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勝
竊案發(fā)生在下半夜,是我和孔學(xué)武睡得正香的時候。
一早,我倆洗漱完正要下班,廠后勤部長老晁大步走進門衛(wèi)室,說你們兩個先別走,有事找你們。我問好事壞事?晁部長把臉霜成長白山,說,昨晚倉庫被盜了。我和孔學(xué)武都一驚??讓W(xué)武狠狠一拳砸在墻上,大罵,雜種操的,偷到我老孔頭上來了,屁眼兒拔罐子嘬(作)死呢。晁部長一只腳已跨出門檻,回頭甩過來一臉冷嘲,孔部長,有能耐別懟墻啊??讓W(xué)武一下子蔫下去了。
老孔跟我一樣只是個小保安,部長是“不長”的諧音,一是指他一米五六的個頭兒,因為個頭小制服大,褲腿和袖口都得挽起一大截,小人穿大衣服看上去很滑稽,像戲里的小丑。二是指他在保安隊里的資歷。他是第一批進入保安公司的,熬走了一批又一批,熬成了我們保安隊一百二十人中的老大哥,但職位卻一直沒提起來。
兩輛公安分局的警車開進廠區(qū),停在院里,警察們拎著現(xiàn)場勘察箱下車直奔倉庫,根本沒有人理我們。腳前腳后,我們的藺隊長騎著挎斗摩托也嘭嘭嘭來了。他臉色青紫,跨進門衛(wèi)室?guī)нM來一股冷風。我以為他會質(zhì)問我們,但他卻一言不發(fā)。他心里也清楚,值班睡大覺是保安們習(xí)以為常的通病。他經(jīng)常半夜查崗拿走值班保安的帽子。我猜他此時的心情一定是憤怒和無奈熬出來的一鍋粥。藺隊是個特別不愛喝粥的人。
隊長不說話,孔學(xué)武倒先開口了:藺隊,吃了沒?
藺隊斜了一眼孔學(xué)武,仍沒說話。
孔學(xué)武看不出火候,又說,要是沒吃,我到食堂給你打點兒飯啊,估摸著還能有剩的粥和咸菜。
藺隊突然彈起一腳將孔學(xué)武踹坐在地上。吃你媽個蛋,告訴你們多少回,值班別睡覺,就是沒記性。
我趕緊上前勸解。藺隊,你別生氣,這事也不光怨他,賊肯定是盯準了才下手的。
你裝什么好人,藺隊回頭指著我的鼻子,他沒前途,你年紀輕輕的也準備一直混下去唄……
藺隊的話像渾河決了口子,我和孔學(xué)武立即淹沒在媽媽奶奶豬豬狗狗的汪洋之中。他罵什么其實都無所謂,因為我是不會往心里去的,也不必擔心會被保安隊開除。保安隊的情形不比藺隊的情緒好哪去。別看保安公司是開發(fā)區(qū)公安分局創(chuàng)辦的一個企業(yè),但這么多年保安公司已經(jīng)成了雞肋,很多企業(yè)都不信任保安。這也難怪,在沒有保安公司之前,開發(fā)區(qū)里的盜竊案百分之九十都是周邊的居民和在開發(fā)區(qū)里搞基建的外地民工干的。小偷小摸,無傷大雅。自從成立保安公司,接二連三發(fā)生失竊大案,十之八九要么是保安失職,要么是監(jiān)守自盜。拒絕保安的企業(yè)越來越多,保安公司越來越難活,只好削減工資。工資低好人不來,孬人充數(shù),保安隊員的素質(zhì)也就越來越差。像我和孔學(xué)武這樣的還算是好的。藺隊對我還比較器重,一周前跟我閑聊,透露要提我當班長的意思。
孔學(xué)武低頭偏腿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好像忍受家暴的婦女。我突然覺得他很可憐,過去把他拉起來。論工作態(tài)度他在保安隊里算是很認真的,可怎么就一直沒得到領(lǐng)導(dǎo)的認可呢?這是個謎啊!
