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格致
吉林烏拉到北京,這中間隔著多少公里?我一直說不出那個準(zhǔn)確的數(shù)字。但這并不妨礙我在兩地之間頻繁地往來。頻繁地往來,還記不住里程,說明這件事不需要我操心。記住里程和忘掉里程,都不妨礙我在規(guī)定的時間到達(dá)北京或回到吉林。我需要牢記的,是這兩地的交通工具以及它們的起始時刻。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記住了該記住的。這兩地之間有四種交通工具:普通火車,那種已成為很多人記憶的綠皮火車,完成這個里程要用十六小時——下午兩點多從吉林發(fā)車,第二天早上八點多到北京;T字頭特快火車,把穿越這一距離的時間成功縮短了。似乎車型沒變,顏色也沒變,只悄悄改變了速度——晚上九點四十發(fā)車,第二天八點四十到北京(很長一段時間,這趟火車,都是北京和吉林之間最快的交通工具。那時領(lǐng)導(dǎo)去北京開會,也就是坐個軟臥,老百姓坐硬臥硬座);公路客車,因我沒有那么走過,不知要用多少小時,也不知起始時間?,F(xiàn)在是高鐵時代,是七個小時了——上午九點多發(fā)車,下午五點多到北京。實現(xiàn)了朝發(fā)夕至。我認(rèn)為高鐵已經(jīng)不是火車了,它已經(jīng)面目全非。車型變了,顏色變了,速度更是變了。綠皮火車是毛毛蟲,高鐵是它蛻變出來的白蝴蝶。綠色是慢的,而白色可以飛——你看火箭和航天器大多是白色的。如果把高鐵漆成紅色,我想也并不影響車的速度??赡苁强紤]視覺。一輛那么長的車,那么高速地貼著地皮飛,要是紅色或其他深色,看上去像是一條火龍。它所過之地似乎都被點著了。如果從蝴蝶的角度想,把高鐵車在白底上涂些個絢麗的斑點,也應(yīng)該可以。真正能飛的是飛機,從長春機場起飛,用時兩個半小時,到北京機場。
這幾種交通工具,除公路,我都使用過。其中特快我用的最多。這趟火車晚上太陽落山從吉林發(fā)車,走一宿夜路,到達(dá)終點的時候,剛好是太陽升起來之后。而這個早上,已經(jīng)是北京的早上了。雖然也經(jīng)歷了十一個小時的路程,但因這趟車上有臥鋪——如果你在火車上睡覺沒有什么障礙——那么,你也就是睡了一覺,頂多還做了一些醒來想不起來的夢,十一個小時的路程被睡眠這個約數(shù)約得所剩無幾。每次,我都是坐這趟特快,我愛在火車上睡覺,晃晃悠悠的我仿佛回到了童年。我愛臥鋪不僅僅是因為搖晃起來我更容易入睡,臥鋪車廂的另一好處是放包裹的地方要比其他車廂多。如果能買到下鋪,那么一個床下面都可以放東西了。我很在意這個空間的大小。因為每次去北京,我都是和一個兩個甚至三個包裹一同上路。我對貨架望而卻步。對于我來說,貨架太高了,我的包又往往太重。我舉不上去,每次都得請人幫助。我一般選擇高個子男人,這對他們來說一點也不難。矮個子男人我不求,因為那看上去像我故意制造劇情。我自己就個子矮,并深以為不便,因此在需要把我的包裹舉到貨架上的時候,我首先看我身邊人的身高。有一次,我一如既往地選了一位高個子幫我放行李。在這件事上,我沒有被拒絕過,也就是所有被提出要求的人,都毫不猶豫地把我的或重或輕的包放到了貨架上。