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耜
一
1935年2月9日,魯迅給剛到上海不久的蕭軍、蕭紅寫去一信。起筆先談了自己閱讀他們寄來的作品的感受,以及應他們請求,向報刊推薦這些作品的情況。其中在談到蕭軍希望推薦到《大晚報》“火炬”副刊發(fā)表的一篇“寫在東北一些漢奸賣國罪行”(蕭軍語)的散文時,魯迅坦言相告:“至于你要給《火炬》的那篇,我看不必寄去,一定登不出來的,不如暫留在我處,看有無什么機會發(fā)表……”接下來,魯迅又寫道:
前幾天大家過年,報紙停刊,從袁世凱那時起,賣國就在這時候,這方法流傳至今,我看是關內也在爆竹聲中葬送了。你記得去年各報上登過一篇《敵乎?友乎?》的文章嗎?做的是徐樹錚的兒子,現(xiàn)代闊人的代言人,他竟連日本是友是敵都懷疑起來了,懷疑的結果,才決定是“友”。將來恐怕還會有一篇“友乎,主乎?”要登出來。今年就要將“一二八”、“九一八”的紀念取消,報上登載的減少學校假期,就是這件事,不過他們說話改頭換面,使大家不覺得?!坝选敝當?,就是自己之敵,要代“友”討伐的,所以我看此后的中國報,將不準對日本說一句什么話。
魯迅寫下這段文字意在告訴“二蕭”,須認清當時國民黨政府奉行的管控輿論,壓制民意,淡化抗戰(zhàn),妥協(xié)對敵的政策主張,而這也正是蕭軍抨擊漢奸,呼吁抗戰(zhàn)的散文“一定登不出來的”的原因所在。為了使自己的看法和判斷更有說服力,魯迅信手拈來一個實例,這就是由徐道鄰——北洋軍閥徐樹錚之子——署名,不久前公開披露于滬上報刊的文章《敵乎?友乎?》(文章在主題之下尚有副題“中日關系的檢討”,本文簡稱《敵乎?友乎?》)。在魯迅看來,日本意欲鯨吞中國,東北已經淪陷,華北危在旦夕,“現(xiàn)代闊人的代言人”居然還要發(fā)問:闖進國門的侵略者“敵乎?友乎?”甚至還自說自話,認敵為“友”。按此邏輯,接下來,他們大約還會在“友乎?主乎?”之間做文章,把“敵人”當成“主子”,進而為“主子”效力,替主子“討伐”有反抗情緒的同胞。這無疑是徹頭徹尾、不折不扣的賣國論調。而這樣的賣國言論竟能在國內“各報”廣泛流布,暢行無阻,說明它正好迎合乃至代表了當時政府在抗戰(zhàn)問題上的潛在態(tài)度和輿論導向,并因此而獲得了他們的慫恿和支持。有這樣的輿論導向以及相應的報刊管控存在,蕭軍鞭撻漢奸賣國的文章怎么可能順利問世?