孔學(xué)武認為這不是謎,是命。他跟我講,他每次要被提升時肯定會出事。剛進入保安公司的時候,他因為工作認真,被調(diào)到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大樓執(zhí)勤,那可是開發(fā)區(qū)里的首腦機構(gòu),環(huán)境好,待遇高,每天都吃領(lǐng)導(dǎo)們招待外商的剩菜。他自己也很努力,干了一段時間后,隊長找他談話,說準備提他當班長。談話沒過三天管委會大樓六層大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就被盜了,而且竊賊太囂張,辦公室的木門是硬被踹開的,不下二十腳,門板都踹碎了。隊長問當時值班的孔學(xué)武,這動靜相當于五級地震,你居然一點兒沒察覺?刑警隊劉隊長一度認為孔學(xué)武是內(nèi)鬼??讓W(xué)武說那天晚上是大年三十,外面的鞭炮聲一直在響。
熬到第三年,這件事差不多已經(jīng)被隊長忘干凈了,孔學(xué)武也早已從管委會大樓被調(diào)到了一家韓國獨資的針織廠。一天夜里藺隊跟臨時換片兒過來的分隊長值班,一宿查了五次崗,每一次都只有孔學(xué)武瞪著大眼珠子值班。這事給藺隊很長臉,一沖動就又找孔學(xué)武談話。結(jié)果隊長的話還沒落地,孔學(xué)武又出事了。轉(zhuǎn)天中午,廠辦公樓突然冒出濃煙,孔學(xué)武第一個沖進去把韓國老板背了出來,撂到廠院中間,幾百號女員工一下子炸了。這個矮小的韓國老頭兒竟一絲不掛。事后韓國老板不但沒感激孔學(xué)武,還把他退回了保安公司??讓W(xué)武每次提起這件事,都冤得直嘬牙花子。但是情況萬分緊急,再說我他娘的也不知道韓國老板有裸睡午覺的習(xí)慣??!
還有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那是孔學(xué)武被調(diào)到電線廠之后。電線廠是開發(fā)區(qū)中雇傭保安最多的廠子。剛上崗的新隊員都要在這里實習(xí),因此我們戲稱這里為“黃埔軍?!薄R话闱闆r下,老隊員被調(diào)回來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提職帶新兵,要么是工作出問題,重新回回爐??讓W(xué)武當然屬后一種。被韓國老板“退貨”,孔學(xué)武回到電線廠,到崗的第二個月就露了一次大臉。電線廠一名司機從倉庫里拉著滿滿一車銅線要出廠。司機平時跟保安們混得很熟,大家都睜一眼閉一眼,唯獨老孔愛較真,非要司機出示出貨單。司機拿不出還要硬闖。老孔把身子往車前一橫,讓人打電話給廠部核實,司機監(jiān)守自盜的陰謀就這樣被曝光了。電線廠后勤科長特意做了一面“企業(yè)衛(wèi)士,保駕護航”的錦旗送到保安公司,還當面跟保安公司陳經(jīng)理說,這樣認真負責的好同志很難得啊。陳經(jīng)理找隊長了解孔學(xué)武,并開會研究準備破格提升為分隊副隊長。會議開到半道,一個破馬張飛的農(nóng)村婦女扯著衣衫不整的孔學(xué)武沖進了會議室,狀告孔學(xué)武強奸她。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笑。這個婦女實在是太砢磣了,貼上胡子就是李逵,孔學(xué)武怎么下得去手。在經(jīng)理極力的勸說下,孔學(xué)武又賠了五百塊錢才算了事。事后經(jīng)理意味深長地拍拍孔學(xué)武的肩膀說了句:不慎重?。∪缓笥妹聿敛潦肿吡?。提職的事不了了之。至今我們還經(jīng)常拿這事開孔學(xué)武的玩笑,拍拍他肩膀說,不慎重啊!
玩笑歸玩笑,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孔學(xué)武是被那個婦女給訛了。那天孔學(xué)武自己一個人到廠區(qū)西墻根下巡邏,西墻根是一片待建的空地,荒草繁茂,很容易藏人,但隊員們嫌路難走,巡邏時都繞過去,只有孔學(xué)武除外。婦女從圍墻鉆進來偷東西,貓在草叢里,被孔學(xué)武發(fā)現(xiàn)了,不管她怎么裝可憐,老孔就是不肯通融,她突然一變臉,瞬間扯開自己的衣襟,抱住孔學(xué)武喊抓流氓,這就說不清了。
劉科長拿起一支水性筆,開始在一張報紙上漫不經(jīng)心的練字。他的這種表現(xiàn)讓我輕松了許多。但是他的問題并沒間斷。
他經(jīng)常跟你提起他的家事嗎?