在這里要對他們提出表揚。我國男人,雖沒進(jìn)化到主動幫助女人的階段,但女人要是要求他們干點類似的活,他們還是有求必應(yīng)的。但有一次出了點意外,不是我被拒絕了,而是當(dāng)那個高個子男人把我的大包放到高處的貨架后,他自嘲地說,你可真敢用人??!連殘疾人也不放過。我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該人只有一只胳膊一只手。他剛才是用單臂把我的包舉上去的。為此,我和他還有周圍的人,大笑了好一會兒。該事件的男主角也很高興,他被當(dāng)成正常人——尤其在一個女人眼里成為正常人,并被女人看作很有力氣。整個車廂,因此充滿了歡快的氣氛。就在我們沉浸在快樂中的時候,火車徐徐啟動了。
雖然不缺幫我把包舉上貨架的人,但我還是希望不求人。我總是想辦法買到臥鋪,買到臥鋪中的下鋪。我把包裹放到我的睡鋪的下面,為和我同行的大包裹找到妥帖的安放之地?;疖嚨母咛幪珶幔敲炊嗳舜瓪?,熱氣上升,盤旋在貨架的位置。我包裹里的物品,不喜歡那么熱的氣流,也不喜歡那么復(fù)雜的空氣成分。而臥鋪的下面,就是大地了,只隔一層鐵板。地氣就算上不來,但那鐵板也是涼的。我的包裹喜歡涼氣。夜晚大地的涼氣努力透過鐵板,安撫著我的包裹。里面的物品也能安安靜靜地睡覺了。我在床板上睡覺,我的包裹在我的床板下睡覺。我們離得那么近,近到我一伸手,就摸到了我的包裹。我攜帶著我的包裹,一宿跑了上千公里,而我一點也不感到累。我包裹里的物品,在床鋪的下面,沒有受到車廂污濁空氣的干擾,一千多公里之后,還是水靈靈的、還是香噴噴的……
如果我背著我的包裹徒步去北京,那要走多少天?我會累成什么樣?我能走到北京嗎?我能攜帶著我的包裹一同走到北京嗎?
其實這里不需要問號。我了解我自己。我走不到,更無法攜帶沉重的包裹走到北京。但我走不到,不能說別人也走不到。就有人按我不敢設(shè)想的方式走。走了不只一次,走了很多次,很多年。走過整個大清王朝。他們也是從吉林烏拉啟程,終點也是北京。他們也攜帶著大大的包裹。我和這些人的起點和終點一樣,攜帶包裹里的內(nèi)容也大同小異。所不同的,他們徒步,有時坐牛馬車,而我坐T字頭的特快火車。我十個小時左右到,他們要走一個月。我是把包裹里的東西送給哥哥嫂子,他們是送給敬愛的皇上。
T字頭特快經(jīng)停這些車站:長春、四平、沈陽北、山海關(guān)、秦皇島。在每個車站,火車停三到五分鐘。這些大站之間,還有很多小站,都被火車一帶而過。而那支步行進(jìn)京的隊伍,要在三十幾個驛站停歇。他們不能省略任何一個驛站,因為那是他們休息、重聚力量的加油站。每一個驛站,幾乎都是人力的極限點。
和我一同坐上火車的包裹,躺在我鋪下的地板上的包裹,里面都裝了什么東西呢?那得看我在什么季節(jié)去北京。不同的季節(jié),里面的物品大不相同。
春天,是我挖的野菜——小根蒜、柳蒿芽、薺薺菜、婆婆丁、刺老芽、蕨菜……
夏天,是玻璃(滿語音譯,意為樹葉)葉餑餑、島子魚(我已煎熟)、八里香香瓜、杏梅李子……
秋天,是松子、榛子、木耳、人參、猴頭、烏拉草(可做靠枕)……
冬天,大蒜、烏拉白小米、大黃米、吉林大米——
春天