二
對于《敵乎?友乎?》所流露的媚日傾向乃至“投降”論調,以及政府對這種傾向和論調變相的慫恿與支持,魯迅表示了極度憎惡和強烈憤慨。而支持著這種憎惡與憤慨的,則是魯迅在強敵入侵、外辱降臨的情況下,所展現(xiàn)的一種敏銳目光和凜然正氣,是與其“我以我血薦軒轅”終生志向一脈相承的家國情懷和民族大義。然而,讓魯迅萬萬不曾想到的是,《敵乎?友乎?》一文的作者,根本就不是在文章上署名、曾擔任蔣介石侍從室中級官員并參與民國外交事務的徐道鄰,而是另有更大的來頭——《敵乎?友乎?》的執(zhí)筆者、記錄者是素有國民黨文膽之稱,時任蔣氏政府行營設計室主任(不久出任侍從室二處主任)的陳布雷;最終的決策者、口授者則是國民黨當局的最高領袖蔣介石本人。至于文章何以要假借徐道鄰的名義刊出,大約是考慮到其父徐樹錚當年投筆從戎,曾留學東瀛學軍事,后來在北洋政府的舞臺上又是所謂“親日派”,現(xiàn)在讓其兒子來談中日關系,自然會帶有某種“親和”色彩。由此可見,一篇《敵乎?友乎?》在問世之初,就摻雜了基于政治和外交所需要的韜略感和技巧性。
時至今日,陳布雷為蔣介石執(zhí)筆撰寫《敵乎?友乎?》一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對于此事,不僅相關傳記著作多有直接描寫和正面披露,即使蔣介石、陳布雷本人,亦同樣直言不諱。請看《陳布雷回憶錄》:
民國二十四年乙亥(一九三五)四十六歲
一月,去奉化溪口住旬日,撰《敵乎?友乎?》一文攜至上海,以徐道鄰君之名義發(fā)表于《外交評論雜志》。此文之作,蓋欲暗示日本以中國決不可屈服,日本決不可不認識東亞安危之至計。為日本彷徨無主之國論辟一新視野,而痛斥其野心軍閥之無知,即或未能打消其侵略之妄念,亦冀稍緩其凌逼之氣勢也。既發(fā)表后,各報競相轉載,日本之報紙雜志,亦均紛紛轉譯,頗引起一時之注意。事后日本方面亦漸有疑此文為當局所授意者,然皆將信將疑,但至少與彼邦主張急進之少壯軍閥以打擊云。
1950年9月,已經敗退臺灣的蔣介石,出于總結和反思歷史的需要,重新刊行1943年由自己授意、陶希圣執(zhí)筆完成的舊著《中國之命運》,而將《敵乎?友乎?》作為附錄收入其中,并親撰前言如下:
民國二十三年秋,中日局勢更趨危急,正進入最后關頭,極思設法打開僵局,乃在病榻分章口述,而囑布雷同志筆錄其詳。以此為中日兩國朝野作最后之忠告,期其警覺,克免同歸于盡之浩劫。惟以當時政治關系,不便以布雷名義出之,乃托徐道鄰君印行。近閱是編,撫今思昔,不禁感慨萬千,特付重刊,以備自反,或仍有助于將來東亞民族之前途乎!
以上材料將《敵乎?友乎?》一文的來龍去脈和相關情況,交代得清清楚楚。
三
行文至此,有一個問題變得無法回避,這就是:圍繞一篇《敵乎?友乎?》,魯迅的閱讀感受與蔣介石以及陳布雷的“夫子自道”竟然反差巨大,各執(zhí)一詞。在魯迅看來,《敵乎?友乎?》是典型的鼓吹媚日乃至投降的賣國文章,因而必須痛斥其荒謬,揭露其危害。然而,作為《敵乎?友乎?》真正作者的蔣介石以及陳布雷卻一派心安理得,泰然自若。在言及謀劃該文的動機和目的時,蔣介石宣稱是“以此為中日兩國朝野作最后之忠告……克免同歸于盡之浩劫?!标惒祭讋t表述為:“蓋欲暗示日本以中國決不可屈服,日本決不可不認識東亞安危之至計。”兩方面的說法何以大相徑庭?其中又包含了怎樣的是非與原委?要搞清楚這點,我們需要先看看《敵乎?友乎?》究竟寫了些什么?