我想了想說,他家的好多事都是我從別人那里聽來的,他自己很少提,這些應(yīng)該算是家丑吧。
我趁劉科長低頭的空檔偷偷看一眼寫字的報紙,上面被他寫了無數(shù)個“家”字,但每個字都少了右邊的一撇一捺,看著別扭。他一抬頭,正與我的目光相對。
你覺得他有沒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劉科長繼續(xù)發(fā)問。
反常?除了主動跟我講他家里的難過事,也沒什么反常的地方啊。
再想想。劉科長很有耐心,他已經(jīng)把報紙的一面寫滿了,翻過去寫另一面。
他讓我困了就睡,晚上巡邏不用我管了,他自己去,這算不算反常?我說。
劉科長的筆頓了一秒鐘,然后繼續(xù)寫字。
行了,到隔壁采過手紋你可以走了。劉科長說著放下筆,端起茶缸子灌了一大口水。茶缸子的底部幾乎把整個臉都擋住了。
我站到分局大門口,把擦手的手紙往地上一扔,渾身頓覺輕松,狠狠伸個懶腰。發(fā)現(xiàn)孔學(xué)武已經(jīng)在臺階上坐著了。他的兩手很干凈,他的手紋肯定早有備案。
孔學(xué)武一副淡然的神態(tài),沖我微微一笑。這種事他經(jīng)歷得比我多,所以比我坦然。
我問他,你怎么出來這么快,他們都問你什么了?
孔學(xué)武說,例行公事,沒事兒。
不到一周,孔學(xué)武被調(diào)走了,去了一個毛紡廠。同時,我被提拔成班長。這讓我有點詫異,我以為發(fā)生了這事就不會再提拔我。隊長拍我肩膀只說了三個字,好好干。我覺得他們是把責任都算在孔學(xué)武身上了。
毛紡織廠是開發(fā)區(qū)里環(huán)境最差,事最多,最拿保安不當人的企業(yè)。值班室是用集裝箱改裝的,夏天像烤箱,冬天像冰柜。工廠大門外的馬路自發(fā)形成了一個夜市,半條街是雜貨攤子,半條街是燒烤攤子,一到晚上人滿為患,常發(fā)生打架斗毆流血事件,連公安分局都頭疼。毛紡廠的領(lǐng)導(dǎo)責令執(zhí)勤的保安嚴把大門,禁止工人外出滋事??晒と藗儾环?,常與保安發(fā)生沖突。廠領(lǐng)導(dǎo)不說自己員工不好,只說保安態(tài)度蠻橫,弄得保安管也不對,不管更不對,甚至保安成了員工和領(lǐng)導(dǎo)的出氣筒,一點兒地位和尊嚴都沒有。工人不拿保安當回事,外面的人更不拿保安當回事,擺攤堵到廠大門口,廠領(lǐng)導(dǎo)責令保安清理,女攤主就罵街,男攤主就舞菜刀,工人們則看熱鬧起哄,保安們只能忍氣吞聲,低三下四。因此在保安隊員的心目中電線廠是“黃埔軍?!?,毛紡織廠就是“勞改監(jiān)獄”。被調(diào)派到毛紡織廠就相當于下了大獄,這應(yīng)該是對失職行為最嚴厲的處罰了。
我擔心的不是孔學(xué)武能不能受得了委屈,我知道他極能忍辱負重,我最擔心的是他那股子認真勁兒。如果他還像在電線廠一樣的干法兒,不被員工弄死也得被商販打死。
果然,沒出一個月孔學(xué)武真出事了,這回是更大的事。
我最先是從新人小江的嘴里聽到的消息。這是個特別事兒的孩子,才十七歲嘴就堪比長舌婦了。我最討厭嘴碎的人,所以我也不相信他的話。那天夜班,我正組織隊員們抓鬮。我執(zhí)勤的是一個國有制藥廠,廠區(qū)大,執(zhí)勤點分散,其中水泵房執(zhí)勤點最遠,而且又黑又偏,誰都不愿意去,每次分配執(zhí)勤點時都很頭疼。為了讓大家服從安排,我只好用抓鬮的方式來解決。每次我都想,這要是老孔在哪能用我這么費腦筋啊。
我在值班記錄本上扯下半張紙,裁成六張紙條,在紙條上寫好各個執(zhí)勤點,然后搓揉成小紙團撒在桌面上。我剛要來個開場白,小江就搶我的話。
你們先抓,剩一個給我就行,我手氣好,我媽說生我之前老夢見財神爺,我是財神爺托生,財神爺你們知道不?分文財神和武財神,我媽夢到的是關(guān)羽,關(guān)羽是武財神。你們知道文財神是誰不?我告訴你們啊,文財神是比干,就是封神演義里被商紂王摳眼珠子那個,后來眼眶里長出兩只小手兒,手心里有倆眼睛,就像這樣——他把兩只手掌心朝外放在眼睛上,手指亂動——我們家一直供著關(guān)公的像,我爸天天上香,但算命的說了財是在我身上帶著呢,別人怎么求都沒用,所以我一點也不著急,財來了我用手一接就成了,真的,你們還不信咋地?不信你們看看我這手掌紋,像不像一張網(wǎng),這就叫撈財手,我在我們家那一片打麻將有名,都不敢?guī)彝鎯?,好牌不用別人給,缺啥摸啥,把把自摸,我都想好了,在這不愛混了,我就去趟澳門,在大賭場里轉(zhuǎn)一圈就夠我活兩輩子的,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愁,財在我身上帶著呢我愁啥,對不?