每年總得到四月的時候,我們?yōu)趵亻g的大地上才會長出綠草。這些綠草的芽,剛剛從解凍的泥土里鉆出來。它的高度還不夠穿透去年的枯草,因此,它們幾乎是被枯草完全覆蓋著,你不彎腰是看不見的。它們這樣小心翼翼,是有原因的,四月的東北,還會有倒春寒。這樣的寒流來了,那些細(xì)嫩的小草是會被凍死的。但是,那些藏在去年枯草下的嫩草不會被凍死,去年的枯草罩住了嫩草,像母雞罩住嫩黃的小雞。
我小的時候,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時還沒有反季蔬菜。你怎么著急,也得等待春天的到來,等待野草和種下的蔬菜慢慢長大。那時候,人還比較老實,沒有能力把自然規(guī)律像擺積木一樣隨心所欲。我們整個冬季吃菜窖里儲存的白菜、蘿卜和土豆。這些菜其實也挺好吃的,可是再好吃也架不住天天吃、頓頓吃,就算是山珍海味這么吃下去也吃煩了。到春天的時候,我們東北人吃白菜、蘿卜、土豆,已經(jīng)吃了幾乎六個月了。六個月,足以使我們和土豆、白菜、蘿卜結(jié)下深仇大恨。
四月,當(dāng)我們脫下穿了一個冬天的棉衣——這棉衣也幾乎穿了六個月了,這時候我們對棉衣也有仇了。野地里的嫩草悄悄長出來的時候,我們這些女孩就都從風(fēng)里得到了消息。雖然嫩草隱藏在去年的枯草里,但還是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其實我們這些女孩兒是那些嫩草的天敵、是嫩草的寒流——我們要把一部分嫩草吃掉。我們并不吃所有的嫩草,只吃其中的幾種。我們給那幾種野草都命了名字(不是我們命的名。不知道哪代人命的名),并管它們叫野菜。野菜在我們心里比野草要高級。那幾種倒霉的野菜是:柳蒿芽、小根蒜、河芹菜、槍頭菜、蟄麻菜、婆婆丁、鵝掌菜、薺薺菜……
清明節(jié)的時候,柳蒿芽就長出來了,它們的嫩芽是那種紅色的,長大了才變成綠色。當(dāng)它們長出大葉子,完全變成綠色,這個菜就不能吃了;小根蒜確實很像蒜,葉子像蘭花的葉子,細(xì)長,它的根莖長在土里,嫩白,水靈靈的,吃起來很辣。它有可能是野蒜,是家蒜的祖先。槍頭菜的樣子是像槍頭,所有的小葉子都朝上,并且包成一個流線型。千萬不能讓蟄麻菜的葉子碰到你的手背,它會讓你的手背像著火了那樣疼。我每次都很小心,但是每次都會被這種植物在手背上撒下看不見的火苗。有時看到一大簇蟄麻菜,雖然喜歡但也不會去采它,當(dāng)然得在別的菜足夠多的時候。但這種有神奇的自衛(wèi)能力的菜做湯是很好吃的。薺薺菜很溫和,你怎么做它都不生氣,連根拔起它也沒有一句怨言。薺薺菜很綠很綠,葉子是鋸齒形狀的,切碎做餃子餡賊好吃。河芹菜是水生植物,長在小水塘的邊上,它的根在水里,葉子在水面上。河芹菜能包餃子也能做醬湯,它的味道太霸道了,一般要用大醬來治服它一下。婆婆丁可以蘸醬吃。婆婆丁苦,但清熱解毒,一個冬天吃不上青菜,我們已經(jīng)上火了,春天吃婆婆丁,就等于吃中藥了,藥引子就是我們自己做的黃豆醬。剩下的菜都可以放在一起,做湯。我媽一般要在這樣清香的菜湯里放一些黃豆,有時放一些土豆。雖然土豆已經(jīng)吃了一個冬天,但是,當(dāng)土豆和青菜煮在一起的時候,土豆也變成清香的了,土豆因此也不那么煩人了,有了冬天從來沒有過的味道。