在傳媒高度發(fā)達,資訊空前覆蓋的時代,《敵乎?友乎?》并不難找。如今進入讀者視線的這篇長文將近兩萬言,分為八個部分,其目次如下:一、引言——中日間的僵局;二、就中國立場說明僵局延長之利害;三、為日本打算說明僵局延長之利害;四、中國方面之錯誤與失計;五、日本方面的錯誤(一)——直接的對中國認識之錯誤;六、日本方面的錯誤(二)——間接的國際間舉措上之錯誤;七、中日兩國所應認識之要點及應采之途徑;八、結論——解鈴還須系鈴人。
平心而論,《敵乎?友乎?》是一篇視野開闊,內容繁復,觀點龐雜,命意曲折的文章。顯然是為了回避和淡化文章的官方色彩,蔣介石以及陳布雷為授命登臺捉刀的徐道鄰設定了一種特殊身份——既非政府人士,亦非國民黨員,甚至也不是研究國際政治的專家,而只是一個置身民間的、在野的,但又關心和洞曉國家現(xiàn)狀與世界局勢的通達之士。與此相適應,全文的表述也故意流露出一種“局外人”特有的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和口吻。如在觀察和分析導致“中日僵局”的原因時,時而是“中國立場”,時而“為日本打算”;時而說“中國之錯誤”,時而說“日本之錯誤”……不過所有這些都只是一種技巧和策略,其目的是為了營造一種客觀坦率,實話實說的氛圍和語境,進而告知日本當局:無論從國際局勢看,抑或就兩國利害講,中日關系繼續(xù)惡化,都將產生嚴重的兩敗俱傷的后果。其中以武力自恃的日本方面,尤其需要認清一種基本事實,那就是:日本果真能在數日之內滅亡整個中國,一切自是無庸贅言,但如果戰(zhàn)事遲滯,一旦拖上數月甚至數年,那日本一方則不啻于自陷泥潭,自取敗亡:
中國的武力比不上日本,必將大受犧牲,這是中國人所不諱言的。但日本的困難,亦即在于此,中國正惟因沒有力量,即是其不可輕侮的力量所在。戰(zhàn)爭開始,在實力相等的國家以決戰(zhàn)為戰(zhàn)爭的終結。但是在兵力絕對不相等的國家,如日本同中國作戰(zhàn),即無所謂正式的決戰(zhàn),非至日本能占盡中國每一平方公里之土地,徹底消滅中國之時,不能作為戰(zhàn)事的終結。兩國開戰(zhàn)之際,本以占領政治中心為要著,對中國作戰(zhàn),如以武力占領了首都,制不了中國的死命。日本至多也不過能占領到中國若干交通便利的都市與重要的海港,決不能占盡中國全土。
如此這般貌似客觀分析實為嚴正警告的陳述,在《敵乎?友乎?》中屢屢可見,構成文章的重要聲音。沿著這樣的線索與思路,文章在結論部分大聲呼吁“解鈴還須系鈴人”:“中日兩國在歷史上,地理上,民族的關系上,無論哪一方面說起來,其關系應在唇齒輔車以上,實在是生則俱生,死則同死,共存共亡的民族,究竟是相互為敵,以同歸于絕滅呢?還是恢復友好,以共負時代的使命呢?這就要看兩國,尤其日本國民當局有沒有直認事實,懸崖勒馬的勇氣,與廓清障蔽,謀及久遠的和平?!庇纱丝梢?,《敵乎?友乎?》一文,確實包含了蔣介石以及陳布雷所說的,試圖通過陳述利害以緩和中日僵局,“克免同歸于盡之浩劫”,同時遏制日方“淩逼之氣勢”,給“主張急進之少壯軍閥以打擊”的意圖。單就這方面的情況而言,魯迅斷定《敵乎?友乎?》是賣國文章,自然難免無的放矢。
然而,我們也應當看到,《敵乎?友乎?》作為一篇假借“局外人”姿態(tài)來談論中日僵局,且旨在回避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的文章,確實也存在一些與當時救亡圖存的時代強音、與民眾普遍的抗日呼聲不協(xié)調、相齟齬的地方,有的文字表達甚至不乏抹平是非,枉顧曲直,乃至討好日方之嫌。譬如,文章的第二部分,起筆之初就引用了中山先生在《民族主義·第五講》(1924年2月24日)中曾說過的一段話:“從日本動員之日起,開到中國攻擊之日止,最多不過十天,所以中國假如和日本絕交,日本在十天以內便可以亡中國?!碑斈曛猩较壬赃@樣講,意在以“危言”警醒國人: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正處于列強環(huán)伺,禍害重重的生死關頭,要想“避死求生”,就必須團結奮起,自強不息。而《敵乎?友乎?》在日寇已搶占我國土的情況下,將這段話作移花接木式的安置,且奢談什么“崇信中山先生的遺教”,其扭曲論者原意的自示其弱、委曲求全不言而喻。