我把小紙團們一顆顆撿起來,往窗外一撇,說以后咱們不用抓鬮了,水泵房就承包給小江,散會。
憑啥啊班長?小江剛才的滿臉得意立即變成一堆愁苦。
就憑你是個神仙,水泵房那地方太偏,晚上有陰魂出沒,不是神仙壓不住。
其實小江是個膽子極小的人。會后一個勁兒的央求我給他換個執(zhí)勤點,見我不松口,他就耍起了小孩子作風,埋頭蹲在地上賴著不走。眼看到半夜了,我告訴他,你要是再不上崗,我就給隊長打電話了。他最害怕這招兒。我聽說過他的家事,他家住郊區(qū),生活很困難,他媽患病常年臥床,他爸騎三輪車撿廢品。說是撿廢品,其實就是半撿半偷,開發(fā)區(qū)在大搞基建的那段時間,到處都能看到這種人。有一次小江他爸偷工地上的鋼筋頭被藺隊抓到,隊長帶人到他家起贓,一看他家的情況心嘩啦軟了,當場放人。誰知小江他媽卻拉著隊長的衣襟不松手,哀求隊長給兒子小江找工作。也正趕上隊里缺人,隊長就收下了小江。但是害怕小江受他爸的影響,干一些小偷小摸的事,就當著小江爸媽的面給小江約法三章,如果小江工作上不聽話犯錯誤就立馬辭退。
小江一聽說我要給隊長打電話,立即起身朝外走。起身有點急,還把眼淚震了下來。我心一軟,說你等會兒,我送你過去。
我倆走在廠區(qū)的甬道上,路燈不停的把我倆的影子壓扁抻長,就像人的心思一樣,一會兒這樣,一會兒又那樣兒。我剛才還特煩他,現(xiàn)在又覺得他很可憐,覺得不應(yīng)該那樣對他,但是安排完的事情不能改,改了別人也不干。我對他的態(tài)度緩和,他就又開始滔滔不絕了。
班長,我進保安隊后明白了好多事,咱們藺隊跟大隊長不對付,他倆相互拆臺使絆子,大隊官大一級,藺隊肯定整不過大隊長。你知道藺隊和大隊長為啥這樣不?我告訴你,開發(fā)區(qū)分局要成立巡警隊,對社會招一批巡警,他倆都想進巡警隊,名額有限,不好弄。
見我不搭話,他的嘴繼續(xù)往下碎。
干脆你也報考巡警得了,我看你有這能力。但我聽說不但得考試,還得政審,要是對社會有特殊貢獻能加分,班長,你有過立功表現(xiàn)沒?比如協(xié)助警察破案或者抓個逃犯啥的?其實我的興趣不在這上,我的夢想是當個大老板,我以后也在開發(fā)區(qū)里開個大廠子,到時候我就雇你給我當保鏢,天天跟著我吃香喝辣。
我實在忍不住了,你再這么扯下去,我就不管你了,你自己走吧。
是有點兒扯遠了,嘿嘿,對了,今天來接班的路上聽說咱保安公司又出事了,有個姓孔的保安把人打死了。這個老孔你認識不?咱們保安隊里年齡最大的,外號孔部長。
扯蛋!我說。
我說的是真的。
你看見了?
聽說的。
老孔我最了解,他被別人打了我相信,他打別人,就是扯蛋。
好吧,班長,你說扯蛋就是扯蛋,我聽你的。小江嘿嘿了兩聲。
我見他心情不錯,就停住了腳步,說我就送你到這吧,我回去了。
小江立即沉重起來,好像跟我訣別一樣,不忍離去。我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回走。我這個人心太軟,我怕他的可憐樣再次把我的惻隱之心勾起來,如果那樣我只能替他在水泵房熬一宿了。
回到總值班室,躺在長條椅上,蓋上軍大衣,燈一閉困勁兒立即像水一樣漫上來。長椅就像一條小船,在平靜的水面上慢悠悠的漂搖著,小船像是飄浮在半空,影子映在河底,河水清澈明亮,灰色的魚脊,綠色的水草,陽光的波紋都分外清晰。水面涌動起輕波,水波緩慢地一層層推動,像綢緞的褶皺。原來是河邊有幾個漂亮的女孩兒在洗頭,看不見臉,頭發(fā)長長的像瀑布一樣垂掛在水面上,白皙的肩頭映襯得頭發(fā)更黑。我正想把小船靠近女孩們,一群魚圍住了小船,一頭接一頭地撞我的小船,發(fā)出咚咚咚的聲響,船眼看就要被撞翻了,我一驚,醒了,原來是有人在敲我頭頂?shù)拇皯簟?/p>
我隨手開燈,打開窗戶,藺隊的頭從窗戶探進來。睡覺呢?
