝南床前。桌子上擺著墨水瓶、鋼筆,靠墻放著一碼書。因為我怕勞動,勞動太辛苦,所以一有空就看書,寫文章。心想:要是有朝一日寫成功了,到機關辦公室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一本書,寫寫文章,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據說文章寫出來還有錢,真是美極了!于是,不論冬天還是夏天,只要有空就不停地寫,不停地看書。
再后來,我爸造了二間泥墻瓦屋,于是一天三餐在老屋,看書寫字睡覺在新屋。
我四十歲那年,我父母年紀大了。我和妻把樓上朝東床移到樓下灶旁,南邊西邊靠墻朝北。四十三歲那年,我在彈簧廠里上班。早晨出門時我去老屋跟媽說,我上班去了,吃要什么跟彩珍講,下班回來看你。媽說你上班去好了。到下午三點光景,妻打來電話說媽不行了。我立即請假騎著摩托車趕回家。媽的肚子一起一伏的,口里有一口呼呼呼的出氣聲。晚上九點時,媽掙開眼看了姐姐,姐夫,我和妻后,口里那口氣就沒有了。又過了三年,我在一家公司搞質量體系,妻打電話說爸不對了。我立即趕到家爸已去世了。在生我養(yǎng)我的老屋里,我送走了我最親的親人——我爸,我生母和養(yǎng)母。
現在看來上代交給我的樓房守不住了。我和妻雖在掙錢,但不多。自從兒子上高中至今一邊掙一邊花還不夠用?,F在兒子在讀大二,還要讀二年多。我們的日子是過得比較艱苦的。
兩年前的冬天,天冷得厲害。屋后的毛竹全身結上冰彎下來壓在老屋的瓦上。冰融化后,許多瓦片斷裂了。一蓋全是破瓦就不敢去動它。我和妻商量,是否把瓦揭下來?,F在揭下來至少一半可用。柱腳、擱柵、穿柵、板壁拆下來當柴燒。去修肯定不會去修,修要花錢。問題是修起來也無人住。我們只要這二間夠了。妻不同意,寧可讓它自己倒。
雖然人在城里打工,但老屋常常讓我記掛。老屋的往事老是闖入我的腦海,才十來歲時,正月里來了客人,夜里點起兩盞煤油燈放在對角搓牌。而我冷凍凍坐在桌角津津有味地看他們一局又一局地搓??粗桓比祀p九的牌被人家打得七零八落;看著天天九被人家三長或三短結去;看著三光天,還要拿出錢很是有趣。記得秋天,玉米掰進來了。鄰居都來了。爸一邊鉆著玉米一邊講天話給我們聽,我們一邊挖著玉米粒一邊聽著天話。時間過得很快,玉米一下子挖完了。春天的早晨,還在床上睡夢里,東邊的木勺瑯山有一只鳥滴玲玲響聲很脆,很動聽。冬天,夜里比平時要暖,天亮時打開窗門一看地上,樹上,屋頂上落著厚厚的白雪。我們就開心極了。我們冷也不怕穿上衣服去塑獅子、塑菩薩、打雪仗……
每次回家,我對著老屋發(fā)愣,老屋不久要倒塌。我的心很是忐忑,仿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離開一樣。
——選自《中華頌》(中國散文學會選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