該文還不時出現(xiàn)這樣的語句:“一般有理解的中國人,都知道日本人終究不能作我們的敵人,我們中國亦究竟須有與日本攜手之必要?!薄皣颐褡宓纳乔耆f年的,一時的榮辱得失,只要不礙及根本,在歷史上也是常見的?!薄昂脨河褦?,完全可以事實相轉移?!薄盎厮菥拧ひ话饲昂笠灾两袢?,造成如此難解的僵局,中國實不能說一無認識上或舉措上的錯誤,這種錯誤,有屬于政府的,有屬于民眾的,有政府民間所應共認錯誤的。”“國際之間,友敵何嘗有一定刻板的標準,茍利于國,應屏絕嫌怨而為之?!狈泊朔N種說法,孤立或抽象地看,似乎并無大謬,只是一旦置之于敵寇入侵,舉國抗戰(zhàn)的大背景之下,便立見其退讓、懦弱與茍且的底色。文章還說什么:“民國十六年以后的國民黨,明白放棄容共政策,尤其沒有使日本害怕的理由”。這種無視民族大義,投日本政府之所好,不惜用“反共”來拉近與侵略者之關系的論調,無疑更屬立場倒錯,敵我不分。尤其是該文的標題,給“敵乎、友乎”打上問號,不僅一下子模糊了日本軍隊的侵略者性質,而且從根本上消解了中國人民抗擊日寇的正義性和必要性。面對這樣一些奇談怪論,一向目光如炬的魯迅斥其為賣國文章,自是順理成章。
將《敵乎?友乎?》一文質之以魯迅的評價,為何時而顯得無的放矢,時而又算得上順理成章?對于這個很難在史料中找到直接答案的問題,我們或許可以來一點大膽的推測:當年的魯迅并沒有仔細通讀《敵乎?友乎?》的全文——按照《陳布雷回憶錄》的說法,《敵乎?友乎?》最初發(fā)表于《外交評論雜志》,而魯迅在致“二蕭”的信中提到該文,卻明言是從“去年各報”所見。查《魯迅全集》為該書信所做的注釋可知,《申報》曾連載《敵乎?友乎?》一文,時間是1935年1月26日至30日。這時間離魯迅給“二蕭”寫信的同年2月9日,剛好隔了一個舊歷春節(jié),故而信中有“前幾天大家過年……關內也在爆竹聲中葬送了”云云。由此可以大致斷定,魯迅主要是從《申報》的連載讀到《敵乎?友乎?》的。而閱讀報紙連載特有的間斷性、跳躍性與隨意性,則很可能導致如是情況:魯迅只是看到了文章中同抗戰(zhàn)氣氛和民眾呼聲格格不入的某些部分或段落,特別是看到了“敵乎?友乎?”這個態(tài)度曖昧、是非猶疑的文章標題,便不由得怒氣升騰、義憤填膺,并隨即將這種情緒寫進給“二蕭”的信中,從而構成了對蔣介石的隔空聲討——但愿我這番推測,不曾陷入牽強附會、郢書燕說的泥淖。
四
魯迅在書信中對《敵乎?友乎?》的聲討,或許因為未細讀該文全文而難免以偏概全。不過,在“九·一八”之后的幾年間,圍繞對日方略和抗戰(zhàn)問題,魯迅和蔣介石存在著不盡相同的看法和主張,卻是不爭的事實。關于這點,我們翻檢相關的史實與史料,同時重溫魯迅的作品與言論,自可看得比較清楚。
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魯迅和蔣介石都同日本有著較深的淵源關系。魯迅于1902年春天負笈東瀛,在那里度過了七年多的留學生活。這期間,他除了學習語言外,先是學醫(yī),后棄醫(yī)從文,由此開始了以文藝之光引領國民精神前途的執(zhí)著實踐。無獨有偶,蔣介石在十九至二十八歲的九年里,有六年多是在日本學習,主要是學軍事,他不但聽完了東京振武學校的全部課程,而且還有到日軍炮兵聯(lián)隊見習近一年的經歷。無論魯迅還是蔣介石,對于日本民族以及社會、文化都有過廣泛接觸和深入了解。投射到心幕上,一方面不無反感和警覺,另一方面也不乏肯定和尊重。魯迅曾稱贊日本國民做事的“認真”和“勤勞”;蔣介石亦推崇日本軍人的堅韌和強悍,他甚至把日本稱作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以示喜愛。