我趕緊說沒,沒有。
沒睡覺我敲半天窗你不知道,你都睡懵了。
我的半拉腦子被夢魘住了,處于混沌狀態(tài),來不及編更完美的瞎話,只能說我真沒睡,迷迷糊糊想事呢。
藺隊好像今天心情特別不爽,專門愛跟人過不去一樣,指著我對面的長條椅說,沒睡懵,你告訴我他是誰?
我嬉皮笑臉地說,藺隊,別鬧,晚上值班室就我一個人,你別裝神弄鬼嚇唬我。
藺隊一瞪眼睛,我嚇唬你?!你回頭看看再說話。
我回頭,頭皮都炸了。小江半躺半坐在長條椅上鼓著兩只驚慌失措的大眼珠子看著我。
我靠!你什么時候睡進來的?
他是誰?藺隊繼續(xù)逼問。
我的腦子被徹底搞懵了,面對藺隊的逼問和小江的呆傻樣兒,竟然說什么也想不起來他叫什么了。
他叫……他是……
行了,別想了,再把腦子想爆了崩我一臉腦漿,把門打開,你真行,不但睡覺,還把門鎖上睡。
我趕緊說,我沒鎖門。
小江蔫蔫地說,是我鎖的,我怕小偷進來。
高小江你個大傻子,你給我等著!我低吼著光腳去開門,門開了,藺隊卻不進來,一偏腿騎上了他的挎斗摩托,對我說,明天早上你交完班直接去隊里一趟。
隊長的摩托車剛開出廠大門,我回身想去收拾小江,只聽他在往水泵房去的路上一邊跑一邊對我高喊,班長,我知道錯了,我請你喝酒賠罪。
我癟著肚子到保安大隊隊部里時,藺隊還在他的辦公室里睡覺。也難怪,我們睡覺的時候他滿開發(fā)區(qū)轉(zhuǎn)查我們的崗,現(xiàn)在該他睡覺了。我輕手輕腳坐在他的辦公椅上,辦公桌上散亂著一堆公務(wù)員考試的書籍。那把破椅子疼了似地吱呀叫了一聲,把藺隊吵醒了。你別坐那個椅子,沒修好呢。
我連忙起身,環(huán)視一圈,除了那把破椅子就是他的行軍床,我只好豎條條地站著。
吃飯沒?他坐起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沒敢吃。
沒敢吃?
怕你生氣。
他笑了,你吃飯我生什么氣,一起去食堂吃吧。
吃不下。
怎么呢?
犯錯誤了唄。
滾,少跟我這裝蒜。
吃飯的時候我才知道,藺隊找我來根本不是為了值班睡覺的事,而是因為孔學(xué)武。
藺隊說,老孔值班時把人打成重傷,現(xiàn)在在逃,得讓他歸案。
我說,我有兩點不明白,第一,我了解老孔的為人,他怎么可能打人呢?第二,就算他真把人打了,抓他也是警察的事,我能幫上什么忙?
好,我就一條一條給你說,藺隊一口咬掉半個包子,媽了蛋,這是饅頭拿褶,哪他媽有餡兒啊,保安隊的伙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跟分局的就是比不了。說正事兒,前天晚上老孔值班,跟一個在燒烤攤子喝酒的小青年發(fā)生了爭執(zhí),老孔用酒瓶子砸到受害人的太陽穴上,老孔以為把人打死了,一害怕就跑了。我給他打電話,告訴他人沒事,在醫(yī)院里搶救過來了,讓他回來自首,可他不相信,后來就關(guān)機聯(lián)系不上了。據(jù)我了解,他跟你關(guān)系最好,所以這是我要解釋的第二條,他可能會跟你聯(lián)系,你一定勸他回來自首。
我跟他關(guān)系最好?!我怎么不知道。
他一般不跟別人提自己的家事,尤其是他女兒小黑兒的事,他現(xiàn)在只能跟自己信得過的人聯(lián)系。實話實講,他沒別的出路,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你勸他自首就是對他好,如果被抓到那就不一樣了,好在人搶救過來了,最多算重傷害。如果你勸不了他,也一定要告訴我他在哪兒,我去拿人。
一聽到“拿人”這兩個字,我腦皮子竄涼風。這么窩囊的老孔怎么會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呢。藺隊放下筷子,拿起空碗準備去再打幾個包子,起身之前把頭靠近我的耳邊小聲說,有了消息只告訴我一個人,明白嗎?