這些野菜已經(jīng)吃了多少年?這些野菜已經(jīng)多少年吃不到了?就在我開始懷念野菜的時候,我看到了一本《話說烏拉》,里面有幾篇文章是寫打牲烏拉給清廷的貢品。在文章里,還有貢品清單。這些貢品都是給皇上和王公大臣吃的、用的,都應(yīng)該是稀罕物,是咱布衣草民見不到的??墒浅龊跷业囊饬?,在這個清單上,我看見了我小時候挖的那些野菜的名字:小根蒜、槍頭菜、河芹菜、鵝掌菜、寒蔥……原來咱皇上也愛吃這些烏拉地間出產(chǎn)的野菜!皇上在皇宮里,也吃了一個冬天的土豆、白菜、蘿卜,也吃出仇來了,也在春天迫不及待地要吃綠色的野菜嫩芽。
聽說慈禧太后就愛吃寒蔥。寒蔥是長在東北的野菜。寒蔥剛采回來又新鮮又水靈。慈禧愛吃這寒蔥,但這新鮮脆嫩的寒蔥離慈禧隔著上千公里。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送到慈禧老佛爺?shù)淖爝?。青菜一周就會腐爛或干癟。一個月的路程,他們請出鹽和寒蔥結(jié)伴而行。鹽使運送的過程變得從容了。鹽像安眠藥,一個月,足夠鹽把野菜哄睡著了。因此,慈禧吃到的寒蔥,不是活蹦亂跳的寒蔥,而是在鹽水的浸泡里,酣睡的寒蔥。這樣的寒蔥原來的味道還都在,只是多了咸味。慈禧并沒有因為吃不到水靈的寒蔥而震怒而加罪打牲烏拉的負(fù)責(zé)人,她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慈禧也是講道理的。她并沒有因為有權(quán),就那么任性。當(dāng)吃到帶著咸味的寒蔥的時候,可能還會有賞呢。
史料記載,野菜貢品一律裝壇鹽漬。而我給哥哥送的野菜,并不用裝壇,也不用鹽來幫我。我的路程只用十一個小時。野菜們還沒打蔫呢,就到地方了。在火車上,我總是悄悄把裝野菜的口袋打開,給擠在里面的野菜放風(fēng)。野菜怕熱,我不能把它們放到貨架那個比較熱的地方去,我要把野菜放到下鋪的下面去。那里隔著一層可以導(dǎo)涼的金屬層,下面就是泥土。野菜是長在泥土里的,它們有了泥土就會活?,F(xiàn)在它們離開了泥土,但把它們放到離泥土很近的地方,它們嗅到泥土的氣味,也能繼續(xù)活著。
慈禧在眾多的野菜中為什么單愛吃寒蔥?《烏拉皇貢》這本書里,作者姜劼敏先生說了一句話,他說,寒蔥主要出產(chǎn)在葉赫境內(nèi)。原來,葉赫那拉氏哪里是在吃寒蔥,她是通過寒蔥,遙想東北的老家。吃到了老家的野菜,就是和老家接通了電話。她哪里是在吃寒蔥,她是在一口一口地和家鄉(xiāng)嘮嗑呢。
打牲烏拉春季送貢的日子定在正月。這時山野菜還未長出來,正月這次的大規(guī)模送貢的貢品里,沒有山野菜。主要是掛冰的凍魚和獐狍野鹿、熊、貂皮、野豬等。最重要的貢品應(yīng)是鱘鰉魚。因鱘鰉魚只能這個季節(jié)送。其他季節(jié)都解決不了保鮮這個技術(shù)難題。鱘鰉魚體型大,不能像化(音)魚那樣打撈出水后立刻在岸邊架火烤炙,以干魚的形式儲存。鰉魚只能用冰。打捕后送漁圈圈養(yǎng),等待冬天。
鱘鰉魚也是祭品,是頂級祭品。因為魚很大,大的上千斤一條,小的也百斤。算巨獸數(shù)量少,捕撈困難,每年的送貢尾數(shù)只有二十條。這些大貢品,打牲烏拉衙門是怎么送去的?