然而,當日本軍隊強占中國國土時,魯迅當即旗幟鮮明地發(fā)出了抗爭和戰(zhàn)斗的吶喊?!熬拧ひ话恕笔伦兒蟮牡谌?,魯迅在《答文藝新聞社問》中嚴厲指出:占領東三省“是日本帝國主義在‘膺懲(日本軍閥把他們的侵略行徑說成是‘膺懲,魯迅這里作諷刺性的借用——引者)……中國民眾”,“是要使世界的勞苦群眾,永受奴隸的苦楚的方針的第一步?!贝撕螅斞概c茅盾、葉圣陶、郁達夫等人聯(lián)合發(fā)表了《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一致表示“堅決反對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戰(zhàn)爭,反對加于中國民眾反日反帝斗爭的任何壓迫”,呼吁“轉變帝國主義戰(zhàn)爭為世界革命戰(zhàn)爭”。同時,魯迅立足文壇,大力扶持抗戰(zhàn)題材的文學作品,先后為蕭軍《八月的鄉(xiāng)村》、蕭紅《生死場》等作序,鼓勵作家寫出中國人民“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展現(xiàn)“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xiàn)在和未來,死路和活路”。直到生命臨終之際,他依然莊嚴宣布:“中國目前的革命的政黨向全國人民所提出的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我是看見的,我是擁護的,我無條件地加入這戰(zhàn)線,那理由就因為我不但是一個作家,而且是一個中國人?!保ā洞鹦祉共㈥P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
面對日本軍隊的強盜行徑,青年時就不乏民族意識的蔣介石,同樣感到極度憤慨與無比傷痛,進而爆發(fā)出強烈的雪恥之心與驅敵之情。正如他在南昌獲知“九·一八”事變消息后第二天(9月20日)的日記中所寫:“聞沈陽、長春、營口被倭寇強占以后,心神不寧,如喪考妣,茍為吾祖吾宗之子孫,則不收回東北,永無人格矣!”類似的表述此后還多次出現(xiàn)在蔣介石的日記中。不過,當時的蔣介石還有另外一種認識。在他看來,眼前的中國,經濟凋敝,國防羸弱,政令不一,民心渙散,根本不具備同日本開戰(zhàn)的力量和條件。在這種情況下,中國要生存下去,便只能對外暫且委曲求全、韜光養(yǎng)晦,以贏得時間,臥薪嘗膽,強大自身。
惟其如此,在接下來的幾年里,蔣介石所采取的對外和對內方略明顯不同。一方面,對于得寸進尺,日趨囂張的日寇,蔣介石表現(xiàn)出最大限度的克制、退讓和妥協(xié):先是回避直接同日方交涉東北問題,而更多寄希望于國聯(lián)的調停和干預。接下來以“不抵抗主義”,或“一面抵抗,一面交涉”,來回應得隴望蜀的日軍,不惜簽下《淞滬停戰(zhàn)協(xié)定》《塘沽協(xié)定》《何梅協(xié)定》等城下之盟。即使在日寇侵吞中國的野心已完全暴露的情況下,仍謀求避免或延遲戰(zhàn)爭。一篇《敵乎?友乎?》正是為此而做出的重要努力,即所謂“和平未到完全絕望時期,決不放棄和平;犧牲未到最后關頭,亦絕不輕言犧牲”(蔣介石提交國民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的《關于外交之建議案》)。另一方面,在國內,蔣介石打出“攘外必先安內”的旗號,一邊抓緊對中國共產黨和工農紅軍的“追剿”,一邊加快對其他異己力量的拉攏、分化或收編,從而強化自己的權威和南京政府的統(tǒng)治。當然,在此期間,蔣介石也將戰(zhàn)備工作列入重要議程,通過征兵擴軍、改善交通、增加儲備,構建大后方等等,有效提升了當時中國承受戰(zhàn)爭的能力。