我下意識點點頭,無意中發(fā)現(xiàn)大隊長坐在遠處靠窗的桌子上,盯著我細嚼慢咽,我趕緊低頭裝著沒看見。
從食堂里出來,小靈通突然響了,我渾身一緊,不會真的是老孔吧?小靈通上顯示的是陌生號碼,我接起,試探著喂了一聲。
班長,是我,小江。
靠!是你啊,我沒找你呢你倒是自己找上門來了哈,欠收拾是不?
嘿嘿,我不是說了嗎,請你喝酒賠罪。
我剛吃完飯,不喝。
不是現(xiàn)在,是晚上,誰大清早就喝酒啊。
晚上也不行,不愛動彈。
班長不給面子?。?/p>
你有面子嗎?
有啊班長,我當大老板是早晚的事,到時候要多大面子就有多大面子。
扯!掛了吧。我合上手機蓋,騎上我的山地車,迎著陽光往家走。今天是個大晴天,按說我這個喜歡晴天的人心情會很爽,但老孔的事壓在我的心頭,讓我爽不起來。老孔一臉窩囊的樣子在我腦子里來回轉(zhuǎn)圈,我在心里說,老孔我真是不明白你,你是個窩囊人就一直窩囊下去得了唄,非得較什么橫啊,這回完犢子了吧。腦袋被門擠了還是被驢踢了啊!
回家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座小橋,橋下面是一條流淌著開發(fā)區(qū)工業(yè)廢水的小河,味道沖腦漿子。每次我都會提前一百米提速,以最快的速度憋住氣沖過去。這次我沒加速,卻停了下來,因為我突然想到,能讓老孔的腦袋受到強烈刺激的肯定不是門也不是驢。我從兜里掏出小靈通,撥剛才小江用過的那個號碼,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喂,我找高小江。
哪個高小江,不知道,我這是臺球社的公用電話……你等會兒——女的扯起尖嗓門兒喊,哪個是高小江……嘿嘿班長,我就猜你肯定會給面子。
我說,少廢話,中午,開發(fā)區(qū)的利民冷面店,我有一個要求,你現(xiàn)在就給我打聽一件事,老孔為什么打人,打聽不著就不喝酒了。
嘿嘿,班長,急活兒啊,中午就整啊!不過要是你有事求我辦,那可就不是給我面子了。
要不也沒打算讓你請。我合上手機蓋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走。
我沒想到這個貨這么能貪酒。啤酒是我們沈陽的雪花啤酒“悶倒驢”,勁兒大量足,一瓶頂一瓶半,對我這種酒量的人來說,五瓶下肚就是一灘爛泥了,可小江已經(jīng)啟開了第六瓶,還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我說你這酒量是跟誰練的?
我自學(xué)成才,小時候我爸撿回來空酒瓶子,我把里面的殘酒當飲料喝,整天暈暈乎乎的。不是我吹,什么茅臺五糧液我打小就常喝,偶爾還有外國酒,外國酒不好喝,干辣。我小時候我媽天天在炕上擺撲克算命,酒色財氣,我在酒上是最順通的,說我長大肯定不會少酒喝,其實我從小就沒短過酒,嘿嘿。
別扯沒用的,說正事。我及時打住。雖然我只喝三瓶,卻已經(jīng)有很強烈的眩暈感,我怕沒等他說正事我就醉死過去了。
我問明白了,他是為了一個女人。
你給我好好說話,再扯犢子我用酒瓶子敲你信不?老孔能為了女人跟別人決斗?!我用腳后跟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我真沒胡扯,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晚上老孔值班,廠大門外面擺了一個燒烤攤子,幾個小子在攤兒上吃燒烤喝酒,班長接到廠辦值班領(lǐng)導(dǎo)的電話,讓保安把門口的燒烤攤子清走。你想啊,那是他們能清得了的嗎,別人誰都不愿惹事,班長就讓老孔去。老孔去跟燒烤攤主商量,被女攤主罵了一頓,男的攤主還要跟老孔動手。
我最怕的就是這事兒,老孔認真起來沒分寸。我插嘴道。
還真不是因為他認真,被攤主罵完之后,老孔也沒說啥,灰溜溜往回走。事出在燒烤攤兒喝酒的一個小子身上,那個小子當眾抽一個女的嘴巴子。那個女的不躲也不還手,就那么挺著,還一個勁兒的哭著哀求那個小子,那個小子一瞅就是社會人兒,在場很多人都看不過去了,但誰都沒敢吱聲,偏就老孔吱聲了,問那小子為啥打人。那小子說我他媽打我媳婦兒關(guān)你什么事?女的一看有人替自己說話了,就哭著跟老孔說自己得了病,想讓老公帶她去看病。老孔問那小子為啥不帶媳婦兒去看病。那小子來了興頭兒,要跟老孔拼酒,輸了就答應(yīng)帶媳婦兒去看病,要是贏了,老孔就當眾承認跟他媳婦兒有一腿,給他跪下磕頭賠罪。
這不是扯蛋嗎,跟一個酒鬼較什么勁啊!