鱘鰉魚出水不死,蓄養(yǎng)成為可能。捕到后快速送到鰉魚圈,先養(yǎng)著,等冬天,撈出掛冰,然后送貢。也就是送的鱘鰉魚是鮮凍魚。魚的身上先澆一層冰,然后用蘆白席包裹。又是在冬季送貢,魚到地方,還是凍著的。
滿江紅 烏喇江看雨
鶴井盤宮,遮不住,
斷崖千尺。
偏惹得北風(fēng)動地,
呼號噴吸。
大野作聲牛馬走,
荒江倒立魚龍泣。
看層層,
春樹女墻邊,
藏旗幟。
蕨粉溢,鰉糟滴;
蠻翠破,貍紅濕。
好一場莽雨,
澆開沙礫。
七百黃龍云角矗,
一千鴨綠潮頭直。
怕凝眸,
山錯劍芒新,
斜陽赤。
這首詩寫于康熙到烏拉后,乘船去冷堋(今九臺市莽卡鄉(xiāng)冷堋村)釣鱘鰉魚。冷堋位于松花江西岸,距大烏拉八十里。這里水深、江闊,是鱘鰉魚愛呆的地方。當(dāng)時是三月末,四月初,吉林地間正是春季,多雨??滴鯖]釣到鱘鰉魚,只好返回大烏拉虞。在返回途中又遇大雨。曹寅身為鑾儀官,時刻不離皇帝左右,因此,康熙被大雨澆了,曹寅也被大雨澆了。他被雨澆得夠嗆,不但不惱,還做出一首好詩來。這首好詩還流傳下來了。其實,因為這場大雨,康熙也做了一首詩:
江中雨望
煙雨連江勢最奇
漫天霧黑影迷離
掀翻波浪三千尺
疑是蛟龍出沒時
這詩寫得真沒有曹雪芹他爺爺?shù)暮?。但人家玄燁使用漢語,那等于是使用外語。寫這樣就不錯了。再說了,人家本職工作做得好?。』噬袭?dāng)?shù)脦浊暾l能出其右?看看康熙在任那些年的中國版圖——那個公雞(海棠葉。清朝版圖是個海棠葉。),長得多胖??!你不服行嗎?
此次東巡,康熙除了“觀兵”,為來年雅克薩之戰(zhàn)做準(zhǔn)備,還對打牲烏拉的朝貢事宜做了指示。一些事很細(xì)小,但康熙體恤民生之情,讓人感嘆:
戶部題:烏拉打貂鼠不足額,該管官應(yīng)議罪。
上曰:數(shù)年來因常捕,故貂少。但得如數(shù)而已。以此議處,是無辜獲罪。若不得佳者,朕但少御一裘,何關(guān)緊要。且貂價甚貴,而又非必需之物,朕亦不甚需之。
另:鷹鶽窩雛,于三月尋覓,四月內(nèi)捕取,最妨農(nóng)事,兼數(shù)無益,況所得鷹隼,不諳呼飼,難至京師,徒勞人力,應(yīng)行停止……
還有許多指示,不錄了。這兩條就夠了,足見康熙之仁心和對家鄉(xiāng)人的體恤和憐憫。
夏天
夏天是不送貢的。大規(guī)模的送貢是在正月一次,秋后一次。但小規(guī)模的送貢應(yīng)該是不斷的。比如椴樹葉餑餑。椴樹葉餑餑是夏天吃的。是六月六(農(nóng)歷)蟲王節(jié)吃的滿族食品。這種食品的制作方法連我都會:打下新鮮的椴樹葉子(圓心形的),洗干凈,然后晾干備用。糯米或大黃米泡一兩天,然后用石磨磨成水面。用柴草灰把水面里過多的水吸出去。把紅小豆煮爛搗碎做餡。這三樣?xùn)|西備好后,就可以制作了:把椴樹葉里面擦上一些食用油(可防與粘面粘連),面里包上豆沙餡,放葉子上,葉子對折(左右對折),把面團(tuán)包里面,使之與樹葉相同形狀,上蒸鍋蒸十幾分鐘,等涼一涼就可吃了。而且越?jīng)鲈胶贸浴T谑钐?,所有的食物都愛壞,而椴樹葉餑餑,可以放好多天不壞。在熱天,它可冷食,不硬、不柴。