1927年秋天,魯迅駐足上海,并在那里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十年。在上海期間,以寫作為職業(yè)的魯迅,幾乎完全與政府和體制相隔絕,他當然不可能知曉蔣介石在中日關系問題上的全部想法,但對于國民黨當局在這方面表現(xiàn)出的軟弱、昏聵與茍且,卻看得十分清楚,并很是不以為然。為此,他在報刊上發(fā)表一系列文章,進行了毫不留情的嘲諷、揭露與抨擊。
這種嘲諷、揭露和抨擊,首先聚焦囂鬧一時的“不抵抗主義”。在魯迅筆下,“文人不免無文,武人也一樣不武。說是‘枕戈待旦的,到夜還沒有動身,說是‘誓死抵抗的,看見一百多個敵兵就逃走了”(《文人無文》)。在他看來,當局“一切準備停當,行都陪都色色俱全”,所謂“為戰(zhàn)略關系,退守第二道防線”,所謂“引敵深入”云云,不過是不抵抗的另一種說法,它只能助長侵略者“深入還要深入”(《戰(zhàn)略關系》)。他還提醒人們:“以為不抵抗將軍下臺,‘不抵抗就一定跟著下臺了。這是不懂邏輯:將軍是一個人,而不抵抗是一種主義,人可以下臺,主義卻可以仍舊留在臺上的”(《“有名無實”的反駁》)。這樣一些潑辣犀利的言辭,確實擊中了“不抵抗主義”的要害以及它在當時造成的嚴重后果。
蔣介石提出的“攘外必先安內”的口號,也為魯迅深惡痛絕。為此,他先后寫了《觀斗》《曲的解放》《內外》《天上地下》等文章痛加斥責。其中《文章與題目》(原標題為《安內與攘外》)一文,尤見匠心別裁,可謂酣暢淋漓:“有說安內必先攘外的,有說安內同時攘外的,有說不攘外無以安內的,有說攘外即所以安內的,有說安內即所以攘外的,有說安內急于攘外的?!蔽恼伦龅竭@里,已經無可折騰了,“再要出新花樣,就使人會覺得不是人話……因為新花樣的文章,只剩了‘安內而不必攘外,‘不如迎外以安內,‘外就是內,本無可攘這三種了?!边@段話透過巧妙的語詞調遣和睿智的邏輯轉換,舉重若輕地揭示了“攘外必先安內”所包含的深度誤區(qū)——任何武力“安內”只能削弱“攘外”所需要的中國的國防力量,就這一意義而言,“安內”不啻于對“攘外”的釜底抽薪,或者干脆說“安內”就是“迎外”。
需要說明的是,魯迅于1936年10月病逝,他未能經歷之后的全面抗戰(zhàn),當然也無法見證國民黨政府和軍隊后來為抗擊日寇所做出的重要貢獻和所付出的巨大犧牲。因此,魯迅的以上說法,并不能用來描述和評價蔣介石、國民黨在整個抗戰(zhàn)中的行為與態(tài)度;然而,它出現(xiàn)于恐日情緒嚴重和逃跑行為頻發(fā)的“前抗戰(zhàn)”時期,卻無疑是對當局的有效針砭和有力棒喝。
五
毫無疑問,“九·一八”之后,相對于蔣介石的隱忍退讓、韜光養(yǎng)晦,魯迅是主張同仇敵愾、奮起抗爭的。魯迅之所以會有這樣的主張,當然不是僅僅出于義憤,而是建立在他特有的對中日關系和中國國情的觀察、了解與判斷之上。在這方面,魯迅和蔣介石的一些觀點,正好構成了某種反差和對比。