就是啊,也不知道老孔哪來的那股勁兒,一連跟那小子吹了三瓶啤酒,把那小子喝吐了。那小子不肯認輸,動手撕吧老孔,老孔借酒勁操起酒瓶子一瓶子砸在那小子腦袋上。
講到這小江嘿嘿嘿笑起來。班長,你說這老孔傻逼不傻逼,人家打媳婦兒跟他有雞毛關(guān)系,他裝燈貪官司。
我低頭不語,默默喝酒。
班長,我看得出你跟老孔關(guān)系很鐵,要不你也不會因為他的事請我喝酒,但是我得說,這老孔人太他媽怪,像他這種人就是個活二逼。
你媽了個逼,你再說老孔一句試試,別他媽給你點兒臉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莫名的憤怒起來。可能只有我心里清楚老孔為什么非跟一個混蛋過不去。
小江一下子啞巴了,坐在那不知所措。鄰座吃冷面的人看我們,這更讓小江臉上掛不住。他咬開啤酒瓶蓋,仰脖子開始吹起來,幾秒鐘工夫酒瓶子就空了。他把瓶子往桌子上一蹾,眼淚開始往下流,不知道是被嗆的還是真哭了。
我抬頭看他,緩了臉色說,你這貨就是嘴太碎。
萬哥,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他這么叫我讓我心里不由一熱。
老板,結(jié)賬。我高喊。
小江騎了一輛很破的車子,估計是他爸撿來的廢品。我騎車跟在他的后面,風一吹,我倆一起飄飄悠悠。好在他領(lǐng)的路越走越偏僻,沒有呼嘯而過的汽車,對我們來說很安全。眼前是一個亂七八糟的棚戶區(qū),房子都是一趟一趟的,這里應(yīng)該是老國營工廠的職工宿舍。我問小江,你家就住在這兒?
小江說是啊,這地方叫北窯,以前是國營磚廠的工人村,國營工廠倒閉之后這里就成了三不管,我從小在這長大的。
小江并沒有帶我去他家,而是把我領(lǐng)到一處圍墻根下。那段圍墻僅有七八米長,其余部分都倒掉了,更像是一面影壁墻。圍墻下面綠瑩瑩白亮亮一片,綠的是啤酒瓶子的碎片,白的是白酒瓶子的碎片,厚厚的一層疊一層。我說,你帶我來這是幾個意思?
小江說,你等著。說完讓破車子往旁邊一倒,自己往圍墻后面跑,磨身端著一個裝滿空啤酒瓶子的箱套出來,往我腳下嘩啦一放。
我說,你不會是請我喝酒瓶子里的殘酒吧?
他嘿嘿笑,哪能呢。他從箱套里抽出一只空瓶子,在手里掂了掂,猛地朝圍墻上飛過去。瓶子在墻上應(yīng)聲而碎。小江大喊一聲,爽!他的舉動把我嚇了一跳。我說你是不是有病啊?
小江抽出一只瓶子遞給我,萬哥,你也碎一個。
我接過瓶子,疑惑地看看瓶子又看看小江。好好的瓶子摔碎干嗎?
小江說,萬哥,我從小就喜歡摔瓶子,你看這些玻璃碴子,一層一層的疊老多年了,你知道我為啥喜歡摔瓶子不?我傷心生氣心煩的時候就摔瓶子,我覺得瓶子替我碎了,我就可以不碎了。
你雞毛還沒長幾根兒呢,哪來那么多傷心事兒?