椴樹葉餑餑是滿族夏季最重要的時令點心。我從小看我媽做椴樹葉餑餑,吃椴樹葉餑餑。如果沒有椴樹葉餑餑,夏天就變得淡而無味。但自從我進(jìn)城之后,就很少吃到純正的椴樹葉餑餑了。就算回到老家,也吃不到。主要是原料,那種石磨已經(jīng)沒有了。代之的是干面粉。這就差老多了。水面細(xì)膩滑爽,而面粉顆粒粗,怎么都不對勁了。還有就是我媽她老人家不在了。去年我到了滿族海西四部之一的烏拉部所在地烏拉街鎮(zhèn),意外的在街里的露天市場上,看見了兩份用大蒸鍋,在那現(xiàn)場包椴樹葉餑餑,現(xiàn)場蒸。我買了幾個一吃,立刻,童年場景忽然來到眼前。這里的椴樹葉餑餑,竟然保持著當(dāng)年我媽做的味道。面是水面,我一口就能吃出來。我媽就是烏拉街人。
我終于又找到了一種童年食品,我每天都去買兩個。因為,這種食品是有節(jié)令的,椴樹葉老了就不能做了。從樹葉長到夠大,到樹葉老了之前,應(yīng)該能有兩個月時間吧。我每天吃著椴樹葉餑餑,想起我哥我嫂子,遠(yuǎn)在北京,他們吃不到。如果他們不愛吃也就罷了,偏偏他們愛吃。如果這時我需要出差,到北京或路過北京,我哥我嫂子就有口福了。我會給他們帶二十個三十個椴樹葉餑餑。裝一大包。這東西很沉,多了拿不動。我還是需要下鋪。椴樹葉餑餑也喜歡被放在涼快一些的地方。
我嫂子說,給她帶些葉子就行了。因為面和豆餡都能買到。糧店里是有賣糯米面的,但那是干面,沒有水面口感好。而且那糯米,也不知是哪產(chǎn)的。我嫂子是退而求其次,能把面、豆餡、葉子湊齊就行了。面是哪產(chǎn)的不計較了,水面干面更不敢計較,小豆產(chǎn)在哪里也沒關(guān)系,而樹葉一定要老家的,因為別地可能有椴樹,但沒人想到用這個葉子制作食品,因此沒有人供貨。我嫂子想不管哪里的東西,只要能包成椴樹葉餑餑就行了。她想自己制作。有時吃到家鄉(xiāng)的食品還不行,吃是記憶,制作也是記憶。我哥只有吃的記憶。但我嫂子,她有制作的記憶。她只有自己動手包制,家鄉(xiāng)的記憶才能像電影一樣在她的眼前出現(xiàn)。
我在夏季去北京,主要是給我哥嫂送椴樹葉餑餑,而打牲烏拉衙門,夏季是重要貢品——東珠的采捕季節(jié)。打牲烏拉的貢品有上百種,但有三種是最重要的——東珠、鱘鰉魚、人參。東珠是這三種貢品之首。
東珠產(chǎn)于松花江、牡丹江、嫩江、黑龍江流域。產(chǎn)于湖南廣東的叫湖珠,產(chǎn)于廣西的叫南珠。東珠也稱北珠、胡珠。珍珠產(chǎn)于江河中的蚌蛤之中。清代納貢的東珠共分四等:一等大正珠,二等小正珠,三等微光珠,四等無光珠。東珠色彩斑斕,有白色、粉紅色、天藍(lán)色、淺綠色等。東珠大者如棗,小的像黃豆那么大。由于東北的自然環(huán)境因素,所產(chǎn)珍珠優(yōu)于其他地區(qū)的珍珠。
東珠是清朝恭品第一大宗。東珠的地位是極為重要的。這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東珠是高級觀賞品和寶物。用它做皇室后宮女性及器物的裝飾品,并用來賞賜功臣和外藩;第二,它是權(quán)貴和身份的象征。清朝規(guī)定,皇冠用東珠三十七顆,皇后鳳冠用東珠九十八顆。一品朝冠用一顆,二品以下不準(zhǔn)用東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