首先,在蔣介石看來,中日兩國的整體實力,特別是軍事力量相差懸殊,因而面對強敵,應力爭和談,力避開戰(zhàn)。魯迅同樣看到了中日兩國軍事力量的巨大落差,但他認為,恰恰是這種落差決定了當時的中國,和談只是幻想,開戰(zhàn)則是必然。這當中的道理,魯迅在同一些日本友人交流時,說得相當透徹明白。譬如:魯迅曾告訴圓谷弘教授:“中國沒有軍備,沒有力量的均衡就沒有真的親善。要想同日本結成真正對等的親善關系,中國沒有對等的軍事力量是不行的。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如果沒有力量的均衡,就只能或者是奴隸,或者是敵人”(圓谷弘《與魯迅談話》)。魯迅還同日本著名雕塑家奧田杏花說過:“中日親善和調和,要在中國軍備達到了日本軍備的水準時,才會有結果,但這不能擔保要經過幾年才成。比如:一個懦弱的孩子和一個強橫的孩子二人在一起,一定會吵起來,然而要是懦弱的孩子也長大強壯起來,就會不再吵鬧,而反能很友好地玩著”(奧田杏花《我們最后的談話》)。魯迅還把同樣的意思告訴了老朋友內山完造:
有強者和弱者同時存在,這就不容易和睦相處。是要打仗的。只要弱者不變?yōu)閺娬?,打仗也就不會停止的。也就是說,中國的軍備不能與日本匹敵,日中關系是不會協(xié)調的。如果雙方力量相等,打起仗來,難免受傷,沒好處。結果,只好親善了。(薛綏之《魯迅與內山完造》)
讀著這些由日本友人記錄下來的談話內容,我們不能不佩服魯迅目光的深邃和識見的超卓——作為立足時代前沿的思想家,他不僅要言不煩地揭示了日本帝國主義恃強凌弱的強盜本質,以及同強盜講親善的空幻性;而且自然而然地闡明了一條迄今仍經得起實踐檢驗的真理:真正的、持久的和平,必須以先進的、堅實的武備為基礎,為前提;在叢林法則依然生效的國際秩序中,正義的、強大的軍事力量,才是維護世界和平的重要手段。
其次,對于近代以來的國民精神,蔣介石一向持悲觀憂患的態(tài)度,“九·一八”事變后,這種悲觀憂患有增無減,用他日記中的話說就是:“內亂不止,叛逆毫無悔禍之心,國民亦無愛國之心,社會無組織,政府不健全,如此民族,以情理而論,絕無能存立于今日世界之道。”(9月19日)“國民固有之勇氣、之決心,早已喪失,徒憑一時之奮興,不唯于國無益,而且徒速其亡,故無可恃也。”(10月7日)由此可見,在抗日救國的緊要關頭,蔣介石是無法從民眾中獲得信心與力量的。也正因為如此,蔣介石領導的抗戰(zhàn),始終是單靠正規(guī)軍隊的“片面抗戰(zhàn)”,而無法形成中國共產黨所倡導的人民戰(zhàn)爭。事實上,這不僅是蔣介石正面戰(zhàn)場的極大缺陷,而且也為他最終敗走臺灣島埋下了種子。
畢生致力于“立人”的魯迅,也對民族根性中一些負面的東西提出過嚴厲批評,而且這種批評在“九·一八”之后仍在繼續(xù)。譬如,他曾指出“乞丐殺敵”“屠夫成仁”“密斯托槍”之類的宣傳,實際上是在嚴肅切實的抗戰(zhàn)事業(yè)中,摻進了“做戲”的成分;穿著夾襖、沒有武器的青年組成“援馬團”,聲稱要步行去東北支援馬占山將軍抗戰(zhàn),則不過是中國式的“堂·吉訶德”。等等。不過這時的魯迅,對民族根性的整體看法和基本估價已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請看他發(fā)表于1934年10月的《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一文:
我們有并不失掉自信力的中國人在。
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輝,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這一類的人們,就是現(xiàn)在也何嘗少呢?他們有確信,不自欺;他們在前仆后繼的戰(zhàn)斗,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被抹殺。消滅于黑暗中,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倘若加于全體,那簡直是誣蔑。