你說的不對,萬哥,我們都是瓶子,大瓶子小瓶子而已,瓶子天生就是用來裝東西的,有的裝酒,有的裝水,裝什么的都有,反正你不能空著??墒遣还苎b什么都是別人給你裝的,你自己說了不算對不?可你自己又不能倒出去,就是倒你也倒不干凈對不?除非你碎了,你再也不用裝那些東西了,可你這一碎,就徹底沒機會再裝別的東西了對不?所以我說我不能隨便就碎了,得讓這些瓶子替我碎。
我說我知道你為什么嘴這么碎了,你是好瓶子長了個破嘴,不就是發(fā)泄嗎,讓你說的這么復(fù)雜。
對,你精辟,來,萬哥,你也發(fā)泄一下。
我接過瓶子,仰頭,讓瓶子隔在我的眼睛和太陽之間,整個世界都染上了我喜歡的綠色。好端端的一個瓶子,碎了太可惜。我把瓶子放回到箱套里。
啪——小江高喊一聲,牛逼!又一只瓶子替他碎了。
第二天,我真就接到了老孔的電話。老孔在電話里先是沉默,后是哽咽。我說老孔,你打算怎么辦?老孔說我不知道。
自首吧。我說。
不行,我把人打死了,得償命。
我說,人搶救過來了,沒死,最多算重傷害,蹲幾年就出來了。
老孔說,他們騙我呢,人肯定是不行了。
你怎么肯定人不行了?
人家說用酒瓶子砸腦袋,瓶子要是碎了腦袋就沒事,瓶子要是沒碎腦袋就碎了。老孔哽咽得說話都斷斷續(xù)續(xù)的。人肯定已經(jīng)死了,你們就是為了抓我才騙我的。
胡扯,瓶子哪有腦袋結(jié)實,你也不能就這么一直躲下去啊,再說也躲不了啊,早晚得被抓住,不如自首爭取寬大。
老孔沉默了,只能聽見他擤鼻涕的聲音。
老孔,喂?
你知道我為啥用酒瓶子砸他嗎?
我猶豫了兩秒鐘說,我知道。我心想,他跟小江的區(qū)別就在于一個選擇了圍墻,一個選擇了別人的腦袋??墒抢峡椎哪侵黄孔記]能替老孔碎了,那么碎的就只能是老孔自己了。
我說老孔,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
我叫不準老孔能不能來,但我知道他現(xiàn)在除了我沒有別人可以信任了。隊長說的有道理。
當老孔裹著一件不知從哪兒偷來的破黑棉大衣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的眼淚一下子涌滿了眼眶。如果不是背著這么悲慘的事,他這副滑稽樣絕對會讓我笑得滿地打滾。老孔疑惑地看著我腳下已經(jīng)準備好的一箱套啤酒。我沒心情喝酒,老孔說。他眼圈又黑又紅,一臉愁苦。
我說,這些酒不是喝的。我拎起一瓶,像握手榴彈一樣,朝圍墻飛過去,嘭——泡沫四濺,碎片橫飛,有酒的瓶子不如空瓶子清脆,但依然很過癮。我再拎起一只遞給老孔,你也來一個。
老孔瞪著迷茫的眼睛看著我,你這不是糟踐東西嗎。
總比糟踐自己強吧,來一個試試,很痛快。
我不。老孔口氣堅決。
發(fā)泄吧,摔啊。
老孔猶猶豫豫地接過酒瓶子,又看看我,像是征求我意見,又像是讓我給他鼓勵。我說你就大膽的摔吧,把所有酒瓶子都摔碎。
老孔咬咬牙,舉起瓶子一甩胳膊,那只瓶子高高飛起,但見高不見遠,噗——好端端的落在離圍墻三米遠的草地上,倒是瓶蓋被蹾飛了,啤酒沫子汩汩流出來,很歡快的樣子。
老孔一下子蹲在地上,把臉埋在臂彎里哭了起來。
在那一刻我真是無語了,不知道怎么勸他,面對這樣一個悲催的人,真的不知道該不該鼓勵他再摔第二次。我知道留給老孔的時間原本就不多,這時應(yīng)該藺隊出現(xiàn)了。
藺隊帶著兩個隊員從圍墻后面現(xiàn)身,朝蹲在地上毫無防備的老孔撲過去,就像三只獵狗捕殺一頭羊。沒等老孔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被死死的按在地上,雙手被戴上了銬子。我猜老孔肯定會惡狠狠地瞪我,罵我,他也許不會理解我這是為了他好。我轉(zhuǎn)過臉去不敢看他,他并沒有罵我,而是一直用低聲懇求般的語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后背有一種強烈的灼痛感。在我急需分散注意力的時候,我的小靈通救命般響了起來,是小江的聲音。
喂,萬哥,有個事我得告訴你,被老孔打的那個人當天夜里就死了,沒搶救過來。
靠!我扔掉電話,轉(zhuǎn)身去追藺隊。
老孔已經(jīng)被塞進藏在圍墻后面的面包車里,滿身土的藺隊正要上車,一把被我薅住。
我大聲說,藺隊,老孔是主動自首的。
藺隊拍拍衣襟,似笑非笑地說,你瞅弄得我這一身土。
〔責任編輯 宋長江〕