在這篇旨在駁斥所謂“民族自尊心與自信力已蕩焉無存”之類說法的文章中,魯迅不僅充分肯定了中國傳統(tǒng)中“掩不住的輝光”和“中國脊梁”的存在;而且嚴正指出:即使在“抗戰(zhàn)秀”風行的當下,仍有充滿“自信力”的“他們”,冒著被“摧殘”和“消滅”的危險,腳踏實地、前赴后繼地戰(zhàn)斗。也就是說,在斯時的魯迅看來:民族根性中固然尚有負面的東西,但更有優(yōu)質的存在,而后者才是民族精神的主體與主流,因而也是中華民族抵御外辱、壯大自身的力量所在。正是沿著這樣的心理軌跡,晚年的魯迅總是感覺“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總是關注那些“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著現(xiàn)在中國人的生存而流血奮斗者”;總是推助為人生、為大眾的文藝——他在“國防文學”之外,堅持“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恐怕也是這條軌跡的自然延伸吧?
六
由《敵乎?友乎?》引發(fā)的魯迅對蔣介石的一場隔空抨擊,以及由此呈現(xiàn)的魯迅和蔣介石在抗戰(zhàn)問題上的不同觀點和異樣態(tài)度,已是八十多年前的舊事一樁。時至今日,中日兩國的情況和關系,以及與之相關的世界格局,都發(fā)生了深刻而巨大的變化,一個新的時代正在劇變中到來。不過從歷史和文化研究的維度看,當年這場間接而無聲的“爭鳴”,仍有聚焦和討論的必要。這當中除了歷史和觀念本身自帶的看點與價值之外,其當下的話題意義,還可以從蔣介石和魯迅研究兩個領域得以認識:
就蔣介石研究而言。在較長一段時間里,蔣介石其人主要是以歷史罪人、人民公敵的形象,出現(xiàn)于中國大陸公共場域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以降,隨著歷史條件和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同時得益于史料的發(fā)現(xiàn)和檔案的公開,有關蔣介石的研究和評價逐漸走向學術化,一個不同于以往的,擁有較大闡釋空間的蔣介石,開始進入讀者的視野。不過這時又出現(xiàn)了新的問題與偏頗:一些論者或疏于史料辨析,或昧于歷史細查,而將大量的夸飾溢美之詞,輕率地加在蔣介石身上,不惜將其塑造成一代“完人”“圣人”“偉人”,結果是從另一方面扭曲和遮蔽了人物的本真。而在這時重新檢視“前抗戰(zhàn)”時期魯迅映襯下的蔣介石,恰好有利于人們從具體和細致之處,明察其是非功過,發(fā)現(xiàn)其復雜人格和矛盾心態(tài),進而建立客觀、公允、辯證的歷史觀和人物觀。
魯迅研究的情況正好相反。新時期以來,曾經被無限抬高和過度闡釋的魯迅走下神壇,恢復其固有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形象。幾乎與此同時,一種試圖顛覆和“踢開”魯迅的思潮和現(xiàn)象開始出現(xiàn),從學術領域到網絡平臺,歪曲、貶損乃至否定魯迅的言論不絕如縷,其中一種常見的套路和手段,就是試圖利用一些捕風捉影,似是而非的所謂“史料”,給魯迅扣上一頂漢奸的帽子,使其成為民族的敵人。而當我們重新回到“九·一八”事變之后的歷史現(xiàn)場,考察魯迅當時的態(tài)度和言論,即可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純屬無稽之談,是根本站不住腳的。如今依然鼓噪這種說法者,如果不是蒙昧無知,便只能是別有用心。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